临安春雨初霁 上部 第一章 有女临安 赵临安一向不喜欢她的名字。 堪堪刚到六岁的时候她就跟赵建华说:“宋室南渡后偏居临安,皇帝们不思进取,积贫积弱,民不聊生,终为异族所灭。我跟你姓赵,你居然给我起名叫临安,我未来的人生堪忧啊。” 赵建华一脸惊愕,他拿起临安面前的少儿版《宋史故事》翻了翻,不可置信的说:“这书上还有这样的话?” 临安指了指旁边的新华词典。 赵建华心里不禁喟叹,究竟不一样啊。他服气的说:“名字嘛,那是你妈取的,我可不敢给你改。只能是你别跟我姓赵了。” 临安说:“那我姓什么?跟我妈姓解?我又不是私生女,你敢抛弃我当心我妈来找你。” 赵建华顿时噤声。临安妈妈难产两天三夜,血流尽了才咽的气。黎明的时候她连出的气都快没了,却紧紧抠着赵建华的手腕,一滴眼泪不肯流,只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赵建华认得那目光,倔强,不甘,哀求,绝望……他心如刀绞,不停的说我知道我知道,临安有我你放心吧……所以临安妈妈要是真来找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半晌才缓缓说道:“赵临安,你就快马加鞭迅速长大吧,过了十八岁你爱叫什么随你便,为父也好安享晚年。” 临安不屑的说:“最不爱听你倚老卖老了,老而不死是谓贼,装老头子有什么好。” 赵建华又是张口结舌。小学一年级的赵临安小朋友发音清晰,用词准确,句式逻辑性强,从来不罗嗦。但是赵建华常常明知她满嘴胡说,却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好。 临安却转口问道:“妈妈为什么要用个地名给我做名字呢? 赵建华说:“你妈说给女孩子起名最忌讳娇滴滴的脂粉气。后来我们到了杭州,你妈突然说临安这个名字不错,又大方又平和,不论男女都能用。 临安说:“但是我喜欢妈妈的名字,琳琅,解琳琅,念一念都有种冰击碎玉的清爽感觉,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赵建华说:“行啊闺女,文采斐然,偷看你妈的书了吧。不过跟你爹掰扯没有用,期末语文考试拿成绩来给我看。” 临安马上闭嘴,又说了一声“爸爸晚安”,就进了卧室,钻进被窝,两手在胸前合十,暗暗许愿,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赵建华在她门口站了一阵。熟睡的临安和她妈妈小时候几乎一样。浓黑的头发,雪白的小脸,鼻翼一张一阖,睡得面无表情。赵建华心中一痛。北方四月的夜晚,窗外细雨淅淅沥沥,眼前那些明亮的笑容一晃而过。他不能自已,静静的躺回床上,泪如雨下。 给赵爸爸打分最多六十,将将及格而已。 在那个大学生和大熊猫一样稀罕的年代,赵建华从北京毕业后分配到本市国营的一家有将近万名职工的电子厂,并且托关系进了代表当时本市最先进生产力的半导体研究所。那个时候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工资几级,老母几何,老婆是不是农村的,是不是走后门进来的……大学生赵建华对托关系这件事深以为耻。他暗下决心,刻苦钻研,加班加点的立志证明这个关系对于他这样的有为青年真的只是巧合。 然而从会计手里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候,他简直沮丧极了。四十八块两毛三。临安喝的红星奶粉两块三一包,她几乎三天就能都喝光。没有人给临安做尿布,赵建华把床单对折再对折就是尿布了。不过这些还不是最困扰他的。他时常想起百货商场里那件美丽的裙子,藕粉色的薄纱层层叠叠,领口缀满蕾丝和珠片,美得像个梦一样……于是他写了入党申请书,更加拼命的加班画图做实验,积极参加乒乓球比赛,认真响应除四害运动,主动放弃去广州的出差机会,尽一切努力希望可以早日评优提干,然后工资能升一级。 赵建华不会做饭。每个月初赵建华存完定期就去买奶粉,剩下的钱买粮票。他把粮票分作三十份或者三十一份,每天取一份,再分配给三餐。电子厂的午饭质量还是不错的,常有红烧肉,炸带鱼什么的。但赵建华从来不会为了中午打好菜而让晚上饿肚子。他从不请人,也从不被人请。他从不去副食店,家里从没有任何零食水果。以至于后来张霁问临安你爸最爱吃什么,临安想半天说,饭啊。 终于第七个月的工资发到手了。他把半年期的存款一次都取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的把那条藕粉色的梦一样的裙子捧到手里。 他看着熟睡的临安,无限渴望的说:“快点长大吧,穿上让我看看。” 他等了十年。 临安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要参加儿童节歌咏比赛。作为领唱她需要穿一条出挑漂亮的,和大家不一样的裙子。赵建华不知从哪里把这梦一样的裙子捧出来,“快,试试,喜欢吗?”。 临安却说:“咦,你什么时候买的?好大我穿不了……这个款式好像不流行了……好扎啊这是什么料子?”然后就脱下来了。 赵建华不以为忤。相反,他深深被震动。十岁的临安早已退去婴儿肥,举手投足已隐隐流露出少女风范,粉色的轻纱更衬得她明眸皓齿,乌发如云。他想起小时候从家里阁楼上翻出来的画册里那些巧笑嫣然的天使,想起和琳琅初初见面的那一晚……他有些走神,随即心满意足的轻轻把裙子收起来:“那就等明年儿童节再穿吧,爸爸再给你买一身合身的。我的临安是最漂亮的小朋友。” 临安说:“明年就更不流行了——对了,今天我有点拉肚子,晚上不去食堂了,你给我带些稀饭回来就行。”说完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不知什么年份的《大众电影》,坐到小书桌前认真的看起来。 是的,赵建华不知道临安喜欢什么或者需要什么。他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爬上家里两米高的书架看书的,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能看懂的。他一直觉得临安好像生出来就什么都懂。开始他冥思苦想,后来就不深究了。“自有天意吧”,他想。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让他这样的爸爸跟自己为难。倒是从此以后他更加痴迷于给临安买裙子,在那个物资不算丰富的年代通过各种渠道买各种各样美丽的裙子。只是临安读大学离开家的时候一件都没有带走。她对赵建华说这些裙子太小了,宿舍又没地方放。她对最好的朋友曲靖说,我爸的眼光真是诡异,从小给我买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我的菜。只是她不知道,这些衣服,没有一件是给她买的…… 临安小时候被赵建华放在单位附属幼儿园里长大。更小的时候,放在单位传达室长大。那时候赵建华才来到电子厂不久,修长白皙的大学生一时造成轰动,倾倒了厂里数不清的女青年乃至女中老年。报道第二个星期,他迟到半个小时,抱着着刚会爬的临安来到所里。严文怀所长推了推眼镜,询问的看向他。赵建华面对满屋子人一脸坦然的说:“这是我女儿,赵临安。” 这个消息不出半天就传遍了全厂。不断有心碎的,兴奋的,幸灾乐祸的各色人等敲门进来借暖壶借订书机。严所长不胜其烦,下令办公室剩下的人都出去,然后重重的把门锁上。 赵建华说:“她妈妈不在了,我父母和岳父岳父都指望不上,临安太小了幼儿园不收,您说我怎么办?” 严所长看着嚼奶嘴嚼得正香的临安,心里暗暗点头,果然现在的年轻人了不得了,这才刚大学毕业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是有备而来啊。他不动声色的说:“你的档案里可没有说明这个情况。” 赵建华一向是个沉得住气的,他把临安换个姿势抱着,低头抚摸她的小手小脚。临安高兴地格格直笑,十分逗人。 严所长见状忍不住动气:“不说话算怎么回事?你以为你是大学生我就不敢跟领导汇报了?“ 赵建华说:“王厂长早知道了。” 严所长心想果然,这么大的架子自然是给这尊佛烧的香。他只得说:“那既然这样你好自为之吧。” 赵建华终于收敛了一些,顺势说道:“谢谢所长。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几天正在托人给临安找个保姆,希望很快就能解决。” 严所长听着他四平八稳的话,心想快什么,就抱着呗。然后起身把门打开了。 没想到这个星期还没过完赵建华就把问题解决了。赵建华别的不好说,讲卫生却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赵临安小朋友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实在长得玉雪可爱,逢人就笑,谁抱都要。众人还欣喜的发现临安从不随地大小便,每便必有挣扎作为征兆。女性为主力的心碎参观团一见之下纷纷对赵建华移情,把临安抱在怀里你一口我一口的亲着,其中以传达室的饶金桂最为表现突出。 饶金桂小四十岁,和丈夫李贵都是近郊的乡民,不愿种田,不知什么由头跑到电子厂来看大门,已经快十年了。俩人曾有过一个孩子,后来不幸夭折,饶金桂再也没生育。她抱着香喷喷软乎乎的馒头一样的临安,简直是悲欣交集。赵建华的处境是人人皆知的,于是她一半试探一半慷慨的说:“要不,我跟保卫处的王处长说一下,就把临安放我那里看着吧,又不影响你工作,你也能时常看见。我和老李平时闲着也是闲着。” 赵建华平时一向听不太明白饶金桂带点乡音的口音,今天却听得分外真切。他求之不得,千恩万谢,第二天上班就把收拾齐整的临安寄存到了传达室,和饶金桂之间不免交代了一阵奶粉尿布的事,你来我往客气半天,最后亲了临安一口,转身就走了。 走出去几步一回头,发现临安笑嘻嘻的在饶金桂怀里,并无半点不舍,心里不禁有些闷。他又快步走回去,不顾饶金桂笑他,装作认真的对临安说:“爸爸走了啊,真的走了啊。”临安却伸手抓他脸,被他拦下。赵建华心中气馁,打个哈哈起身要走。然而刚迈出去一只脚就听临安说: “爸——爸!” 赵建华激动万分,几乎又要流泪,抱着临安半天难以平静。第一句话喊的是爸爸,你总算不像你妈那样薄凉,他默默的想。 临安就这样彻底进入了公众视野。赵建华每天早早的来到厂里把临安塞到饶金桂怀里就赶去上班了,晚上下班再把孩子抱走。饶金桂本来最喜欢坐在传达室小屋子里打毛衣,临安来了之后她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抱着临安站在厂门口晃悠。上班时间不断有人进门,谁看见临安都要惊喜的叫一句:“呀,谁家的小孩儿,太好玩了!”后来他们习惯了,改说:“临安你爸爸呢?是不是不要你了?”或者说:“临安你跟我走吧,给你买好吃的。”很多人只要手里有吃的就要塞一块到临安嘴里,不管她有没有牙,能不能吃,就像在动物园喂猴子老虎一样。饶金桂对此并无意见,她乐颠颠的问:“临安,好吃吗?好吃吗?”临安小朋友不负众望,从小生就一副粗粗的嗓子眼,无论吃什么都是“嗷”的一口就吞进嘴里,从来没被卡过呛过,吃完了还要,更加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如此乖巧的临安简直要了饶金桂的命。她总是片刻不离身的抱着临安,一面絮絮的对她唠叨谁也听不懂的方言。临安却好像能听懂似的,不时格的笑一声。饶金桂惊喜万分,把她揉在怀里亲了又亲。 李贵见了忍不住恨恨的骂了一句:“死婆姨!趁早死心!”饶金桂恍若未闻,我行我素。 她对临安说的是:“临安你叫我一声姆妈,姆——妈,姆——妈。” 然而临安最终让她失望了,直到离开传达室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更没有叫她姆妈。临安10个月就会叫爸爸了,到两岁的时候竟然还是只会叫爸爸。长大以后赵建华跟临安说起这事,她认真思索一阵,然后说:“我肯定从小就对审美有格外敏感的鉴赏力。饶阿姨讲话太难听了,以至于我宁愿不说话都不愿意跟她学。” 赵建华最初万念俱灰,来到厂里上班不过是为了摆脱家里,拿工资养孩子。干得时间长了倒真的生出一份似浓似淡的兴趣来。他在最好的大学里念的自动化专业,而市里新立项的半导体设备自动化项目被分配到了所里,他作为科技业务骨干成员又直接被厂领导破格认命为项目副总负责人,这可真是如鱼得水。总负责人严所长虽然对他一直不喜,无奈五十岁的王厂长坐得稳稳的,既升不上去也退不下来。虽然王厂长很少直接到所里来视察,不过他俩的关系肯定是硬的,铁的,见不得人的,从王厂长不只一次在全体职代会上提到模范职工赵建华同志的先进事迹就能看出来——加班到凌晨,他怎么知道?他一个厂长还用加班么?我在这厂里二十多年了,加了那么多年班,怎么就不听他说起过? “打狗还需看主人。”他看着上台领奖的赵建华的背影,狠狠的想。 彼时赵建华站在主席台前,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手里举着一个金黄色的玻璃奖杯,和领导握手合影留念,然后冲着台下拼命鼓掌的女同事们微微笑。他一介鳏夫,平日里斯斯文文,不爱说话,见谁都是点点头,视女性为无物,更不用说跟谁笑。于是这下可要了命了,女同事们鼓得更起劲了,直鼓了快五分钟才慢慢歇了。 当天晚上的庆功宴他免不了又是主角。大食堂里凳子都撤了,摆了三十多桌。领导们都端着酒杯来拍着他的肩膀,同事们也趁机上来凑热闹说话,他忙不迭的起身又坐下,一杯又一杯的喝。这样的红,这样的热闹,觥筹交错之间他彷佛有些恍惚,一转身却又像丢了什么,真不知今夕何夕…… 散场以后人哄哄的都走了。赵建华有些微醉,正打算去接临安,王厂长却踱到他跟前:“建华,你很棒,我为你父母骄傲——你别不耐烦,听我说完。我作为你父母的朋友,你把我当长辈也好,领导也好,总之你得听完。过去的事谁也无力回天。你父母现在都老了,他们都很想你,抽空带着临安回去看看他们,啊?骨肉血亲啊。”他见赵建华面无表情,不由的烦躁起来:“怎么了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赵建华突然开口说:“临安是我的,谁都不用想。谁敢打临安主意我他妈跟谁急。” 王厂长被唬了一跳,半晌才说:“过一阵你这个项目要做第二阶段汇报,你先准备这个吧。临安快两岁了吧,我跟幼儿园说说送过去,饶金桂可靠不住。” 第二章 红粉金刚 这一年电子厂效益不错,寒冬腊月里食堂里新添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一时间大家都踊跃来吃饭,占着座位就不肯走了。大师傅不住抱怨,这饭怎么做多少都不够吃。年三十食堂还有一顿免费的年夜饭,春晚早在这时就热热闹闹的开演了,厂领导和不能返乡探亲的职工们共聚一堂,互祝新年。 赵建华自然是不屑的。他看没人注意就溜出门回家去拿东西。这年二月份只有28天,但他一时糊涂,竟然还是把粮票分成了31份,快过年了才发现多出来三天的。他把这些粮票卖了换成钱,生平头一次买了几斤苹果橘子,还有厂里发的一袋面,一袋米,一起放在自行车上驮着,顶着大风雪推到传达室。 饶金桂夫妻过惯了城市生活,过年也不回老家去。两口子租的小平房里没暖气,除夕夜也愿意坚守在温暖的岗位上。李贵看见赵建华带来那么多东西早就乐开了花,一边却说:“哎呀呀赵科长你太客气了!” 赵建华说:“李师傅是你太客气了。反正我家里也不开伙,这些东西都没用。临安麻烦你们这么长时间,一把屎一把尿的。这些年人情冷暖我看的多了,对你们我实在是大恩不言谢。我这人没脑子也没本事,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以后但凡有我能帮忙的,你们一定要跟我说。” 李贵本是个实诚人。他听完赵建华这番话,积蓄已久的一点薄怨顿时烟消云散。其实他心里也明白,现在就算让饶金桂倒贴奶粉钱她也愿意继续看孩子。饶金桂情知大势已去,哀戚的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自己知道吃知道睡,摔倒了两手先撑地,要拉尿就自己蹲下,一天也费不了两块尿布……” 赵建华笑道:“幼儿园就在四车间西边,以后我天天带她过来看你们。” 临安对幼儿园的记忆十分淡漠,每次想起来都像是一个隐约的梦境,又或者人最初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成形的。多年后幼儿园要拆除,临安还赶上看了最后一眼。她遗憾的说:“那么好的凉亭和藤帘都没了,拆就拆了吧。”幼儿园的郭老师说:“你记错了吧,咱们这里从来没有凉亭,藤帘又是什么东西?” 不能吧?临安的每段记忆里幼儿园都是湿漉漉又雾气腾腾的,其他小朋友们都在教室里跟着老师读书做游戏,临安一个人坐在拴在滑梯下的小铁船上,荡啊荡啊,吱呀作响。身后是一大片缠绕纠结的藤蔓,密密的爬满院墙。旁边是一片浓绿的小树林,里面有个精巧的朱红色小亭子,她识字断文后也管它叫“翼然”。如果这是梦,要怎么形容这个梦呢?她后来看遍琼瑶的书,终于肯定说:“没错,就是这样的,寒烟翠。” 赵建华从来不像其他家长那样急吼吼的给孩子上各种早教班。他对齐淑英说:“小孩子本来就该玩,不应该被逼着学习。”他想起自己寂寞无奈的童年,背完了那么多老掉牙的书,什么君子不器,君子无所争,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君子这君子那,到底也没把自己背成一个君子,倒是个十足的傻子。 齐老师不悦的说:“赵处长您这话可落后了,您这样的高材生是不知道我们小职工的难处。孩子没个特长,以后只能去咱们厂的附小附中上学,这里的教学质量您听说过吗?我们不像您自己就能辅导了孩子,也没能力走后门进外面的好学校,我们家敏行更不像临安那么聪明,聪明得没法教。” 她连珠炮一样,赵建华不敢再言语,心里十分懊悔。他这些年成绩突出,步步高升,处处夹着尾巴做人,却不想临安也成了别人的眼中刺。他尴尬的匆匆帮临安收拾好书包,就要带她回家。临安说:“爸爸稍等我一下。” 她咚咚咚跑到愁眉苦脸的严敏行跟前,七手八脚把他面前的拼图拼完,原来是一只啃着骨头的小狗,然后诚恳的对齐老师说:“齐老师您就别怪敏行了,他上课比我认真多了,我就是想早下课去厕所才比大家拼得快的。” 齐老师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赵建华赶紧把临安拖出门,走出去好远临安才哧的一下笑出来。 赵建华心知不妙,问道:“你是故意说的?” 临安说:“那当然!谁让她仗着严敏行的爷爷是你们所长就那么说你。严敏行那么笨,活该被他妈打。” 赵建华目瞪口呆。原来生命和遗传就是这么奇妙,临安不用任何人教,天生就知道怎么让别人不好过,不比她妈妈差半分。但旋即又有些感动,至少临安的促狭是为了维护他。 他只好转移话题:“今天都学什么了?怎么惹齐老师不高兴了?” 临安说:“我自己在小船上背单词呗,她只教我们学小猫叫。我说她叫起来像阿凡提里的巴伊老爷,她就生气了。中午不让我睡觉,去外面罚站,还让我把所有小朋友的鞋都摆好。对了,午饭的香蕉也被她没收了。还说谁最听话就奖给谁,结果还不是严敏行。” 赵建华心疼不已,抱起临安说:“我们不说她了。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是不可理喻的,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走,爸爸带你去食堂吃小炒去。” 这件事并没有完。第二天王厂长去四车间视察生产进度时突然内急,职工厕所照例人满为患,四车间又离厂本部很远。他看天色渐暗,就撇下随从,自己跑到车间后面的小树林里准备来个痛快。突然发现有个红衣服白脸蛋的小姑娘坐在石阶上,抱着一本书正看向自己,像一只迷路的小狐狸精。这一吓可不轻,瞬间什么便意都没了。“好险好险……”他暗暗擦了一把汗,却发现那是临安。他不禁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着凉怎么办?天这么黑了怎么看书?你爸爸呢?” 临安心知机不可失,脆生生的一句一句答道:“我不听话,齐老师让我罚站。我站得脚疼,也不敢回去,就偷跑到这里看书了。我爸爸还没来接我。” “岂有此理!”王厂长怒道,“幼儿园早放学了,怎么能把你一个小孩扔外面不管”,让我连屎都拉不痛快。他抱起临安就直奔幼儿园,果然早已黑灯瞎火没有人了。他便意又上来,还越发着紧,又不好意思问临安厕所在哪,心里只是不住的暗骂齐淑英。他抱着临安气喘吁吁跑向办公楼,这一下足跑了一刻钟。果然研究所灯亮着,赵建华还在埋头画图。 等他清爽的出来以后赵建华已经收拾好了,不好意思的说:“王厂长又麻烦您了。我忘了看时间,还让您帮我接孩子,真是不好意思。” 王厂长摆摆手:“罢了,不是个事。不过你知道临安被罚站到现在吗?我本来看小齐人不错,现在怎么越发没谱了。” 他见赵建华又是低头不语,不禁叹道:“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建华,这不是你的错啊。” 赵建华笑道:“您太抬举我了。临安一向调皮,也该好好管管的。” 临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乖乖的跟在赵建华身后。 一个星期后,齐淑英就从园长兼语文老师的职位上撤下来了。以前默默无闻的冯老师被提成园长,语文老师则换了一个新毕业的幼师学生。据说严所长带领儿子媳妇一大家人还上门去闹过,最后到底不了了之。赵建华当然知道这笔账算在了谁头上。 不过临安才不管这些,齐淑英走后她像猴子归山,更是无法无天。她叫同学们推选她做班长,封班里最好看的几个男生做她的皇后,贵妃,娘娘;老师请假的时候她就做小老师,教得有模有样;中午吃饭她要监督每个人都吃完不许剩,却把自己的水果让给班里最瘦最矮的同学;谁不睡觉她就提出严厉批评,然后把人家眼睛一直捂住,直到捂睡着了;要是有人敢打架那就更牛了,她挥挥手,人高马大的严敏行就冲上去了,谁敢不服气。 冯老师悄悄说:“瞧见没,家里是当官的,小孩从小就会当官。”新来的郭老师却说:“我看临安不一般,将来绝对是个人物。”有前车之鉴,老师们都知道这小姑娘惹不得,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这个强势的小班长将一个班的小孩治得服服帖帖,比她们厉害多了。这些小孩当中,严敏行是最最崇拜临安的。在他心中,临安代表着智慧,美丽,权威,秩序,正义,真理……那一次,临安帮他拼好拼图,还跟他妈说他上课认真不要责怪他,严敏行简直感激涕零,就此彻底沦为临安裙下不二之臣,他甚至因为临安没有封他进后宫而偷偷哭了一晚上。不过这样的挫折并不能成为小小少年严敏行前进的阻力,他不遗余力的扮演着小狗腿子的角色,跟着临安鞍前马后的跑,希望可以早日得蒙圣眷…… 等他们从幼儿园大班毕业的时候,接孩子的家长们纷纷彼此打探你家孩子去哪读书啊。齐淑英特意跑回来,尖着嗓子大声说:“我们家敏行全区少儿书法大赛第一名!万小直接要走了!……对啊,现在都是按片就近上学,万柏林小学就是咱们区最好的了!” 赵建华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摸着临安的脑袋说:“去附小上学,你怪爸爸么?” 临安说:“怎么会,那天明明是万小排队报名的人太多了咱们懒得等嘛。再说万小也不一定有多好,我这样的金子到哪不是闪闪发光。” 赵建华点点头:“确实关键要看自己的努力。爸爸对你有信心,但你也一定不能骄傲,更不能在外面炫耀家里……” 临安笑着说:“炫耀你算什么本事,我要让你炫耀我才行。而且你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赵建华微笑不语,目光嘉奖她一番。严文怀退休在即,终日唉声叹气。所里其他人个个都是听风辨声的好手,俨然一副唯赵建华马首是瞻的势头了。他虽人前低调,当着女儿却也不免欣慰。这些年自然是有王厂长的庇佑,但是自己的努力和业绩,省里市里的那些奖,那也都是有目共睹的。厂里还新给他分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再也不用和临安在单身宿舍的大开间里拉着帘子睡觉了。 临安说:“为了庆祝我读小学,爸爸你送我一件礼物吧。”她径自说,“以后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买衣服买书吗?” 赵建华心知任由自己打扮的洋娃娃已经长大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点点头。 临安的小学生活实在不值一提——同学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她简直天下无敌。 她这一级分快慢两个班。临安乃众望所归,身兼快班班长,纪律委员和学习委员。要不是班干部民主选举制度对兼职数量有所限制,同学们恨不得把所有的委员都给她兼了。曾经有过不怕死的女生企图与临安这轮红日一争光辉,竞选班里的纪律委员。不知谁在台下说了一句,“你小时候最不讲纪律了,中午不睡觉,还是临安哄你睡觉的。”女生窘得当场就“哇”的哭了起来,同学们却哈哈大笑。于是再也没人敢试图跟她相提并论,她顺利的又把少先队大队长,广播台台长,和歌唱团团长收入囊中,以至于后来她看到《飞狐外传》,对其中的某些情节那真是格外亲切…… 她沿袭一贯全能作风,学习工作事业爱情样样兼顾——她那些后宫佳丽们多半都在附小,个个对她死心塌地,且大家彼此兄弟相称,并不吃醋。临安懒得理他们,随他们自己乱叫,打小的交情总不能撕破脸。她迷上了武侠小说,胸中豪气万千,自我定位乃是当世女侠。女侠自然要大侠来配,而不是那些小虾。有一天她看完一部武侠文艺爱情小说,若有所思,然后学女主角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换成了白的,每天晚上都不辞辛劳的脱下来手洗一遍。从此大家每天都能看到白衣翩翩的少女风风火火的来来去去,在这方寸天地里过得风生水起。 到她小学毕业那年发生三件事: 第一件,她终于得偿所愿,成了赵建华不得不炫耀的宝贝。她这样超女一般的存在,赵所长想要低调那简直难于上蜀道……王厂长都感叹:“每次去附小视察或者参加典礼都是你闺女主持你闺女接待,这几年除了她我就不认识别人。 第二件,赵小女侠终于名动天下,全市高考升学率最高的师大附中的初中部毫无悬念的将她提前录取。赵建华所长没坐稳几年,又听得市里为了建设一支文化素质高党员干部队伍,有意将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准备调往电子工业局。赵家父女势如烈火烹油,那真是门庭若市。而小女侠面对纷至沓来的祝贺声,只淡淡的说:“应该的。” 第三件,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临安收到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赵临安亲启”几个字倒是漂亮。她打开发现是一盘磁带,找录音机放出来,原来是王志文唱的《想说爱你不容易》。临安不禁皱起眉头,这种破锣嗓子唱这种歌,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然信封里又掉出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临安,别来无恙吧?我们就要重新做同学了,我好幸福。严敏行” 第三章 马失前蹄 齐淑英离开幼儿园后跟丈夫严冠奇狠狠的吵了几架,骂他没本事,没钱,没文化,没后台……严文怀见儿子像个废物一样缩成一团一言不发,几步上前就给了齐淑英一个大嘴巴。齐淑英羞怒交加,披头散发哭喊着跑到她妹子齐淑芸家。她一时痛哭失声,破口大骂严家老小;一时又忍不住后悔,这下和公公撕破脸,以后去哪里住呢。 说起来她们姊妹俩都算有几分姿色的,调教老公也像是有家传的门道。齐淑芸老公原本是江苏南通的一个农民,从广州批发女人的内衣袜子运到内地来卖,赚了不少钱,是这个城市第一批买商品房的南方生意人。齐淑芸坚决让她姐姐住在他们楼下的另一套房子里,她老公毫无异议,前前后后跟着张罗,直说“怠慢了,怠慢了。”严冠奇就更是模范中的翘楚。齐淑英离家第二天他就带着一个严敏行,一盒巧克力,一束玫瑰花,还有一份书面检查来接老婆回家。齐淑英自然是不依的,说除非那老不死的给我跪下我才回去。严冠奇唯唯诺诺,也不敢自己擅自回去,竟然带着敏行就此住下了。他本来是电子厂给领导开车的司机,既然在妹夫家里白吃白住,就不免帮着他进货送货什么的,后来干脆从厂里辞了职;齐淑英则跟妹子一起在门市店操持;严敏行后来考上了师大附中,离这房子又近,一家人就此安居乐业。就连严文怀也不住的说因祸得福啊,谁知道这么容易就得来一套房子呢,他熬了一辈子也不过一套两室一厅的老工房,还比赵建华的少半个玄关。 如此说来严敏行算是严家人里最拿得出手的一个了。他母亲争强好胜,教育孩子倒是挺成功,棍棒底下果然出了好学生。他搬走后再没有回过电子厂的宿舍大院。住在阿姨家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再也见不到偶像临安,直让他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六年时间,他只能从父母阴狠毒怨的咒骂里捕捉关于临安的一丝半点消息。在听说临安要和他读同一所中学的那一刻,他的崇拜终于升华为爱慕,辗转半夜,褥子湿了一大片,第二天一大早就寄出了那个大信封。 他不像一般男孩子那么晚发育,营养又好,初一刚报道的时候就长到了一米七,一身腱子肉倍儿瓷实,连说话都瓮声瓮气。他在队伍后面居高临下俯视涌向礼堂的众小朋友群,一眼就认出那个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只是那一曲心声表白之后,再见到临安反倒有些情怯,几次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突然旁边有人哧的笑出声来,他一惊,却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 那男孩说:“你想叫谁啊,我帮你叫。” 很多年后,严敏行细数自己平生最后悔的事,那就是答应让张霁帮忙。 但那个时候,他只是那么想听到赵临安这个名字,想看到她回头看他一眼。 “赵临安。” 张霁的声音不算大,但是临安却准确的将他定位,扭头疑惑的看着他。她因为小时候的荒唐事埋下心结,从此对小白脸再不感冒,看到美貌男生甚至有些鄙夷。 严敏行紧张得简直要扭头跑掉,但是却被张霁推了一把推到临安面前。他“临,临,临”了好久还是说不出来,临安却开心的说:“严敏行啊,好久不见!你也来师大附中了啊!” 严敏行却着急的问:“你收到我的信了么?” 临安说:“信?什么信?什么时候寄的?” 严敏行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不不,他并不失望。反正以后可以天天和临安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入学典礼开始了。临安发现和她一起作为学生代表致辞的就是刚才叫她的那个男生。致辞稿不算长,但是需要你一句我一句穿插着背,结尾还有几句要同声齐背。临安本着专业态度,放下个人喜好,笑吟吟的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 “你好,我叫赵临安,你叫什么名字?” “张霁。” 临安抿嘴一笑:“这个名字不错,光风霁月难逢啊。” 张霁自她回眸那一眼便深深记住了她。他有意让她也留下印象,笑道:“你是想夸我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呢,还是想说我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呢?” 临安自幼将她妈妈的藏书翻了个遍,于诗文国学上向来难逢敌手,装文青装惯了的,张霁这句话倒是让她刮目相看。她还想再矫情几句雅意林壑什么的,老师却催他们赶紧准备了。 两人并肩站在主席台上致辞,一般的赏心悦目,洋洋盈耳。下台前张霁甚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临安大为受用,提着裙摆走在前面。 受赵建华的恶趣味所累,临安很少穿裙子。今天这裙子不知道是谁从学校舞蹈团借来的,又肥又长,还一股馊味。她只想快点到后台换掉,不觉一个步子就迈得大了些,那裙摆又过分宽了些,一脚就踩了上去。 张霁不负众望,像每个小言男主那样,千钧一发之际称职的将临安抱在怀里…… 饶是遍读爱情小说的临安也不禁涨红了面孔,赶紧站起来头也不回快步走了。 除了班主任徐老师事后表扬张霁乐于助人之外,几乎没人再记得这场小意外。刚入学的同学们多半还是傻乎乎的小朋友,但是受害人赵临安却就此芳心大乱。她反复觉得张霁不是她喜欢的那一类,但是她却忍不住不停的回味那一抱之下的温度和力度,连着失眠一个星期,满脑子都是书里那些暧昧冶丽的词句。而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她定定的目不斜视,从来没有看过张霁一眼。奇怪的是她却时刻清楚张霁现在在干什么,背单词还是做代数,转笔还是掰橡皮,跟男生说话还是跟女生。比如现在,鲍洁又拦住他,呶呶不休不知道说什么。 临安微不可察的撇撇嘴,只是觉得鲍洁这个名字太可笑了。“鲍鱼之肆却偏要洁,钱钟书见了定要笑死”,她对父亲说。赵建华调到市局以后本来就更加忙得不可开交,见她近来又总是神神秘秘,言语日益刻薄,不禁摇摇头。青春期的别扭少女,不惹她最好。 临安却觉得自己不过是成熟了。她独来独往,从不和别的女生手挽手去上厕所。学校规定学生在校必须天天穿校服,别的女生哀嚎不已,临安倒觉得大隐于市,比白衣女侠更上一层楼。师大附中的学生多半都有些门道,学习好的,能力强的,家里有钱有势的。从上课回答问题到参加课外活动,个个锐意进取争先恐后。临安超然的看着他们,别人越踊跃她越遗世独立,仿佛想消极的证明自己还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在这些合力的作用下,她的存在感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以至于入学典礼后,不时有人打探那个致辞的女生叫什么,哪个班的,却总是问不着北。 因为是保送来的,临安没有入学成绩;而第一届班干部主要是老师按入学成绩分配的。临安全面落实出世原则,只是埋下头悄悄看书。突然有人站起来说:“徐老师,我觉得我比曲靖更适合文艺委员这个职位”,原来是鲍洁。 全班顿时一片哗然。徐老师兴趣盎然的问:“为什么呢?曲靖入学成绩全班第四,以前还做过五年的文艺委员,你有什么优势?” 鲍洁说:“我觉得我更有做文艺委员的实力。我爸爸是师大的音乐老师,我钢琴八级,小提琴也拉得很好。我还是萌萌少儿舞蹈团的团长兼台柱。为了证明不是说谎,我现在就给大家跳一段舞吧。”说完径自走到讲台上。 同学们噢噢叫好,徐老师自然不能不答应。鲍洁边唱边跳了一只“小背篓”。她表情娇俏,身段婀娜,步履轻盈,博了个满堂彩,严敏行鼓掌鼓得手都红了。 这下倒叫徐老师为难了。他看曲靖面色不虞,灵机一动,说道:“那这样吧,老师不专政了,同学们自己投票来决定。曲靖,你有什么竞选感言?” 曲靖慢吞吞的站起来说:“没有了,我的事您刚才都介绍完了。” 结果不言而喻,鲍洁高票当选。曲靖败得十分惨烈,全班50个人她只得到9票,黑板上两个正字都没画满。值得一提的是9票都是女生投的,男生全体支持鲍洁。 很久之后曲靖问临安:“你那时候为什么投给我呢?我知道你肯定不像别人一样嫉妒鲍洁。”临安摇头晃脑的说:“伊非我族类。我一见你就觉得对胃口。” 徐老师很高兴。他说:“那就这么定了。张霁,你作为班长要和其他班干部一起以身作则,带领初一3班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向年级最优,全校最优迈进!” 全班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霁则重重的点点头。他不经意的瞟了那个背影一眼,却见她还是低着头看书,仿佛周遭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秋意渐浓的时候校运会开始了。男孩子们过剩的体力终于被允许正当的发泄,个个都亢奋得上蹿下跳,严敏行自然是跳得最高的那一个。他作为体育委员不但要管同学们报名,更要管他们不报名,每天忙着动员每一个同学都加入进来,就算不报单人项目,至少也得参加集体项目。他难得有正大光明的借口跟临安说话,是以十分珍惜。从素质教育说到奥运会,端的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最后临安终于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参加集体跳大绳是吧,行。”曲靖被严敏行逗坏了,笑得前仰后合。 跳大绳这种运动对个人技能要求不高,关键在于集体配合,摇绳的要会把握节奏,跳绳的要跟紧步伐。严敏行由于身高太不和谐,蜷着身体都被绊到好几次,只能悻悻的去摇绳。曲靖胆子实在太小,一躲再躲,严敏行恨不能把她拽进来,吓得她一个劲的尖叫。 临安说:“严敏行你先摇慢一些啊。曲靖你跟着我的角度走,不要太靠外,我一走你就走,其他的不要管。” 曲靖因为拖累了训练速度,心里正自愧疚不安;听她这么一说便重重的点点头。她盯紧临安的步子,从严敏行身边斜插进去,果然成功了。她兴奋的抱着临安就亲了一口,临安毫不示弱也回亲她一口,两个女孩子闹在一处。张霁忍不住笑出来,赶紧掩饰装咳嗽。 他排在临安前面,这下一走神就慢了一拍,等他匆忙冲进去时果然就被绳子绊住了。他手长腿长,本来一站就能站住的,谁知临安竟然也走神了,直直朝他撞了过来,俩人咣当一下摔作一堆,同学们顿时大笑起来。 临安伏在他身上,还被绳子绊住了手脚,只能着急的说:“快推我起来啊。” 张霁一呆,随即才跟严敏行一起手忙脚乱的把她扶起来。 训练继续进行。临安心神不宁,有些不在状态,被绊了好几回。严敏行看大家都累了就宣布散伙。他给了临安几个创可贴,还想多说几句,却见曲靖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脸一红,掉头就走。 赵建华出差了,临安并不着急回家。她沿着小路慢慢的走,金黄色的银杏叶被她一片片的踩裂,清脆作响。她不肯贴创可贴,只是轻抚手腕的擦伤,仿佛这微微的痛楚还能再唤起那时候伏在那人身上的感觉…… 却听背后有人叫她:“临安。”竟是张霁。 临安被撞破了心事,满面通红,一下子话也说不出来了。 多年后张霁历经坎坷,颠沛流离,生命里许多美好的东西一样样失去,然而此刻这一帧记忆他却至死都不能抹掉:欲语还休的少女站在无边的银杏叶中默默的凝视他,夕阳将她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简直熠熠发光。 他按耐心绪,微微一笑,对临安说:“刚才你没摔着吧?” 临安使劲摇了摇头。 张霁却一眼就看到她藏起来的手腕,一把就抓了起来。临安“哎”叫了一声,挣扎拿开。 张霁说:“真笨!怎么都不看人,照直就撞过来了。” 临安说:“你不笨。你要是没绊着我至于摔倒么。” 张霁说:“反正我都快被你压死了。” 他说话时并没什么想法,话一出口却听着怪怪的,连忙又说:“不是,我不是说你胖,我的意思是那下压得特别狠,肋骨差点断了。当然跟你没什么关系,要是别人撞我估计已经断了。当然我不是怪你啊,我就是说我当时其实挺疼的……” 他兀自越绕越糊涂,临安扑哧一下就乐了。 张霁自己也乐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新买的创可贴:“给,贴上。” 临安默默的打开包装,拿出一片贴在腕上,心想,两个星期都不能撕。 运动会这天,学校里那才真是红旗招展,彩旗飘飘,发令枪一声声响彻校园,广播台不住的读各班发来的通讯稿,一派沸反盈天之相。临安却一个人坐在一边暗自发愁。她刚才陪曲靖去检录处时被一个冒失的运动员狠狠的撞倒在地,还踩了一脚。临安看他背后已经挂上了牌号,一脸着急,摆摆手就让他走了,自己一瘸一拐的回了班里。 她见张霁关怀的看向自己,就冲他笑了笑。谁知没过一时三刻,脚背上倒越来越疼了。她心想现在去医务室已经来不及,应该不会那么戏剧吧,咬牙便跟同学们一起上了场。 张霁低低的问:“行吗?不要逞强。” 临安点点头,一语不发。集体项目哪有那么多借口。 她沉着冷静,紧跟着张霁,一步都没落下。严敏行十分紧张,绳子越摇越快,同学们绕着八字跑得气喘吁吁。 不知挨了多久,发令老师才一声哨响,终于结束了。初一3班十二名同学配合默契,一个都没有出错,速度又快,得到了全年级第一名。同学们顿时欢呼起来。 张霁一把打横抱起了临安就跑。同学们正纳闷,曲靖“啊”的一声惊叫,众人顺她目光看去,只见临安左脚雪白的球鞋已变得鲜红一片,在地下留下一个血淋淋的脚印,原来刚才那一脚竟是被钉子鞋踩到的。 鲍洁看着那只脚印,鼻子里低低一声冷笑。 严敏行都快哭了,跟在旁边不停的问:“疼不疼?疼不疼?” 临安咬紧下唇哼都不哼。 张霁也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只觉十分生气。都说了不许逞强,结果居然弄成这样!他无处发泄,只能手臂暗暗用劲,将她越抱越紧,越跑越快。临安无可救药的想起了小人鱼,心道,原来如此,原来付出那些代价确实是值得的…… 徐老师匆匆赶来时吓了一大跳。临安虽然只是皮肉伤,但因剧烈运动出血过多,清理伤口的纱布扔了一地,看着十分吓人。他没想到这娇滴滴小姑娘竟有这般骨气,心中不禁钦佩。 谁知第一次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临安竟然总分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把第二名张霁甩出去20多分。徐老师这才开始认真端详这个总是低着头少言寡语,又坚韧隐忍的女生,真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啊。再想到年级前三都在自己班上,期末奖金有望,只不住得意。 他召开了一次专题班会,请前三名同学都来讲讲自己的学习心得。 严敏行雄赳赳的走到台上,认真的说:“我觉得学生最重要的就是学习,只有学习好了其他才能好”,他飞快的瞟了临安一眼,又接着说,“我从小就很笨,所以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好结果。” 张霁生平第一次没拿第一,偏偏又是输给临安,心里真是百味杂陈。他胡乱说了几句致谢的话,又讲了讲课前怎么做预习,上课怎么做笔记,最后说到:“严敏行太谦虚了。他是被体育委员和宣传委员的工作占用了太多学习时间,给我这个班长分担了很大的压力,我要特别对他说一声谢谢。” 严敏行见他并不居功,与他目光对视,了然一笑,不在话下。 临安看他们来来往往酸文假醋的不禁好笑,可等到她上台了却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想看来老不锻炼,讲话的本事都退化了。 徐老师只道她怯场,微笑着说:“不要怕,慢慢说。” 鲍洁突然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紧随其上也鼓起来。 临安终于说道:“其实我没什么经验。没事可做,只好学习。”说完就下台回到了座位上。 这一下全班都呆住了。徐老师只好尴尬的说:“赵临安同学的意思是要专心学习,一心一意才能出好成绩”,他停了一下又说,“明年班干部改选的时候欢迎大家积极报名。” 其实临安真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功课那么简单,为什么会有人学不会?她想起严敏行和拼图的故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低下头捂着嘴坏笑。 自她被张霁抱去医务室之后班里就一直香艳八卦不断。张霁心中气恼,可为临安名声考虑,到底也得避嫌,自她痊愈后就没怎么跟她说过话。然而两人之间却像就此生出某种默契一样,他看她这样狡黠的样子,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只是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么。 他却不知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他。少女天性敏感,鲍洁见了这一幕,直是咬牙切齿。 她自小骄纵,聪明伶俐, 一向众星捧月惯了,平时班里各种女生活动多半是以她为首。她当日早已将没有给她投票的几个人记在心里,借机处处孤立打压。临安看得心烦,从来不到她们跟前凑热闹,却只让鲍洁越发讨厌她。因为这几个人中最漂亮的是临安,身材最好的也是临安,如今竟然连学习都是最好的,还那么一副无所谓装十三的态度。她本不愿相信那些流传的谣言,现在看来张霁果然对临安不一般……她心中一阵计较,片刻就有了主意。 师大附中教育资源优厚,初一开始男女生就分开上体育课。而每次上课都会有一两个“见习”女生红着脸出列,迅速躲到一边。女生们大都明白怎么回事;男生们远远的见了却总是悄悄问来问去,不得其解。 这天早上曲靖一直觉得不舒服,她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并不在意。没想到课间去厕所却发现狼狈一片,顿时没了主意。她这是第一次,毫无准备又羞于启齿,坐在哪里一动不动。临安推她上体育课,她却只是磨磨蹭蹭。临安突然有些明白,伏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曲靖红着脸点点头。 临安笑道:“你个傻子,恭喜你啊,可以嫁了”,然后躲开曲靖的拳头。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给了曲靖,又跟她说了几句悄悄话。曲靖感激的去了。 上课的时候老师照例让见习生出列。曲靖见一个人都没有,又犹豫起来。临安本未曾初潮,只是看的书多了,书包里就常备这些女性用品以防万一。她见曲靖扭捏不堪,不禁起了侠义心肠,拉着她一道出列。 俩人商量半天,最后去了学校小卖部旁边新开的冷饮店里坐着。临安给曲靖点了姜红茶,只是不住絮絮叨叨,叮嘱这叮嘱那。 曲靖笑道:“得了得了,知道了,你比我妈都能说。” 临安无限神往的说:“那当然。以后我要是生了女儿,我一定早早给她上生理卫生课,做她的好朋友,和她一起分享她的初恋,给她参谋要哪个男生不要哪个男生。” 曲靖见了不禁黯然。她小心问:“你妈都这么多年了,你爸就没想再续弦么?也不一定都是白雪公主后妈那样的。” 临安摇摇头:“我爸老僧入定,早就不贪恋红尘了。我都不介意,我都替他急”,她想一想又说,“我总觉得我爸妈都是特有故事的人,但我爸从来不多说,嗳。”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半晌,一看时间下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赶紧回教室。结果还在楼道口就听班里热热闹闹的,不禁纳罕。 同学们一见临安进来就闭嘴了,又低下头暧昧的嗤嗤笑。临安疑惑的坐回座位,猛然看见黑板上贴着一块振翅欲飞的卫生巾,上面还洒着一片红红的东西,细看之下原来是红墨水。最过分的是卫生巾上面还写了一行字:不愿再受赵临安胯_下之辱!! 临安一时气血上涌,腾的一下站起来。张霁和严敏行边说边走进教室,严敏行见状微觉奇怪,一回头看见黑板,不禁暴喝一声:“谁干的!滚出来!” 张霁阴沉着脸上前把卫生巾撕了,把那行字擦掉,语文老师刚好进来了,他只得坐下。范老师颇觉气氛有些诡异,但也不愿多问就开始上课了。 严敏行这节课上得真是如坐针毡。他不停的看表,看临安,却见临安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听课做笔记。 鲍洁远远的看着临安也不禁佩服。再看张霁,虽然脸色不好看,到底也不能怎么样。她暗暗得意,不是知名完美女生么,这下到毕业也不会有人忘了你了。 终于挨到下课并放学。同学们意犹未尽,三三两两说笑着离开教室。曲靖泪涟涟的来拉临安的手,反倒要临安来哄她。严敏行插不进嘴,急得手足无措;好容易曲靖走了,却又抓耳挠腮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临安无波无澜的眼睛,不由的慢慢脸红了。 这一回临安倒没难为他,诚恳的说:“谢谢你敏行,谢谢你从小对我的照顾。” 严敏行镇定下来。他看着临安,一字一句的说:“临安你放心吧,以后我再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他还想接着表忠心,却有体育教研室的老师来找他。临安了然的摆摆手,他只得去了。 教室里人走光了,瞬间安静下来。临安疲倦的傻坐着,不声不响只是发呆。突然感觉身后好像还有一人,险些叫出声来——正是张霁。 临安理一理额发,依旧微笑着说:“刚才也要谢谢你啊。” 张霁皱着眉头不说话,慢慢走到她跟前。临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仿佛还有些期待,只觉得心跳声音越来越大,大得好像快要被张霁听到了。 张霁却只是说:“你以后不要那么不合群,同学关系很重要。” 临安先是失望,随即又有些愤怒,甚至想反问一句难道这还是我的错了么。然而最终她只是笑了笑,说“知道了,谢谢班长”,背起书包就往外走。张霁心里一急,伸手就抓住她胳膊使劲拉回来,没想到她已是一脸泪水。 这下可惹了麻烦。张霁举着手,给她擦泪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期期艾艾不知道该怎么办;临安拼命的抹泪,眼泪却像有自由意志一样越抹越多。她尤其不愿在张霁面前这个样子,简直比上课前还要窘迫,心里着急反倒哭得更凶了,呜呜咽咽直哭出声来。 过了良久良久她才止住了,俩人竟又异口同声的说“对不起”,旋即又一齐笑了。 临安说:“我还是太没出息了,这么幼稚的事,有什么值得生气的,更没必要哭。” 张霁手心全是汗,到底没敢抚她一抚。他想说些安慰的话,鼓励的话,甚至心底最深处那句呼之欲出的话。只是他纵有千言万语,在这冰雪之质的少女面前又怎么敢说出口,即使他曾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他心里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嘴里不觉念了出来:“以后……以后……” 临安突然问:“以后什么?” 张霁一惊,随即定定的看住她,反问道:“你说呢?” 临安说:“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张霁说:“真不知道吗?” 临安福至心灵,刷的红了脸,忍不住低下头抿嘴笑起来,却还是嘴硬的说:“不知道!” 张霁只觉心里要炸开一般,止不住浑身战栗。他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临安想逼自己亲口说出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半晌他终于说了一句:“坏蛋一只。看我回头收拾你。” 第四章 两情相笃 张霁看着临安上车走了才快步跑过十字路口,拐进一个小胡同里,一辆黑色的本田停在路边,他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张大中掐灭烟头,发动车子,一边说道:“嗳,儿子,这车是有点旧了,不过也没这么见不得人吧”,突然发现张霁神色不对,遂又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喜事啊?是不是成绩出来了?” 张霁无奈道:“下个月才考试呢。” 张大中不好意思的笑笑:“老子记性不好,你比我强就行——待会见了你妈可别跟她说啊。”说完一脚油门到底,车子绝尘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临安刚进校门就碰见了正在巡视执勤检查卫生的张霁,还有另外几个女生。她面无表情,对张霁点点头就走开了。张霁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不住的想莫不是又后悔了吧,一分神连鲍洁叫他都没听见。鲍洁见他一脸严肃,不知有什么古怪,只是生气的甩手跺脚,片刻又追了上去。 五月的夏天已初露锋芒,下午第一节课更要命了。临安一把一把掐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她昨晚毫无悬念的又失眠了。张霁看着她这个样子真是又好笑又心疼,却苦于座位离得太远,没法提示她。这时范老师突然点名道:“赵临安,你来重复一遍我刚才的话。” 临安哗的一下机械的站起来,不着调的说:“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张霁一听就明白了,胸中瞬间泛起一片甜意,她竟是梦到了昨天的话;可是眼下这当口又哪里顾得上专心甜蜜。 果然,临安一句话说完就彻底清醒了。她看着范老师拉长的脸,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补救,不由的急赤白脸起来。 张霁心知这时要是帮她说话只能更给她添麻烦,却见严敏行站起来说:“范老师我来回答可以吗?”他不等范老师同意就自顾自的说:“您刚才是在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正读到‘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这一句。” 他说的本是实情,但是此情此境下却显得格外好笑,仿佛是在替临安解释她为什么答非所问。临安语文成绩一向出类拔萃,范老师原本就对她青眼有加;刚才也不过是看她瞌睡得厉害帮她提提神,听她胡说也知道是睡糊涂了。于是她笑了笑,说道:“都坐下吧,好好听讲。” 鲍洁看着他俩,嘴角浮起一个轻蔑的笑。真是三千宠爱集一身啊。 果不出所料,班里就此又传出临安和严敏行的八卦。 卫生巾事件并没有让临安和组织走得更近,相反,她愈发特立独行起来。那件事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她懒得追究,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临安水晶心肝,隐约也知道是谁干的,什么个缘由,不禁感叹小人真是得罪不得。她不想和那些低级趣味的人结怨太深,因此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目不斜视,独来独往风,希望不要给任何人添麻烦。 然而她这样既美又学习好的学生向来是同学们话题的中心。大家不敢跟她求证,只好跑到严敏行跟前问长问短。严敏行其实特别希望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他不想否认,却也断不敢随便说临安对他如何如何。于是只好神秘一笑,只做无可奉告状,接着写他的黑板报;同学们却噢噢的起哄起来了。 张霁只觉得教室里乱哄哄的越发不能呆,拿起书本起身就出去了。 他满腹心事,只想找个没人地方,便一直走到天台上,却发现临安正背对他抱着栏杆吹风,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他一时兴起,想吓她一跳,又觉得自己真无聊。他向来少年老成,平日里只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想到临安对他一直淡淡的不冷不热,不禁觉得其实整件事都挺无聊的。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要回去,却听见临安叫他:“张霁。” 他走到临安面前,发现她隐隐的似有泪痕。他不知道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只觉得自从和她表白以后,这露珠般的少女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光风霁月——想到这个词心里又不禁一痛。 临安却问他:“你妈对你好吗?” 张霁问道:“干嘛问这个?” 临安说:“为什么你总是要反问我啊?你就不能顺着我一回嘛?” 张霁从没见过她这样娇嗔的神情,便真的乖乖说道:“很好啊,我妈很漂亮,也很爱我,常听我说话,从不嫌我啰嗦。” 临安笑道:“那阿姨真不容易,你是够啰嗦的,班长的架子总是端得足足的。” 张霁微微变了脸色,正在想怎么接话,临安却又笑起来了,说:“然后脾气还挺大。” 张霁见她腮上犹带泪珠,一时又这样言笑宴宴,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不由的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一片温润滑腻,像小时候妈妈抚摸他的手,真想用脸去蹭一蹭……最后到底是忍住了。临安轻轻挣扎一下没有挣脱,便由他握着。 张霁轻声问道:“那天我没站起来帮你,你生气了么?” 临安摇摇头:“你要站起来,说不定我书包里就不是少个卫生巾这么简单了,没准得多几条蛇什么的”,她接着说,“那个啥,严敏行是我幼儿园的同学,小时候就很听我的话,现在也总想帮我,你别放在心上……” 张霁因她说不生气才刚暗暗松了一口气,隔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后面的话是在为那些流言蜚语做解释。 张霁用力将她握紧,看着她眼睛,认认真真的说:“你放心。我还没幼稚到别人说风我就是雨的地步。至于其他那些人,她们也实在配不上跟你比。” 临安一下子又湿了眼眶,使劲点点头说道:“你也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天长地久,就都是你。” 鲍洁躲在天台门里,浑身冰凉,终于看不下去了。她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然后飞跑下楼。她不知道能去哪,最后站在空旷的操场中间,已是满面泪痕。天快黑了,教室里的灯陆续亮起来。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个洋娃娃。她那么喜欢,走到哪都抱着。别的小朋友想要借去玩一玩,她骄傲的说“我的娃娃好几百块,你玩坏了赔得起吗?”突然一个凶恶的小女孩一把把她的洋娃娃抢过去,然后重重的摔在地上,娃娃的脑袋顿时就掉了…… “没错,应该是这样……”她喃喃的自语道。 她提一口气,慢慢回到教室。她原本就模样心机都不输临安,又从此敛了锋芒,只是一派和气可亲,倒是比不爱言语的临安更讨人喜欢了。 转眼到了年末。学校为了展示素质教育的丰硕成果,决定举办一台元旦联欢晚会,向全校发出征集节目的通知。正在埋头准备期末考试的同学们顿时兴奋了,一个圆脸蛋的女孩子推推鲍洁:“洁洁你表现的机会到了哎!” 鲍洁笑着说:“我有什么好表现的,我倒是想让咱们班好好表现一下。” 正巧徐老师推门进来,听到这话眼前一亮,问道:“鲍洁你有想法?” 鲍洁略显紧张:“嗯,我是想让我们班作为整体出个节目,让全校都知道我们初二3班是最优秀、最团结的。嗯,我觉得团体交谊舞就挺好的,我还能从我们舞蹈团里借来服装……” 徐老师果然大力支持这个想法。他让班干部们开会讨论一下具体安排,并且亲自做动员,鼓励同学们积极报名,热情又羞涩的少年男女们不禁个个跃跃欲试。 周末排练定在学生活动馆,鲍洁自然是教练。她落落大方,牵起张霁的手搭在自己腰上,为大家做示范。 张霁有点不自在,绷直的身子被鲍洁带着一个圈接一个圈的转。他趁机看向四周,却寻不到临安的目光,只有众目睽睽里无尽的暧昧笑意。 临安买了一瓶水,站在路边喝了几口。一辆黑色本田刷的开过去,车里影影绰绰,她好奇的多看了几眼。估摸着《蓝色多瑙河》该放完了,这才慢慢往回走。临安近来迷上亦舒,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想想自己曾经看了那么多狗血小言,真是惭愧啊。她学以致用,不愿给同学们看笑话,更不想让张霁不舒服,音乐刚开始就溜出来了。 迎面却碰上严敏行。 他久违的又抓耳挠腮一阵,然后才说道:“临安我找你半天了。刚才徐老师说让大家自己找舞伴,课下多联系,下周就彩排了。那个……” 临安接口道:“让我做你舞伴,好啊。” 严敏行没想到这么顺利,真是喜出望外。 其实只有聪明人才常说自己笨,让敌人宽心,也给自己留足后路。临安纵然低调谨慎,但眉目间的那些眼神,那些笑意,又哪里藏得住。少年严敏行一如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哭了半夜,到了第二天却仍是信心百倍的迎了上来。他相信如他名字所言:君子敏于行。 俩人正准备回活动室,却不想楼梯拐角看到曲靖。 临安笑道:“我今天真是受欢迎,你也想找我当舞伴啊?” 曲靖说:“不是的,想问问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还有你敏行。我今天生日,不知道二位能不能赏光”,她又调皮的眨眨眼,“我也请张霁了。” 临安一下子没了言语。严敏行却说道:“好啊,大家人多了热闹。 于是七八个孩子一起去肯德基打包了一堆薯条鸡翅,然后奔向本市新开的一家KTV。公交车上临安悄悄对曲靖说:“你怎么也不早告诉我。”曲靖说:“不想让你破费罢了。” 张霁进包间的时候严敏行早已声嘶力竭的开唱了。剩下的人挤在点歌台旁边,临安照例坐在一旁喝水。他把蛋糕放下,径直坐到她身边,问道:“想唱什么?我去帮你点。” 临安摇摇头。 张霁做出个委屈的表情,说道:“我就知道你生气了,呜呜,我是被迫的。” 临安笑得喷了一地水。严敏行通过麦克风大声叫道:“赵临安,我心爱的姑娘,来跟我对唱一首吧!”临安顿时被围观群众七手八脚推到台前,严敏行点的是《相思风雨中》。 她也不推辞,拿起话筒就唱,一张嘴就把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连张霁都傻了。严敏行却是从小知道的。他模仿粤语惟妙惟肖,专心致志的,一句一句的唱。 曲靖不忍再看,跟旁边人说:“等着,我出去买啤酒。” 最后竟然一共喝了一打半。曲靖东倒西歪,又吐又喝,说不尽的狼狈。临安暗骂自己糊涂,果然恋爱了就昏了头,竟然没有看出来。她对严敏行说:“你负责把她送回家去,地址我告诉你。” 严敏行毫不犹豫,抱起曲靖就走了。 既然这样大家也就都散了,各自回家。张霁和临安一起在街上慢慢的走着。刚从包间里出来,冬日夜晚的空气清冽干净,临安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张霁突然说:“临安,生日快乐。” 临安吃了一惊,随即开心的笑了。她像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那样傻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霁微笑着说:“想知道一件事,怎么都能知道的。”他拉起临安的手放到自己外套口袋里,又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礼物,但把我自己送给你总是没错的。” 临安倏地一下把手缩回来,一脸绯红的低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张霁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个傻妞!不是总说没吃过家里做的饭吗,我今天给保姆放假了,回我家我给你做饭。快点跑,蛋糕店要关门了。” 最后他们却去了临安家,赵建华又出差了。临安心不在焉,脑子里又开始绮念泛滥,盘算着如果要有什么……在自己家里至少踏实些……甚至还想了想安全期,就是记不清怎么算了…… 赵家书香满室,厨房里却是伶仃可怜,只有一口锅,两只碗,两双筷子,还是临安为了煮方便面置的。说来也怪,这父女俩样样过人,唯独厨艺却谁也不愿碰。 张霁坏笑道:“你真的是打算让我来做饭的?”他见临安一脸通红,不禁胸中一热,随即又有些后悔,心想此时万万轻浮不得。他对临安说:“这样吧,我到楼下看看有什么饭店还提供外卖。” 临安总算元神归位,忙说道:“不用了,我也不饿,而且还有蛋糕啊。” 于是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蛋糕,打开电视说说笑笑。 张霁说:“赵临安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说着像个小小绅士一样微笑着把手伸到临安面前。 赵建华因亡妻之故,从来不愿认真纪念临安生日,往往饭店里吃一顿了事。临安生平第一次这样被异性宠爱,又是初恋的情人。虽然这些戏码老套,在书里电视里见了不下万遍,但是真的来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那样的欣喜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唱片里是一支《绿岛小夜曲》,张霁拥着临安轻轻摇摆。临安神魂俱醉,这怀抱这样温暖,这样熟悉,仿佛已经被拥抱过几个世纪那么久远。她闭上眼,心里说,妈妈,妈妈,你看到了吗。 张霁低下头,在她毛茸茸的额角上留下轻轻的一吻。 张霁回到家的时候意外的发现张大中也在,烟灰缸里烟蒂满溢。 张大中头也不回:“今天你外婆来了。已经走了。” 张霁点点头,坐在他身边。 张大中又说:“也许有希望了,儿子,这回是真的。” 张霁默然。许久他才说:“爸你收手吧,这样不行的。” 张大中摇摇头:“已经太迟了……为了你妈,我再进去一回也无所谓。后半辈子都在里面也无所谓。” 张霁怒道:“那我呢?” 张大中说:“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花旗银行的账户一直都是你的名字。” 张霁失声道:“我要钱有什么用?妈已经不管我了,你也不管我了吗?” 张大中长叹一声,哀哀的说:“张霁啊,我从来都是把你当做大人对待的,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担子迟早是要落在你身上的,你没有天真幼稚的资格。” 第五章 银瓶乍裂 周五下午本来两节课后才开始晚会,但是初二3班早就集体消失了,徐老师花半天口舌和两包中华终于在最后关头借来了活动室。学校对老师们的考核越来越罗嗦,这回要是不获奖,那10分的综合分怕是要丢了。不巧麦克风坏了,50个学生转成一锅粥,互相又挤又撞,不时有人哎呦哎呦。徐老师喊拍子早已喊得口干舌燥,心想力争上游真不容易啊。 严敏行在家里下足了工夫,抱着齐淑英跳了十来天,这才踩不到她脚。他此时抱着临安在人流里左躲右闪,竟也能保护她不被别人撞到。临安心无旁骛,认真配合,并不去看蝴蝶般在她身边飞来飞去的张霁和鲍洁一眼。连严敏行都不禁感慨,这份气度旁人是学也学不来的。 一曲终了徐老师不禁恼火,可是眼看晚会要开始了,他也不敢大肆发作,只说同学们再练练,还有时间。 鲍洁泫然欲泣:“徐老师,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充分估计到场地的限制,全班集体排练又太少……” 张霁说:“现在说这个没用。这样吧,25对不要都上了,就上20对,应该就没问题了。” 徐老师如蒙大赦,可是这5对又该怎么挑呢。人人都练了这么久,现在不让谁上只怕都难以服众。他生性圆滑,从不愿得罪学生,便说道:“你来定吧,谁上谁不上。” 张霁知他会这么说,心里早有打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俩,你俩,还有你们几个,先在场下做候补吧。” 他一向威严,旁人心中腹诽,到底也不敢说出来。严敏行却没想到他竟敢当众挑衅,不顾临安暗地里用劲,大声问道:“能给个解释吗?凭什么是我们几个人?” 张霁点点头:“我正要说。”他指了指另外几个人:“你们几个基本功不太好,看看舞伴鞋上的脚印。”几个同学低头一看,自己都忍俊不禁。他又说:“至于你,敏行,你倒是没踩临安,可是你太高了,一步跨出去就抢了旁边同学的站位。”他话音没落旁边一个男生就说:“没错没错,我都快被他撞飞了!” 严敏行眼见事到临头却竹篮打水,心中不禁忿忿。临安笑嘻嘻的说:“我们可以去后台帮忙啊,后台都是换衣服的美女。” 礼堂里人渐渐满了。更衣室本就拥挤,他们四五十号人又进来七手八脚的化妆换衣服,简直鸡飞狗跳。徐老师恨不得三头六臂,转头看见鲍洁还在指点一个女生姿势如何如何,他急道:“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你是领舞,妆要化好一些。找个人跟你去旁边小更衣室化妆,快,”他随手在旁边拉了一个女生,“你跟去帮她收拾好。咱们是开场舞,第一个上,要快要快!” 临安不便推辞,抱起鲍洁的裙子和舞鞋就随她出门去了。 小更衣室有老师专门为主持人、独唱演员、小品演员什么的化妆,等了好一阵才轮到鲍洁。她浓妆之下更显娇艳欲滴,自己也喜不自胜,不停的问:“小安小安,这样好看吗?” 徐老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好了没,要上场了啊。”临安一迭声的答应:“来了来了。” 突然鲍洁“啊”的尖叫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徐老师一把推门进来,却见鲍洁哭着从更衣帘子里出来:“我的裙子,我的裙子……”竟是从腰间到下摆,半米长的一道大口子。切口整齐,显是人为。 徐老师气急败坏:“怎么搞的这是?谁干的?候补的同学谁去把自己的裙子拿过来?” 同学们渐渐围了上来。张赵鲍三人之间的官司大家都有所耳闻,又是眼见临安抱着裙子出门的,此时不禁人人都浮想联翩起来。催场的老师匆匆在外面喊:“徐老师该你们班了!” 鲍洁只是不住的哭,一脸妆花得惨不忍睹。徐老师一阵心烦,见临安没化妆也一样清丽动人,便顾不上别的,只说:“临安你找一件换上,你跟张霁当领舞。” 临安沉了脸不言不语,接过别人手里的裙子,匆匆穿过人群。 张霁觉得她手心冰凉,便用力握紧她。临安是万不肯在人前丢脸的。她抬起头盈盈一笑,脑中想着鲍洁的步子,随张霁欢快的转起来。 严敏行盯着台上,心里百味杂陈。他自然是信得过临安人品的,却听旁边一个圆脸女生“嘁”的一声:“这下可遂了愿了。” 当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主持人款款走上台之后,徐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应该是没问题了。回头再想那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事了。 这天早上他收到一个封信,打开看了看,面上露出微笑来。他工作兢兢业业,教学成绩优异,终于被市教育局的领导们看上了。他不动声色办完所有手续,直到此刻顺利转档了才告诉办公室的同事们,在别人惊讶艳羡的目光中满足感得到进一步升华。 徐老师慢慢对同学们说了很久,教室里洋溢着浓浓的离愁别绪,台下不时传来啜泣声,只听得他一阵心酸。终于他狠狠心说道:“周末晚上老师做东,请大家到梅园酒店吃散伙饭!” 可人都到齐了他又开始肉痛,同学们是真给面子,50个人一个都没少。张霁拍拍手:“大家挤一挤,人多热闹些。”最后五桌挤成四桌,徐老师心中感激,主动上去找张霁碰杯喝酒。 既然老师开了这个头同学们就更放得开了。男生们只怕被人看不起,能不能喝都要大口喝,啤酒一瓶一瓶开,菜还没上齐一扎就没了。徐老师见势不妙,便笑着对大家说:“勇士们,谁敢喝白酒?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本市特产一种枣杠子酒,三块多一瓶,入口甜,后劲大。男生们轮番上阵,徐老师很快就不行了,忙拉张霁帮他挡酒。张霁身处班长其位,明里暗里不知得罪过多少人,当下便想今天这关是不好过了。好在他自幼随张大中出入饭局,也算见过些世面,小小年纪道行不浅,只是笑着一杯一杯吞下肚去。 临安在前台打完电话,回头看到这个场景,就自己悄悄打车走了。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BP机,上面有一行话:“我是王启明。你爸爸在人民医院急诊室,情况已稳定。速来。”王启明就是退休的王厂长。 赵建华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下巴上一圈胡髭,胳膊上插着针管。临安长期郁积的委屈霎时涌上心头,眼泪刷刷的就流了出来。 王启明打水回来看到她,急忙说:“不怕不怕没事的,医生说是胃溃疡,还有些贫血,这是打了针睡着了。我不骗你,你看这是诊断书。” 原来赵建华近来工作颇为不顺利。中央突然来了大动作,撤消电子工业部,相关各单位人员并入信息产业部。赵建华搞技术的出身,不愿久居王厂长荫下,又幸得市局领导赏识,这才觅得一方新天地。结果这下机构改革直把老领导们都改得自顾不暇,谁又管他。他深知自己朝中无人,又不愿趋炎附势,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突然接到老朋友来电,邀他一起南下创业。他思前想后,沉吟不决。 那人轻笑一声,道:“你忘了琳琅怎么死的?你要是有钱她至于那样?临安上大学的钱你准备够了?你离开电子厂这么久了竟然还住那里,你够有本事的。” 一语臊得他面红耳赤,当夜便定了车票,只跟临安说是出差,却将她生日忘个干干净净。这一趟收获不小,几天后他踌躇满志回了家,可一进门看到熟悉的一切又不禁害怕起来。真的要放弃安逸,去陌生的地方漂泊吗?他想起离家以后那些落魄伶仃的日子,琳琅的身子就是在那时候亏了根本……这套房子虽然小,但房改以后产权早归个人了,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文一文攒起来的,又岂是说扔就扔得开的。 他不愿和临安说这些罗嗦事,只是问她:“女儿,你喜欢这个城市吗?” 临安不知他言下之意,模棱两可的说:“不好说。习惯罢了。” 赵建华情知临安本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更兼年纪大了有了心事,每每跟他说话还要揣测他心意。想到此处他不禁长叹一口气,连食堂都懒得去了。 王启明前几年退休得很是时候,新继任的焦厂长天天都过得焦头烂额,直恨不得改了宗。电子厂像每一个老国企那样,领导人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科研人才流失严重,产品种类单一,成本居高不下,经营情况渐渐跟不上形势。厂里人心涣散,有本事的纷纷跳了槽,剩下的倒是天天到点上班,泡一杯茶,开始痛骂南方个体小老板生产的电子元器配件都是假冒伪劣产品。 这天王启明的侄女出差来本市,顺便去看他,还给他提了两只湖南特产的腊鸭。王启明儿女都在外地上班,夫人早已离世,他看着两只肥硕的鸭子不禁发愁。忽然心念一动,提起一只就去了赵建华家。他看赵家灯亮着,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他似有预感,叫左邻右舍几个男同志帮忙,大家一起撞开了门——赵建华早已不省人事。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临安趴在他床前,脑袋埋在胳膊里,睡得正熟。赵建华不禁微笑,这么窝囊的睡觉姿势,怎么看都是琳琅。 临安一下子醒了,看到他便叫了声“爸”,然后又说:“我们去买些锅碗瓢盆吧。” 她去厕所里洗了把脸,然后给赵建华买回早饭,又叮嘱几句,就直接去学校了。一路上不停的盘算买本食谱学做饭,或者可以跟张霁学;谁知一想到张霁竟是没来由一阵慌乱,又想起他昨天喝酒的情形,恨不得这就跳下晃晃悠悠的公交车自己跑过去。 果然张霁没来上学。她拐着弯问了问周围同学昨天后来怎么样了。有人说家长来接,早早就走了;有人说徐老师和严敏行他们几个喝到很晚。临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她心想张霁是宿醉,家里恐怕又没人,就溜出去呼了他三遍,让他醒来就回呼自己。 谁知这一等竟从早等到晚。 礼堂那件事让临安深受重创。她活了13年,只栽了两回跟头,居然都是栽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不得不让她对彼此的实力重新做出评估。她认为自己肯定不笨,也不是没有防人之心,只是国军不够心狠手辣,共军又太狡猾……不过没关系,人若犯我,我必犯还之……此事须从长计议,不急一时,小不忍则乱大谋…… 于是她忍着不问严敏行,又忍到放学后才给张霁家打电话,但打了不下二十遍都没有人接。饶是她胆大心细这时候也着急起来,只是苦于从来没有去过张霁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晚上她终于给严敏行打了电话。 严敏行半天没吭气,一张嘴却声音嘶哑:“临安,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临安耐着性子说:“十年肯定不止吧。” 严敏行说:“那你相信我吗?” 临安说:“信啊。” 严敏行又说:“有多信?” 临安忍无可忍,不觉大声道:“严敏行你消遣我啊?” 严敏行却还是不依不饶的说:“我跟张霁,你相信谁呢?” 临安蓦地闭嘴。她心知事出有因,只等严敏行接着说。 严敏行却长长叹一口气:“临安,我知道你其实收到了那封信——你别急听我说完。我只想告诉你,我认识了你十年,喜欢了你十年,我他妈就是把自己胳膊腿都剁下来也不会去骗你伤害你。张霁他……你忘了他吧。真的。我只说这么多。临安。你就是要跟我绝交我也只说这么多。” 临安说:“好吧。那我去问别人。昨天晚上还有谁?” 严敏行说:“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要是能问出来那是你的本事。”说完就咔哒挂了电话。 临安疲惫的倒在床上,双手合十,喃喃的说:“妈妈,我每天都向你祈祷,你能听到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反倒踏实了。 大不了问徐老师,一个大活人总不能青天白日的就这样丢了,50个同学挨个问也总能问出来,拼着再被鲍洁陷害一百次…… 她猛的一惊,背心顿时激出一身冷汗—— 鲍洁昨天也没来上学。 她到学校以后径直去教务处问徐老师的电话。一位中年女老师头也不抬的说:“我们哪知道!人家高升了还跟我们说电话啊。” 她轴劲儿上来,转身回到教室,真的一个一个挨个去问,别人满脸骇笑她也只作不见。问到后来别人终于烦了,那圆脸女生笑嘻嘻道:“我猜张霁和洁洁私奔了呗。张霁内心里爱的还是洁洁,王子怎么会喜欢心地歹毒的女巫呢。” 旁边登时一片附和。 “闭嘴!” 严敏行恶狠狠的瞪那女生一眼,上前一把拉开临安,上课铃响了。 临安枯坐在座位上,眼见范老师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自嘲的想,什么定力,什么修养,不过是事不关己罢了。跟这位老师还真是有缘,每次最狼狈时都是在她面前。 下午第二节课上到一半,突然有人敲门,临安猛的抬头,却见是两个警察。 其中一个礼貌的对范老师说:“您好,我是市公安局西塘分局刑侦科的民警李铁民,这位是我同事。咱们班有位同学叫张霁是吧?” 临安只觉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了。 李铁民接着说:“我们想找几个跟他比较熟的同学谈一谈。” “刷”,全班目光齐聚临安身上,她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赵建华匆匆赶到的时候,办公室里坐了好几个人,临安还是那副波澜无惊的表情。范老师刚刚接手班主任便遇上这事,面色很是不快。 李铁民说:“赵先生您来了。我们想询问您女儿几个问题,根据法律规定,您作为监护人必须在场,打扰您工作了。” 赵建华忙说:“哪里哪里。”又满腹狐疑看向临安。 同事打开笔记本后李铁民就开始提问:“你跟张霁什么关系?” 临安没想到上来就是这么棘手的问题,她想了想,说:“同学。比较要好的同学。您知道要好什么意思吧。” 李铁民笑了:“小姑娘伶牙俐齿。好吧,我再问你,你最后一次见他什么时候?” 临安说:“前天晚上我们全班一起吃饭,我和张霁在一张桌上,这就是最后一面。” “后来没再见?” “没有。” “他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 “写信了吗?” “没有。” 赵建华终于忍无可忍:“作为监护人我能插嘴问一句吗?这跟我女儿到底有什么关系?” 李铁民想了一下,说:“目前看跟您女儿没有关系,到底有没有我们还不得而知。”他看着临安,慢慢说道:“张霁的父亲张大中是一起重大行贿受贿案、商业贿赂案的犯罪嫌疑人,目前已经带着张霁携款潜逃了。你要是知道任何事情一定要跟我们联系。我看你这小姑娘也是聪明人,什么是帮他,什么是害他,你心里可要掂量清楚。” 第六章 此情可待 冬日的白昼总是特别短,特别迟,过了7点东方才微亮。 临安站在窗前阖上干涩的双眼,对自己说了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起身弄了些早饭,说声“爸爸再见”就走了。赵建华心中怅然,又不敢劝她。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终于打了个电话,对那边说:“我决定了。” 临安的知名度瞬间达到峰值。全校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初二3班有个女生的男朋友是逃犯。大家远远的观望她,指点她,却没人敢跟她说话;她本来也没有心情应付人,这下倒是轻松自在了。 曲靖把她拉到冷饮店,气愤道:“你还是得去问严敏行,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告诉你。我只知道那天张霁和徐老师都喝高了,没人知道他们住哪。严敏行说他家就在附近,家长不在家,两套房子都空着,留他们住一晚没问题。然后我们一群人送他们过去。只是……只是当时鲍洁也在……后来我就回家了。” 临安点点头:“我明白,鲍洁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就这样转学。不过现在我也不想知道原因了。张霁他爸的事跟喝酒又没关系,问清楚他也不会回来。非要问东问西,结果问出来什么不堪的事,不是难为自己吗。” 曲靖大吃一惊:“你,你真想得开啊!” 临安说:“严敏行那么难以启齿,了不起他们酒后乱性了,还能怎样。” 曲靖说:“他们真的乱性了你也无所谓?” 临安说:“我要是有所谓张霁就能回来吗?那样也行,我给他一个巴掌,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反正是酒后乱性。他一向讨厌鲍洁我知道的。” 曲靖看她说得轻松,面色却憔悴黯淡,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半晌才问:“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临安说:“长期的,大学毕业工作呗。短期的,上课吧先。” 一个星期后临安就出落得没事人一样,这实在让本来对她还有几分同情的同学们深深不齿,背后嚼舌逐步上升为当面讨论,甚至有人采访她,“请问你被犯罪分子甩了有什么感想?” 临安回道:“你们听错了吧,是我甩了他的。” 她对曲靖说:“他们不就想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吗?我偏不让他们如意。不就少了个男人吗,难道从此不过了?” 曲靖点头,深以为然。多年后她为情所困,想到十几岁的临安说出的这番话,真是甘拜下风。彼时她已从文,在一篇以学生时代为背景的小说里她这样描述临安:“她的心质地细密,润滑而坚硬,像一块上好的端砚。” 只是她不知道,临安是怎样一晚又一晚,眼睁睁看着天从黑到亮的。 这天赵建华说:“临安,爸爸要和朋友去南方做生意,咱们一起离开这个让你不愉快的地方吧。” 临安断然拒绝:“张霁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没想到隔天放学就碰到了鲍洁。 临安还没想好用什么样的面孔跟她说话,鲍洁却递给她一张纸条。 临安捏在手里,并不想看。 鲍洁笑了:“你以为不看就能逃避吗?” 临安点点头:“你说得对。” 她打开,看了看说:“哦,知道了”。然后绕开鲍洁径自走了。 鲍洁有些失望,旋即却眉目绽放开来,宛如一朵盛年的罂粟花。 没错,是这样的。当年心爱的娃娃被别人生生砸掉脑袋,想必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的——看似平静,实则煎熬如烈火焚身。 临安把那张纸条摊开,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好像不认识字一样。她想此时也许一把火烧了它更有戏剧感染力,或者撕成碎末一瓣一瓣从窗口撒下去效果也不错。然而最后她只是把它轻轻折起来,夹在床头一本最爱看的书里;然后起身打开门,对赵建华说:“爸爸,你打算带我去哪?” 是啊,你留给我的东西这么少,就是一张纸条我也不舍得扔的。 哪怕你说:忘了我吧。我要娶鲍洁。 临安本失眠已久,加之火车轰隆作响,直让她头痛欲裂。她不敢动弹,生怕吵醒睡在她上铺的赵建华,这一路挨得真是苦不堪言。 走廊里的灯光并未熄灭,行李架上放着父女二人的家当,不过是两只包罢了。赵建华听从女儿建议,家里原封不动,只带些随身的东西出门——总得留个退路。 送行的只有王启明,曲靖和严敏行。王启明拉着赵建华絮絮的说个不住;曲靖哭成了泪人,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只玉佛塞到临安手里;严敏行挤开人群,抱着两只大包率先冲进车厢,在行李架上抢了个好位置。然后他把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下,嘱咐临安开车再看,然后就头也不回的下车了。 原来是一盒旧拼图。临安扑哧一下笑了,眼泪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到站的时候是清晨。南国的空气又湿又冷,火车站嘈嘈切切,到处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她仿佛觉得自己像是进了某个电视剧的拍摄现场,四周都是模糊的不真实感。 接站的是一个眉目俊朗的中年男人。赵建华说:“叫顾叔叔。” 多年来赵氏父女保持着奇妙的默契:任何事,只要对方不开口,自己决不主动问。赵建华一向标榜民主尊重,从不窥探临安隐私;临安也好像生来就知道怎么对付大人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告诉她多少就只听多少,旁的事决不打探。曲靖总说,寻常夫妻有你们家十分之一的定力就足够白头到老了。 于是她依言叫道:“顾叔叔好。” 顾叔叔自我介绍叫顾长征,开着一辆白色的雪佛兰越野车。他频频看向反光镜,说道:“说实在的,你要是不说我以为是琳琅回来了……” 车直接开进了顾家,竟是密林里的一所大宅院。顾太太尚年轻,还算热情。顾少爷在家也西装笔挺,不住的拿眼觑临安。饭后赵建华便与顾长征去书房长谈,跟临安说你自己随便走走吧。 当晚父女二人被安排在了二楼的客房。临安习惯了北方冬天的暖气,只觉这朝北的客房里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但是又到处找不到空调遥控器。她不想多事,蜷着身子和衣过了一夜。 谁知第二天起来就觉得浑身不爽利,咬牙坚持和众人一起吃早饭。顾长征看她神色不对,随手一摸她前额,竟是滚烫,赶紧打电话请医生。他不住的责备顾太太招待不周,直把她说得嘤嘤啜泣。顾少爷吃罢早饭也不动弹,坐在那里看戏一样看着他们。 赵建华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打定主意临安好一些就立刻出去找房子,寄人篱下的滋味岂能好受。 顾长征像是看出了他心思,抢在前面说道:“建华,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你要是想搬出去,不如你从哪来的就回哪去吧。” 如此赵建华倒不好真说什么了,只能客气道:“就是怕太打扰你们了。” 临安并未失去意识。她躺在沙发上,一句句听得十分真切。她心里像是慢慢涌过一片冰凉的海水,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本地自九十年代以来已经逐步发展成出口外向型的城市,遍布各种三来一补加工企业,小商品制造企业以及外贸公司。顾长征在离家不远的镇上有一个电气设备厂,主要生产些高低压开关柜,配电箱,乃至空气开关,刀闸,插线板一类的东西。他是受过教育的,肯用人,高薪请了美国回来的博士做研发。谁知这人第二年就滋溜跑到香港去了。顾长征打电话质问他,那博士说你做的都是打工仔打工妹做的东西,我做什么研发啊?顾长征白白为他做跳板,气得直说小庙再也不能供洋菩萨了。但本地企业间竞争十分激烈,产品隔三差五便需要升级换代,各家都把关键人才看得很严,因此顾长征才想到了老实可靠的赵建华。 赵建华是非得有事做才觉得踏实的人。他大致熟悉了一下情况,就一头钻进办公室再没出来,中午吃饭还是别人叫他的。 临安被安排进附近的中学做插班生。本市大部分常住民都是外来人口,顾长征把她送进主要是老板的子女们就读的一所准贵族学校。对此赵建华很满意,他相信临安既然肯忘了过去的事,那就再没有什么能打倒她。这样的学校没什么好说的,学生们除了比花钱比穿戴就是比谈恋爱了,校园里到处是穿着鲜艳的迷你裙和男生拥抱热吻的女孩子。临安倒是没什么意见,她看着他们总是想,年轻人就该这样生活…… 她这样的萧索,落在尝惯了姹紫嫣红的公子哥儿们眼里又是别一番风情了。这个谁都不理的冷艳女孩子,来来去去总是一身黑衣,顾文定却能一眼看破她文胸的尺码。他一把推开在他身上乱摸的阿凤,肆无忌惮盯着远去的黑影,露出狼一般的笑容来。 顾长征在他们来的第一天就反复叮嘱过,本市治安不好,天黑一定不要出去,尤其是临安。临安十分听话,从不逞强,放学后从铺子里租了几本小说就准备回家了。 没想到在转弯路口被一群穿着打扮光怪陆离的少女拦住去路。临安认出来其中一个太妹正是那天和顾文定接吻的阿凤。她顿时明白了。她左右看看,周围行人并不算少,只是个个都像行走在和她平行的空间一样,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 临安不住的想,一定要护好头脸,将来还要靠它吃饭,然后便紧紧贴着墙角蹲下不动了…… 赵建华赶到医院的时候简直魂飞魄散,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的掌上明珠,天使般的临安,此刻像块破布一样奄奄一息团在那里。他恨不得即刻撞墙撞死自己,然后找琳琅去谢罪。顾长征抱紧他:“建华,建华,冷静些,临安没有大碍,只是伤了根肋骨,还有些软组织挫伤……” “这叫没有大碍?”赵建华突然咆哮道。 顾长征心如刀绞。他扭过头去擦了一把鼻涕眼泪,然后说:“你放心,在我家出了这样的事,我要是给不了你个说法我拿命谢你!”说罢和赵建华又哭到一处。 门外的黑衣少年看到这幅情景,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白四凤,你果然是活腻歪了。 第二天,顾长征亲自到了学校。他一边停车一边想怎么和校长说这事,就听到校门口男男女女一群人不住吵嚷,保安拦都拦不住。他古道热肠,便到跟前想看个究竟。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一群学生家长,说几个孩子从昨天下午就失踪了,到现在都没联系上。他连连摇头,心想本市治安真是不得不整顿了。正准备离开,却猛然听到一句话,一个哭泣的学生母亲说:“都是女孩子,出了事可怎么办……”他隐隐觉得像是知道怎么回事了,却又总差那么一层似的。 突然手机响了,把他吓了一跳。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顾文定到家的时候衣服还算干净,却胡子拉杂一大把。顾太太已经扑上去哭作一团。顾文定嫌恶的推开她,紧接着一个巴掌就上来了,正是顾长征。他沉了声音骂道:“15天住够了没有?没有我送你回去接着住。你简直胆大包天啊你!你竟敢把同学们绑到那种地方去!” 顾文定掏出一支烟来,点着抽了一口,才说道:“我问她们愿不愿意多找几个帅哥玩,她们自己愿意的。衣服都是她们自己脱的,不信你挨个问去。爸,你是不知道,现在很多女的喜欢玩绑的……” “你住口!”顾长征气得语无伦次,又悲从中来。看看别人的孩子,再看看自己的,这样的冤孽到底是怎样的因果修来的? 顾文定冷笑一声,转身要上楼。顾长征再也不管别的,大声骂道:“你这个畜生,你要是胆敢欺负她,我把你宰了!” 顾文定慢慢回过身来,说道:“爸,你真是老糊涂了。我为了她坐了这15天的牢,又怎么舍得欺负她?倒是你啊,爸,你舍得为她坐牢吗?” 顾长征被他戳穿,顿时如遭雷击。他恼羞成怒,说话就要冲上楼去打顾文定;一转身却看到赵建华呆呆的站在家门口。他急急跑到赵建华跟前解释道:“建华你别听他胡说,我怎么会!临安是长得有些像琳琅,但是我肯定不会做那些禽兽不如的事……” 临安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嘴唇干得已经起了几层皮。楼下的吵嚷声,砸杯子声,摔门声,一声声钻进她耳朵里。她默默的想,要是耳朵也和眼睛一样有个盖子多好啊,不想听的时候就不要听。 她年幼初恋即遭逢大变故,却也从未自怜自伤。此时身心俱疲,不禁喃喃的说出声来:“妈妈……妈妈……张霁……” 顾文定在她门外靠墙站着,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的听她气若游丝的低吟。眼睛里那一点绿油油的光渐渐退去,竟慢慢浮起一层水雾来。 两个星期后临安痊愈,赵建华带她离开了顾家,他在另一家传感器元器件企业找到了工作。顾长征腆着老脸来送他们,父女二人淡淡的齐声说:“谢谢”。 顾文定却在背着人的时候低低问了临安一句:“张霁是谁?” 赵建华终于长了记性。他拿出一半积蓄,把女儿送到本市高考升学率最高的一家公立中学念书。该校秩序井然,校风保守,女生不管多热的夏天都不许穿裙子。父女二人都十分满意。 他还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然后每天早晚各花一个半小时上下班。他由衷感到无比的满足,在公交车上打盹的时候都是面带笑容的。梦里琳琅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叫道:“建华……” 四年后,赵临安的名字出现在了本市发行量最大的《钱江晚报》上。她以本市第一,全省第三的成绩考入赵建华的母校。她的成绩打破了本市自高考恢复以来的最高分记录,赵临安这个名字将注定被写入当地史册! 临安拿着这份夸张的报纸简直哭笑不得。她正准备扔掉,突然在一个拐角看到一条一句话要闻,说的是“建国以来贪官外逃携带资金已超过XXX亿”。她心念忽动,打开电脑,在搜索栏里敲下“张大中 行贿受贿”,然后回车。一共出来几万条信息,她却觉得像是突然多了几万个生活的理由。 她一页页,一行行的读。终于,在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网页快照里出现了一段话:“张大中,男,XX市风驰汽车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因涉嫌行贿罪,商业贿赂罪已被依法通缉。经查证其目前已携款潜逃至加拿大,我国相关部门正积极筹划有关引渡事宜。” 第七章 耳鬓参商 临安甫一踏进教室门,不知道哪里就传来几声“我靠”。 T大是京城女青年们最向往的地方。该校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特别盛产优质男光棍。计算机系又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据说最难堪的一届154人里只有3个女生,连零头都不到。曲靖听说这3个相貌平平的女生人均追求者都在两位数以上时,不禁感慨道:“真是母系社会才有的待遇啊”。 临安的班里只有她一个女生。当她第一节课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男生们简直都有些不能置信。有人甚至颤巍巍的问道:“同学,你上什么课的?没走错教室吧?” 临安抿嘴一笑,拣了个座位坐下,直把男生们看得捶胸顿足。 果然下课时就收到一张小纸条。临安看了一眼,随手团成个团就丢进了垃圾箱。 她早已不是从前一心想要标新立异的小姑娘。这些年吃的这些亏到底因为什么,想明白了总能长些教训。美貌是绝杀武器还是致命弱点,全看本人怎么用它;只是无论哪一种临安都不想用。她心如止水,再也不想做万众瞩目的焦点,只求平安的读书,毕业,出国留学找张霁。 大学校园固然丰富多彩,本校学生却有一样最大的一致性:人人都是职业好学生。临安用尽全力,第一次期末考试也不过是班里中等偏上水平。她生平从未遇到这样的挑战,只怕继续下去出国申请也没那么容易了。因此她愈发专心,每天除了食堂就是自习室,生活清简如比丘尼。男生们虽然不住的可惜,然而毕竟热情有限,谁也不会永远等谁,渐渐的对她也就淡了。 大三这年家里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赵建华在电话里兴高采烈的说:“爸爸最近拿下了一项专利,老板同意让我技术入股了。” 原来他老板欣赏他真才实学,对他极为器重;赵建华也不负厚望,国家专利接二连三,让老板腰包满得溢了出来。这老板出道多年,眼见赵建华电话越来越多,情知这样下去不行了,就主动提出让他用技术入股,并在工厂附近为他置了一所小单元,让他免去上下班的辛苦,当然名字还是自己的。赵建华原本不是贪得无厌之辈,受他这番大恩大德后更是涌泉相报,过年也在南方呆着不回家了。 临安南下前先回了一趟家里,下了火车直奔电子厂传达室。饶金桂脸上添了年纪,见了她一把就抱到怀里。临安对这个有些人来疯的饶阿姨其实没有太多印象,只是这个拥抱如此用力,恍惚间就生出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一番悲喜过后饶金桂说:“一直给你看着呢,没有你的信。” 临安嘴里说“谢谢”,心里的空洞越蚀越大,轻得彷佛被大风卷起的树叶,又无处着落。 她把家里打扫干净。想了想,又出去买了一只蛋糕,按照那一晚的样子摆好两支叉子,然后打开了唱片机。 她心满意足的倒在沙发里,紧紧环抱住自己,就像那一天从来没有过完一样…… 除夕夜里,家家户户鞭炮声声不绝于耳。赵建华戴着老花镜,依旧是写写画画。临安心浮气躁,哗啦哗啦翻着书,隔一阵帮赵建华回条拜年短信。看到这一条突然有些发愣,竟是顾长征向他们父女拜年。还说顾文定已经大学毕业做了公务员,有时间多联系。她嗤笑一声,手机扔到一旁。 突然电脑里传来上线提示声,原来是一个网友Rover。此人是两年前在计算机系论坛上认识的,平日里神出鬼没,只要临安打开电脑,十回有九回他是在线的。临安本无心交友,但这人从不罗嗦搭讪,偶尔还能跟他探讨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因此也并不反感。 他主动发来信息说:“新年快乐。” 临安说:“你也是,新年快乐。怎么好久不见你了?” Rover说:“处理了一点家事。不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消失了。” 临安看着不觉就有些脸红,这话好像自己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似的。她从来不愿搞暧昧,只说:“没关系,我随口问问的。” 严敏行打电话来拜年,临安兴致不高,只是“嗯,嗯”应付。严敏行问:“你没生病吧?是不是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元旦的时候我们学校有新年舞会,我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接。” 临安说:“出国的事挺烦人的,也没那么多时间玩。” 严敏行沉默片刻,说:“你还是忘不了他。” 临安自嘲的轻笑一声:“其实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大概已经坚持这么多年,放弃了总是不甘心。” 于是申请学校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多伦多,麦基尔,UBC,麦马斯达,皇后……总之目标直指加拿大。她丝毫不敢懈怠,一样样手续按部就班。好在这些年多方积累经验,工作虽然繁琐却并不盲目。不幸的是本科生课业负担过重,科研成果稀少,她成绩也并不算突出,对她中意的学校十分有限;只有多伦多大学的一位兰迪教授对她很感兴趣。临安孤注一掷,竭尽所能讨好他,两人来来回回通了好几封邮件。最后一封信兰迪说录取通知不日将发出,注意签收时,已是第二年的四月了。 临安重重的松了一口气,真是来之不易啊。 第三天开始她每天早起就直奔收发室,然而十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她的邮件;她上网一查才发现原来这邮件根本没有发出过。她赶忙给兰迪发信询问,不知为什么邮件却总是发送失败。她只好冒昧的直接打电话到兰迪办公室,一位操着印度口音的男士告诉她,兰迪教授因为用学分威胁女生同他交往,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这下临安可慌了神。 北美其余各校基本已经招生完毕,留在国内的同学要么找了工作,要么已经保研。她这些年一门心思致力于申请出国,既没有做别的准备,也没怎么和旁人交往,连个像样的老师都不曾结交。她暗恨自己做人太清高太托大,只能痛定思痛,放下身段,拿着成绩单挨个去问系里的老师看谁学生还没招满。然而急来抱佛脚哪有那么容易,一连跑了将近一个月都毫无所获。 她惶恐极了,反复的想这些年自己到底都学了些什么,攒了些什么本钱。要说会读书,本校谁不会读书,比她成绩好的大有人在。她内心纠结彷徨,挣扎了几夜后到底看明白了。做人需要保留底线,但切忌定得太高,否则处世的筹码就太少了。 她买了几件时髦俏丽的衣服,又薄施粉黛,第三次来到某位教授的办公室,一语未发就先红了眼眶,进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那位中年男老师又岂能抵挡得住,连忙劝她别哭,说:“这是办公室,让人看见以为我怎么你了,有话好好说。” 临安说:“老师我走投无路了,您就收留我吧。” 那老师早已如痴如醉,只说:“我再想想,你回去等消息吧。” 临安以为又黄了,正暗自羞愤,结果还没出系办大楼就接到他电话,说他有个学生突然接到国外offer要走了,空出来一个名额正好给她……临安嗤笑一声,本钱,到头来还是妈给的本钱最值钱。 她深知落在此人手里必不得善终,只能事从权宜,先读了研再说;私底下却暗暗留了心,看有没有换导师的机会。这回她终于落了空,一个学期过去了也没什么消息。倒不是她高看自己,只是老师们之间利害掣肘,谁又敢公然接受别人的漂亮女学生。那老师果然日渐狎昵,临安凭着机灵乖巧躲过去几回,躲不过去时也常被他摸摸脑袋头发什么的,熬得苦不堪言。她正在犹豫这把底线是不是又太低了,突然传来一个晴天好霹雳,这老师要去国外做交换学者,学校为了不耽误他的五六个学生就重找了一个老师接替他。新来的导师是一个年轻又有些木讷的女老师,刚做硕导,手里也没什么项目,他们几个是她带的第一批学生。别的同学叫苦不迭,临安却兴奋得简直想站在主楼顶上摇着红旗放声欢呼。 这一次她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她把女老师仅有的一点项目当做身家性命来做,每天在实验室呆到凌晨,早上又是最早来的一个,中午吃饭都守着电脑,从不聊天看电影。女老师见她如此本分踏实,并没有传统漂亮女生的骄气,心中十分喜欢她。到了研二下学期的时候竟然主动问她:“临安你想出国深造吗,老师可以帮你写推荐信”。 临安却说:“我还没想好。咱们手头这个项目正是关键时候,我不忍心看您压力太大,自己也想做出来一些成绩。” 女老师知她虽然是客套,但毕竟在急功近利的学生中间也十分难能可贵了。她笑着说:“搂草打兔子,不误事。你先做吧,做出来成绩你也署名,对你申请学校也有好处。”临安简直感激涕零,如此更是发奋图强,一星期能有好几个晚上通宵呆在实验室了。 这一天她从收发室出来,手里终于捧到了UBC的offer,浑身竟忍不住微微颤抖。她一边飞快的思索下一步过去以后怎么打探张霁的消息,一边掏出手机准备告诉赵建华。谁知她还没拨出去,赵建华先打过来了。她高兴的以为果真父女连心,一听之下才慌了神,原来竟然又是医院来的电话…… 主治医生关上门才告诉她,赵建华常年糟践身体,胃溃疡已经发展成了胃癌,需要立即做切除手术。不仅如此,他常年画图,类风湿性关节炎已经严重到了掌指关节有尺侧偏斜,关节半脱位的地步。临安静静的看着虚弱的赵建华,不能言语,更没有眼泪。赵建华勉强冲她一笑,问:“你出国申请怎么样了?” 临安心念已定,再无犹豫。她盈盈笑道:“不太好,我准备在国内找工作了。爸,北京生活节奏太快了,不如你来照顾我吧。” 临安返京后即刻到各大网站招聘会上投简历。她本想着虽然错过了各大企业的校园招聘,但是凭着学校名头和硕士学历要找个像样的码工也不是什么难事。谁知她又一次高估了自己。虽然给她面试企业的也不少,但像她这样的毕业生到处都嫌太多,薪水离自己想象差了十八条街。她想此刻不是挑挑拣拣的时候,就找其中薪水最高的一家小公司咬牙签了合同。然后她在公司附近通过中介租了一套两居室的老房子,略一收拾,就把赵建华接了过来。 两个星期后,赵建华在307医院做了幽门侧胃切除手术。 他一醒来就把临安拉到身边,流着泪说:“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offer,爸爸对不起你。” 临安说:“哭什么啊,我最不爱看这种苦情戏码了。等你好了我再申请呗,或者咱俩定个自由行,一起到国外玩去。有什么好哭的。” 谁知赵建华却越发哭得伤心了,临安追问之下他才含含混混的说起来。这一年来半导体芯片行情火热,工厂要扩大生产规模。大老板为了占领市场对外赊账过多,手里现金紧缺,连买原材料的一笔都拿不出来了。赵建华自觉现在怎么说也算是小老板了,厂里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没等大老板开口就主动提出自己拿钱出来解这个燃眉之急。他本来心中微微得意,谁知第二天上班时竟然被警察拦在大门口,这才发现工厂已然被查封了。原来那位大老板外债欠得太多,早就把工厂里能抵押的能卖的都处理了,还从他这里骗了十几万,连夜卷铺盖跑了。 赵建华见临安沉默不语,只得说:“要不先把家里的房子卖了……” 临安打断他:“老房子不许动,反正也不值钱。爸你安心养病,手术费你不用管。你养了我二十多年,难道我还养不起你?”说完心虚的默默的哆嗦一下…… 临安出身至少也算小康之家,从未受过经济困扰,直到这天她给赵建华买完药。这段时间她连续付了半年房租和手术费,还买了不少术后营养品,自小积攒的一点积蓄已经消耗殆尽。此时钱包里堪堪只剩50块,而离发工资却还有20天。就算自己可以吃泡面度日,赵建华怎么办?怎么办?她开始懊悔没有听曲靖的话申请一张信用卡,脑子里翻来覆去浮现一个词,逼良为娼,逼良为娼…… 临安不愿回家,不知不觉走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僻静小胡同。她心猿意马,差点撞上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路虎;蓦地抬头,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似有人肢体纠缠。她不敢再看,快步离去之际又听到女子压抑而尖利的呼救声。她想人家也许是调情,应该不用报警,车门却“嘭”的打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孩子跳下来,边跑边哭喊救命。紧接着车里竟然连着出来四个男人追了上去……眨眼工夫几人都跑没了,就听那女孩子哭叫得越发凄厉。临安心里怦怦直跳,左右一看并无一人驻足。这滋味她是亲尝过的,当下再也不顾其他,一步跨进了车里。那几个流氓正酣畅痛快,但见坦克一样的路虎咆哮着冲过来,几个人登时一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快跑”,这才野兔子一样撒腿就跑,那车却越追越近,真是吓得魂飞魄散。路虎突然一个急刹,立定了纹丝不动;那几人却一直跑到前面的红绿灯才停下来,远远的往这边张望。 那女孩坐在车里哭骂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说“谢谢”。临安见她情绪平复,拍拍她手就准备下车。女孩却突然见了鬼一样,一把拉住她:“等等!你是……你是……” 临安点点头:“我是。” 原来这女孩正是那年殴打过临安的白四凤。 她一眨不眨的看着临安,眼泪残妆兀自挂了满脸。突然间一把把临安紧紧抱在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这才想起来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临安一向少眠,这天发生的事更是让她丝毫没有睡意,百无聊赖下她给Rover发了条信息:“测试。” Rover很快回复:“测试什么?” 临安吓了一跳:“测试看你是不是机器人啊。你怎么永远在线?” Rover说:“你忘了我说过的?” 临安一下子想起他说的那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消失”,心跳渐渐加快起来。这样的对话方式实在太过熟悉,只有那个人跟她说话时才会不停的反问。她手指微微发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下意识的问道:“你是谁?你在哪?” Rover说:“你希望我是谁?你希望我在哪?” 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是他吗?是他吗?如果不是呢? 临安擦擦泪,又问:“我希望你是谁你就可以是谁吗?” Rover说:“嗯,可以。” 临安笑了。她不再多说,敲了一句“谢谢,晚安”就下线关机了。 做人一定要懂得适可而止,一定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逼到绝望。只要不问,那么他永远有可能是他。这么多年才等来这样一个微薄而淡漠的希望,谁会傻到毫不留余地的将它戳破。 第八章 玫瑰人生 临安一阵迷糊,她使劲想到底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雾腾腾,湿哒哒,仿佛有人脸一晃而过。她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要,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有。突然她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在秋千上冲她笑。她有些明白,这不是自己小时候么,但细看之下好像又不太像。这时有人叫她,“临安,临安”,她想说“等等我”却怎么都张不开嘴。情急之下就睁眼醒来,原来是梦。 赵建华说:“临安起床了。我做了早饭,快起来尝尝。” 临安连滚带爬进了浴室,坐在马桶上一阵发呆。她记得在刚才的梦里反复提醒自己,呆会醒了要问赵建华一件事,这会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冲了个澡,看着镜子里水淋淋的人,有些怔忪。那张脸尽是憔悴,眼皮下面一层淡淡的暗青色,怎么没觉得年轻过就老了呢。 她没时间自伤,吹头发护肤化妆一气呵成。最后一刷腮红扫完之后已是明丽不可方物的青春女郎,这不叫画皮叫什么? 桌上两杯牛奶,烤吐司夹方火腿,还有一盘切成瓣的橙子。 临安盛赞道:“太贤惠了,早知道我早把你接过来了。要是我小时候也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没准还能再多长高5公分。” 赵建华说:“往夕不可追,亡羊补牢吧。为父已经耽误了你,以后一定要吃好喝好再不能给你添负担了。” 临安忙摇摇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什么耽误不耽误。好多同学国外念书念得苦不堪言,塞翁失马谁知道呢,注定我走不成吧。” 赵建华只能默默的咽了一口干面包,差点噎着。 临安照例第一个到公司。她打开窗户换了换气,出了一会神,然后坐到电脑前。还是只有Rover在线,临安一阵温暖又一阵惆怅。她手指放在键盘上,终究什么都没说。 曲靖一上线就给她发了信息。临安很久没见她,忙问“什么事?” 曲靖说:“这周日晚上在北京的同学聚会,你来吧?” 临安说:“罢了,我凑什么热闹,他们躲我还来不及呢。” 曲靖说:“怎么会,某人一天至少念你十万遍。” 临安说:“念去呗,他自己想不开我有什么办法。”敲了回车就开始后悔,心想今天太反常了,不适宜多说话。 果然曲靖半天没说话。 临安赔笑道:“没生气吧?你可不能因为这个跟我绝交啊。你看,咱俩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们的感情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曲靖说:“贫吧你就。就数我最可悲,只因我在这条感情食物链的最底端,执念啊执念。” 临安说:“果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文青梦。” 曲靖说:“赵临安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等一个不知死活的人等了十几年还想接着等,你有什么资格嘲笑别人?” 临安刷的收了笑容,像被点中死穴。是啊,不知死活,不知死活,要是真的已经死了呢?…… 电话突然响了,她赶紧接起来。曲靖急急的说:“对不起啊临安,我说过头了,是你先气我的。” 临安说:“傻丫头这有什么,我说了咱俩山无棱天地合的。” 曲靖不依不饶,只说晚上过来找她,便挂了电话。 临安自嘲的想,果然工作太简单了不是好事,人也跟着纯朴了,说话不经大脑张口就来,朋友都得罪完活该孤家寡人。一转念又觉得悲哀,戾气这么重,牢骚这么多,大龄女青年特征十分明显。 她魂不守舍,老板叫她第二声才听见,赶紧跑进他办公室,关了门才笑道:“对不起啊蒯总。” 蒯彧仝摆摆手,说:“F8的标书你写得怎么样了?” 临安说:“基本写完了,就等小侯的几个测试数据。他昨天不舒服,我让他早回去了两个小时。晚上给我打电话说都搞定了。待会他来了我再跟他确认一下。” 蒯彧仝满意的点点头,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等中标了我请大家吃饭。南涂项目我个人还是很有信心的,你说呢?” 临安忙道:“当然啦。老板您一向英明神武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 蒯彧仝哈哈大笑:“就属你会说。这样,今天上午有几个实习生来面试,人力那边小刘去产检了,你先帮着面试一下,别忘了你那道保留题目”,他停了停又说,“金昀那事你先别跟人说。” 临安点头如捣蒜。洗手间里稍稍整理了一下,就去楼下的大会议室里坐着,叫秘书挨个请实习生们进来。 方如早上出门的时候才跟室友们说,小企业的女hr们最不招人待见了,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又小人得志的嘴脸。所以她见到穿着当季新款套装,戴着黑边方眼镜又笑容可掬的临安时,着实惊艳了一下。哗,制服尤物啊。 临安随便问了她几个专业问题,方如答得头头是道。临安点点头:“挺好的,初试的算法成绩也很突出。先去外面稍等一下好吗?” 方如全然没把这份工作当回事,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摁手机。就听秘书说,“请大家都进来吧。” 临安看着这六个人,故作深沉道:“大家表现都很好,让我很难拿主意。” 方如接茬道:“那就都要了呗。” 众人一齐笑了。临安说:“老板没给我这么多预算啊。这样吧,我们公司招聘历来有一个保留试题,谁先答对就要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名片,发给众人,然后说道:“这是我们老板的名片,他叫什么?” 这可真难倒了众人。一个男生怯怯的说:“我知道肯定不是朋或工……” 另一个小个子男生嘴里嘟囔着:“蒯彧什么来着,我认识这个字的。”他猛的灵光乍现,和方如同声准确念出:“蒯彧仝!” 临安这才明白,原来刚才方如一直低着头是在用手机上网查拼音。她心道,果然没看错。 看人并不是容易的事,临安吃的亏实在不少了。 她看着手里一只印有公司logo的纸杯,微微有些发呆。凯达的简写KD,横过来看好像一个人大笑的样子,或者是大哭,端看你怎么看它。 蒯彧仝提到的金昀原本是凯达的一名高级员工。他学财务出身,却在H大软件学院读了个工程硕士,并且在IT企业做到研发项目的项目经理,实属能人。彼时国内研发的针对中端企业的ERP软件市场基本空白,金昀凭借在其他企业财务部门实施ERP获得的一些资料,给蒯彧仝提交了一份长达100多页的ERP软件研发立项可研报告。蒯彧仝十分欣赏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的公司本是他父亲出资的。他虽然自立门户,但总是不改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更何况这类财务应用软件市场规模大,竞争少,回报率相当可观。于是蒯彧仝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两年前临安来面试的时候金昀一眼相中了她,连同其他几个新毕业的学生一起收到自己麾下。 金昀个子不高,满脸痤疮,话很少。临安自认为这位上司沉稳能干,与他在一起除了交流工作并无掺杂太多个人感情。谁知有一天金昀在工作时间把临安叫到自己格子里,直勾勾盯着她,小声说:“临安,你说我对你算不算有知遇之恩?”说罢竟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临安四下看看格子间里埋头工作的同事们,大声说道:“金总您太过奖了,那我先回去了。”同事们齐齐看向这边,临安扭头就回到了自己座位。 从此临安就这样时不时的大声在办公室里说话,搞得别人莫名其妙。好在IT民工多半是年轻的男孩子们,美女的这点骄纵还在可容忍的特权范围之内,众人往往一笑置之,并无深究。 临安眼见金昀越发的亢奋放肆,心中怒极,又不甘心为这种人渣放弃刚刚上手的工作。她不愿找蒯彧仝,一方面显得自己实在无能;另一方面,金昀主导开发的F8做到现在已初俱雏形,蒯彧仝怎么会为了她一个小小码工得罪他。她银牙暗咬,蓦地想起一人。 白四凤听完这段官司,重重的大骂了临安一顿,骂的却是她笨。她信誓旦旦的说:“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临安没敢多问细节,怕问多了自己承受不了。只知道白四凤说完这话的第三天,蒯彧仝就把她叫进办公室,说金昀电话提出辞职了,留在公司里的东西一概不要,并表示公司要多少违约金他都接受。临安做出一个极为惊诧的表情。 蒯彧仝叹口气:“临安,金昀说你不接受他的追求,又要天天看到你,很痛苦,所以才要辞职。” 临安当即说:“那怎么好意思委屈他。我辞职好了。他是项目负责人,毕竟对公司意义重大。” 蒯彧仝说:“你也太小看我蒯某了,心生去意的我一概不留。我是想说,你从头一直跟这个项目,金昀一向对你赞誉有嘉,所以我想让你接手这摊子事。再过几个月南涂煤矿招标就要开始了,我相信你一定做得不比他差。有信心么?” 他这一番又压又捧的做作让临安真正服气,于是她重重的点了点头。只是升得这么快,放在别人眼里却是另一番原委,就是美女也没法容忍了。跟她一起入司的男生在茶水间阴阳怪气的说:“看到了吧,你还想追?傍上高枝就把金总踹了,还要砸了人家饭碗赶尽杀绝。美女的手段啊,啧啧。”临安冷笑一声,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一杯茶垢泼进水池里,扬长而去。 后来没过几天有人八卦,说金昀跳到了东大,做的工作还是ERP软件研发管理,不过跳过去就直接升了研发部门的经理。蒯彧仝对临安说:“你不用急,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咱们有熟人。”原来南涂主要负责招标的财务部董主任正是自己人。蒯彧仝嘱咐临安这事不能张扬,否则即使中标了也会因利害关系人没有回避而被质疑。 公司楼下二层有一间小小的茶餐厅,曲靖到的时候临安已经给她点好了姜红茶。她一阵感动,握着临安的手,心中不能不感慨万千。 临安拍拍她,问:“谁组织的聚会啊?” 曲靖说:“严敏行。他跟我说了,他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见你,又没有别的理由来找你。” 临安说:“这个糊涂东西。不跟我说跟你说有什么用,他还嫌伤你不够多么。” 曲靖凄然一笑:“临安,我们几个一般的执念,彼此体谅吧。等了这么多年了,谁也说不清到底在等什么,反正就是习惯性的等了。” 临安沉默的点点头,言之有理啊。 曲靖又问:“那你到底去不去?” 临安说:“不。就算等不到我要等的人,我也决不会瞎对付。对别人可以妥协,对自己我永远不会妥协。” 曲靖听得一阵热血澎湃:“临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这样的气魄。走吧我饿了,我们换个地方吃晚饭慢慢说。” 临安说:“不行啊,我们这里不比你在出版社清闲,我还得上去改标书。” 她把曲靖送到楼下,看她上了她的黄色小QQ嘟嘟而去才回到自己办公室。 她给赵建华打个电话,叮嘱了一阵晚饭的事;又把小侯小谢他们叫进来问了几句,然后说:“不错,应该没问题了,下周肯定能发出去。大家早点回家吧,周末愉快。” 又过了小半个小时公司才彻底安静下来。保洁阿姨进来问:“赵小姐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她改了电脑管理员密码,又进操作系统了设了几道障碍。想了想又用手机把标书做了备份,然后锁定硬盘并关机。这才掏出钥匙打开柜子,拿出一个大书包。 她伸手拦了一辆车,跟司机说了个地址。晚高峰的环线非常堵,但她丝毫不介意,这是她一天当中睡得最香的一段时光……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鬼佬用英语大声喊道:“快点啊我憋不住了!”临安抱着一堆东西连蹦带跳从洗手间出来,冲那鬼佬甜甜一笑:“对不起。”鬼佬忍不住给了她一声口哨。 临安一路和人打招呼来到吧台,问道:“白老板呢?” 酒保是个英挺的白人小伙子,一见临安就脸红,说:“我没主意。她和保罗在后面也未可知。安,你要什么?老样子?” 临安喝完一杯加冰的伏特加,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走到台上。她化着浓妆,眼角甚至缀了几颗水钻,一身低胸贴身的黑色礼服,妖娆婀娜简直不似真人。她故意压低了声音,用被酒精洇过的嗓子说:“大家好,我是安,今天由我为大家唱歌。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她朝乐队点点头,便拥着话筒开始轻唱: “快点抱我,紧紧的抱我, 当你吻我,天堂在叹息, 当你说话,天使在歌唱, 请把你的神魂都交与我罢, 这样每一天都将是玫瑰人生。” 第九章 不如怀念 严敏行坐在这狭小又软得过分的沙发上,暗骂自己脑子进水了,听人忽悠几句就来了这么个地方。耳中一片靡靡之音,光线特别暗,空气特别闷,明明是鸡尾酒却特别上头。他只觉昏昏然,四周围到处都是别人的手脚和酒杯,自己的都不知道该搁哪。 他勉强绕过人站起来,就被旁边一个女生看到了:“啊严敏行,你怎么不去做男模,太浪费了!对了你们公司有没有什么内部折扣的?我看上你们最新款的冲锋服和登山鞋了。” 严敏行笑笑:“一般没折扣,特殊时候有,比如有美女跟我要的时候。回头我给你几张特卖门票,你要抓紧时间抢在普通会员之前去,然后才有机会跟我们员工一起抢。” 他来到露台外,点燃一支烟,啵的吐了个圈。一阵夜风将它吹散,露台边烟灰色的纱幔轻轻扬起,远远近近的灯光里尽是若隐若现的笑语声和香水味,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倒映出许多一触即逝的浮华。 他轻笑一声。临安果真没有来,果真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从前是,现在是,将来…… 忽听耳边有人问:“这家夜店为什么叫梧桐沼泽?梧桐和沼泽有什么关系?生长在沼泽里的梧桐吗?” 原来是一个长得极高的女孩子,眉目婉转,一袭藕色裙子,学他样子倚在栏边吸烟。 严敏行笑道:“老板大概是一只被骗的凤凰,以为找到了依靠,结果发现是陷阱。” 那女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理他。俩人分站露台两边各自安静吸烟。就听屋里有人喊:“奉节,奉节”。女孩说声“来了”便踩灭烟头,匆匆离去,只余一段云桂香气暗自绵亘。 严敏行回来的时候大家已起身准备走了。他想了想,还是对曲靖说:“住哪?我送你吧。” 曲靖正眼都不看他,端起酒杯将最后一口血红的液体一饮而尽:“谢谢,我自己开车来的。” 严敏行说:“喝成这样开什么车。”就见外面匆匆跑进来几个保安,原来是有人喝多了在吧台大声闹事。他不再关心,挽起曲靖的胳膊半拉半拽的拖出门。 凯文在吧台后面一板一眼说道:“先生,请您克制,否则我们将请警察来处理这里的尴尬。”他来中国留学已好几年,中文发音极为标准,只是听起来不免刻板。 果然那醉汉边挣扎边笑道:“洋鬼子你说啥?我听不懂外国话。我天天来你还不认识我?你们放开我,我又不打人又不砸东西,让这些保安放开。我只想跟那个驻唱美女说句话,她为什么从来不理我,从来不理我……”他酒劲上来,哇的一声满腹污秽吐了一地,保安们立刻放开了他。他越发撒泼起来,躺在呕吐物上不住翻滚踢腾。客人们见状纷纷掩着口鼻快速离去,不多时店里几乎就走空了。 就见一个背心热裤,漆黑眼圈的女人破口大骂:“操,老子养你们就是让你们站着看戏的?”保安们如梦初醒,下手再不客气,连踢带踹将那龌龊男人弄了出去,几个保洁赶紧上来收拾,好一阵才清爽了。 白四凤犹觉不解气,踹开后厨问:“临安你怎么招惹上这种下三滥的?” 临安委屈极了:“我怎么知道。我哪知道这年头连躲都躲不起了。” 白四凤说:“算了算了,谁让我欠你,隔三差五帮你擦屁股我也早习惯了。你那帮同学走了,今天还唱吗?” 临安抬头看看时间:“唱,要能再来几个人就算我补过了。”她补了些胭脂后二次登台。白四凤捏捏她脸颊:“妈的,真是美女。” 夏夜打烊总是特别迟,临安换好衣服时已将近三点。白四凤于心不忍:“这月工资打你卡里了。我的车停在外面,可你都这样了能开吗?” 临安点点头,一边接过钥匙:“没办法,下周事多,老板的车送去保养了。凯文再见。” 她一路哈欠连天,疲累已极,把音响开到最大声还是忍不住频频点头。猛然听到后面有车滴滴滴不停滴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等红灯的时候睡着了。她开手挡车本来就不熟,这一下着急离合抬得猛了些,咣当一声就灭车了。她学白四凤骂了一句,打火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竟然两次都没打着,后车却越发催得紧。她此时灵台已清明,心中更是气盛,于是拉起手刹,摁亮双闪,摇下玻璃就冲后喊:“这条路上就咱们两辆车,我车坏了,您会变更车道吗?不会我教您。” 谁知后车竟然下来一个人。临安吓得赶紧升玻璃窗,却还是慢了一步,一只手伸了进来。她尖叫一声,那人已经打开车门,说:“原来真的是你。” 7月底的北京,即使深夜也一样闷热难耐。那人一身西装一丝不苟,一只抛光黑陶四叶苜蓿袖扣倒是醒目。临安一向有些怕他,结巴道:“顾,顾文定啊……你可吓死我了。” 顾文定一笑:“不错,果然还记得我。下来吧我送你回家。你以为我为什么滴你,你快开到护城河里去了。” 临安讪讪的换到副驾上:“谢谢,那你的车呢?” 顾文定说:“没事,呆会我打电话叫人开回去。我刚才就觉得唱歌的像你,又不敢肯定,以前那么清爽一个人”,他又笑一声,“你可真够大度,竟然还能跟白四凤混到一起。” 临安说:“人跟人的缘分没法说——你竟然在北京?” 顾文定“嗯”一声。 临安不由的想起彼此间的前事,终觉尴尬,顾文定不说话正合她心意。只是这车开得又快又稳,眼皮竟然又开始胶着。她不愿在别人面前露出这幅样子,只是拼命睁大眼盯着前面。 顾文定把车停好,空调调到最小格,极慢的把临安脑袋扶起来,脱下西服披到她身上,又把她靠回自己肩头。想起她刚才兔子一样瞪着眼又忍不住打瞌睡的样子,真是又心疼又好笑。骄傲的临安,到底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样。 临安觉得脖子酸疼难奈,略一动弹就醒了。她触电一样坐起来,一叠声的说:“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怎么睡着了!我睡了几分钟啊?” 顾文定说:“我看你还没醒,要不接着睡吧。看看外面。” 临安大吃一惊,只见小区外已是红日当头,车水马龙了。她红着一张脸,腻腻歪歪的说:“你难道……难道……” 顾文定点点头:“没错。甭废话了,上去补觉吧。以后不要一个人那么晚回家,不然我让白四凤好看。我走了。”说罢下了车,又拦一辆出租车走了。 临安蹑手蹑脚打开门,却见赵建华坐在餐桌边拿着报纸看着她。临安赶紧说:“对不起啊爸,公司有个项目马上要投标,我们小组都是通宵加班。你怎么起这么早?” 赵建华轻轻抚着她头发,低头吻了一下,心中酸涩,说道:“抓紧时间睡半个小时,我叫你起床。” 临安摇摇头,“你今天记得去复查,打车去不要挤公交,中暑了得不偿失,晚上我回来检查出租车票。”她匆匆洗漱完毕就又出门了。没办法,一天只有24个小时,每件事都必须做,只好委屈睡觉。 例会快结束了,蒯彧仝盯着投影仪一个劲儿发愣。临安大喊一声:“老板回魂了”。 蒯彧仝说:“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踏实?” 临安说:“小侯小谢小方你们几个先回去,刚才说的那几个问题改好了发给我看。”等他们走了她才又说:“我仔细想过了,源代码应该没什么问题,金昀毕竟签了保密协议的,只要有这个他就不能把我们的东西原封不动卖给东大,他总不至于冒牢狱之灾的危险替东大卖命。就算他跟东大早就勾结上了,我这里已经整理出F8开发全过程的源代码管理系统log记录,还几个早期版本,对簿公堂也不怕他们。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董主任那边能不能靠得住……” 蒯彧仝说:“老董这个人跟我家多年交情,跟我爸一起扛过枪的,我信得过他。他说80万是标底那就肯定是了。我就是不知道金昀还有什么后招,只能等拿到那几家的标书再说了。” 谁知眼看到该发出标书的时候了,董主任那里竟出了意外。他嘬一口五粮液,悻悻的说:“本来这些100万以下的项目我们矿上就有决策权。鬼知道上级集团公司人事大变动,换了一批人掌权,一天到晚闹着强化内控制度,财务审核批准权都收回去了,咱们今天吃顿饭都得他们审核了才能报销……” 蒯彧仝赶紧接口:“董叔叔哪里话!早说了这顿我请的。” 董主任说:“不用!要这点事都做不了主我还混个屁啊!不过其他几家企业的标书我还真是提前拿不到了,也就到了开标那天能早点给你们拿出来看看。不过你放心吧,80万的标底是我做的,只要你们产品没问题,你投个82,81就肯定没问题。” 这天晚上临安跟白四凤请了假,做完面膜就躺床上了。她很多年没有这么早睡过,只是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她拿起床头的《安徒生童话》随手一翻,一张纸条飘了出来。呵,竟然这么多年了。忘了我吧……忘了我吧……不,不会的,一早就说过,既然答应了你,天长地久就都是你。她闭上眼,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她神魂不宁,一晚上噩梦连连,天还没大亮就嗡的坐了起来,浑身脱力一样累。她隐约记得有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急急的对她说:“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不要去哪呢?上班吗?不上班怎么养家。这个女人又是谁呢,为什么总是流连在她梦里。 她收敛心神,把自己打点妥当,安顿好赵建华,就直接去了蒯彧仝小区楼下。 南涂煤矿是河北廊坊境内一个大矿,储量多,煤层浅,热量高,是华北平原少有的富矿。近几年能源市场日渐火爆,南涂被母公司中能集团收购以后效益越发可观,管理水平也跟着不断提升,高矿长主动向集团总部提出申请自费做ERP项目。集团有意将他们做成信息化管理试点单位,表示这笔钱由总部来出,随即向社会发出招标公告。今天程序已经到了集中评标开标的时候,各家投标公司都带着自己的陈述演示团队来到国宾酒店,在一间会议室里三三两两坐着。临安没有看见金昀,大大松了一口气。 董主任给临安使个眼色。临安不小心把水洒到了手袋上,她连说“对不起”,起身往洗手间走去,谁知却走错方向进了楼梯间。董主任塞给她几张A4纸就匆匆离去。临安找到一个服务员才问明洗手间所在。她进去以后朝里闩好门,开始轻轻的一页页翻看。 这一下真是如坠冰窖。 一共5家企业投标。报价最贵的SAP是350多万,东西虽然好但定位却偏高了。还有两家企业都是新成立不久,DEMO稿子做得漂亮,但是软件实际功能明显要差一些。最后两家就是凯达和东大了。金昀确实厉害,在参考之前凯达F8源代码的基础上,真的几个月就新开发了一套功能更强大,UI更漂亮的新软件出来,甚至起名叫F18……最让她震惊的是他们的报价竟然只有50万!虽然原则上低于标底的报价就直接作废了,但是哪个企业会跟钱过不去,50万买好的还是80万买不好的,傻子都知道吧。 事已至此,只能好好发挥尽力而为。她闭上眼在脑子里把要陈述的东西过了一遍,然后镇定的打开洗手间门。迎面进来一个高挑的女孩子,两人俱是一让。 董主任竟然还守在女洗手间门口,也顾不上避嫌了,只着急道:“集团公司领导要过来视察,你别害怕,说自己的就行。” 临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就推门进了多媒体室。 台下只有南涂煤矿的几个负责人。临安准备得十分充分,她吐字清晰,笑语嫣然,枯燥的DEMO展示都把人们逗得一阵阵发笑,气氛轻松和谐。 有几个人推门进来,就近坐在了后排的座位上。 临安对他们微微点头致意,正要接着讲下去,却听高矿长说:“你稍等一下。”然后他带着几个人快步走到后排,不住的说:“欢迎集团领导视察指导工作!实在有事脱不开身,没去接您几位……”他还想唠叨,却被一个人悄悄说了句什么止住了,陈述这才继续进行。 临安只觉得头顶的几盏射灯功率实在太大,晃得她头晕眼花,额角竟然微微渗出了汗珠。 待她陈述完毕,高矿长说:“好,不错!今天的几家公司都不错。你是凯达的经理是吧,先去隔壁会议室等着好吗?我们现在就开始评标。两个小时之后就能知道结果了。”他不再理临安,转身对那几位领导说:“帅总,齐总,节总,快请到前面来坐!” 蒯彧仝手里攥着那几张A4纸,急急迎上来问:“怎么样?” 临安说:“我尽力了,听天由命吧。要是中不了你就开了我算了。” 蒯彧仝一听乐了:“开了你就能中的话我就开。傻妞,你觉得自己只值80万吗?” 临安一阵感动,随即又有些无措。其他几个同事在一起有说有笑;蒯彧仝不理他们,自己去抽烟。临安只是不停喝水,然后又去厕所,竟然又碰到那个女孩子,才想起来这正是那位节总。 临安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漫长的两小时。当服务员说“可以进来了”的时候她第一个冲了进去,几乎没绊倒,蒯彧仝连忙扶住了她。 高矿长在台上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经过南涂煤矿ERP系统建设项目领导小组和工作小组的一致同意,我代表评标委员会公布以下结果:SAP由于报价过高,我们无力承担,谢谢您的支持。明喻和迪通的二位老总,您公司设计的软件不太符合我们的需要,一样谢谢您的支持。东大,”他喝了一口水,又说“你们的产品非常理想,性价比很高,但是报价远低于我们80万的标底。很遗憾,根据惯例只能作废了。所以最后中标的是北京凯达信息技术有限公司研发的F8系中小企业直通车ERP管理软件,让我们祝贺他们!”场内随即响起一片掌声,凯达的几个员工更是兴奋不已。 “等一下。”节总的声音不大,全场却立刻静了下来。只听她问道:“性价比高的产品反而不能中标,请问这是哪里的惯例?不花你的钱你真不心疼啊。” 高矿长竟一时语塞。董主任忙站起来说:“节总我来解释一下。根据《招投标法》的规定,低于标底的报价可能有低于成本报价的嫌疑,涉及到不正当竞争。我们矿虽然小可也算是国企,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要兼顾,所以一般就按作废处理了。” 节总笑了一下:“你们都是挖煤的,怎么知道开发软件的成本是多少?这个80万的标底又是怎么核算出来的?就算《招投标法》也只是说标底作为参考而已,而不是绝对标准。” “这……”这下连董主任都说不出来了。 就听她旁边的齐总说:“我认为80万这个数字还是比较合理的。参考去年底社科院公布的IT行业报告,这样一套比较复杂的财务管理软件,开发周期至少需要两年。按照一个项目经理加两个项目成员的最低配置,一年光薪水就至少需要支付将近30万,两年是60万。再加上企业本身的管理成本,老板自己要赚的钱,80万不算高,而50万肯定过低。” 他一席话讲得众人心服口服,蒯彧仝更是拼命鼓起掌来。临安反倒有些傻了,木木的随着众人一起拍手,也不知在做什么。 南涂财大气粗,对没中标的企业也十分客气,留大家一起在酒店二楼吃自助晚餐。这些企业负责人固然心里不痛快,但毕竟以后还要在圈子里混,五星级的自助也不算怠慢了,遂一道欣然前往。 临安早起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胃里早已纠结成团,只想回家喝一碗热热的小米粥。蒯彧仝却说:“那怎么行,今天什么日子,齐总帮了这么大的忙,你还不跟他喝几杯?车先放着,回头找别人帮你开回去。” 临安再无借口,只能硬着头皮端着半杯红酒上前,盈盈笑道:“今天的事真要好好谢谢齐总,我先干为敬。”说罢半杯红酒一口喝完,一滴不剩。 齐总还没说话,高矿长却高兴的接茬:“啊呀,赵经理好酒量!来来来,咱俩也喝一个。”说罢就来拿临安的手腕。 蒯彧仝不动声色的迎向高矿长,将他挡了开去,又笑道:“您不能这样,看见美女就忘了我们了。今天的事主要还是要谢您,我代表我的员工敬您,我也干了。” 节总婷婷袅袅走来,一边笑道:“不带你们这样喝红酒的。老高快换白的来。” 高矿长身后本来站着一群人等着敬酒,这时工会的郑主席便过来说:“节总啊,快给我们说说你是怎么保持身材的?明明跟电视上的模特一样,怎么就是个8岁孩子的妈了呢?” 节总掩口一笑:“郑主席您太过奖了,我都胖死了。”她懒得再敷衍,不高不低的对齐总说:“我去接兜兜放学了,你晚上早点回家。”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片赞叹之后高矿长提议,大家一起敬他们夫妻一杯,祝他们永远幸福。 临安觉得有点好笑,庆功宴答谢宴怎么变成了喜宴呢。她胃里似有火烧,再也扛不下去,跟蒯彧仝说即使被开也要走了。蒯彧仝看她样子不禁心生愧疚:“你先打车回去吧我还得应酬一阵。明天你休息一天,后天再来公司。到家给我发个短信。”说罢又拜托董主任把临安送出去。 临安闲闲的说:“咱们集团公司领导的姓好像都挺生僻。” 董主任哈哈一笑,说:“这里面有个典故。节总其实姓关,她名字里有个节字,关奉节。一开始大家都叫他们张总王总关总。结果有一次中层以上干部开全体会议,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刘总’,谁知会议室里竟然同时站起来四个刘总,把人们笑死了。后来有人出了个主意,说大家都叫名字吧,也别总不总了。可是谁敢开这个头啊,照叫刘总不误。有人又说了,那干脆就名字加个总好了,谁再叫错谁罚10块钱,放在我们总部一楼大堂的希望工程捐款箱里。结果还是没人敢叫领导名字,宁可身上装10个10块。最后我们齐总说了,这事好办,谁再叫错领导名字,这个领导罚10块钱……” 临安扑哧一下笑了:“董主任您太会讲故事了。好了我的车就在这儿,您快上去吧。”董主任安顿几句就急忙跑回去了。 临安打着了车。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一点的慢慢散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浑身火辣辣的疼痛犹如刚刚受了一万道雷刑,又被千刀万剐,剥皮抽筋。她试图哭出来,却只是沙哑的“嗬,嗬”声,眼里竟是一点湿意都没有。 齐总,齐总。雨不要了么。 回首望去,十四年好像也不怎么长,不过是弹指间罢了。到底设想过多少种再见?一万种还是一万万种?以静默,以眼泪,以热吻,还是以生命在彼此的坟前? 只是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一边是娇妻佳儿,富贵满堂;一边是面对面,视而不见。 临安摊靠在椅背上,就那么一动不动的靠着。双眼紧闭,好像再无意识。 不知哪里飘来蔡琴的歌,沉沉的,如慕如诉。她唱的是: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春已尽 忘不了花已老 忘不了离别的滋味 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恼。” 第十章 以吻饯别 临安半睡半醒,就听有人跟她说:“傻孩子,跟你说不要去,不去不就看不到了?” 临安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妈妈,心里一松不由的高兴起来。她缓缓张开眼,面前竟然真有一张人脸,一只手抚在她肩上——她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哪里有什么妈妈,分明是和一个男人在床上! 顾文定被她吓了一跳,问:“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不怕我在。” 临安早已知觉自己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她并不紧张,只是想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昨天去招标会,然后中标,然后庆功会,然后碰上了……她心口蓦然像被一只手用力的掐了一把,记忆像滔天巨浪一样狠狠砸过来,呼吸瞬间一窒。 顾文定赶紧给她端来一杯水:“你放心我没碰你。昨天我们单位在国宾酒店开会,我在车库里看见你的车,后来才发现你晕过去了。幸好你没关车窗,我把你送医院,医生说你是喝醉了。你一直抱着我哭不让我走,我只能把你带回我家,然后哄你睡觉……” 临安赶紧打断他:“别别,别说了!我知道我酒后无德,冒犯你了。” 顾文定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临安无心尴尬,她站起身来,像是刚开完工作会一样总结道:“好,那今天就这样了,再次感谢你啊。现在快四点了我先回家,改日再来登门拜谢。”说完转身就要走。 顾文定歪在床上,淡淡的说:“这个张霁就是那个张霁吧。我以前问过你。” 临安瞪着自己的鞋,板着脸不说话。 顾文定又说:“按理我没资格教训你。只是看你这么难受……你是聪明人,不要老跟自己过不去。既然他都不在那里了,你还等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废话太多,于是改口道:“走吧我送你。” 他把临安送到小区外就熄了火:“不进去了影响别人休息,我看你家灯亮了再走。” 临安反应迟钝,点点头就要下车。顾文定一把拉住她:“你的包。” 临安拿起包再次下车,顾文定却又一次抓住了她。临安不觉厉声道:“顾文定你到底要干什么?” 顾文定从来没见过这样色厉内荏的临安,但他一步都不肯退让,紧紧握着她细瘦的胳膊,等她痛哭失声或者打人骂人,或者别的怎么样都行,只是不要这样一副让人揪心的样子…… 然而临安只是哭笑不得的说:“你老拉着我干什么,我想回去上厕所……我又不会自杀,我还要养活我爸。你说的对,他既然已经那样了,我也就不用再这样了。谢谢你快回去吧不用等我,再见。” 顾文定龇牙一笑:“那就好。我看你还是做我女朋友吧,我也挺好的。明天晚上接你吃饭,再见。”说罢轰轰两声黑色的迈腾就消失在夜色里。 临安早跟赵建华说过晚上不回家的,她只想把顾文定撵走,然后自己一个人呆着。好多事还没想明白——总得想明白。她无处可去,孤魂野鬼一般抱着膝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昏黄的灯光里不知名的浓郁花香一阵阵袭来,蚊子围在身边嗡嗡打转。 她无嗔无怒,只觉周身麻木,苍凉。原来这才是生活,自己怀揣的不过是文艺少女的天真情结,活的不过是小说里的人生。那些时间,那些付出,那些努力,统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年少的初恋,长久的分别,家世的坎坷,有什么理由也要求张霁像她一样坚守呢。临安哀哀的捧住脸,27岁的无知少女,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她又试了试,只因太过清醒,还是哭不出来。有人可以撒娇才值得哭吧,她又哭给谁看呢。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临安哈哈笑了两声,简直要走火入魔。 突然电石火光间她一阵毛骨悚然,只觉背后树丛里像是有人一样。她猛然回头,一个黑影果然立在那里,已不知站了多久。 她从前经常想象张霁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都是拔高了的清瘦少年,面容还和小时候一样温暖和煦。然而真的张霁并不是这样。他继承了张大中的骁勇身材,五官比小时候少了些女气,变得硬朗坚_挺,真的是男人了。 他慢慢的走了过来。 临安不由自主的有些失心疯,笑嘻嘻的叫道:“齐总,这么晚还不回家!” 张霁在心里反复练习了几十遍,这才极轻的念出来:“临安。” 临安啃着指甲,一边笑道:“齐总竟然认识我。” 张霁无话可说,就那样定定的站着。 两人像同台表演的滑稽剧演员,各自保持着最诡异的姿态和神色,谁也动不得,谁也说不得,仿佛谁先打破这平衡谁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一般。 临安想,真矫情,又不是演戏,何必呢。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你回去吧,是我发神经。我一点都不冲动,只是不想听你解释,反正都这样了,解释不能改变任何现状。快走吧,走吧。” 张霁清了清嗓子,却问:“顾文定对你好吗?” 临安说:“好。我已托付给他,你就放心去吧。” 张霁说:“你想知道我这些年的故事吗?” 临安说:“不想。跟我没关系。你快走吧你老婆孩子等你呢。” 张霁说:“你真的这么想让我走?” 临安说:“嗯,真的。求你了快走吧。” 张霁说:“你撒谎。” 他一步上前把临安紧紧箍在怀里,准确的找到她的嘴唇,一口就吞了进去……只觉从头顶到脚尖一阵战栗。这一刻,到底等了多少年?他满腔压抑的欲望乍得宣泄,竟发现已酿成了浓浓的恨,铺天盖地汹涌而出,只是不能抑制的吮她,嘬她,咬她,恨不能生吞活剥咽进肚里去,让你装,让你撒谎,让你胡说。 临安的意志和身体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意志说让他滚,他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身体说不不,人生难得欢愉,十四年才等来的欢愉,爱谁谁吧……张霁凶恶的吻里有浓浓的酒精味道,她不知是哪一样让她醉,仿佛回到一个多年前的幻境里,湿哒哒的女萝和菟丝繁复缱绻,缠绵成一家…… 直到彼此肺腔里最后一丝空气都消耗殆尽他们才分开,各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临安尚未来得及愧疚自责,旋即又被张霁拽进怀里。她意识混沌,心尖似被电击,不住的轻颤。她悲伤的对自己说,这就足够了,就算此刻死了也不白等这些年。 等她清醒过来时,竟发现天已蒙蒙亮,马路上不时经过环卫工人,晨练的老人出了家门,咳嗽一声慢跑而去。 张霁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吻掉她脸上的泪珠。他轻轻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临安拼命的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肯让他动一动。 张霁叹一口气,打横将她抱起来。多少年过去,临安却仿佛还跟小时候一样轻。 他将她放进车后座,问:“困吗?睡一会吧。” 临安说:“天快亮了。” 张霁说:“你今天别去上班了,在家休息。等你好一些我再给你打电话。” 临安点点头:“好,那我回去了。” 张霁纵有千般不舍,只能摸摸她脑袋,目送她进了家门。 临安轻轻闪身溜回卧室,躲在窗帘后面看着张霁的车,又过了小半个小时他才离去。她轻轻抚着嘴瓣,万般柔情绵亘心口,缠绕纠结,越结越沉,直到把五内都拽进万丈深渊。 她打开床头的书。这纸条历经十四载无眠夜,早已黄渍斑斑。人说字如其人,张霁的字如此落拓不羁,人却是板正严苛,真是够闷骚的。 她面上微微浮出一丝笑意,随即起身而去。 嗤嗤几声,纸条被她撕得粉碎,又扔进了马桶里,哗啦一下再无痕迹。她洗漱完毕,转头进了厨房。 天亮之前还不肯离去,难道学小人鱼被阳光化为灰烬? 这一段感情不能说完美,可至少也算得上有始有终的圆满了,还有什么心愿是放不下,忘不了的呢。做人一味贪得无厌,只能将所有人都逼进死胡同,那8岁稚子又何尝做错过什么。 忘了他应该不难吧。只要想忘就一定可以忘掉。 临安心念至此,只觉得浑身松快起来。连赵建华都感叹:“还是年轻啊,一晚上不睡都这么精神。” 张霁一路心不在焉,突然发现走错了车道。他本想直接去公司,迷迷瞪瞪却上了回家的路,一个急打轮才掰回去,后车一痛狂躁的鸣笛。 这时电话响了,兜兜委屈的说:“爸爸,你怎么还没回家呢,那颗大牙昨天晚上终于掉了,流了好多血。” 张霁笑道:“那你哭了没有?” 兜兜说:“没有!我都二年级了,掉颗牙还哭,丢不丢人!” 张霁说:“真勇敢啊,奖励你什么好呢。” 兜兜说:“真的有奖励?早知道我就多敲掉几颗牙了。” 张霁呵呵一笑。他平时从不宠溺孩子,今天却不知哪里生出来一丝微微的愧疚感,随即慷慨道:“这样吧,爸爸送你一套小高球杆好不好?” 兜兜立刻对着电话大喊大叫起来。又听关奉节不知说了句什么,兜兜说:“我上学去了。你记得下午3点的家长会。” 张霁到了公司时间还早,就去健身房洗了澡,又换了件衬衣,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一阵发呆。他的办公桌简单干净,大得能做斯诺克球台,上面仅仅摆了一张名片。 赵临安,赵临安,单单念出这个名字就足以唇齿生香。霎时又想起那个吻,真恨不得立刻起身去找她,然后……然后怎么办呢。 他费尽心机,却万万没想到在南涂招标会上碰到临安。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台上那个娓娓而谈的女孩子是谁,她长得几乎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然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在旁边,别来悠长岁月,中间何止隔着层峦叠嶂,又哪里有机会用一句两句说清。 他不愿泄露分毫心事,只管强自镇定。直到临安端着那杯酒来到他面前,笑语盈盈一饮而尽,眼波扫过他面上却不曾停留片刻,转眼间翩然离去。 啵的一声,如同一个华丽的肥皂泡被戳破,他连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出口。反复的想,太迟了,太迟了,果真忘了…… 敬酒的人一轮一轮的上。他本早已戒酒多年,这时隐约起了自弃的心,昏昏沉沉来者不拒。等他蓦然惊觉已是千杯万盏之后了。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醉酒的夜晚,以及那一晚的愤怒,不甘与绝望。彼时他适逢家中剧变,一切无奈只能自己一应承担。然而多年流亡坎坷的生活早已磨砺了他。他今非昔比,是断允许自己再那样无力的。天下事尽在人为,大不了一切重来。他想起董主任刚跟蒯彧仝说临安自己开车走了,便快步进了地库。 却碰到了国资委评价局的顾局长。张霁不想耽搁时间,侧身躲到半堵墙后,远远的从转角处的反光镜里看着他。谁知他竟从一辆车里抱出一个看似神志不清的女孩子,正是临安。 张霁不动声色,隔着三辆车悄悄跟着他们,从医院一直跟到四环边的一个高档小区里,眼看临安紧紧攀着顾文定的脖子,顾文定将她抱进楼去…… 张霁满腹酸胀,不辨喜悲,方才那番重头再来的豪情早已不知所踪。顾文定他一早就认识,国资委里的红人,背景深厚,前途不可限量,临安跟了他自然是好的。相比起来自己算什么呢,隐姓埋名的逃犯之后罢了。 他伤痛难当,不能想象他们亲昵的样子。于是来到临安家楼下,藏在一丛树荫里,只等她回来再看她最后一眼——就不知她还回来吗。 没想到不多时他们便回来了。只听临安大声呵斥,顾文定扔下她便走。张霁一惊,临安却直直朝他走过来,咕咚一声跌坐他面前的长椅上。他极力屏住呼吸,只想,这样足够了,让我这样陪着你,一如那时的每一夜。 就听临安似泣似叹,低吟一声:“张霁。” 他心里砰然重重一顿,临安已扭头看了过来。 关奉节见他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以为他做了什么绮梦,正暗自好笑,他却刷一下睁开眼,把她吓得够呛。 她不禁嗔道:“怎么回事,一晚上不回家,见了我倒跟见了鬼似的。” 张霁说:“嗯,有些忙。” 关奉节似笑非笑:“忙?忙什么?保安说你晚上根本不在公司。” 张霁拉下脸:“奉节,你今天问得太多了吧。” 关奉节睨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过一阵到底忍不住:“你换下来的衣服我都拿回家了。下午两点半一起去兜兜学校。你不给我面子也得给兜兜面子吧。”说完径自去了。 张霁不想跟她纠缠,打点精神进了会议室。 他攥着手机,紧皱眉头沉吟不决。看看时间还太早,临安肯定没醒,电话肯定不能打,短信能不能发呢? 帅总讲话才讲了一个多小时,就见连做会议记录的小贺都不耐烦了,他不禁心中有气。环视四周只有张霁若有所思,频频点头,他高兴道:“小张啊,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张霁赶紧说:“没有了,就照您说的办吧。”他才刚给临安发了条短信,这时背心一阵冷汗,老郑说什么来着? 郑帅五十多岁,是集团分管财务和安全生产的高层领导。他本是个副总,但因为姓郑,别人都叫他郑总,怎么听怎么别扭,倒像自己心有不甘似的。张霁领导的称谓改革运动彻底解决了这一尴尬,天天听人帅总帅总的叫他,自觉好像真的变帅了。他本就喜欢张霁这个踏踏实实的基层招考上来的小伙子,如此对他更是青眼有加。 郑帅对张霁笑道:“那行,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南涂这个ERP项目集团公司非常重视,绝对不能有差错。你作为监察部副部长本来也没必要长期派驻,但是考虑到你是从南涂调上来的,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所以还是要把你派下去,全程督导,一定不能出错。当然,奉节更辛苦,你们财务部的工作就够麻烦了,你还得管家,贤内助不容易啊。反正廊坊离北京也不远,周末想回来就能回来——你家兜兜几岁了?……哦,你们结婚真早啊。在哪上学呢?……哦,加拿大是不是法定结婚年龄早小啊?……” 小贺忍无可忍,咣当一头栽倒在键盘上。 张霁这才明白过来。他对南涂本无好感,这时却像想睡觉又给个枕头,舒坦极了,午饭时竟然跟打饭的小姑娘都攀谈起来了。 关奉节情知有异,又不便问出口,只是暗地里看住他。 她在张霁办公室门口看着时间,准备两点半准时敲门,谁知她刚抬手张霁就自己出来了,说:“走吧,开我的车。” 她一进车心下便有七八分了然,于是闭了眼假寐。两人一路沉默,关奉节但觉胸闷难言,伸手便打开了音响。只听一个女人低低唱道:“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情郎哟你也在我的心坎里飘呀飘……”调子里说不出的缠绵悱恻,听得她更加烦躁,啪一声又关掉了。 谁知张霁却又打开:“别关,我听。” 关奉节笑道:“你可真厉害,我认识你足足十二年了吧,竟然只见你听过这一张CD。” 张霁笑笑,自行把车停好,兜兜远远的看到他们便高兴的跑过来,“帅哥美女我等你们很久了”。张霁微微一笑,一手揽着关奉节,一手牵着兜兜,一齐朝教室走去。 临安拿着GPS一通盘算。先去药店,再去超市,然后顺路把白四凤的车还了,再跟她请个假,这线路真是不好设计。现在这条线倒是不绕远,可GPS却不知道经过小学门口是什么样的路况,临安堵了十几分钟还是纹丝未动。这学校真有意思,家长会还要全校一起开,也不想想家长们怎么停车……她突然眼前一滞。只见张霁一家三口亲亲热热相拥相抱从她面前穿行而过,简直无敌和谐。 她笑了笑,掉头疾驰而去。大道通天,各走一边,总不能让自己越走越窄。 南涂项目任务非常重,周末加班时间都算上明年春节前能做完就不错了。所以廊坊回北京虽然很近,怕也不是想回就能回的。临安忧心忡忡的抱着赵建华腻歪了一上午,赵建华却说:“你放心吧。我昨天买菜碰到个熟人,冯大夫你还记得吗?以前在咱们家的时候爸爸总找她看病的。她现在就住对面的楼上,有事我就去找她。” 临安点点头,有印象。冯阿姨是她爸爸为数不多的女性朋友。据说以前是法医,特别能说会道,临安每次陪赵建华去医院的时候老听她讲解剖尸体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她笑嘻嘻的问:“你有想法没?” 赵建华敲了敲她脑袋:“胡说什么。冯阿姨离婚了,我找她都叫到楼下说话的,没事别给自己惹那么多是非。” 周一的超市还不算挤。临安想着赵建华不爱出门,得给家里多囤些食材,因此使劲往购物小车里装,不多时就快推不动了。她一眼看到货架上有一种新出的保健品,伸手够了半天没够着。她正想找个导购帮忙,有人却一把拿下来递到她面前,是严敏行。 严敏行很久没有见过她。这番偶遇,眼睛真是不舍得从她身上挪开一寸。临安只做没看见,把小车让给严敏行推着,两人没话找话,不着边际的瞎聊。 临安说:“最近见曲靖了吗?” 严敏行说:“我可不敢见。她现在忙着写书呢,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不高兴就打电话骂我。” 临安哈哈大笑:“真是欢喜冤家啊欢喜冤家。” 严敏行却拉下脸:“你说这话有意思么?” 他一分神就没注意从另一个货架外拐出来的一辆推车,哐的一下两车撞在一起。他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只见一个小男孩摆摆手:“没事没事,我也没看到您,没撞到您吧?” 严敏行见他小大人一样,正想逗他两句,就听一把婉转的女声说道:“怎么了兜兜?撞人了?快跟叔叔道歉。” 关奉节微觉诧异,未及细想,劈头却看到严敏行和临安亲密的样子。她从来阅人过目不忘,当即笑吟吟道:“哎呀好巧好巧,这不是赵经理吗。这位先生我们也见过的,是不是?” 严敏行一时没搞清楚状况。他记得关奉节,又觉得她身边的张霁有些眼熟,顿时有些疑惑。突然间他灵光乍现,扭头就扯了临安一把,却见临安一眨不眨深深的看住他。他俩毕竟二十多年的交情,即使再笨他也明白了。他不敢随便开口,只对关奉节笑笑:“确实好巧,您好。” 临安上前一步,款款道:“齐总好,节总好,还有小朋友你也好。”说罢弯腰摸了摸兜兜的脑袋。 关奉节笑道:“太讨厌了,逛超市还总来总去个什么劲。兜兜,快叫赵阿姨好。” 兜兜依言问候。 关奉节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下周你们项目就要进场了吧?集团总部那边决定派张齐过去协助你们一起工作,也是个大家互相交流学习的机会。” 临安说:“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我们为企业服务,是该我们向企业学习的。” 关奉节说:“你再您啊您的我就不理你了。张齐他没怎么出过家门,毛病又多,这回跟你们项目组到了外地同吃同住,还要麻烦你多担待一些呢。” 临安说:“节总说笑了,齐总亲自到一线指导我们工作是我们的荣幸,我们请齐总多担待才是。 关奉节还要说话,却被张霁打断了:“奉节,该走了。” 关奉节依依不舍的跟临安和严敏行道别,又叫兜兜说再见。兜兜觉得真麻烦,但还是听话的说:“叔叔再见,阿姨再见。” 严敏行却突然扬声道:“张先生借一步说话方便么。” 他把张霁拉开,只低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随即一把揽过临安,推着小推车走开了。 直到下了电梯临安还在微微发抖。严敏行心下难过,想用力把她抱紧一些,临安却一下子挣开,“敏行我没事。” 她不等严敏行开口就简单把个中缘由简单解释了一番,最后总结道:“有个词叫沧海桑田。所谓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严敏行说:“有的。” 张霁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他觉得自己简直不算个男人。过去今日凡此种种,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简直无从理清。他甚至想他根本就该坚持不去找临安,那样临安也许还能过上自己的幸福生活。现在这样硬把她拉进来又算什么呢,简直和三流港台剧一样狗血。 他一脸阴郁,把兜兜吓得直拉关奉节的袖子。关奉节冷笑一声,不咸不淡的说:“儿子不怕,有妈在谁都不敢欺负你。妈永远照顾你。” 张霁不耐烦的说:“你跟孩子扯这些做什么。”却见反光镜里的母子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的委委屈屈。他顿时又生出些愧来,不禁长长的出了一口浊气。 关奉节不再理他,把兜兜抱在怀里,冲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时光发呆。 张霁车里从不载旁人,她却一进来就隐隐觉得似有异香,果然有女人坐过这车。只是这香味彷佛还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直到再次碰上赵临安……原来如此……她一直暗暗把张霁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一片雪亮,原来他这些年过得如此魂不守舍,现在又这副吃人的表情,统统都是为她吧。十二年,十二年又算什么,十二年中难道有一秒是给她的?如果不是因为爸爸临终的嘱托,他早就弃他们母子而去了吧。 她怔怔的落下泪来。 赵建华不在家没人帮忙,临安自己收拾完出差的行李,累得闷头就倒床上了。 其实比起当演员来,这还真不算累。 她拿起手机,翻出那条短信,又看了几遍,毫不犹豫就删掉了。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 张霁说的是:“我从未结婚,兜兜也不是我的孩子。” 第十一章 悲欣交集 方如第一次以做项目的名义去外地出差,端的是激动不已。她本就生得娇俏可喜,项目组又属她最小,除了临安只剩她一个女孩子,小谢小侯还有咨询部的几个同事们都十分照顾她,一路听她插科打诨,车里一派笑语融融。 张霁的车紧随其后,却沉闷得紧。依维柯座位不够,临安只能坐他的车,两个人都闭牢嘴巴不说话。临安暗自得意,好在事先有准备,翻出mp3来戴上耳机,又闭上眼。她抱元守一,心无杂念,不多时竟然又睡着了。 她嗜睡的德性十年如一日,脖子后仰,微微张着嘴,气息绵长芳香,睫毛整整齐齐铺在下眼睑上。张霁内心盈满平安喜乐,仿佛就此功德圆满,只盼这条路一直能开到天涯海角。他轻轻握住临安一只手便不再松开,临安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动。 南涂煤矿离廊坊市区不算近。到中途服务区时大家都下车,加油的加油,吃饭的吃饭。张霁跟其他人一起捧着方便面桶吃得不亦乐乎;临安不愿在同事面前显露端倪,大大方方在张霁身边坐下。 方如说:“齐总我听说您就是从南涂调到集团总部的是吗?” 张霁说:“没错,我在南涂呆了将近5年,最近才刚回北京。” 方如说:“您不是在加拿大念的书吗?怎么能甘心到南涂这种小地方呆这么久呢?” 张霁说:“呵呵有些缘故罢。我本来应聘的是集团总部,领导派我到南涂锻炼而已。” 方如说:“那这次项目周期这么长,您夫人和孩子肯定特别不舍得您走。” 张霁张口一滞,临安却接茬道:“小方你差不多就行了,千万要记得保持安全距离,齐总家属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查岗,抓你现行就麻烦了。” 众人一片笑声,方如微微红了脸,又撅起嘴。 再次上路临安却怎么都睡不着了,手脚只觉往哪放都不舒服。张霁又来握她手,她躲躲闪闪只是不肯。来来回回张霁不禁生气了,命令道:“给我。” 临安冷笑一声,想都不想就说:“那你给我什么?”话一出口又后悔,简直是标准怨妇腔,太失风度了。 张霁却说:“我只希望你相信我,这些破事我总会解决。我对你的心思你总该清楚。这辈子除了你我不会爱别人,更不会娶别人,谁逼我都不行。”他神色渐渐暗了下去,又说“当然,我是没资格要求你等我的,我不逼你,我一点都不想束缚你,何况我现在还过得这么混乱……我希望你活得幸福,我一直都这样希望……” 临安神思恍惚,不能抑制的啃着指甲,简直要啃出血来。半晌她问道:“你爸的事呢?” 张霁沉默片刻,说道:“他去世了。我其实并不很伤心,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移民部的人再也不会找他了。” 临安一阵难过:“对不起。对你至少也是个解脱……” 张霁却笑道:“解脱?解脱什么?我这辈子到死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未缉拿归案的逃犯的儿子。你以为我为什么改名字。” 临安无以应答,只好缄默。张霁接着说:“关奉节的父亲跟我爸是好朋友,我们出国一路多靠关叔叔照应。后来有一次,因为我爸和加拿大移民部的人起了争执,他又不会说英文,警察把枪都掏出来了……最后是关叔叔替他挡了那一枪。关叔叔只有奉节这一个女儿,我爸对她比对我都好。后来我爸也去世了,我外婆年纪大了,奉节只好由我来照顾。她那时候很叛逆,跟人谈恋爱怀了孕。我外婆是天主教徒,执意要她生下来,还让孩子叫我爸爸,就是兜兜了。不过我只答应了我爸照顾奉节,却从来没答应娶她。” 临安嗤笑道:“不娶她,你打算用什么名义照顾她?她孩子叫你爸爸,这跟娶她有什么区别?” 张霁茫然道:“我不知道……我爸欠的债我一定要还,这些事我做不了主。我只能坚守自己不娶她,这是我的底线。” 临安简直不能相信:“我以前从不知道你是这么奇怪的人。你既认可兜兜叫你爸爸,又不肯娶她,难道就这样以未婚的兜兜妈和兜兜爸的关系相处一辈子?” 张霁被问得哑口无言,许久才说:“不是一辈子……但我确实没有资格要求你等我。这么多年过去,你变得越发独立能干,而我,我变得如此奇怪,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临安说:“没错。你既然决定为你父亲偿债那就以身相许好了。关奉节样样都比我好,你们一家和和美美人神共羡,我吃饱了撑的才去当你们家小三。” 张霁无话可说,只好开车。 临安又自嘲的一笑:“我白担心这些年了,还以为你娶了鲍洁。” 谁知张霁脸色突然大变,“吱”的一声就停在了应急车道上。 临安被吓了一跳,随即笑道:“你放心,严敏行不愧姓严,关于那天晚上的事十四年都没告诉过我一个字。我现在对你还欠哪个女人的债真的毫无兴趣。快走吧小方都下来看了。” 车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临安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三流电视剧里痴心妄想的女配角一样好笑。 直到进了南涂宾馆的大门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高矿长早已率手下远远的迎了出来。临安当然知道对方迎的是谁,哪里敢狐假虎威,忙下车寒暄几句,然后直奔自己的团队去了。 南涂宾馆三星级,里面装饰尚可,不知哪里流泻出淡淡的钢琴曲,临安认得是Speak softly love。她这时听在耳中更觉懈怠腻歪,猛然挡开张霁的援手,拉着行李快步进了电梯。 宾馆一共19层,项目组成员住16层的标间,临安和张霁分别住进18楼相邻的两间总统套房里。临安“嘭”一下摔上门,倒在床上蜷成一团。敲门声响起,她以为是服务生,刚打开一条缝却被人硬挤进来,是张霁。 张霁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临安挣扎不开,又不敢叫嚷,心中恨极,张嘴就照他肩膀狠狠咬下去。张霁“唔”的一声,却把她越抱越紧,简直要捏扁揉碎嵌进自己身体里去。临安攀着他脖子,难忍情动,不知不觉就与他深深吻到一处。 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吓得临安赶紧推开张霁。就听方如说:“临姐姐,快下楼吃饭啦,高矿长等着呢。”临安应了一声,垫着脚尖趴到猫眼上看她离开才松一口气。她深恨自己把持不定,一语不发便往洗手间走。 张霁一把拉住她:“临安你记着,我决不负你。”说罢出门而去。 临安怔怔的望着镜子里红肿的唇瓣,轻抚上去尚有一丝疼痛……她不敢放纵自己多想,洗把脸换身衣服,想想又擦了些唇膏遮瑕膏,只见镜中人再无窘态才放心。 她进宴会厅时人已到齐,高矿长带着手下们与张霁攀谈得十分热烈,方如坐在高矿长另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临安说声抱歉便随便坐下了。 高矿长举杯道:“今天齐总和北京凯达公司的赵经理一行来到南涂煤矿,真是让我们蓬荜生辉。希望在今后ERP项目的实施过程中,领导和专家们不吝赐教,使项目能够顺利完成,也使南涂煤矿的管理水品和经营效益都能更上一层楼!谢谢大家,我先干为敬!”话音甫落一杯53度的茅台顿时见底。 临安离开北京时蒯彧仝曾絮絮叮嘱,项目实施过程就是与客户交朋友的过程,处理不好客户关系这项目是没法做的,而交朋友先得说一句礼尚往来。好在她混迹白四凤的酒吧良久,早已练就色白啤全无敌的真功夫,当下便款款起身说道:“高总您太客气了!我们作为软件供应商其实对企业各方面的流程了解十分有限,今后必然还有许许多多工作要请教齐总,高总,以及在座诸位真正的专家。我不说废话了,我也干了,以此代表我的团队做好我们这个项目的信心!” 高矿长看她谈吐爽利,为人痛快,又年轻漂亮,心里实在是喜欢,直想这80万可真不白花。他平日里佐餐下饭都得二两酒,今天这场合更是心痒难挠;临安的项目组成员见她都以身试法了,哪里还敢矜持,赶紧挨个端着酒杯上前打圈,菜刚上到一半时双方早已推杯换盏若干轮了。 临安见方如怕是不行了,找个服务员小姐叮嘱几句就送了出去。高矿长一拍大腿:“啊呀这怎么行,还没跟小方喝哪。” 临安笑道:“她小姑娘不能多喝,不如就我替她喝吧。”说罢又将方如的酒杯喝干了。 高矿长看她这般酒量不禁底虚,这北京来的姑娘当真了得。他起了爱才之心,拍拍临安肩膀道:“好闺女,前途不可限量啊。你放心,这个项目我一定全力支持,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 临安正色道:“高总您说的对,ERP项目是典型的一把手项目,没有领导层的强力支持是很难真正推动落实的。我再敬您一杯,感谢您对我们的关心。” 张霁一向以脂肪肝为由不肯沾酒,别人自然也不敢灌他。他这时冷眼看着临安,并没有上前阻止。临安是项目经理,自然知道自己做什么,何况做得很好。只是这样糟蹋身体怕是迟早会有报应。他给自己斟了一杯,叫道:“高总来,咱俩走一个。” 这一顿高矿长终于喝尽兴了,散场后仍旧一边走一边拉着临安不放,不知唠叨什么,连张霁都凉在一边了。最后两人终于在宾馆门前停住,临安说:“那就这样了,蒯总明早过来参加项目启动会,我们明天见。高总您慢走。” 高矿长身后的董主任早就看不下去了,赶紧上前一步说:“高总走吧,车等着呢。齐总,赵经理,都早点休息啊。” 直到他们一行人摇摇晃晃走远了,小侯才低低的骂一声:“呸!老色鬼!” 临安轻斥道:“不许胡说。都回去睡觉,明天正点上班。” 张霁走在他们前面,彷佛什么都没听见,直接进了超市部。 临安快步走回洗手间,掀开马桶抠着嗓子搜肠刮肚的吐起来,直吐得肝胆俱裂手足发软才舒服了一些。她再也支持不住,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张霁敲门之际却发现并没有上锁,只闻满室恶臭,一眼看到人事不省的临安。他上前晃了晃她,只觉她软得面条一样,嘴里不知含含糊糊在咕哝什么。他叹一口气,对自己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临安醒睡之间,但觉温暖舒适,轻松惬意,忍不住又往前钻了钻。她心知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知道绝对不能醒来,醒来就都完了。然而这一念之间她就醒了,果然,真的是张霁怀抱。她暗暗犹豫要不要接着装睡,张霁却说:“醒了?起来喝酸奶,喝完就舒服了。” 临安恨极,为什么每次都是醉到男人的床上,还是不同的男人。不不,张霁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呢……这一下她真的醒了——她早被换上了干净睡衣。 张霁闲闲的说:“你吐得满身臭,我肯定得先把你收拾干净……还有以后记得进门要先关严。” 临安慢慢坐起身,红着脸默默咽一口酸奶。脑子里前世今生纷至沓来,眼神越发迷离涣散。一身睡衣被睡得皱皱巴巴,领口褪去大半,露出一段雪白的胸颈。 张霁喉结滚动,发出“咕”的一声,吓得他赶紧把头扭开,不敢再看。这考验实在太要命了。他起身打开窗户,深吸一口气,然后故作轻松道:“瞧你那傻样。” 临安像被打到墙上的乒乓球,想都不想就弹了回来:“你才傻……”她本来还想说一句“你们全家都傻”,却硬生生的憋住了。反正我喝高了,如此良辰美景,真傻子才说那么煞风景的话。 她声音如此娇糯无助,张霁只觉忍无可忍,快步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的说:“你早点睡,不舒服给我电话。” 却在开门的那一刻听到临安说:“别走……” 张霁全线溃败。他愤怒的扑到她身上,照那片雪白大口大口的满嘴咬下去,语无伦次的说:“你个矫情东西,我不舍得逼你,你这样逼我,这样逼我……” 然后他微微一笑:“不过你赢不了我。睡吧傻妞,明天上班,不许胡思乱想。”他强忍冲动,吻了吻她头发,硬把她摁到自己怀里不许抬头。 不是时候啊。 临安这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遭,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自责还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她闻着他月下松林般干净清爽的味道,听着他怦怦有力的心跳声,身上的无力感却更甚,昏昏沉沉的想,就这一夜,就一夜…… 手机闹钟响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半,临安攥着一阵发呆。大床的另一边一片冰凉,张霁早已离开。她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惆怅,一时又不住反刍昨晚的一幕一幕,浑身阵阵发热,真是虚弱极了。 也许早在自己坐上他车的那一刻就在想着这件事了吧,那又说那些话做什么?一边信誓旦旦要忘了他,一边把他往自己床上拉,到底做什么? 她越发混乱,尖叫一声冲进了浴室。 等她再出来时已是一丝不苟的白领丽人。她清点了启动会所需材料,直奔楼下餐厅而去。 没想到迎面竟然又是张霁。她心尖颤了两颤,只作亲切道:“齐总早。” 张霁十分配合,点点头说:“赵经理早。” 两人分坐两张相邻的餐桌上,各自默默吃饭。临安昨晚吐得很干净,今早胃口好极了,不多时一大盘蛋炒饭煎火腿就已搞定。 张霁离去之时伏过来低低说了一句:“真乖,你是太瘦了。” 临安当然知道他说什么,恨不得把盘子扣他头上。只是心底深处似乎还有一点莫名的喜悦,毕竟只有他来给她换衣服,只有他见过,他亲过…… 她抚额暗叹,这哪里是工作状态,才刚开始,可不是要命么? 然而她未及细细品味,噩运已然顷刻降临。 一个小男孩大老远就叫道:“爸爸!”正是扑向张霁的兜兜。 临安心中猛的一沉。果然关奉节紧随其后,笑吟吟的携父子二人离开了,仿佛根本不曾看见她。 胃里美味的早饭顿时变成了花岗岩。临安呆坐着自言自语道:“你果真是个傻子。” 旁边有人搭讪道:“谁?我?”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顾文定,不禁笑道:“这地方果然是蓬荜生辉了。” 顾文定自顾自的坐下:“我来找你吃晚饭的。” 临安一怔,随即想起来他那句女朋友吃晚饭的话。她照例开始组织那堆我们不合适的陈词滥调,顾文定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张霁,现在的张齐,有家有口的,你耗下去只能耽误你自己。” “没错”,临安说:“只不过我也没什么可耽误的。” 顾文定的不屑的撇她一眼:“我倒不知道你也这么看轻自己。你的人生价值就在于等他?” 临安摇摇头:“别问我了,我现在有些短路。总之咱俩没可能。我谢谢你。” 顾文定轻笑道:“话别说得太满。” 果然他话音未落,关奉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哎呀顾局长,您好您好,太幸会了,您怎么也在这里?这位不是赵经理吗?您二位也认识啊。赵经理您可真是交游广泛。” 她一派无害,笑眯眯的看住了临安。 第十二章 白首之约 “……南涂煤矿辖隆庄、井乡两大煤田,拥有已探明及推定储量近1亿吨,主营包括煤炭生产和贸易、煤化工以及少部分坑口发电等业务,在册职工近5万……” 南涂从未召开过有国资委领导出席的项目启动会,如此高规格之下高矿长不免抖擞精神,革命家史从头说起。台下各科室骨干们百十号人一大早披星戴月的赶来,早已被他说得昏昏欲睡,心里不住嘀咕,那几个漂亮的女领导什么时候讲话啊。 关奉节没有让大家失望。不出一时三刻她接过话筒,清清婉婉的说:“我代表集团财务部向大家保证,只要在预算之内一定对项目予以全力支持。”说罢将话筒递给了张霁。 张霁说:“关于ERP项目的意义高矿长已反复强调,我就不再啰嗦。我只说一点。去年年底集团总部已将建设ERP试点单位的相关计划提交到了国资委,所以这个项目到底做得怎样是关系到我们集团年终考核成绩的。今天顾局长在这里,我也不怕当着他说一句,希望我们的项目成果能够真正对得起国资委领导的信任,也对得起集团领导的信任。谢谢大家。” 临安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听到心里,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当然明白这番话是说给谁的,又暗暗觉得他矫情,提点她哪里不行,非要这样冠冕堂皇的场合么。 突然间只觉张霁的手在桌下迅速伸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又迅速放开。 她未及反应,却听顾文定接茬道:“呵呵张部长言重了。ERP建设是一个企业管理系统工程,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欧美先进企业往往都要历经数年方能初步建成,我们刚开始尝试,肯定做不到跟他们一个层次。不过不要紧,万事开头难,只要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合作,我想我们一定能够获得自己的成功。”说完若有若无的向临安瞟了一眼。 郑帅听他这么说完才敢开口:“我十分同意顾局长的话。大家放下思想包袱,只管全力推进项目,有困难及时向组织反映。集团这边不会给大家任何压力,国资委领导就更不会了,我想顾局长也是这个意思……” 顾文定又是呵呵一笑。 临安这才明白张霁的意思,原来明着是提点她,暗着是跟这两位先打个招呼。她涉世毕竟未深,心道谁要承你这份情;却见蒯彧仝却一把拿去话筒,朗朗说道:“请各位领导放心,我们的项目团队一定按时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为集团在央企考评中做出一份贡献。” 这话如此托大,临安不禁蹙眉,然而总不能当众挑战老板权威。她只得一副豪气干云天的样子,用力向众位领导点点头,高矿长欣慰的拍拍她手背。 中午照例一番酒池肉林。只是顾文定接到电话要尽快赶回北京,长途驾驶不能喝酒,高矿长也只得悻悻作罢。兜兜虎头虎脑的坐在父母中间,不时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尤其临安,笑得格外开怀。兜兜对这个美丽和善的阿姨太有好感了,蹦下桌子爬到临安脸上,啵啵亲了两口,直把关奉节看得暗暗服气——真厉害,老中青三代通吃啊。 饭后高矿长仍旧是呼啦啦带了一大队人出来送行,张霁远远的不知跟顾文定在讨论什么,此情此境关奉节想跟他多说几句也不行了。她与众人一一握手作别,正待牵兜兜上车,突然兜兜挣脱她跑到临安身边,伏在她耳旁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临安一笑,又摸摸他脑袋,兜兜这才回到车里。关奉节悄悄问:“你跟阿姨说什么小秘密了?” 兜兜腼腆极了:“没什么。我告诉她,我亲了她就一定会对她负责,让她等我长大娶她。” 关奉节一呆:“你……谁教给你的?” 兜兜说:“爸爸啊。爸爸说男人要有责任心,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关奉节一阵齿冷。负责,原来这就是负责,谁又稀罕你这样的负责。不过你既然愿意,那不妨看看能负责到什么时候,能负多少责。她淡淡的对司机说:“开车。” 那边顾文定和张霁终于说完了。顾文定也不避讳,边往车里走边说:“临安你过来一下。”临安知他是做给旁人看的,痛快的随他坐进车里。果然郑帅高矿长们又是一阵赞叹,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做了项目经理呢,人脉真是广。蒯彧仝喜出望外,面有得色。 顾文定说:“晚饭看来又没戏了。” 临安笑道:“你帮我这么大的忙,等回头我请你才对。” 顾文定说:“先别忙,我只能说你这个项目不简单,得多留神。区区80万而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临安默默点头:“没错,我也为这个纳闷好久了。” 顾文定只长她三四岁,不知怎的总爱倚老卖老:“你只管做你的,有消息我随时跟你联系,手机要记得24小时开着”,他停一停又说,“张霁那边我也点了他几句,有他照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也够可以的,怕我们难为你,启动会上就给我们打预防针,果然对你……所以那件事你就看着办吧,你是成年人,我尊重你的选择。下车去吧。” 临安心中涌起汩汩难言的酸涩。这些年她历尽冷暖,顾文定不管为人到底怎样,对她却从来都一片赤诚。她涨红了面孔,眼中露出些许不舍:“顾文定……” 顾文定一副不屑的样子:“去去,你爱要不要,追我的女人多的是。快下车。” 临安方一关车门迈腾就嗖一声冲了出去。顾文定暗暗苦笑,每次都这副没人要的小鹿模样……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南涂总部管理岗人满为患,8层高的办公楼塞得满满当当,再也腾不出地方给他们几个了,高矿长特批在他们住的宾馆17楼再开辟两间房做办公室。 临安对此十分满意,如此午休都可以回屋睡觉了。她心中千丝万缕尚未理清头绪,方如他们在外面大间叽叽喳喳,她便起身离开小套间,来到阳台上——17楼的视野如此开阔,真是让人胸襟舒畅,精神为之一振。 她不经意扭头,只见张霁坐在隔壁办公室,对着电脑眉头紧锁,嘴巴紧闭,鼻梁和下颌的线条有如刀削,握着鼠标的手指修长,指节微微发白……要命!瞎看什么这是。她转身就要回自己办公室。 却听张霁叫道:“赵经理,麻烦你过来一下好吗?” 这两间房的阳台原是相通,眼看光天化日的,她直接打开他的门就进去了。 张霁说:“坐吧。喝水吗?那里有杯子请自便。” 临安摇摇头。 张霁说:“现在是齐总和赵经理说话,明白吗?” 临安点点头。 张霁说:“你对中能集团了解多少?” 临安笑道:“贵公司岿然之势,这话从何说起?” 张霁说:“拣重要的说,最新动态。” 临安想了想:“据说中能国际就要成立了,然后计划去纽约整体上市。南涂这么优质的资产肯定是要整合进去的吧,所以我们项目要是做不成功一定程度上可能会影响到海外IPO,麻烦是很大的。” 张霁说:“不错,我在启动会上没有提这件事,现在上市合规性要求越来越高,产权改革,不良资产剥离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事是很多人的心病,高层领导们意见分歧很大,你心里有数就行。那你对南涂煤矿了解多少?” 临安说:“官网上公开的信息大致了解一些,其他更深入的业务流程还需要等收集到各个部门业务流的所有单据后才能详细了解。” 张霁说:“流程只是一个方面,关键在于组织架构……你工作计划怎么定的?南涂没有做过BPR流程再造,直接做ERP的话效果不知怎样。” 临安说:“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公司咨询部也派过来四个同事,只能是毕其功于一役了,流程优化和IT固化同步进行。” 张霁说:“嗯,你项目中最大的挑战就在流程优化这一步,IT层面无非是一些体力活。南涂这样的老国企老煤矿,历史负担一大堆。每年只看利润一大笔一大笔的往上报,其实不过是因为这些年能源市场行情火爆罢了。企业实际经营情况却像一大锅粥,连矿办幼儿园医院这些都跟总部放在一起核算。到底吨煤成本多少,利润率多少,什么赚什么赔,我看就算老高也未必说得清。流程优化不是梳理流程那么简单,必然要涉及到重新划分很多人的既得利益格局。明白?” 临安沉重的点点头。 张霁说:“作为齐总只能言尽于此,好在我不止是齐总……” 他一派温和的看着临安,临安似有灵犀,不觉笑了起来。 房间门本来就是虚掩的,这时突然被打开,方如探进脑袋来说:“看,我就知道肯定在这里——临姐姐,董主任找您。” 张霁和临安顿时齐齐向她身后的董主任看去,直把董主任看得呆立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还是张霁最先反应过来:“快进屋里来啊,临安给董主任倒些水。” 董主任心里那叫一个懊丧,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屋里暗流汹涌,何苦这个时候来找没趣呢。临安双手给他捧了杯水过来,唬得他一叠声的说:“谢谢谢谢!不敢不敢!” 临安浑身的不自在,张霁这套做作实在是有点过,让别人怎么看他俩关系,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想到这里她果断的对董主任笑道:“我刚过来请教齐总一点事,正准备去找您呢。不如我们不打扰齐总了,去我的办公室吧。” 董主任求之不得,忙忙点头。 来到临安的小套间,她随手把门关上了,这才问:“什么事啊?” 董主任说:“也不是个事。你们蒯总让我跟你说他马上要去浙江出差,培训的活就全拜托你了。” 临安说:“看您说的,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我也正想去找您确认培训的事呢,您得把培训人员名单和职位都给我,最迟后天就必须做完首轮培训;然后本周内工作组内部开会,就项目范围统一认识。” 董主任说:“行,没问题我去安排。”他下意识的看看窗外,才又说道:“小赵啊,我跟你们蒯总的关系你也知道,这里也没外人。你的工作计划我看过了,可得做好思想准备,这个项目钱不多,但是过几天开会你就知道了,财务,人力,设备,通防,机电,地勘,安监,调度,哪门子官司都不好打。这么大的矿,这么多年历史,毛病问题麻烦海了去了,不是你这小姑娘带几个人几个月就能解决的。所以你说话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要为了工作惹太多麻烦……” 一个小时之内听到两番同样的话,临安的心又往下坠了坠。董主任见她面色不佳,忙改口道:“当然我是没有立场说这个话的,你当我是个倚老卖老的长辈算了……” 临安忙说:“不不您这是哪里话!我要那么不识好歹也太辜负您了。您放心,我一定会慎重考虑工作方法,争取在效率和效益中间找到平衡。” 董主任满意的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又说:“还有个题外话啊,按理其实更不该说……我们齐总那儿,嘻嘻……” 临安隔了一秒钟才明白过来,刷的红了脸:“您误会了,刚才齐总真的是在谈工作,您可千万别瞎想。” 董主任说:“我怎么想不重要。只是这地方人多眼杂嘴杂,总是好说不好听,要是再传到不该听的人耳朵里……我这话可能有点过啊。” 临安活了快三十年,从未受到过长辈如此关爱,就算赵建华于她也更像是平辈朋友,更别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老师。她满心感激,无从表达,只是眼泪汪汪的看着董主任使劲点头。董主任不禁笑道:“傻姑娘。” 送走董主任后她召集项目组开会,近期任务布置下去,一通忙活完发现又该吃饭了。她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给家里打个电话,没人接,再打赵建华手机,还是没人接。她开始忐忑起来,后悔怎么没记一下那位冯阿姨的电话。猛然间电话响起,却是严敏行。 他兴冲冲的说:“吃饭了吗?……曲靖的书已经出版了,下周末在图书大厦有签售会,你来吗?……这样啊,行,那等你回来再说吧……她现在忙得要死,哪里顾得上给你打电话,我一天到晚被抓壮丁……” 临安很乐意见到这两位好友如此发展态势。她本想让严敏行帮忙去家里看看,硬是憋着没开口,又与他寒暄几句便挂了电话。 她一遍又一遍打电话,依旧是没人。外面早已天黑,本来就稀少的出租车更是看不到一辆。她想了想,咬牙给张霁打了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怎么了?我在办公室。” 临安说:“我想借你的车用。” 张霁说:“什么时候?” 临安说:“现在。” 张霁咔哒挂了电话,片刻敲了敲临安的门进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临安在他面前一向不怎么会说谎,干脆老实说道:“家里有点事,明天早上回来还你。” 张霁点点头:“走吧。” 临安给小侯电话里交代了一下,拿起外套和包就直接随张霁下了楼,谁知张霁打开车门竟然径直坐到了司机座位上。 晚饭时间,院子里来往的人不时经过,临安顿时想起了董主任的话,于是斩钉截铁说道:“不了齐总,您回去吧,我自己开就行。” 张霁斜睨她一眼:“我的车我还不能做主么?少废话,要么上来,要么不借给你。” 临安气得够呛,拉开车门就上副驾;一转念又嘭的关上,打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 张霁忍俊不禁,憋着笑发动了车。临安从侧后方看得十分真切,忙把头转到窗外,生怕自己也忍不住破了功,确实够幼稚的…… 只是晚上的高速路除了路灯什么都看不到,十分无聊。她反复打电话,终于把自己折腾倦了。开始只是软塌塌靠在座位上,然后越来越歪,最后干脆库通一声倒了下去。她懒得客气,把包垫到脑袋下面,只觉意识越来越迷糊,有司机确实好啊。CD里一直在呢呢喃喃唱着,“没有蔷薇的春天,好像竖琴断了弦……”她沉沉的想,蔷薇和竖琴有什么关系,这个比喻多么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车好像停下来了。她蓦地睁开眼,就听张霁对人说:“加满油”,然后后座门就被打开了,她赶紧又闭上眼——只觉身上盖了件宽大的衣服,头发被人摸了摸。 很快车又开动了。她极轻极轻的把衣服往周身卷了卷,衣领抵在鼻端,深深嗅进肺里——便是罂粟也未及这般销魂吧。 她睡觉时若被吵醒一向很难再入睡,这次却不知何故,还没好好感受张霁的体温便又昏昏睡去,直到电话叮叮咚咚响起。老天爷,是赵建华,她接起电话便带着哭腔喊一声:“爸!” 赵建华吓一跳:“怎么了临安?爸爸刚看到手机,你怎么打了这么多电话?爸爸到楼下邻居家打麻将去了,忘了拿手机,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临安抹干眼泪:“没事了,以后记得手机不能离身,也不能大半夜不睡觉,白天打麻将不行吗。” 她又唠唠叨叨叮嘱半个小时,这才肯挂掉。抬头看看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便问张霁:“几点了?咱们走哪儿了?” 张霁说:“快三点了。现在到了……三元桥。” 临安万般难为情:“那个,要不先停一下?我爸已经回家了,我就不回去打扰他了,省的听他罗嗦。” 张霁也不多问,只说:“好。” 他们在路边停下来。临安看着张霁微微凹陷的双眼,深觉愧疚,很狗腿的说:“要不,先下去吃点东西?待会回去我开车,你睡一觉。” 张霁没理她。很自然的牵起她手,一起进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城隍庙小吃。两人晚上都没吃饭,这下是真饿了,洋洋洒洒点了一桌子。浇了辣椒油的熏鱼面十分可口,临安把脑袋埋进海碗里,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张霁笑道:“你怎么这么能吃啊,吃了还不长肉。” 临安顿时想起换衣服的那件事。她没敢抬头,脸上越发火辣辣,冷哼一声接着吃,直到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汤。 张霁长途开夜车本来十分疲累,这时看到她被辣椒氲得亮晶晶的眼睛,红肿的嘴唇,光洁饱满的脸蛋,只是微微一笑。不,不后悔,一切都值得…… 回程的路临安说什么也不让他开了:“你疲劳驾驶,我可不敢再坐。” 张霁不再坚持,乖乖坐到副驾上。他想使些小动作,无奈临安警告他自己技术不佳,两手紧紧攥着方向盘。他灵机一动,一把抄起临安放在后座的外套拥在自己怀里:“礼尚往来,你的也借我盖盖。啊,好香!” 临安怕越说他越疯,只是闭嘴闷头开车。果然不多时张霁就消停了,呼吸渐渐平稳起来。熟悉的旋律缠绵温婉,她把CD音量调到最低,仿佛像怕被别人听到心事似的,四肢百骸却像被熨过一般妥帖——“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情郎哟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 天际处渐渐有些发亮,零星飘着小雨,无边的田野里绿色的庄稼愈加油亮,张霁在耳边淡淡的一呼一吸。临安心中喜悦,只觉人生从未如此轻松,圆满。 张霁突然低低叫一声:“临安。” 临安扭头看他,他却仍是闭着眼,原来是在说梦话。 临安嘴角微扬,只听张霁又说:“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临安的双眼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她想使劲眨掉,然而却怎么眨都眨不清楚,眼泪只是扑簌扑簌一颗颗的掉下来。张霁蠢笨如牛,竟然还是在睡。 直到开出廊坊市区她才平复下来。用鼻子轻轻的说:“嗯。” 回南涂的路十分颠簸,张霁顿时醒了,直喊脖子疼。临安不说话,飞快的开进宾馆院内,一看时间还不到七点,世界尚在沉睡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轻轻进了电梯,叮一声便到了18层。临安感激的说:“谢谢你啊,陪我折腾一晚上。上午没什么事你还能补一觉,下午才开会。” 张霁点点头,打开门的一霎那突然目光炯炯的对临安说:“你刚才答应我的事算话么?” 临安愕然道:“什么事?” 张霁像是早知她会这么说,轻笑一声便进去了。临安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过关了,回到房间甚至还有些失落。 冯宝媛一个瞌睡,额头差点撞到桌子上,连忙抬头一看,点滴管里竟然就剩最后十多公分药了。她暗暗庆幸,这个瞌睡真及时啊。她轻轻把针头拔出来,赵建华已然睁开了眼。 他从鬼门关里转了一遭回来,似乎还没有醒彻底,糊里糊涂叫了一声:“琳琅。” 第十三章 风波再起 冯宝媛只当没听见,关切的问道:“怎么样赵先生,哪里不舒服吗?” 赵建华费力的摇摇头:“太谢谢您了,连累您一晚上不能睡觉,要不是您我就真是到此为止了。” 冯宝媛说:“街里街坊的怎么这么客气——只是有一点,不能拖了,必须立刻进行化疗。” 赵建华双眉紧蹙,眉心攒成一个结,止不住的微微颤抖。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失态,推说自己困了,冯宝媛当即安抚他几句便出去了。 他自破门离家出走,长长久久不过是憋着一口气,一心想证明不靠父母照样可以活出人样,照样可以养妻活儿。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勤奋,努力,踏实。然而三十年过去,到头来却还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到底还是成了女儿的负担。如今到了这步,又拿什么脸下去见琳琅呢。他那口气彻底泄掉,不禁开始深刻的怀疑自己,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凭什么为了他一己的尊严而连累临安? 他犹豫再三,终于颤巍巍的拿起手机,默默回忆那个号码,然后拨了出去。片刻之后对方传来一声“喂”。 他沙哑的叫道:“……爸。” 高矿长突然接到省里开会的命令,原定明天下午的培训提前了今天,小侯听说后立刻吓傻了。昨晚临安一走他们几个即刻进入无政府状态,本来项目刚开始也没什么工作,一群人买了啤酒,打牌到深夜。小侯本想一早起来做培训ppt,结果还是临安电话把他叫醒的,竟然已经快10点了。 他牙都没刷就跑到办公室,结结巴巴的说:“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培训提前了。” 临安木着一张脸,只说:“行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收拾干净,把大家都叫上来。Ppt你不用管了。” 小侯一张脸涨得通红:“临……不是,赵经理,真的对不起,我这就去做,很快就好。” 临安说:“没关系,记得下不为例。我手头有一些现成资料,改改下午就可以用。你现在出去把其他该打印的材料和会议记录模板准备好。” 小侯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出去,背心一片湿冷。他一向对这位不怒而威的女上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一吓倒是清楚了,怕成这样,哪里还敢再想入非非。 临安看一眼时间,离开会还有三个小时。这事说到底还是她责任最大,她不欲推脱,闷头刷刷刷开始干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脖子酸胀难忍,她略微活动筋骨,却猛然看到张霁在阳台上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张霁这才推门进来:“好家伙,你也太认真了,来个贼把家里搬空了你也不知道吧。”说着把手里几个午餐饭盒放下。 临安睨他一眼:“不带你这么吓唬人的——怎么这么多?” 张霁笑道:“你跟手下发脾气了吧,吓得他们都不敢叫你吃饭,替你打包了也不敢送进来,方如巴巴的跑去求我。” 临安也笑了:“奇怪,她为什么不求别人,偏去求你呢?” 张霁说:“是啊,我也奇怪,你说呢?” 临安只怕外间里的人听到他们说话,便不再跟他贫嘴,恨恨的打开饭盒。 张霁爱煞她这副受气样子,笑嘻嘻的拉过一张椅子坐她旁边:“还有哪些没做完?我帮你弄。” 临安老大不客气,随手指点几处,然后自己捧着饭盒埋头苦吃。 方如轻轻把耳朵从临安门上移开,蹑手蹑脚回到座位上,对着众人比划了一个V字。小侯见了不禁露流出一脸惆怅,这就是差距啊。 临安吃得太快,忍不住打了个嗝,恰好张霁说:“齐了,搞定。”她凑到跟前一看,哗,了不起,一顿饭工夫简单的ppt竟被装饰得美轮美奂,专业又不俗套,让她这计算机系毕业的都钦佩不已。 她随口赞道:“真厉害,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张霁说:“MIT。” 临安点点头,十分服气,又问:“喝咖啡吗,我好困,让他们送两杯上来。” 张霁说:“我那边有现成的,等我端过来。” 他片刻即返。不过是最最寻常的速溶咖啡,喝起来竟格外香甜。只是临安的瞌睡虫十分强大,咖啡因根本不是对手,她只得强打精神,跟张霁没话找话的闲聊:“你在南涂呆了5年?这次回来应该见到不少熟人吧。” 张霁说:“嗯,都挺熟。” 临安说:“那你讲讲哪些人好说话,哪些人比较难缠,也让我有个思想准备。” 张霁笑道:“罢了,我何苦好端端的挑拨是非,对我难缠的人未必对你也难缠,我看董主任就挺关照你,就连老高……” 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老高动手动脚的时候自己就在旁边,怎么还好意思说这个话? 倒是临安宽慰他:“你想多了,他们见我是晚辈女孩子才多一些照顾罢了,最终还是要拿工作成果说话的。何况这么多年我早想明白了,女孩子出来混,别人肯照顾你已经是莫大的优势,又没有什么实际损失……” 张霁听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说得已经够多了,一再发誓只能让誓言沦为笑柄。他起身说:“走吧到时间了。” 电梯门甫一打开高矿长周身酒肉气便四散开来。他见临安早已等在门口,急忙就要往上凑;张霁却笑吟吟的迎过来,携了他手一起往会议室走去。 临安早已将与会人员名单照片烂熟于心,未等董主任介绍,她便一个个准确念出:“周主任请,黄科长请,郑主席请,卢科长请……” 培训进行十分顺利。材料里英文术语不少,基层干部们不管懂了没懂,个个都频频点头——当然,有些是在打瞌睡,高矿长甚至微微发出鼾声。反正临安提前设想的挑战一个都没出现,她也不知该不该庆幸。 张霁笑道:“这才刚开始,你还没戳到他们痛处。” 果然,周五工作小组会议就没这么好过了。销售科的刘科长直直问道:“你刚才说这个项目的范围只有安全管理这一个系统?少不少啊?” 临安说:“我们在合同上确实就这么签的。您可能不知道,兖矿的ERP做了两年多,也只做了财务、库存采购和营销管理三个系统;神华更是只做了财务一项。因为中央这几年对安全生产抓得越来越严,而南涂安全管理的信息化基础又比较差,出于有的放矢和项目周期考虑,我们才确定只做安全管理这个系统。” 刘科长说:“项目周期确实不长,人家都做两三年,你们这么短时间能做完吗?” 临安说:“如果企业各部门与我们配合得当,严格按照进度表推进,应该是没问题的。” 刘科长又说:“你们项目范围这么窄,以后我们再请别的公司做别的系统的话能跟你们的产品兼容吗?” 临安笑道:“我相信这个项目做完以后别的系统您也一样想找我们来做。”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高矿长笑得尤其爽朗。紧接着安监科、设备科还有地勘科的几个人轮番上阵,一一发难。临安沉着冷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句句都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众人这回才算是心悦诚服的点头称赞。 然而张霁仍旧是一副扫兴口气:“看在高矿长的面子上当然要认可你,这是冰尖罢了,真正的冰山都在水下呢。” 临安“啪”的放下筷子,拉长了脸。 张霁见她动了真气,也有些后悔,随即说道:“我不是故意要拆你台。你不是问我以前在南涂的那几年吗?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因为你有你的工作方式,我不想先入为主给你灌输些不好的事,对你没什么好处。我只能说你一定不要小看这群高中文化程度的领导,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存运作法则。当然,我老这么支支吾吾也许是有点过分谨小慎微,所以,所以……” “所以你是只猪”,临安接口道。不管怎么说张霁这番话还是给她理顺了气的,这才又拿起了筷子。 张霁十分无辜的瞅着她,欲待辩解,又没胆量。 这家小吃店位置十分隐蔽,若不是张霁带路再过5年她也找不到这个地方。驴肉火烧浓香扑鼻,肥瘦适中,她已经吃了两个可还想再吃。张霁惊得啧啧称奇,临安抄起筷子就敲到他脑门上,他大喊一声,“哎哟”! 小吃店外是一大片庄稼地。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风里飘来阵阵麦香,雪纺裙子一下一下抚在腿上。临安酒足饭饱,爱人在侧,惬意极了。她甚至悄悄犹豫,要不要主动去亲他一下呢…… 然而张霁却有些为难的开口道:“那个,明天我要回一趟北京,周日晚上回来。兜兜生日……” 临安了然的点点头:“哦……” 张霁苦笑一下:“你一定觉得我特没担待的一个人吧。一边想霸占你,一边还跟那些人拖泥带水拉扯不干净。” 临安大度的拍拍他肩膀:“理解,都是出来混的,就像南涂一样,这些历史遗留问题不好说对错啊。” 张霁真没想到刚来河北没几天她思想就进化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却听临安幽幽说道:“你让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你让我等你,我就等你。我也不跟自己较劲了,我自打生出来就只爱过你一个,这些年除了等你好像也没做过别的事——只是你不能让我等一辈子,我不能当一辈子小三……” “胡说!”张霁打断她,“再敢胡说我揍你。什么叫小三?我们随时都可以结婚,你答应我的话当真不算数?” 临安眼波微荡,抿嘴笑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张霁心中恨极,情知非得给她些颜色了,猫扑耗子一般把她刁进嘴里,不知哪里还分得出神来,一边絮絮的问:“嫁不嫁?嫁不嫁?……” 临安只觉肺都快要炸了,一把推开他:“不!”说完又咯咯一笑,滚到他怀里。 张霁情动到极点,真恨不得当下便把她吃光抹净。然而这荒郊野地,他又怎会这样侮辱她。 他深深吸一口气,抚摸着她微微颤抖的后背,一下一下吻她的额头,眼睛,耳朵,然后小声说:“我一直在想我怎样才能不伤害他们而离开他们。如今看来没有什么办法,离开本身就是伤害。所以我更加不能离开你……兜兜已经长大了,奉节也独当一面,我也不算辜负我爸爸和关叔叔。这次回去我就同他们说清楚,以后的时间,我要和你在一起。” 临安问:“要是关小姐以死相逼呢?要是兜兜抱着你大腿不让你走呢?” 张霁叹一口气:“奉节何等骄傲,怎么会做这种事。至于兜兜,他是我养大的,我怎么会教出来这种儿子……”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忙改口道:“不是儿子,是孩子!好像也不太对,就是小朋友的意思……啊妖孽,不许勾引我……” 临安哪里容他再唠叨,缠人功夫使出来,张霁便是罗汉转世也抵挡不住的,只能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头咱们算总账……唔……” 他们一路回到宾馆附近,临安推说要去超市买东西,让张霁自己先回去。张霁知道她不想让人看到他们出双入对的样子,点点头便去了。 她其实也没什么东西要买,只在超市里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店员十分警觉的看着她。这时顾文定的电话来了:“你可真听话,真是24小时开机啊。” 临安笑道:“那是,随时聆听领导指示,有什么内幕消息要告诉我吗?” 顾文定说:“没有就不能打电话吗?太势利眼了”,他停一停,说:“我在白四凤的店里,听她给我讲你的光荣历史,看不出来你还真仗义。” 白四凤对顾文定的心思临安一直都知道。顾文定大学毕业后即考进南方某中直机关做公务员。顾长征原本一直佩服赵建华的骨气,虽然不像赵建华那么彻底叛逆,却也有样学样的独立创业。然而他一个私企小老板,于儿子前途帮衬实在有限,只能老老实实给自家老爷子打电话。就这样顾文定没过多久就被调到了北京,一路扶摇直上,璀璨极了。白四凤从小对他情根深种,一点不怕招人烦,顾文定走到哪她就要跟到哪。她跟父母痴缠几天,拿了一大笔钱,跑到北京开了间酒吧。她向来对钱没什么概念,养了一大堆人,也不管是赔是赚,反正只要能在顾文定身边就行。顾文定原本从来不去她店里,但自打知道临安在那里驻唱后就天天去,后来渐渐成了习惯,即使临安出差了他也常去坐着。白四凤并不是傻子,她很清楚想跟顾文定说话只有说临安的故事,一点点段子翻来覆去的讲,顾文定竟是百听不厌…… 临安认为顾文定很残忍,但是她并没有立场指责什么,只好默默的闭上嘴。 顾文定觉得有些冷场,便改口道:“最近南涂那里有什么动向吗?” 临安推门出去,压低声音说道:“别的倒还好,就是总有报社电视台记者来采访。老高那个人你也知道,好大喜功,八字还没一撇呢牛皮就吹到天上去了。不过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他们没有现场围观你这国资委领导就不错了。” 顾文定思索片刻,也没什么头绪,只能嘱咐她:“抛头露面的事让他们去,你干自己的就行,切记韬光养晦。” 临安扑哧一笑:“我一届小小IT女民工,就是再嚣张别人也懒得看我一眼的。” 顾文定轻哼一声:“谁说的……” 他不愿再让临安难堪,说声晚安便挂了电话。然而心里总觉得哪里不踏实,又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问题,白四凤连叫了他三声他都没听见。 临安睡得朦朦胧胧,隐隐好像觉得有人敲门。她趴到猫眼上一看,赶紧打开,张霁快步进来,抱着她一阵温存。 临安到此时方体会出一些热恋的感觉,只是在他怀里腻歪,哼哼唧唧的问:“几点走啊?” 张霁说:“抱抱你这就走,早去早回。” 临安“嗯”一声,想想也没什么可叮嘱的了,便只说:“路上开车当心。” 这个周末过得十分愉快。临安带众人加班一上午,做完上周总结和下周计划;下午大家集体放假,一起出去放风筝。她手下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又常年坐在电脑格子间里,这一下哪个能不开心呢。 临安来河北前跟蒯彧仝磨了一大笔活动经费,晚上大家聚餐过后还找了间KTV。只见麦霸此起彼伏,都快打起来了,临安躲了老远,不住骇笑。 她趁去洗手间的空档前去结账,意外发现前面排队的正是董主任,她立刻缩身躲了起来。因为不想让众人拘束,这些活动并没有邀请客户一起参加,这时候要碰上总归是有些尴尬的。她隐隐听到董主任说:“嗯,刷两万……发票要啊……抬头写南涂煤矿……” 唱什么歌呢竟然要花两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睡不着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这么久都没有失眠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和张霁重逢后吗?她心中一片柔情,一天内不知第几次拿起手机,却并无未接电话未读短信。她隐隐担心,不知那边情况怎样了,叭叭叭写好一条短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又逐一删掉。明天就回来了,何必这当口给他惹麻烦。 然而直到周日晚上深夜张霁都没有回来。临安坐立不安,楼道里稍有动静她就跳起来去开门,又一次次失望。她不由的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难道又要来一个14年?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径直给他打了电话。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接电话的正是关奉节。关奉节似乎并不意外,平淡无奇的问道:“什么事?” 什么事,大半夜难道能是工作上的事。临安打小练就的伶牙俐齿一下子卡了壳,什么谎话都显得那么不中用。于是她干脆照直说道:“节总您好,我想找齐总。” 关奉节依旧冷冰冰的说:“他不在家。” 这下临安可真没招了,难道沿着电波爬过去揭穿她说谎?她只好说声抱歉就要挂掉。关奉节却突然说:“等等。” 她深深吐纳几口,一字一句说道:“赵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是谁。张霁想必把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也一定知道我和他什么渊源。只是我不知道那些不该告诉你的事他说了没有,你以为你真的了解他?我不管你怎么教唆他的,总之我儿子还是叫他爸爸,你趁早死心,别再来破坏我的家庭。对了,那些小严啊,小顾啊,老高啊,不是都对你挺好么?晚安,再见。” 关奉节“啪”一声合上手机,浑身剧烈颤抖,拼了命强撑的一口气顿时泄尽。她看着镜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只是觉得陌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做错事的是她,为什么受到惩罚的是兜兜?她无力细想,把张霁手机揣进口袋,随手拾了几件换洗衣服,一脚跨过满地狼籍的蛋糕和呕吐物,匆匆出门离去。 电话里嘟嘟嘟嘟不知响了多久,临安还傻乎乎的不知道挂。终于她“哧哧”笑了两声,手机扔到一边。尊严,敢问尊严二字怎么写?尊严要来难道不就是给人践踏的?她又何尝不是把曲靖的白四凤的,乃至严敏行顾文定这些人的尊严踩在脚下呢,只不过不似这般赤_裸裸的不留情面罢了。 这么一想她倒是舒服了许多。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真的没有缘分那也是注定的事,强求无益。她让自己洗了个心平气和的澡,然后踏踏实实躺到床上,竟然不一会就进了黑甜乡,一觉到天亮。 接下来的一周项目正式全面铺开。临安做了详尽的分工,IT部4个同事和咨询部4个同事各司其职,有人收集单据,有人外出访谈,有人梳理制度,有人调试系统,临安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十分满意。方如哈哈笑道:“临姐姐,我觉得我们都像勤劳的小工蜂,你就是那个不劳而获的蜂后!” 临安说:“蜂后容易嘛?要跟不同的雄蜂生一辈子娃,是你你愿意?” 方如说:“要是跟同一只雄蜂生一辈子还行。” 临安话到嘴边,终究还是生生咽了回去,总不能跟小姑娘口无遮拦的胡说;又纳闷自己最近怎么这么贫,都怪张霁……她只觉胸口似长着一坨铅块,不能再言语。 曲靖很久都没有上msn了。临安早已察觉她的疏离,对此只能无可奈何。她好友清单里人头极少,在线的只有rover一个。自从张霁回来她早已将此人抛诸脑后,此时不禁又心念一动。 她说:“在吗?” Rover说:“在。” 临安说:“真是服了。” Rover说:“我早跟你说过,我专治各种不服。” 这时董主任突然推门进来,临安赶紧叉掉对话框。 董主任说:“小赵你的邮件我收到了,怕电话里说不清所以过来看看——你说有些部门的业务流程单据有问题?” 临安斟酌道:“也不能说是问题。比如安全监控分析管理流程里的原始数据,我觉得和其他同类煤炭企业出入有些大。监控分析这个模块将会是我们工作成果里的重中之重,所以基础必须扎实,日后才能避免返工。所以我想这部分内容是不是能找相关部门人员来确认一下。” 董主任沉吟片刻,说:“你随我来。” 他们进了临安套间后锁上门,又来到阳台上,董主任这才说:“找人确认没用。单子都是他们填的,你让他们承认自己填错了?” 临安说:“笔误手误也是不可避免的……” 董主任摇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意义不大。你邮件里说三年内单据都有问题?什么失误能犯这么久啊,这不是给主管领导打嘴巴么。” 临安到底年轻,又是学技术出身,对企业认识毕竟肤浅,这下真没话说了。 董主任却说:“我有个主意,就是你得受些累。”他见临安瞪大眼看着他,说道:“你怕下井吗?” 临安摇摇头。 董主任说:“那你不妨带几个人亲自下去收集你要的第一手资料,你也别跟矿工说干什么用,反正他们也不懂,让老高跟通防调度安监的人打个招呼就行。嗯,也不用怕,这里的煤层很浅的。” 临安谢了又谢,送走他之后就开始打电话联系这事。 下井作业审批流程十分复杂,在高矿长的强力干预下从递交书面申请到培训再到最后拿到许可证都足足花了三天工夫,而临安的工作进度表是精确到每一天的。她当下便带了几个男孩子,同安监科的卢科长一道下了楼。 大堂里迎面却碰上一人,是张霁。 卢科长同他打个招呼,又回头对小侯他们说:“小伙子们你们得帮我领些井下防护用具出来。” 众人早已会意,随他往后勤处而去,只说在车上等临安。 临安这才知道她的秘密早已成了皇帝的新衣,心下暗嘲自己可笑。 张霁却似乎恍然未觉,笔直的站到她面前,说:“对不起,迟回来这么久——对不起,我总是说对不起——我一直陪兜兜在医院里。” 临安不禁问道:“他怎么了?” 张霁说:“癫痫。” 第十四章 新仇旧恨 第一次下井的男孩子们只觉哪里都新鲜,东摸摸西问问,坐在斗车上感觉像是拍电影一样,好奇够了才想起来原来还有活要干的。临安提前早已将任务落实到人,谁也怕拿不到数据担责任,虽然原定3小时的井下作业时间被延长到4小时,已经到了许可证规定的上限,但大家都算顺利完成预期工作。 临安回到房间洗完澡收拾停当,一看手机果然有短信,随即出门。 昨夜下了小雨,雨不大却下得很透,原本别有情致的羊肠小径成了烂泥沼,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腻歪极了。临安心中烦躁,推门进去时脸上十分不痛快。 那小吃店老板娘早已认下了她。这时见了她的样子也不敢多话,倒了杯茶就远远躲开去,张霁忙连声说谢谢。 他喝一口水,原原本本开始讲: 那天他到了北京已经快中午。关奉节在电话里说她已订好晚上的饭店和蛋糕,兜兜有几个同学要来。张霁却说:“晚上我下厨,就在家里吃吧。另外你早点回来,我有事跟你说。” 关奉节已经许多年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这一下简直喜出望外。她请了一下午假,去超市满满当当买了一车食材,大包小包拎进门,冲张霁嚷道:“快,兜兜还有三个小时就回来了。” 张霁点点头,捋起袖子就进了厨房,关奉节陪在一旁择菜打下手。两人一通忙活,不多时窗子便蒙上一层水汽,锅里飘出阵阵菜香。 关奉节心中感动,这才像家啊。她情不自禁的从背后抱住张霁的腰,脸颊贴在他身上。 张霁不假思索的用力把她胳膊掰开,又转过身来,深深的看住她。 关奉节以为他要吻她,竟然慢慢红了脸。 却听张霁说:“过完今天兜兜就9岁了。房子一开始就是你的名字。我明天就搬出去住。” 关奉节像是听到世上最难以置信的事,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话都说不利索:“为,为,为什么?赵临安?” 张霁眼皮一抬,随即又沉下去:“不关别人的事。我们怎么走到这一步你很清楚,我心里从来就没有你,你也很清楚。我当初答应我爸照顾你们十年。以后要是有事还可以来找我,只是我再也不能和你们一起生活——你要是觉得我家欠你家的十年都还不清”,他举起手边的菜刀,缓缓放进关奉节手里,“可以一刀杀了我”。 关奉节咯咯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杀了你我爸也活不过来,我还得提心吊胆的做逃犯,一天到晚老鼠一样躲在地窖里吃人家的剩饭。” 张霁神色木然,随她冷嘲热讽。 关奉节不依不饶:“那位赵临安……知道你那些事吗?” 张霁开口道:“我以后自然会告诉她。只不过一码是一码,就算她因此离开我,我也不会再和你们生活。” 关奉节点头道:“确实有骨气。行,看在你这些年供我念书,供兜兜念书,替我买房子找工作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你好了,我替你告诉她。还有,这事儿不能拖,待会兜兜和同学们回来我也替你告诉他,就说他爸爸不要他了。” 张霁淡淡一笑:“你的儿子,你爱怎么折磨他随你便。” 关奉节再也装不下去,抡起菜刀就冲他脑袋砸过去。好在张霁早有准备,闪身躲开,菜刀撞翻汤锅,灶台上顿时淋淋漓漓一片狼藉。 只听外面传来开门声,兜兜兴高采烈的说:“大家都进来吧。妈妈我回来啦!” 张霁一声不响转身收拾残局,关奉节梦中惊醒一般,忙忙迎了出去。 直到把最后一个同学送出家门兜兜才悄悄跑到关奉节耳边,小声问道:“你跟爸爸吵架了?” 关奉节悲从中来。她盯着默然坐在沙发上的张霁,一字一句对兜兜说:“以后不要再叫他爸爸,他不是你爸爸,他再也不要你了。” 兜兜搞不清状况,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有点明白似的问道:“你们要离婚?” 张霁说:“兜兜,我和你妈妈从未结婚,你也不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兜兜铁青着脸:“我能理解的你的话,但是不理解为什么9岁以前我都是你的孩子,过了9岁就不是了。” 张霁正在考虑他能不能听懂上一代的恩怨,关奉节却大声道:“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兜兜你在河北见过她,那个赵阿姨……” “关奉节!”张霁厉声打断她,却见兜兜面色越发青紫,哆哆嗦嗦的说:“你,你,你抛弃我妈妈,抛弃我,还,还抢我女朋友,我我,我跟你不,不共戴天……”说完咣当一声倒在地上,瞳孔放大,呕吐不止,四肢强直,不住的抽搐。 临安听得浑身一阵阵发冷。张霁来握她手,她却只是紧紧攥个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张霁急了:“怎么了你说话啊。” 临安嫣然一笑:“放心吧,我可没有病。”她定一定神,认认真真说道:“张霁,我们俩大概是真的有缘无份。” 张霁急赤白脸道:“你胡说!你怎么每次都言不由衷的胡说?啊?” 临安湿了眼眶,把他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一下一下轻轻抚摸,说道:“张霁,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不知道我怎样守着那张纸条过了这些年——只是,我们的生活里除了爱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以前不能理解你的责任,现在反倒想开了,你对他们确实是有责任的。我从小没有妈妈,而你至少能给那可怜的小男孩一个完整的家。” 张霁倏地缩回了手:“第一,那从来不是一个家,我与他母亲不过是为了他做戏罢了。第二,我已经答应你,以后的生活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当我是反复小人?” 临安说:“你答应了我,可我却不想答应你了。其实我们早该接受这个现实,14年过去,你早已不是你,我也早已不是我。你的生活经历太过复杂,从小到大桃花债不断,和你在一起我实在太累,累到足以抵消掉那些幻想来的爱,你明白吗?” 她凝视着一脸灰败的张霁,觉得自己此刻灵台清明,并未赌气,于是便清清楚楚的说道:“我们分手吧。” 张霁低低的说:“可你前几天还说会等我……” 临安说:“你说过那么多对不起,也给我一次说对不起的机会吧。再见。” 她冒雨离去,原以为自己定要狠狠的肝肠寸断一番,谁知好像并不十分难受,反倒觉得“分手总在雨天”这话格外正确。大约一段感情果真看不到出路,放弃远比坚持让人轻松吧。 不仅如此,她还深刻体会到“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也很有道理。自从分手之后工作推进竟十分顺利,各部门已提交单据完毕,项目组内部开始对大量数据进行后台计算统计。大家每天一起加班到深夜,临安主动买来当地特色的宫廷香酥牛肉饼做夜宵,众人哄抢作一团,抢不到的就直接上嘴咬,端的是其乐融融。 方如突然说:“最近齐总怎么不过来玩了?我给他送两块饼去。” 临安一把挡住她手,慢悠悠的说:“姑娘,这两块是我的,我还没吃呐。你抢了那么多,不如送你的呗。” 方如不好意思道:“每块都被我咬过了……” 临安冲她挤挤眼,旁人顿时“噢”的一声会意了。小谢笑嘻嘻的说:“小方给你拿我的去吧,我还一口没吃呢。” 方如再皮实也不禁红了脸,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片刻又回来:“瞎操什么心啊,早不在办公室了。” 临安早已重新开始工作,众人不敢再喧哗,硕大一间屋子里只余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不绝于耳。 看,陈桃花还没摘干净,新桃花又惹上了,气场多么强大。 其他人都撑不住回去睡了,临安关机时已将近1点,只觉四肢僵硬疲累如傀儡。这个秋天雨特别多,外面一直淅沥不止,她不肯关上门窗,屋子里也一片湿湿凉凉。她脱掉鞋子,赤脚来到阳台上,仰起头,闭上眼,十七楼的雨夜彷佛将她带回了无边无际的年少时光。 她轻声说道:“别傻站着了,回去吧。” 张霁也不意外,仍旧在黑暗里说:“你先回去。” 临安转身便走。张霁又说:“我能这样陪着你,就觉得人生十分十分美好。”他话音未落,已然听到临安锁门的声音。霎时间他迷糊起来,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是南涂的宾馆还是T大的实验室。 这天下午一个保安敲开办公室门进来,问道:“请问赵临安小姐在吗?” 临安迎出来,问什么事。 保安从身后牵出一人:“这位小朋友说要找您。”竟然是兜兜。 临安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你妈呢?你爸呢?” 兜兜说:“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 临安想带他进小套间,兜兜却坚持要去楼下的咖啡厅,临安无奈只能答应。 兜兜叫来服务生:“我要白开水,这位小姐要一杯橙汁。” 临安哑然失笑。兜兜无视她的轻视,正色道:“我来找你的。我妈在北京,我没有爸爸。” 临安不禁敛了笑容:“找我什么事?” 兜兜问:“我想问你,你爱我爸吗?我是说我以前的爸爸,张叔叔。” 临安细细查看他神色,只见他与一般健康孩子并无二致;又听说癫痫病人受不得刺激,这孩子想必是从父母话里听出几分端倪。于是她故作轻松说道:“你们误会了。我和齐总是初中同学,所以比较熟。又不是拍电视剧,哪有那么多爱来爱去的。” 兜兜说:“你说的是真话吗?” 临安说:“真,绝对保真。” 兜兜失落极了:“我以前说过我会对你负责,但是我生病了,以后也不能照顾你——张叔叔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一定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虽然我妈妈也爱他,但是他不爱我妈妈,我不要他可怜我们,我妈妈有我就足够了。” 临安听得满心酸涩,忙说:“傻孩子,不许胡说,什么张叔叔,你爸爸还等晚年你给他养老呢,你现在倒不认他了。” 兜兜摇摇头:“我自然要给他养老,但他再也不是我爸爸。我走了赵阿姨,我一点都不怪你,要是我能治好病就回来找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50块扔到桌上,飞快的跑掉了。 临安哪里能放心,赶紧给张霁打电话。张霁沉默片刻,说道:“他也不小了,男孩子多锻炼没有坏处,何况他日后还得照顾他母亲。没什么事我挂了。” 临安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一个外人,这是瞎操什么心啊。转念又一想,没错,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还真是像。 关奉节从学校办完手续时才刚过十点。兜兜坚持要上完今天的课才回家,她不禁犯愁,剩下的时间又做什么。她梦游一样走进一家店,把手边的每一样东西拿起来看看,又挨个放下,直到要走了也不知道这家店是卖什么的。突然有人对她说:“小姐,我给你介绍一本书吧。” 原来是一个眉眼弯弯的女孩子。关奉节茫然的看着她。 那女孩从热销柜台里拿出一本递给关奉节:“这本最近很畅销,送给你吧,我觉得挺好看的。” 关奉节终于觉得累了,找个地方喝水歇脚,翻出那本《随心录》。 没想到真的看上了瘾。年少的初恋,一厢情愿的单恋,永远不肯回头的爱人,失落的自我……这本自传体小说像是一个神秘的大夫,无需号脉,一语便道破她命门所在。她一口气看完,才发现日影早已移至东墙。 她突然跑到门外,拉住一个过路的女孩子:“嗳,小姐,还记得我吗?” 原来正是上午送书的那位。当下两人携手进了咖啡店,捧着那本书热情攀谈起来。 关奉节原本积郁已久,又猝逢变故。她长期无处倾诉,所谓交浅言深,这一下聊起来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最后沉沉叹息一句:“命运真是不可理喻的事。” 那女孩关切的问道:“你给儿子退学后怎么打算?” 关奉节说:“我自己教他,以后再带他出国治病。”她觉得自己实在已经说得太多,便改口道:“谢谢你送我书,还听我唠叨。” 女孩笑道:“没关系,大家同病相怜罢了——你电话多少?以后可以常出来聊聊。” 关奉节与她交换电话,问她名字。 “曲靖。” 关奉节一脸惊愕:“不会吧,你就是作者?” 曲靖笑笑。 临安不知今天为何如此心浮气躁,只觉这会实在冗长无比。原本是流程设计阶段的培训会议,但客户突然质疑项目整体实施方案有问题,认为这样的流程设计无章可循,F8的系统集成性太差,而需要现场调试完才能固化进系统的东西又太多。临安见招拆招,亦攻亦守,应付得十分辛苦。这时手机突然一闪一闪,赵建华来了电话。她随手挂掉,没想到赵建华片刻又打了过来。 张霁看她连摁掉几个电话,便开口说道:“我从一份资料里看到,在实施ERP系统的煤炭企业中,只有一到两成能按期、按照预算实现系统集成,有一半项目会失败。究其原因,我认为是ERP理念本身与我国企业的管理模式有一定的冲突。ERP的设计开发主要受欧美企业工作流程的影响,而我们的管理基本上是基于职能的。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因地制宜,在先进性和实用性之间找到妥协。所以我认为赵经理所提出的现场设计流程方案完全正确,完全能够保证我们项目按期、按预算成功实施。高矿长您说呢?” 高矿长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忙点头道:“齐总说得不错,项目方案肯定没有问题。我看上午先这样吧,大家有疑问可以会后自行去找赵经理答疑。散会。” 张霁和几个科室领导寒暄几句,再抬头时临安已不知去向。他几步追出去,想了想转身进了楼梯间,果然临安在窗前听电话,一言不发,面色十分沉重。 过了好久她才说:“好,我知道了。谢谢您我尽快解决。再见。” 张霁说:“是不是你爸爸又出事了?” 临安不置可否,绕过他身边便要离去,张霁一把拉住她:“要分手也别这么赌气,事有轻重缓急。” 临安点点头:“我要跟蒯总联系,让他另外派个项目经理过来。南涂这些人要是不乐意,烦劳你帮忙周旋几句。其他你也帮不上什么,好意心领了。” 张霁说:“好。我送你回去。” 临安说:“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张霁说:“最后一次。天大地大,以后未必有机会再见了。” 临安仍旧是坐在后座上,不停的回想冯宝媛刚刚说的话,心中自责到极点。上次明明已经到了家门口,就因为没有进去……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她就彻底变作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她一声不响的紧紧捂着面孔,指缝里涌出汩汩泪水,不知该如何自持。 张霁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脚下油门越发踩得用力,车子几乎要飞起来一样。 他一路送临安来到病房门口,并不打算进去;然后临安却一把挽起他的手,笑盈盈的进了房间。 临安望着面容枯槁的赵建华,欢欢喜喜的叫了一声:“爸!” 赵建华早已注意到临安和张霁交握的双手,勉力扯出一丝笑,说道:“快,让客人坐下。也不给爸爸介绍。” 临安不等张霁开口便抢着说:“他叫张齐,是我们单位同事。我早想带来给你见的,结果他一直出差,昨天刚回来。” 赵建华自然知道临安为什么带他来。他见张霁沉稳厚重,仪表堂堂,十分欣慰。又故意问道:“真的吗?不会是你为了哄我高兴随便在街上拉来的过路人吧?” 张霁接口道:“小时候照看过临安两年的阿姨姓饶。” 赵建华愕然,片刻才想明白,只说:“好,好,好,我放心了。”只是张霁的话又彻底勾起他那段心思。他再不犹豫,对张霁说:“小张啊,冯大夫还没吃午饭,你替叔叔带她出去吃些东西好不好?” 张霁知他父女二人有体己话要说,便答应道:“好。临安也没有吃,我多带一些回来。”他当即起身,请冯大夫先行。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医院大门,冯大夫突然止了步。她目光在张霁脸上转了几转,轻笑道:“我应该没认错吧?你改名字了?” 赵建华握着女儿的手,慢慢说道:“咱们爷俩在外漂泊这么多年,现在爸爸时间不多了,想回家去住,再陪陪你妈妈。” 临安再也笑不出来。她深知赵建华毕生的意义只有“解琳琅”三个字,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就连她都在“一切”之列。她深深埋进赵建华怀里,心头剧痛,不能自已,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赵建华的身体早已不适合长途旅行。张霁找来一辆急救车,又说自己正在休假,要送他们回家。临安不愿与他继续纠缠,但更不愿让赵建华看出名堂,只得由他去。 赵建华时醒时睡,醒时就拉着张霁问这问那,睡时又紧紧握住临安的手。进入市区后他终于彻底陷入昏迷,张霁连闯四个红灯才将车开进医院。 手术室里的灯长明不灭,临安端坐门外如入定老僧。张霁把她抱进怀里,她便温顺的躺到他腿上。张霁又递给她一瓶水,她茫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渐渐有些不知身在何处,四周仿佛都被浸在温暖的长满浮萍的池水里,既熟悉又陌生。两个十多岁的小孩“嗖”的一下从她面前跑过,前面的小姑娘跑得太快,噗通摔倒。男孩大叫一声:“琳琅!”琳琅却笑嘻嘻的坐起来对他说:“没事了,建华,没事了……”仿佛建华才是摔倒的那一个。 第十五章 阴阳鹣鲽 临安还想继续看个究竟,却有人一直摇她晃她。她烦恼极了,伸手便把那人推开。却见张霁耐心的哄她:“医生刚出来,你爸爸没事了。” 重症监护房里的赵建华惨白得毫无生气,临安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摸他心口。医生说一天之内肯定不会醒,临安便打算先回家煮些东西送过来。她一个人走出去老远才猛的想起张霁还在医院。欲待回去,只觉后患无穷;可是真的不回去,又有些太过分。他毕竟千里迢迢带他们回来,一样两三天没合眼了。何况不知他能不能回家,还有没有家,半夜三更难道在医院过夜。 买卖不成仁义在,想到这里她便折返回去。医院门外停着两辆外省挂军牌的车,车里似有目光一直追着她。她微觉奇怪,未及细想便来到病房。果然,张霁靠在ICU外的长椅上,双目紧闭,已然睡熟。 临安说:“哎,醒醒。”张霁毫无反应。临安又拉拉他袖子,他还是一动不动。临安伸手向他西服内兜探去,就听一个眼尖的保安大声喊道:“干什么的!抓小偷!”张霁一惊,这才醒来。 临安上了出租车还在愤愤不平:“难道我看着像贼?我不摸你钱包你能醒吗?” 张霁不敢惹她,只小声回道:“不像贼。”肚子里默默的说,你就是贼,专偷别人最值钱的那颗心。 家门打开,扑面而来的除了一团尘土,并无其他任何熟悉的味道。 临安倦怠极了:“我收留你不是想和你重归于好,天亮你就回去吧。” 张霁转身就要离去,一边说:“谢谢,不劳费心收留,我去住酒店。” 大约因为从未被他拒绝过,临安心中“咯噔”一声,鬼使神差般的拉住他,一言不发看着他,也不知是哪里出了故障。 她这副样子向来天下无敌。张霁心一软,伸手将她抱了抱,说:“早点休息,这几天我们都太累了——我睡哪里?”临安想了想,给他指指自己的房间,张霁便径直去了。 临安说:“等我先整理一下。都是灰尘太脏了。” 张霁说:“凑合吧,天一亮我就走。” 不一会临安又来敲门,探头探脑的问:“没睡着吧?我想煮粥,但是家里的米好像都生了虫子……你能帮我捉捉虫么?” 这叫张霁怎么拒绝。他只能爬起来,随她一起来到厨房。 其实临安每年都会回来住几天,这米并不算十分陈,虫子也没有几只。只是女孩子怕虫天经地义,张霁揉揉眼睛,一只一只仔细挑出来,临安斗胆撇了一眼,吓得惊声尖叫。 赵家厨房早已不是初见模样,配置算是十分齐全了。张霁来了兴致,索性给二人做宵夜。他翻出些干的香菇,笋片,海带,腊肉,还有些罐头之类的囤货,甚觉惊喜。煮上粥,开水把干货发了,腊肉上屉蒸软,屋子里顿时芳香四溢。 当一碟青豆香菇笋丁,一碟梅干菜腊肉,一碟麻辣海带丝,一碟玫瑰腐乳,以及两碗白粥,两副勺子筷子都摆在桌上的时候,临安就差山呼万岁了。她每样菜都尝了一点,哀怨道:“我也学做饭很久了,为什么还是不如你做的好吃?” 张霁说:“都让你学去,还要我干什么。”他微觉暧昧,便又催促:“快吃,吃完睡觉。” 饭后两人一起洗碗。万籁俱寂的夜晚,除了流水和餐具相撞四周再也没有一点声音。这样乏味的沉静让临安十分烦躁,她甚至想摔了手里的盘子来听听。 她洗完澡时张霁已回房。她敲了敲门,想问他喝不喝水,里面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她便像只鬼一样的在家里走来走去,到处摸到处看,甚至在赵建华的床上躺了躺,仿佛这是别人家一样陌生。最后她打开电视又调成静音,不知谁的悲欢正在上演,哭泣的女孩嘴巴一张一合,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临安怔怔的想,不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即将失去所有的亲人,她是不会这样哭的。 直到外面一点动静没有了张霁才懈怠下来。他躺在满是少女体香的被褥里,不免深深叹一口气。临安过于悲痛,神志不清,才会对他又生出一些依恋,趁人之危又岂是君子行径。他收敛心神,不让自己放纵绮念,这几天又着实疲累得紧,渐渐便睡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做了绮梦。梦中的临安香软滑腻,如一尾狡猾的鱼,在他唇齿和肢体间钻来钻去,极尽挑弄之能。他想抓却什么都抓不到,即便在梦中身体也不由自主绷了起来。临安愈加放肆,柔若无骨般将他越缠越紧,湿润黏腻得简直要融化在他皮肤上;他大汗淋漓,爱欲更炽,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轰一下睁开了眼——竟然真的是临安! 他周身发烫,说不出话来,目光似寒潭般深深望着她。临安星眸微饧,一脸酡红,鼻息里似兰似麝,尽是醉人的味道。她箍紧他脖子,奋力抬起头来又吻住了他。张霁尚存一丝理智,硬是别开了脸。 临安贴着他鬓边喘息,热热的气一波一波涌进他耳道里。张霁止不住一阵阵的痉挛,但觉此生大限将至。 临安轻声耳语道:“我想要个孩子,你的孩子。” 冬天的夜晚总是特别长,天亮的时候张霁并没有走。他抚着她光洁细腻的后背,低低的问:“困吗?” 临安摇摇头:“你从哪学来的?” 张霁笑道:“拜托!猪跑总见过的吧。” 临安说:“不信。不是说第一次都……都……” 张霁说:“我已经让你失望太多次,要是连这事儿都搞不定我还拿什么追你啊。” 临安说:“原来你只能拿这个追我。” 张霁说:“嗯,没错。这个够不够?” 临安说:“这怎么够?……”话音未落她便后悔,张霁这混蛋,说闲话都要设个套。 果然张霁又覆了上来。他一双手早已熟悉临安身体,想都不想便捏住她七寸。唇吻若有若无啃舐着她的耳垂,似她一般耳语道:“不够再来……昨晚没来得及说,现在应该还不算迟……你我血肉相融,不管有没有孩子,我都不会再离开你……生日快乐,宝贝……” 赵建华依旧昏睡。若不是仪器里的线条一跳一跳,临安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张霁一直在门外接电话,不时传来一两声低低的“嗯,嗯”。 临安轻声说:“有事你就先回去吧。” 张霁说:“你们蒯总抽不出来人手,让小侯暂代经理之职。小侯没经验,老高跟我发发牢骚,不是什么大事。” 临安说:“你打了一下午电话,肯定不只这些。老高又什么时候会为这些事烦恼。” 张霁默然,片刻才说:“中能国际筹建在即,总部想调我回去……” 临安说:“那就回去啊,有什么问题?” 张霁说:“你明知故问。” 临安摇头:“我从不搞那套欲擒故纵的手段。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守在这里我爸也不会因此康复。” 张霁说:“你爸是你爸,你呢?” 临安说:“我?我跟你床都上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需要我爸远胜于需要你和工作,就算蒯总炒了我我也要陪着他。有事就给你打电话,去吧,再见。” 她如此乖戾,张霁真是无所适从。临安接到电话时实施方案本就未最后达成一致,她一个招呼不打便匆匆离去更让南涂众人心生不满,几次三番跟蒯彧仝发难。蒯彧仝正忙于另一个大项目的接洽,也分不出太多精力给这边,只能让小侯先顶着。小侯本就心直口快,又是个刚毕业的学计算机的学生,哪里应付得过来,没过几天就跟董主任刘科长卢科长他们杠上了,项目全面被搁置。高矿长不愿担责任,自然跟张霁请示。 张霁若不是因为临安早就不愿淌南涂的混水了,又恰逢总部调令,即使没做完也不能算虎头蛇尾。但如果临安还要回去接着做,他现在就必须帮她收拾好这个烂摊子。他这时听临安似乎心意未定,也不好贸然答复总部,只是沉吟不决。 临安却不明白他这番心思,淡淡一笑,转身回到病房。张霁赶紧说:“我得空就回来看你。” 难道每一次贴得更近都是为了离得更远吗?这一次又是多久?她下意识的抚住小腹,心中隐约燃起一点微茫的希望……日子应该没错,又那么多次,应该能怀孕……她想起兜兜对关奉节的爱,不由的艳羡起来,只有血缘才能真正让人不离不弃吧。 赵建华醒来时已是深夜,值班护士不知干什么去了,临安只好手忙脚乱服侍他饮食便溺,赵建华微微红了脸。临安说:“你睡得可真香啊。” 赵建华已有预感,心知不能再拖。他让临安锁上门,一五一十与她讲起自己的前世今生来。 最后他说道:“女儿,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告诉你,因为我和你妈妈已深受家庭所累。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不许他们打扰我们的生活,所以你现在才过得这么辛苦。但是现在爸爸后悔了。我本来能给你的就不多,又何苦自己再堵上你的路。过一阵你爷爷就派人来找你,你同他去吧。” 临安从小便隐隐猜到父母身世非比寻常,此时从赵建华嘴里听来仍旧受到巨大的震撼。她猛然想起这些天一直停在门口的那两辆车,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她怕赵建华情绪生异,只随口嗔道:“胡说什么,谁来我也不去,我只跟着你。你不听妈妈的话了吗。” 谁知赵建华微微一笑,从枕下摸出一个厚厚的硬皮本子:“这是你妈妈的日记,几十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以后就给你看吧,她原本也是这么嘱咐我的——什么告诉你,什么不告诉你,由她自己来定。” 元旦一过赵建华似乎有了起色,脸色红润起来。他情知这是回光返照,可也不愿扫临安的兴,与她一道商量怎么过年。他不想死在医院里,暗自盘算怎么能说服临安让他出院,临安却自己说:“爸,这医院里消毒水味太重,我闻着实在难受,不如咱们回家过年吧。” 离春节还有好几天,家里已早早挂起一串串彩灯,几道门上贴了好几个大红福。临安活到快三十岁始知自己祖籍湖南。她自小在北方长大,一直习惯北地饮食,而赵建华想必是怀念儿时口味的,因此她每天捧着食谱钻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只盼能做出些地道湘菜,稍稍慰藉他思乡之情。 赵建华早已吃不下任何食物,每天靠几只昂贵的营养液为生。腊月二十九晚上,当桌上满满当当摆上东安子鸡、腊味合蒸、油辣冬笋尖、板栗烧菜心、五元神仙鸡、吉首酸肉、组庵鱼翅时,赵建华已是泪流满面。临安恍若无睹,每样夹一小筷子送到他嘴边。赵建华或闻或舔,忍不住时也含在嘴里吮吮味道,彷佛真的回到年幼时被父母宠溺的好时光。 他不肯睡觉,只怕一睡之后再也醒不过来。他并不怕死,一时想到很快就能见到琳琅甚至还有些雀跃;一时又担心万一见不到岂不是连这一世的爱都要忘掉了,因此只是坐在琳琅的书架前留恋不已。琳琅生平酷爱读书,所藏甚丰。最最窘迫的时候她都不愿卖掉那些笨重的旧书箱,却毫不犹豫的将心爱的藕粉色纱裙送人,换来两个馒头。彼时赵建华暗暗对己发誓,日后定要再给她买一模一样的回来,还要给她买更多更美丽的裙子……然而等他终于得偿所愿时,世上早已没有琳琅,只剩临安了。 临安片刻也不愿离开赵建华,睡觉也要伏在他腿上,紧紧攥着他的手。临安正值盛年,乌黑的长发遮住雪白的半张脸,只是眉宇间隐隐藏着一丝忧惧。平日里又一味的操心一味的瘦,下巴更是越发的尖。再一想到那位稍嫌优柔的张齐,赵建华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古男子多薄幸,到底什么样的两个人才能白头偕老,神仙怕也未可知。他喃喃低吟道:“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年三十大早上临安便贴好对联,兴高采烈的问:“爸我没有贴歪吧。”却没有听到赵建华的声音。临安连忙回头,果然他又昏迷了,自昨晚起这已经是第三次。她镇定的取来一只药剂,一针注射进滴管里。赵建华片刻悠悠转醒,费力笑道:“不,不歪啊……”话音未落又沉沉睡去。 临安不敢再给他用那虎狼之药,只能轻轻的晃他:“爸,爸……”赵建华心跳迟缓,脉息若有若无,临安吓得手足无措,拿起手机便要拨急救电话。却听赵建华说:“别晃啦,爸爸要被你晃晕了……” 这一天便在临安这样的一惊一乍中分分秒秒的逝去了。她早早做好年夜饭,傍晚时分把赵建华安顿到沙发上,自己陪坐一旁,打开电视等着看春晚。她榨了一只橙,用棉棒蘸些汁液涂在他嘴皮上。赵建华面带笑容,神色倦怠,只是闭着眼。临安一眨不眨的紧紧看着他,隔一阵叫一声“爸”,赵建华便轻轻答一声“嗯”。 临安慢慢的又开始犯糊涂。她心中警铃大作,知道又睡着了,使劲想掐自己一把,然而胳膊却沉得怎么都抬不起来,急得简直要哭。突然家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赵建华欣喜道:“琳琅!是你来接我了吗?” 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女人果然是妈妈。临安元神被困在肉身里,拼命想睁开眼,却看不到;想喊一句,却发不出声音。她心下凄楚,嗡一下便哭了起来。这一下悲伤的缺口打开便似再也合不拢了,她脱口而出:“妈妈,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我要成孤儿了!” 琳琅轻笑道:“还有他啊。” 临安又一阵糊涂。他是谁?是张霁?她不及细问,就见琳琅携了赵建华的手一同去了。临安声嘶力竭的喊:“爸爸!妈妈!”他们却不曾回望她一眼,渐渐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中。 “咚——啪!”一记二踢脚响彻天际,楼下的停车顿时发出各色报警声。临安终于睁开了眼。电视里的女主持人身着一袭红艳艳亮闪闪的礼服,欢天喜地的宣布春节联欢晚会正式开始;而她身边的赵建华全身上下却再也捕捉不到一丝跳动——他死了。 临安无喜无怒,无怨无嗔,只觉得弄不明白,哪里弄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正所谓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楼下不远处停着那两辆车。临安一眼不看他们,一个人越走越远。 北方除夕的夜晚,人间处处红灯高照,爆竹声声响连天,凛冽的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火药味。路上行人稀少,匆匆赶路,见面问声新年好,又各自匆匆离去。 她也不知这一趟出来是要干什么,转来转去便迷了路,怎么都找不着家。 哧的一声刹车声响起,她猛的收住脚——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正是张霁。 张霁见她如此失魂落魄,赶紧把她拽进车里,她冷得简直像玄冰一般。他忙问:“大过年的怎么在家门口闲逛?你爸呢?” 临安只得说:“我不想回家。我们去滨湖边呆着好不好?” 张霁以为赵建华仍在医院昏迷,临安不愿一个人过除夕,便将暖风开到最大,一只手将她双手合握在自己手心里,一脚地板油便来到湖边——呵,小时候春游常来的地方。沿湖岸一周挂满了灯笼,倒映在早已结冰的湖面上,折出许多奇异的光彩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二人之间的主动权已转移到临安那一边。临安把张霁牵到后座上,一步跨坐在他大腿上就开始撕扯彼此的衣服,动作异常放肆大胆。张霁只道她是相思成灾,竭尽全力的服侍她,直把自己熬得肝胆俱裂。临安脸上带着一些迷幻的笑容,这让张霁更加疯狂。他试图占据主动,临安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如一只刚刚捕获猎物的蜘蛛,一层一层将他紧紧缠牢。狭小的车厢让他们处处受缚,车身剧烈颠簸不止,情_欲的味道伴着彼此的喘息如同海潮般泛滥,一浪高过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临安的声音越发失控,张霁心知时机已成熟,暗暗运气,找准浪头猛的给了她致命一击——他们一道被冲至云端,顷刻间黑甜的死亡如期而至,铺天盖地,令人无所遁形。张霁一口含住她胸口,抽搐似的一阵阵痉挛;临安何曾尝过这般滋味,指甲深深插进他头发里,忍不住凄厉的尖叫起来:“我爸死了!” 张霁停了下来。他慢慢睁开眼,不能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临安笑道:“你已经听到了,我不说了。这消息难道很好听?”说完便等着看张霁的表情。 张霁刹那间明白了她今天为什么如此热情,什么相思成灾……这一直都是临安面对痛苦的方式,找一种切实有效的补偿来填补被命运击穿的漏洞,而如今她抓得到的补偿只有他一人罢了。张霁心生悲怆,无言以对,爱怜的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临安反倒有些意外:“你不害怕我吗?” 张霁说:“怕你什么?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你是我的亲人,我也只剩你一个亲人,我为什么要怕你?” 临安此时已分辨不出自己是真疯还是假疯,只觉得张霁这话听起来十分受用,便说:“你接着说,我喜欢听。” 张霁知她实在缺乏安全感,仅以吻阖上她双眼,绵绵密密一下一下轻吻她周身来抚慰她。临安渐渐不再颤抖,身体开始发凉。张霁抓来外套将彼此纠缠相拥的身体盖牢,沉沉的想,她若喜欢这样,那是该换车了…… 天快亮的时候临安又痴缠起来,张霁又爱又恨,假装轻斥道:“都哄你一晚上了还不满意?” 临安说:“我只有和你做这事的时候才能忘了自己是谁 。别让我想起来,求你了。” 张霁轻叹一声:“不怕,有我在。” 正月初一大清早,二人踩着满地炮竹纸屑,手牵手进了楼门。张霁犹豫道:“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好像有两辆车……” “你别管。”临安打断他。张霁便不再多说。 他们来到家门前,张霁握紧她手:“不怕啊,有我在,而且那是你爸爸。给我钥匙我来开门。” 临安本不觉有什么害怕,被他一说反倒真是有些异恙,钥匙串递给他时竟然叮铃铃作响,原来手已抖成这样。 门推开的一霎那临安便死死捂住了嘴巴,惊恐的望着张霁,不住的拉扯他袖子。 她出门时原本早已死在了沙发上赵建华,这时却不见了踪影。 第十六章 眼底离恨 张霁满屋子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也有些发懵。临安站在门口与他道明原委,说什么都不肯进去。张霁说:“你手机呢?也许你没锁好门,正好有邻居进来?” 临安好半天才找到手机,可了不得,竟然有一百多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是曲靖的,三个是严敏行的,剩下的全部来自顾文定。 她略微定了定神,给顾文定拨了回去。 几乎没有听到铃响就被接起来,顾文定狠狠骂道:“赵临安你缺心眼啊?倒是24小时开机了,不带在身边开给谁啊?” 临安无语,任他数落。 顾文定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临安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只说:“在家,没事……”电话突然没声音了,没电了。 张霁有些哭笑不得:“你进来说话,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临安摇摇头:“爸爸一定是怪我……” 就听身后一把苍老的声音说道:“原来你也知道羞耻。” 张霁伸臂揽过临安——只见门外站着两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年轻的一个略低着头,面目模糊;年老的那一个,临安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当真是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她心中已有七八分明白,并不敢接话;张霁察颜观色,只是暗暗用力握紧她肩头。 那老人见状怒喝道:“放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欺我孙女?” 此人正是赵建华的父亲,赵临安的爷爷,赵旭东。 张霁吓了一跳。然而他越发抱紧临安,朗朗说道:“爷爷您好。临安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赵旭东不置可否,鼻子里冷哼一声,“凭你?都过来。小四你关上门,好事不出门不是。” 小四依言关门,仍旧俯首垂手侍立一旁。 赵旭东端端正正坐下来,将屋子环视一圈,隐恻恻的说:“赵临安,你给我跪下。” 临安神色木然,“扑通”一声跪在当地。张霁不敢扶她,也跟着跪了下去。 赵旭东沉声道:“姓张的你站起来。这里是赵家,没你的事,我不受你下跪。” 张霁心知今天有场硬仗要打,只是越发跪得笔挺,“爷爷!临安迟早是我妻子,我跪您是应该的。” 临安却开口道:“我几时说过一定要嫁你?你出去。” 赵旭东哈哈一笑:“你果然跟你母亲一样奸佞狡猾,是怕我跟这小子过不去吗?”他转而细细打量张霁,半晌冷笑一声:“长得倒是不错——张大中的案底现在还没有销吧?” 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从张霁脸上一闪而过。他不肯说话,只是挑衅的看着赵旭东。 赵旭东又笑道:“你们父子倒都是情种。你父亲为了给你母亲治病,又是行贿又是倒卖进口汽车配额,不惜一辈子流亡国外。你放着你外公外婆给你的黑石基金股份不要,放着你父亲给你的花旗银行几亿美金的存款不要,隐姓埋名跑回河北的煤窑里做一个小技术员,难道都是为了我孙女?哈哈哈哈!” 临安听得浑身一震。那十四年的过往早已成为他们之间的默契,她从不问,他也从不说,谁知中间竟有这样的曲折纠葛。她蓦地想起关奉节的话,你以为你真的了解他? 张霁心中暗暗盘算,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又这般深不可测,看来也只能坦诚相待,背水一战。 他缓缓说道:“爷爷既然都知道了,我不妨从头细说。不错,我父亲和母亲原本是青梅竹马的同学。我外公嫌贫爱富,不喜欢父亲,母亲却执意嫁给他。外公便举家迁至海外,与母亲断绝了关系。我四岁的时候母亲出了车祸,就此昏睡下去……父亲对我发誓,一定要治好母亲,不惜任何代价。父亲有前科,找不到正当工作,从偷自行车开始白手起家,最后开办了自己的汽车贸易公司。他经常带着我去疗养院看望母亲,把我们生活里的每一件琐事都告诉她,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他眼里渐渐有了泪光,“有一年我外婆从国外回来,说加拿大有个医生可以做实验性手术,有可能治好母亲。那时候父亲已经用各种手段攒了一大笔钱。后来有一天,正好出了一件事……父亲便带着我和母亲开始一起逃亡。” 他歇一歇又说道:“他带着我们,一路上十分辛苦,多蒙有朋友照应才能顺利来到加国。我们这才知道那位医生其实连行医执照都没有,只是一个医学院脑神经科的博士生,想拿母亲的病例做他的实验课题。那时我们没有身份,加国也不同意申请政治庇护,移民部的警察天天来抓我们,全靠外婆暗中保护……这些事我就不多说了。唯一高兴的是那位博士生在父亲的资助下竟然真的把母亲治好了,我们全家都幸福极了。谁知道这样的幸福生活只过了一个星期。父亲为了给母亲买一碗荠菜馄饨,在加国的暴风雪天里竟然活活冻死在汽车里。母亲不愿独活,趁我们不备割腕自尽了,血流满整个房间。我外公外婆深受打击,一年后相继离世。于是乎,您方才说的那些股票,那些钱,还有许多您没有查到的财产,统统到了我的名下。只是您告诉我,这些财产我如何使得?” 众人一阵沉默。临安像是在听电视剧的剧本一样,片刻才明白张霁那句“我也只剩你一个亲人”原来是这样来历。她轻轻攥住了张霁手掌,只觉一片湿凉。 张霁又接着说:“我与临安自幼相爱。我在国外呆了十年,没有一天不想回来找她。毕业以后我回国工作,老天不辜负我,让我又遇见了她。我不想用别人的钱,想靠自己的努力给她一个美好的将来,我的钱每一分都是干净的。昨晚的事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把持住自己,您要怪就怪我一个人吧。” 赵旭东双目微暇,思绪似乎飘到了极远处。年少而决绝的恋人,这一对与那一对何其相似。他与儿子负气近三十年,从不肯从旁探听他一丝半点消息,笃信儿子终有一天会向自己低头。他果然等到了这一天,等到的却是胃癌晚期的赵建华将临安托付于他……他心口一阵绞痛……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为一个女人竟落魄到如此田地,在这样的陋室里离开了人世,那他三十年争来这口气又图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步伐略微踉跄,扶着小四出门而去。 临安突然问道:“我爸爸呢?” 赵旭东摆摆手,径直下楼。小四说道:“司令已经安排妥当,小姐不必操心了。等开追悼会的时候我来通知您。”说罢也转身离去。 临安又开始茫茫然。昨天还不敢面对,今天就已经无从面对了,她甚至都记不清赵建华遗容何等模样。她盘腿坐在地上,积郁在膝盖里的血一下子四散涌开,酸麻痛楚传遍全身。她低低叫一声:“爸爸。” 张霁从背后将她拥在怀里。临安似获得力量,这才能够失声痛哭出来。 爸爸啊。 严敏行与曲靖在楼门口就听到了不知哪家传来的哭嚎声。两人面面相觑,快步来到临安家门前,越发听得真切,这下都急了。严敏行“啪啪啪”使劲拍门,开门人却是张霁,几人都是一愣。 旧时好友此番相遇,真是一生一世都难以忘怀。曲靖陪着临安不住饮泣;严敏行和张霁坐在另一个屋子里,两人却出奇的沉默。 严敏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不多时四周便一片烟雾缭绕。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临安,打电话临安不接,更加不敢冒冒然上门,只好拖着回家探亲的曲靖一道前来,谁知竟是这样光景。 他终于掐灭烟头,说道:“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呢?” 张霁说:“我也会做到。” 严敏行说:“怎么做?你那些老婆孩子呢?”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好笑,好像张霁很多老婆孩子似的——不过好像倒也不算错。 张霁不愿多加解释,只说:“我会做到。” 严敏行突然有些愤怒:“那奉节和兜兜又怎么办?我那时真不该让你替我叫临安的名字!她如果不是先看到你,现在一定不用这样痛苦,奉节也不用陪着你们一起痛苦。” 张霁沉着眼皮,低低的说:“我的前半生一直都在为别人活,后半生我只为临安和我自己活。我不是神仙,旁的人,恕我没有能力。” 临安生了病,医生说不过是疲劳过度引发的感冒。张霁却觉得她这样整日整夜的睡法很吓人,隔几个小时就把她叫醒。临安迷迷糊糊喝几口汤水,翻身又接着睡。 第四天晚上,张霁刚刚躺下想要抱她,临安却倏地一下睁开了眼,把张霁吓一哆嗦。临安蠕蠕的拱到他胸口前,犹带着鼻音说:“可算睡醒了。” 长假还剩两天,两人搜肠刮肚满世界找好吃的。本市这些年来变化翻天覆地,从前的学校早已重建。他俩各怀心事,谁都不愿意进去,门前路过时大致看了一眼,随即匆匆离去。 张霁说:“马上就该上班了——你还上班吗?” 临安骇笑:“怎么能不上?难道喝西北风度日?” 她刚给手机充好电,开机没多久就进来一大串短信,几乎没死机。她大致翻了翻,大多数都是拜年问候的,只有顾文定用很醒目的开头说:“有急事!速回电!南涂有问题!” 第二天两人一道回了北京。刚到家就有人敲门,原来是房东李大爷。 临安十分不好意思:“大爷对不住,最近我一直出差,没来得及给您交下半年的房租。您稍等等我这就去拿钱。” 李大爷一阵惊愕:“怎么?你不知道?你爸爸上个月刚把这房子买下了呀,我今天是过来送电卡的。你爸象棋下得真是一绝,他人呢?” 临安喉中一哽,张霁连忙过来打岔:“家里有事,他回家去了。辛苦您专程跑一趟。” 李大爷和临安父女颇为熟稔,这时饶有兴致的看着张霁,说:“没事没事,呵呵,小伙子不赖,我走了啊,有事给我电话。” 张霁把李大爷送走,回头只见临安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不多时她便翻出一个红本子,捧在手里自言自语道:“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张霁不想看她这样一味的沉湎,故意涎着脸说:“老婆英明!这下我们有自己的家啦。” 临安狠狠瞪他一眼:“谁是你老婆!回你自己家去,兜兜转转什么的都等着你呢。” 张霁委屈极了:“我已经搬出来了,所有家当都在后备箱里,你一点都不心疼我么……” 临安冷笑一声:“人家不要你了你就来我家厮混,我可真够大度的。” 张霁无可置喙,缩在一角瑟瑟发抖,眼巴巴的瞅着临安。临安恼他装腔作势,使劲朝他丢了个枕头。 张霁喜孜孜的说:“也好也好,在你这屋打地铺就挺好。” 临安觉得他实在烦透了,不禁恶声恶气道:“做饭去!” 下午二人一道出门,迎面就碰上了冯宝媛。她刚想问问赵建华怎么样了,劈头就看到临安鬓边的一朵白色小花,唬得她赶紧闭上嘴。 冯宝媛离异后身心惫懒,经同学介绍独自来到北京工作,整日里离群索居,直到有一天在菜市场碰到了从前的病人赵建华。她女儿早已长大成人,常年旅居海外,前夫又是个一辈子都扶不上墙的;赵建华虽然病魔缠身,却仍旧一副谦谦君子做派,冯宝媛与他相处十分愉快。然而她未及倾心,赵建华便已届灯枯油尽之时。她不禁暗自神伤,永远都遇不到对的人。 冯宝媛回过神来,沉沉的叹一口气,将临安抱在怀里拍了拍。她伏在临安耳边说完一句悄悄话,旋即离开,一眼都没有看张霁。 临安答应了一声“哦”,施施然自行走了。张霁说:“上车啊,我送你。” 临安说:“不用了,带着你不方便。”说罢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头钻了进去。 这城市好似悬浮在一片铅灰色的冰冷的雾霾中,天空慢慢开始飘雪,司机不停的踩刹车。她午饭吃得过多,这时便觉得晕车,胃里的食物连同冯宝媛的话一阵阵翻腾,简直想跳下车去蹲路边好好吐个痛快——“这个人不是好人,你要当心,相信我”。 冯阿姨可信吗?临安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她长得特别眼熟,这就是所谓的投缘吧。但冯阿姨怎么会和张霁有过节?为什么每个人都对张霁了解那么深刻,独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满腹疑虑不安,一时想起了赵建华,一时又想起关奉节和兜兜。雪越下越大,她靠在车窗里,只觉眼前一片茫茫,不知路在何方。 顾文定一见临安进来便打了个响指,终究还是不够响亮,临安已经被白四凤连拉带扯的拽走了。片刻后,只见一名身着露背长裙、头挽低垂发髻的女孩袅袅娜娜走到了乐队中央。有些常来的老主顾都认得她,掌声越发热烈,临安一连唱了三首歌才下了台。顾文定将一只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送到她手里。临安冲他微微一笑,顾文定耳根子一阵发热。 白四凤一直坐在吧台后面看着他们。凯文见状又给她倒了半杯酒,他中文日益长进,说道:“老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顾文定终于把临安拉到身边坐下来。临安没有换衣服,这裙子领口实在太低,她只能挺胸抬头坐得笔直,然后正色问道:“到底什么急事电话里都说不清?还让我专门过来。” 顾文定却说:“原来你喜欢白茶花,以前怎么从没见你戴过?” 临安摸摸鬓角,笑而不答。 顾文定说:“你再这样笑……我非死在你手里不可。”他见临安窘态毕现,不由的心软,只说:“坐过来一些。”临安象征性的挪了挪地方。顾文定“啧”一声,干脆自己起身紧挨着她坐下,然后低声道:“南涂的项目果然是有问题的。” 顾文定身处国资委监督评价局副局长之职,工作中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对所管企业负责人进行年度和任期考核,同时还负责企业的预决算、经营业绩考评方面的工作,这是何等肥缺啊。春节前各家老总纷纷召开各种形式的茶话会答谢会,顾文定他们原则上是不该参加的,但架不住人家三番五次变着花样的请。顾文定使出家传的手段,谁都不肯得罪,明里一概不参加,暗里各处都给足了面子,甚至自己掏腰包请人吃饭。只是结党营私这种事放在哪朝哪代都颇遭忌讳,他也不能一辈子仰仗祖父,是以行事万分小心。 这天他收到了中能送来的邀请。他微一思索,定下了京郊某处私人温泉会所。中能高层齐齐到来,对顾局长此番慷慨深表愧不敢当。一把手黄总对郑帅使个颜色,郑帅便悄悄嘱人去先结帐,却被告知早结过了。郑帅自从在南涂见过顾文定之后就对这位年轻倜傥的顾局长颇有好感,此时不禁暗暗琢磨,原来人家是真的请,并不是做做样子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筵席之后大家便四散活动。顾文定有意挽着郑帅胳膊,一路问长问短,又说一起去泡药汤,别人也不好硬凑到跟前。顾文定叫来经理叮嘱几句,经理匆匆离去。片刻后服务员来请,说有文艺演出。眼见十几个汉服宫装少女盈盈而立,黄总哈哈一笑,便随他们去了。 郑帅酒量不佳,药汤里一泡更蒸上头了,说自己老来竟然得了顾文定这样一个忘年交,拉着他的手推心置腹,喋喋不休。顾文定也不打断他,只是“嗯,啊”的回应,郑帅便越发劲了。 他唉声叹气的说:“不好干啊。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念想了,只盼平平安安熬到退休就行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顾文定说:“哦?怎么?” 郑帅说:“说来话长。陈年旧账我就不翻了,我这人不爱记仇,大家都是为企业好。可有些人他却不这么想,满肚子都不知道是些什么龌龊。这不是要成立中能国际,我分管财务肯定得牵头干这个事,可手下连个能干活的都没有……” 顾文定接茬道:“财务部人手不够?” 郑帅恨恨的说:“怎么不够!我是看出来了,他们脑子里也就那套整人的伎俩,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随便找几个律师会计打发我们,就等着看我们出错闹笑话呢。” 顾文定奇道:“中能国际不是计划去纽约上市吗?难道给钱还有人不愿意?” 郑帅说:“哎小顾,我把你当朋友说这些话,出了这个门我可不认。中能国际要是能上市当然好,就怕连成立都遥遥无期啊。改制资金迟迟落实不到位,下面的企业职工频频上访闹事,境外投资者一看这样子谁还跟我们谈啊。你也知道我们集团是典型的先有二级三级单位这些儿子孙子,国资委把它们都整合到一起成立了中能集团,这才有了老子的。那些下属单位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国企,管理效益都一塌糊涂,总部的员工好多都是从社会上招来的,或者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你说能管得住下面那些人吗?就说你前一阵去参加过启动会的南涂煤矿ERP项目,嗨,没法说!所以我想把小张调回来算了,不跟他们搅合了,跟我忙这头的事。” 顾文定说:“是张齐部长?我看他是个人才,出什么事了?” 郑帅说:“好像是南涂那边跟软件项目公司的人闹意见,具体他也没跟我细说,等他年后回来汇报吧。你说说,80万的狗屁小项目都做得这么费劲,还要把我手下得力大将调那么远,这帮人心黑不黑?” 顾文定说:“你是说一开始派他下去就是有原因的?” 郑帅冷笑一声:“哼,不过是想把我的左膀右臂都卸了,做个孤家寡人好拆台罢了。” 顾文定说:“那要是这样,你现在想调他就能调回来吗?还有,老郑你到底怎么得罪人了?” 郑帅说:“唉,我一个农民子弟退伍军人出身,干到现在这个位置,得罪的人能少吗?刚才不是说改制资金不到位,其实国资委早就给拨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不到位?”他更加压低声音:“你知道大盘现在多少点么?都拿去炒股买楼买地皮了。” 顾文定怒道:“岂有此理!” 郑帅忙说:“别别小顾,顾局长,我这不还没说完吗,您要是发火我可就完了。”他惊出一身冷汗,深悔自己酒后犯糊涂,竟敢跟领导攀起朋友交情来了。他在肚子里仔细组织了一回语言,才又说道:“我们集团对于投资的管控还是相当严格的,大的投资项目肯定要过会,只要上了董事会就肯定不能出违法的决议,这个你放心。其他的投资流程只要经过我这里的我肯定要认真把关,不然出了问题也是我的责任。但是流程之外的事我就管不着了,毕竟是一把手负责制,大老板发话谁也不敢不听的。” 顾文定哈哈一笑:“我跟你一起光着屁股泡在这池子里,你还用得着这样给自己撇责任吗?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郑帅干笑两声,又说:“一码是一码……对了,不如你帮我出个主意,怎么把小张调回来?中能国际还是得尽快成立,不然账上放着那么多钱,旁人难免要打歪主意。” 顾文定心中想着另一件事,嘴上却说:“我这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进去——张齐不能动。你也知道别人为什么把他遣开,你现在动他,还不是摆明了要站到他们对立面?你以后工作还怎么做?中能国际你还想成立吗?难道真的就靠那些律师会计?打草惊蛇乃是下下之策。” 郑帅低头思索,不住的点头。片刻又问道:“那我手头的工作怎么办?银行利息可是能吃人的,而且今年年底还不能成立上市的话国资委那里也不好看。” 顾文定轻笑一声:“我知道了,老郑你是真好人。银行又不吃你家的利息,国资委也不单单考核你一个人,天塌下来你们一把手顶着呢,你出什么头?骑驴看唱本罢……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肯如此肝胆相照,郑帅真是觉得万幸得紧,彷佛刚才胡说八道的那些也不算什么了。 临安听得十分热闹,见顾文定停下来马上就接了一句:“然后呢?” 顾文定给她额上一记爆栗:“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叫你过来了。”他顿一顿,才又闲闲的说:“我不想让张霁回来,因为你在那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危险的漩涡里,哪怕我吃张霁的醋……” 临安耳边嗡嗡一片,手指绞在一起,心中澎湃极了。 顾文定深深的看着她,不能自拔。 门口传来“丁零”一声,他俩齐齐回头,只见一男一女相携而入。 临安默默的想,好家伙,世界确实够小的,每个人跟每个人都有一腿啊。 来人竟是严敏行和关奉节。 第十七章 良人何寻 这一回头动静太大,临安不想跟他们打照面已然来不及。严敏行一脸尴尬之色,关奉节倒挽着他款款走来。 顾文定不咸不淡的说:“看起来节总也不失为交游广泛啊。” 关奉节咯咯笑道:“我老公在外面找小三,我不找一个总觉得亏得慌。赵小姐你说对不对?” 临安几次三番被她羞辱,就是泥人也不止三分土性子了。只是话已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又不是市井乡妇,斗嘴有什么意思。更何况她的话也不算错,难道问她要结婚证拿来看看? 临安起身便走,却被顾文定狠狠拉住:“你怎么这么窝囊?被人欺负了就不知道还手?” 这时严敏行开口道:“奉节,我们说好了的,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不如我们换一家店坐坐。” 关奉节瞥了一眼临安浓妆下美艳又冷漠的面孔,也不知自己算是赢了还是输了,但不管怎样再接再厉总没有错。她温柔的对严敏行说:“你说得对,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走吧。顾局长再见。”说罢同严敏行一道飘然而去。 临安轻笑一声,自嘲道:“没错,我是很窝囊。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简直要吐血,但是现在,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习惯了就好了。”她端起半杯黑紫色的饮料,顾文定一把将杯子夺过去,“喀嚓”一声摔到地上,浓烈刺鼻的液体四溅开来。客人们纷纷侧目,白四凤却打起帘子进了后厨。 顾文定低沉着声音说:“你听着,我让张霁在你身边是因为我知道你爱他,他能让你幸福。倘若他一直废物一样的让你这么受委屈,那我不如先废了他,然后你嫁给我做老婆——你信吗?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生活三个月,一定会爱上我。” 临安怔怔的流着泪:“你很好,一直对我很好,可你不是他。” 顾文定心中酸楚,无言以对,将她拥在怀中轻轻安抚。触手处皮肤微凉,光洁细滑有如丝缎,然而这样的美好只怕是永远都不会属于自己了。 张霁看到这里,便轻轻起身从侧门走了。 生怕她魂不守舍出什么事,一路跟着她。亲眼目睹了一场又一场变故,直到此刻方才明白,原来自己那些执念,那些自以为是的对她好,是多么可笑又多么罪魁祸首。也许彼此命运的轨迹早在张大中带他逃离的那一晚就已经彻底岔开。既然各自踏上了南辕北辙的旅程,本就应与新结识的旅客一道继续向前生活。至于银杏树下那抹金光闪闪的记忆,就算再不舍,再努力,时光又如何倒转,覆水焉能再收? 临安与顾文定分手后便找蒯彧仝一起吃晚饭。蒯彧仝有心抬举她,特意在马克西姆定了位子。他这个年过得真是牢骚满腹,这下可算有的发泄了。 临安离开南涂时蒯彧仝正忙于和浙江电力的谈判工作。那可是个上千万的大单子,相比之下八十万的南涂项目虽然不算什么,但业内声誉却是丢不得的。他没有答应临安的辞职要求,只说无限期给假,自己在廊坊和杭州之间疲于奔命,累得实在够呛,可就算这样小侯还是惹出了麻烦。 小侯本科毕业两三年,从前只做过写代码测试一类的工作。这次有幸得老板赏识,担此临时项目经理大任,真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和咨询部的同事们一起加班好几个通宵才做出一份满意的下一步操作方案。他暗自得意,将方案发给蒯彧仝,却一整天都没收到回复。他邀功心切,董主任又催得紧,就直接将方案给了董主任。 原来小侯他们几个按照临安走之前布置的计划,运用现有的政策信息、技术信息,以及水质、各种气体和化学物质含量等历史数据建立了模型,进行安全对标分析,最后得出结论:南涂安全管理现状极差,安全事故隐患极其突出,必须彻底进行整改。具体整改内容包括在升级更换现有井下安全监控设备的基础上,对安全监控流程进行彻底再造,最后在固化到信息系统中。新流程一一明确了各级负责人的监控职责,建立了严格的预警系统,并制定出好几套事故应急预案。此外还重建了安全事故报告体系,甚至班组长、工段长都可以直接向一把手汇报。 这下可捅了篓子,南涂各部门各级负责人如何能接受这样的评价和方案,纷纷向小侯表示不满。小侯满腔热忱被泼冷水,心里极度不爽,说话口气就不太好听。董主任暗暗摇头,给蒯彧仝打了电话。蒯彧仝刚好被浙江人虐得死去活来,正无处撒气,当下便狠狠训了小侯一顿。小侯气血方刚,大声说道:“我不干了!” 如此项目便全面搁置了。蒯彧仝赶到南涂时众人谁都不给他好脸色看,甚至闹着要解除合同。蒯彧仝焦头烂额,这事说到底是他的责任,是他自己用人不当,于是只能每日里跟着董主任到处说好话。然而高矿长不发话,旁人也不敢随便松口,直到张霁也回到南涂,把双方叫到一起好好谈了谈,这才把事情摆平了。 临安一路走一路盘算怎么改进项目方案,怎么跟南涂修复感情,到家时已经快九点了,张霁却还没回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是他做饭,临安口味被惯得越发刁钻,晚饭夹生的牛排只吃了几口就推到一边,这时不禁有些饿了。她随手打开冰箱,里面竟被塞得满满当当。她微觉奇怪,又来到厨房——只见电饭锅里有八宝粥,微波炉里有几样小菜,旁边摆着一副碗筷,筷子中间夹着一张便笺:“我找到房子住了,有事随时给我电话。张霁” 临安心头怒火腾起,“嗤嗤”几声将它撕个粉碎。 纸条,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纸条。 这套九十年代的房子户型不算老,两室一厅格局也有八九十平。此时屋里只剩她一人,更加觉得哪里都空荡荡的。她睹物思人,不肯整理赵建华的遗物,只是坐在他房间里发呆。猛然想起赵建华留给她的日记被她落在了那个家里,如此便更加无所事事了。 她怕失眠,想把自己弄累一些,奋力把家里彻底清扫了一遍。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时间早过了十二点,可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连床上都觉得空荡荡的。她心中懊丧,不过和他在一起睡了几个晚上,就这样贪恋他的怀抱,温暖的怀抱,坚实的怀抱,安全的怀抱…… 突然赵建华房间里传来一声咳嗽声,她吓得一动不敢动,过了一阵才琢磨大概是思念过度幻听了。她疲倦的翻个身,竟然听到隔壁又有翻书声。她气血翻滚,心中狂跳,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看看。她一直没敢关灯,蹑手蹑脚摸到赵建华房门外,才发现是窗子没有关严,风吹翻动了书页。她松一口气,回首之际便看到一只黑色的狸猫蹲在窗外,碧绿色的眼睛幽幽的看着她。她像被那只猫摄住了魂魄,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她尖叫一声冲过去猛的打开门——张霁抱着一只大包站在门外,犹豫的说:“我吵醒你睡觉了吗?……我不想打扰你,又怕你害怕……我还是走吧……”临安不等他说完便纵怀而入,紧紧抱住他的腰。 临安早上是被吻醒的,这样的感觉实在美好极了。张霁笑道:“还说害怕,有你这样害怕的吗?睡得跟猪一样。” 临安擂他一拳,轻叹一声:“我对爸爸有愧……那晚不该扔下他。” 张霁将她裹着被子抱在怀里:“不怕,万事有我。你爸那么爱你,要怪也是怪我的。” 临安睨他一眼:“你?你一个不高兴就搬走了,我哪里敢靠你。” 张霁说:“笨蛋。我的车一直在楼下你没看见?大半夜你满家的灯都亮着,我哪敢走。” 临安十分窝心,闷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她认命的想,果然幸福是需要代价的,被关奉节骂得也挺值的。 张霁拍拍她脑袋:“越说越像猪了,起来吃早饭。今几天我们单位开会,你得自己先去河北。” 楼下车位越来越挤,平日张霁停车的地方已经被一辆迷你占了。这车红身白顶,十分可爱,临安不免多看了几眼。 张霁说:“喜欢吗?” 临安点点头。 张霁说:“那就送给你。” 临安笑道:“行啊,你能开出来我就要。” 只见张霁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就钻了进去,两把轮后正正的停在临安身边,说道:“河北往返北京不方便,你先开着——你说了要的啊。” 临安忧愁的啃着指甲,怎么办,真的要做标准小三了。 张霁看着她这傻样子,心中舒坦极了。他再也不愿纠结命运的轨迹要驶向何处。只要她需要,他便要站在她身边,这就是他为之奋斗的命运。 依中国人的惯例,大凡酒桌上总不会有太棘手的事。临安一到南涂就把方如叫出来,仔细交代了几句,然后带着她一同守到高矿长办公桌前。两个女孩子莺声燕语,张口闭口高总长高总短,嘴甜极了。其实高矿长早已被张霁安抚过好几轮,如此正好做个顺水人情,笑吟吟的满嘴答应了她俩。当晚临安在一家海鲜酒楼订了一间上好的包间,众人济济一堂,把酒言欢,过往龃龉不在话下。 高矿长说:“小赵啊,这里没外人,我跟你说个实话。不是我们这些人吹毛求疵,实在是小侯做的东西我们没法对上面交代。什么叫管理现状极差?什么叫安全隐患极其突出?那我们这些人每天都是干什么吃的?集团总部领导看了该怎么想?” 临安一边听着,一边不住的点头。 高矿长又说:“当然,领导布置的任务肯定是要完成的。但至于怎么完成,还是有考量余地的嘛,对不对?你回去把那个方案再改改,千万不要辜负我们齐总对你的一片心意……来来来喝酒喝酒!” 他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临安窘迫得忙吞下一大口酒,却不小心被呛住,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脸蛋更是通红。 工会的郑主席突然笑道:“赵经理少喝些吧,喝坏了齐总是要拿我们问罪的。” 临安只装作没听懂,轻描淡写笑道:“承蒙齐总和高矿长信任,这一杯酒又算什么。高矿长您放心,我们这就回去讨论修改,明天下班之前保证将方案放到您桌上。” 散场后方如挽着临安上了同一辆车。她小声说:“临姐姐,我真是佩服你涵养。” 临安一阵烦躁。这一出接一出的,此刻只怕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把她当做张霁的情妇了吧——可难道不是? 她只好说:“不然怎么办,总不能撕破老脸,当乙方就是这样的。” 方如说:“临姐姐我真替你不值,我要是你就逼齐总离婚,然后跟你结婚,就像晴雯说的,总不能白白担了这个名声。”她见临安错愕的看着她,忙笑嘻嘻的改口道:“当然我又不是你,齐总他,他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小姑娘……” 临安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率真,话虽不好听,倒也是为她说的。不论真话假话,这世上肯为她说话的人又有几个呢。她坦然一笑:“这件事很复杂,不是旁人轻易能理解的,我不否认,也懒得解释。不相干的人爱怎么想怎么想,有什么好解释的。” 方如有些讪讪的:“临姐姐对不起,是我多嘴了。你放心吧,我们几个虽然是路人甲,但是都很支持你的。希望你早日灭掉节总,齐总扶你作正室,加油!” 她越说越离谱,出租车司机都好奇的扭头来看,临安真是哭笑不得。 第二天上午,临安将修改好的文案发给了董主任,嘱咐一夜未眠的同事们回去睡觉,自己则来到董主任的办公室。 董主任让她坐下,颇为难的说:“我知道你们又加班一个通宵,很辛苦,但这个文案还是不行啊,换汤不换药,给了老高他也不会通过的。” 临安奇道:“我还以为高矿长是对小侯激烈措辞不满意,所以通篇改换成比较委婉的说法,照您这么说高矿长是对实质内容也不满意了?” 董主任点点头:“你们工科毕业的学生,建模啊对标啊数理分析啊,这些活做起来都轻车熟路得很,我也相信你们用科学的方法得出的结论都是正确的——但不适合在企业用,尤其是南涂这样的老国企。比如说这条,安全监控设备的升级换代。谁不知道现在的监控设备是九十年代初的老设备啊,谁都知道该升级了,可是你没想想光这一项就要花多少钱?几个亿的投入,这钱是问总部要还是我们自己出?……” 临安猛的想起在KTV时董主任层刷过的那两万块钱。她不动声色,只是认真聆听。 董主任又说:“还有这条,重建安全监控体系也值得商榷。你说大家这么多年已经习惯对瓦斯超限情况做月度报表,而且也管理得挺好的,你非要改成日报,平白给别人添了这么多工作,多少人得恨死你?” 临安说:“加强安全监管,受益的正是井下矿工,他们怎么会不满?” 董主任说:“你加强的明明是各级领导人的责任,领导又不用下井。”这时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也不正经说话,只是嗯嗯啊啊含糊应答。临安胡乱比划几下,自己忙回避出去了。 她反复回想董主任的话,的确句句说得都很在理,是自己太学生气了,越想就越有些泄气。她给蒯彧仝打个电话想商量一下,却没人接;想到张霁,又有些犹豫。片刻又一转念,罢了,都那样亲密了还有什么好矜持的……她脸上微微发热,给张霁发一条短信:“忙什么?方便接电话吗?” 随即张霁打来电话:“怎么了?” 临安坐在宾馆院子里的花池边,小声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张霁轻笑一声:“你这个笨蛋,我教你……”他当下如此这般那般布置一番,又说道:“其实我年前去南涂时候就猜到这个情况了。我还以为你有更好的处理方法,所以没早跟你说这些,谁知道你这么笨。” 他满嘴笨来笨去,临安不禁恼火:“你才笨!你才是笨蛋!” 张霁听在耳里,爱在心里,低低问她:“想我没有?” 临安脸上腾一下子烧了起来,口中却大声说:“没有。” 张霁说:“不信,听都听出来你脸红了。我也一样想你,想你想得一晚上都睡不着,恨不得整晚都能抱着你,亲你,疼你……” 临安愈加呼吸急促,满脸红晕,直说:“你再胡言乱语我挂电话了啊,我挂了啊……” 却怎么都不舍得真的挂掉。 张霁又笑一下,声音越发低沉:“再忍忍,明天晚上我就过去疼你……乖,我要回去开会了,你先挂电话。” 临安不舍极了,嗫嚅道:“你,你不会又食言罢……” 然而电话那头却传来“嘟嘟”声,张霁已然收线了。临安不屑的撇撇嘴,起身往办公室而去。 两个小时后,她将再次修改后的文案直接发给了高矿长。果然不出一时三刻高矿长的电话就过来了:“小赵你怎么回事?董主任没有跟你说吗?安全设备升级短期内肯定是没法实现的,你怎么还留着?” 临安据理力争:“硬件设备不投入,安全监控就是一句空话,ERP做了也是白做,最后集团总部的现场验收测试也肯定是没法通过的。” 高矿长不觉提高了声音:“你这姑娘怎么就不开窍?我的意思是我们没钱,没钱!你让我上哪给你升级设备去?” 临安说:“那就只剩一个办法,硬件跟不上软件来补分,安全监控体系必须按我说的做,不然这个项目我就无能为力了,咱们只好解除合同,您另请高明。” 高矿长微微一怔,半晌才笑道:“好你个小赵,你从头就没指望我能答应你升级设备吧?这暗渡陈仓的点子谁给你出的?” 临安暗暗吐舌头,呵呵一笑,不再多话。 她两天没合眼,此时精神方才懈怠下来,脑子里有根筋开始隐隐作痛。张霁在电话里告诉她,想让南涂这帮人出钱买设备简直是痴人说梦,不如集中精力想想怎样让他们答应建立新的安全监控体系,如果高矿长能同意下面的人那里就好推动了。临安手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筹码,也不敢明目张胆抬出张霁来压高矿长,只能以放弃买设备作妥协来诱使高矿长同意建立新体系,没想到高矿长竟然真的同意了。她隐约也知道,高矿长真正忌惮的是解除合同这一句,张霁从头到尾力挺她们项目组,真要是解除了合同还不是摆明跟张霁过不去。她辛辛苦苦拿出一份又一份工作成果,又赔上了小侯这个主力,到头来最管用的还是张霁的面子,真是越想越生气。 方案定下来工作就容易开展了。大家各司其职,忙忙碌碌,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眼见天色已暗,应该就算“晚上”了吧。她随手点开个小游戏,过了好久才看到曲靖不知什么时候发来的一条信息:“你在忙什么?好些了吗?” 临安回道:“跟客户斗智斗勇呗,很狂躁,时时都想暴起伤人。” 曲靖打了个笑脸符号:“我真佩服你,多大的事也能自己消化了,从来不怨天尤人。” 临安说:“主要不知道有谁可怨,我爸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怨只能怨自己没把他看好。” 曲靖说:“你这么说让我真愧疚。半年没有关心你,连你爸重病都不知道,偶尔聊天不过是想找你抱怨。” 临安笑笑:“没事的,是我自己不想跟祥林嫂一样逢人就哭诉,哭完我爸照样该去世还是去世——你怎么了?严敏行又欺负你了?” 曲靖说:“可见我有多没出息,每次找你聊只能是这一件事,我就直说了啊——你知道严敏行和关奉节的关系吗?” 临安默了一默,说:“大概知道皮毛。” 曲靖说:“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同天生日,知根知底,输给你我心服口服。只是关奉节她算个什么东西!我真是瞎了眼才引狼入室,还把她介绍给敏行认识,她倒大大方方跟敏行勾搭上了。我真不明白严敏行追她到底图什么,她还带着那么大的半死不活的孩子,还是说抵御不了熟女的诱惑?简直是欺人太甚!” 临安微微皱起眉头:“你大概也知道张霁和关奉节其实没什么关系。既然男未婚女未嫁,严敏行为什么不能追她?” 曲靖说:“是啊,我就是气不过,我等他等了快二十年了,就是这样的结果。最最可笑的是,我连生气的立场都没有,严敏行从来就没给过我哪怕一点点希望。” 临安敲了一个拥抱的符号,除此之外不知还能说什么。 曲靖突然问:“他喜欢你这么多年,现在突然改投关奉节,难道你就不气?” 临安说:“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幸福,只要他幸福我就祝福他。” 曲靖说:“哈哈,那倒是,我觉得你是乐于见到这件事的。他要是把关奉节追到手,张霁岂不是彻底解脱了。” 临安猛的一震。难道,难道,这竟是严敏行的真正意图? 曲靖见她不回复才又说:“对不起临安,我又口无遮拦了。我心情不好看见谁都想发泄。等你回到北京我去找你,我先下线了。” 于是临安原本就不高的情绪更加低落了。她看看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张霁人影电话皆不见踪迹。她好像已然习惯张霁这样的不守信用,连失望也不觉得,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心中漫过一片又一片寥落。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到头来谁是谁的佳偶,谁是谁的良配呢。 手机轻轻滴了一声,一条短信进来:“笨蛋睡着了吗?没睡着起来开门。” 她攥着手机反反复复的看,既不想开,也不想不开,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想怎样。她自言自语道:“你可真腻歪啊……” 又一条短信进来:“难道真的睡着了?开门,开门,开门……” 临安想起小时候在《圣经》里看过的话“……凡恳求的,就得着;凡寻找的,就找到;凡敲门的,就给他开门……”既然他还在这样努力的坚持,自己是不是也该多拿出一些耐心和信心呢。 她轻轻将门打开。 张霁不出意料的将她紧紧拥抱在怀。 爱情的滋味如此甘美,原不该轻易就能尝到。临安任由张霁将她抱到床上,同他抵死纠缠,简直魂飞魄散。 临安小声说:“嗳,这个时候谈工作是不是很刹风景?” 张霁说:“你敢说一句,我让你讨饶一万句。” 临安说:“我觉得董主任不对劲……” 张霁言出必行,攻城掠地所向披靡;临安果然溃不成军,只怕求饶的声气都没有了。 张霁笑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那天电话没电了,董主任确实有问题,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 番一 生生错 (本番纯属架空,请勿深究历史背景) 晁歌第一次知道自己晕血是在初一刚入学的时候。 那天早上吃罢早饭,她史无前例的主动跟晁敬之说:“父亲,我已年满11岁,可以自己上学了。以后能不能不要让钱叔叔再跟着我?” 晁敬之放下报纸,面孔紧绷,紧紧盯着她。晁歌吓得赶紧低下头。 胡微瞪他一眼:“大早上吓唬孩子做什么。”她把晁歌拉进怀里吻了一吻:“乖宝,不坐老钱的车,自己可认得路?丢了怎么办?” 晁歌笑道:“母亲,我都上初一了,别的同学都自己骑车上学了。” 胡微说:“骑车?那怎么行,摔倒怎么办。要听话,爸爸妈妈都是为你好。” 晁歌急道:“别的同学都没有司机,我如果一直这样与众不同会永远得不到朋友的!” 胡微笑叱:“孩子话!这和交朋友有什么关系,何况你小小年纪怎么就想着交朋友? 晁歌还想再辩,晁敬之张口道:“行了,我知道了。今天正好小郭请假,老钱本就要送我去公司,你步行去上学罢。放学后立刻回家,不许在外耽搁。” 晁歌兴奋极了,面上却不敢丝毫流露。她朝父母鞠个躬,悄无声息走上楼。沈阿姨忙忙的迎上来:“小姐该换衣服了。” 晁歌做贼一样,走几步就偷偷回头看看,直到私家路转弯处才确定没人跟着她,她顿时撒腿狂奔起来。初秋清晨的阳光里仿佛还带着夜露清凉的味道,风一样的长发舞得肆无忌惮。她越跑越快,简直要飞起来,就听身后“吱”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个男孩怒骂:“瞎跑这么快干什么!赶着打幡啊!” 晁歌气喘吁吁的扭头看去,原来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穿着和她身上一样的校服,只不过又脏又皱像是一团抹布,骑着一辆破烂的二八大车。男孩头发凌乱,面容俊朗,满脸不耐烦,一双阴鸷的眼睛又深又冷的看住她。 从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过话。晁歌不知哪来的灵感,大着胆子说:“不,不打幡……” 男孩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语不发蹬起破车飞快的消失在林荫路中。不知去了多远却还能一直听到稀里哗啦的声音,晁歌有些想笑。 晁歌六岁前一直由家庭教师教习礼乐,之后在晁氏企业出资的学校里读完了小学。晁敬之作为校董兼名誉校长,晁歌自然出入得像公主一样风光。然而她受够了司机兼保镖,影子一样时刻跟在她身后的钱叔叔,更受够了同学们躲闪而敬畏的目光。她像一盏功率强大的电灯泡,只要一出现别人就像蟑螂一样四散逃开。她苦恼而烦躁,小学毕业后说什么都不肯再读家族学校,与胡微缠磨一个月,这才得以到公立中学升学。 今天是新学年第一天正式上课,同学都穿着簇新的校服,三三两两的女学生迎面走来,对她说:“早上好!”她连忙回道:“早上好!” 老师不再将她奉做上宾,她的座位在倒数第三排,但她都丝毫不介意,终于可以不坐教室正中央的专座了。她甚至还有了同桌,虽然座位一直空着。 第三节课刚刚开始,教室后门被人吱呀推开,同学们齐齐扭头看去——啊,原来是他。 晁歌微红了脸,迅速埋头捧起课本。那男孩却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老师十分不悦:“张大中,请起立。” 张大中爱理不理,磨磨蹭蹭的站起身。 老师更加来气,冷笑道:“你倒是熟门熟路,不请自入,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留级生吧。看看你那衣服!” 张大中瞪她一眼,满不在乎的别开脑袋。 老师无可奈何道:“坐下!回头再说。” 晁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是端端正正认真读书。不一会儿身边传来清晰绵长的呼吸,张大中睡熟了。 中午时分大家各自拿着便当去内务处排队热饭,然后团团围坐起边吃边聊。晁歌自幼养成食不言的习惯,安静吃完后装模作样环视一周,并没有看到那个人。 众人都喜欢这个斯文的女孩子,饭后便邀她一齐散步,她只推说要去图书馆。她拣一条僻静的小路走着,突然闪身躲了起来——只见张大中在一片紫叶矮樱里席地而坐,大口嚼着一只脏兮兮的馒头。 下午是两节静物素描课。晁歌驾轻就熟,同学们还在研究碳棒时她已画好花瓶与水果图。她看着别人光秃秃的画纸微生悔意,悄悄从画板下抽出一张白纸覆在上面;好像又觉得无聊,便信手涂涂抹抹,也不知自己在画什么——她猛的一惊,这可不是某人的轮廓?她吓得赶紧又盖上一层白纸,四下偷偷望去,竟然真的遇到了张大中不辨喜怒的目光。她飞快的转回头来,心中怦怦直跳,也不知道那画被他看到了没有。 晚自修后天色已渐渐暗淡。她怕父母担心又派车子来接,急匆匆的和同学在岔路口分手,又开始一路狂奔回家。她家宅子坐落在半山腰上,这一路跑得十分辛苦,可天还是黑了。虽有路灯,路上却一个人都没有,路长得又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她不禁放慢了脚步。 电石火光间,道旁冲出两个蒙着脸的黑影,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抓起她的书包就跑。她尖叫起来,一时犯糊涂,竟然死死拉着书包不肯松手,硬生生的被拖出去老远。其中一个黑衣人急了,上来就要给她一脚。 便在这时一辆巨大的自行车从天而降,狠狠的砸到那人身上。那人吃痛,又见来人是个人高马大的骁勇少年,只得和同伴挣扎着迅速逃掉了。 张大中赶紧将晁歌扶起来。晁歌惊魂甫定,倒也认得他,勉力笑笑:“多谢大侠拔车相助……”她一眼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膝盖和小腿,心头一紧,脑中一片眩晕,随即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床上,胡微坐在一旁不住的拭泪。她虚弱的叫一声:“妈……” 紧接着晁敬之也进来了,晁歌胆颤不已,怯怯的说:“父亲,对不起……第一天自己上学就给您惹祸了……” 晁敬之爱怜的摸摸她的头:“没你的事。好生歇着,看我扒了那个畜生的皮。” 晁歌一阵糊涂,随即幡然醒悟,腾一下坐起来:“不不,不是他!” 张大中被送进医院时几乎奄奄一息。彼时他抱着晕倒的晁歌,正发愁该怎么处理,迎面却飞快的驶来一辆汽车,刺目的灯光晃得他张不开眼。晁敬之看到他怀中人事不省又鲜血淋漓的女儿,震怒道:“给我拿下!” 张大中的爷爷只是在病房里干嚎。晁敬之心中愧疚,对他说道:“张大爷对不住,是我误会了大中。您要是肯原谅我,不如以后就来我家做事吧。大中……只要他能好了,以后的学费我来出,晁歌上学有人做伴我也放心了。” 张大中早已醒来,闭眼假寐,浑身抽筋剥皮一样的痛,嘴角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对一个与祖父相依为命,以拣卖废品为生的苦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陪有钱人家小姐上学更轻松的事呢?何况这小姐……他想起初初相见时的晁歌,跑得脸蛋通红,额际发亮,胸脯更是剧烈的一起一伏……那晚他若再迟一步,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想到这里似乎连身上的伤也不那么痛了。 晁歌躲在门外,父亲的话句句听在耳中,脸上一阵发烧。那就是说,以后要与他朝夕共处了? 直到病房里人都走光了她才悄悄溜进来,一见张大中的样子又刷刷落泪。她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张大中脸上的斑斑伤痕,随即快步离去。 张大中睁开眼,目光中一片迷离之色。 从此张大中就成了晁歌的同学兼跟班,但他们基本从不说话。 上课的时侯张大中一睡着了晁歌就小心的捅捅他,张大中烦躁的把头转向另一边。晁歌委屈极了,再不理他。过一阵一个小纸团丢到了她桌上,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只跑也跑不动,还气喘咻咻的小猪。 午饭时晁歌一边闭着嘴巴小声咀嚼,一边颇为羡慕的看着张大中捧着饭盒和男生们在一起,猢狲一样又跳又闹。 放学路上张大中总是走在晁歌身后,晁歌停他便停,总与她保持一段距离。晁歌站在原地等他,他便立定了一动不动。晁敬之远远的在车里看着,十分满意。 并非不懂,那样的画像,那样的轻抚。只是晚上躺在晁家工人宿舍逼仄狭窄的床铺上时,张大中对晁敬之的感激之情胜过了一切。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有阶级的。能天天这样厮守在一起,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张大中不知这样算不算幸福,只觉时光流逝得那么快,一眨眼三年就过去了。爷爷老得连扫帚都拿不动,而晁歌则变得更加古怪。她谁都不理,时时一人独来独往,又长得手长腿长,跑起来连张大中追着都费劲。 突然间晁歌慢慢捂着肚子停了下来。张大中略一犹豫,来到她身边,问:“你怎么了?” 晁歌冷笑一声:“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这位小姐平日很少对下人发脾气,今天大概是真不舒服了。张大中微微一笑:“肚子疼吗?我背你回去……”话音未落便发现晁歌裙子有异。他已通人事,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说。 晁歌一下子也看到了,窘得一把捂住脸,恨不得钻进树丛里再不出来。 张大中左右看看没人,打横抱起她就跑,一边说:“祖宗啊,你可千万别再晕倒了。” 晁歌不敢看他,更不敢出声,只是不由自主攀紧了他的脖子,贴紧了他的胸口,心跳频率渐渐与他一致。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大中说:“快下来,你属壁虎的么?” 晁歌小心睁开眼——眼前是一所破旧的小房子,院子里堆满各色废弃自行车。天还没有黑透,她认出来这是她家后山。张大中把她带进屋里,从一只破箱子翻出一条白裙子:“给,先换上,我妈的。”说罢便走了。 晁歌难为情极了,扭捏好一阵才出去。她故意东拉西扯的瞎问:“你妈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张大中不想瞒她,长话短说:“我爸是矿工,矿难死了,我们原来租的房子就被收走了。我妈也跑了。后来有一天我跟爷爷走到这儿发现没人住,我们就住下了。对了,那天早上碰见你时我们刚搬过来。” 他管这样的流浪叫“搬”,晁歌一阵难受,伸手便握住了他的手。张大中却倏地缩了回去。晁歌手掌僵在当地,脸色难看起来。 张大中嗫嚅道:“不,不是的。你爸爸对我们有恩,我不能……” “不能什么?” 张大中面色寥落,呆呆的垂首立在当地。 晁歌一眨不眨盯着他,恨恨道:“没出息!自己都不敢想,旁人再有心……”张大中猛的抬起头,吓得晁歌赶紧闭嘴。 张大中说:“你再说一遍。” 晁歌小声说:“没出息……” 张大中说:“不是这句,后面那句旁人什么的。” 晁歌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扭头便走。 张大中重重的抓住她肩头,使劲将她揽回自己怀里,低头便吻了下去。年轻的身体不需要技巧,天生就知道如何付出,如何索取,水一般的晁歌已将他彻底吞噬。 他低低的说:“我怎么不想,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 如此这破屋子就成了他们的小爱巢。 小屋原本是晁家守林人住过的。他死后晁敬之忘了这事,附近几座山又是他家私产,人迹罕至,是以小屋再无旁人问津,直到张大中祖孙误打误撞住进来。张大中将拣来的废品堆在这里,隔三差五拿去卖掉,颇攒了几个小钱。 晁歌小时候被约束得紧了,此时初尝情滋味,反作用力十分强大,几乎天天都要来这里等张大中。张大中五内郁结,一边觉得对不住晁敬之,一边又难抵晁歌的热情。他一向不爱念书,只是在爷爷的逼迫下勉强没有辍学。这时却天天要将“克己复礼”几个字念十遍八遍,无论晁歌怎么折腾他都不肯再逾一步。 晁歌扑哧一笑:“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张大中吻吻她:“能正大光明娶你的时候。” 他们在人前仍就一派正经,然而恋爱中的少年人周身气味都是与众不同的,胡微渐渐察觉出来一些事。她出身门第高贵,虽然早年也曾留过洋,读的还是心理学,但骨子里毕竟是个旧式女人,对某些事的某些看法已然根深蒂固。她也深知她的女儿是个外冷内热的,逼急了什么事都敢做。是以她没有对任何人道破,只是闲闲的同晁歌聊天,净说些宋恭伯姬,召南申女之类的老掉牙故事。 晁歌何等聪明,自然知道母亲什么意思。然而既然母亲不点破,她也乐得装傻充愣,只作没听明白,依旧我行我素。胡微恨得银牙暗咬,怎么就生出来这样冥顽不灵的闺女! 这年冬天下雪特别早,晁敬之懒怠应酬,突然决定回家吃晚饭。可眼看已经快七点了,他仍与胡微守在花厅里不肯去就餐。沈阿姨小心赔笑道:“先生,要不然……” “啪”一声,晁敬之掷下茶盏:“不行。等着。人到齐了才能开饭。我到要看看她几时回来,看看你们平日里都怎么惯她。” 小郭伏身到他耳边说了几句,晁敬之眉头渐渐攒了起来,轻声自语道:“后山?……” 房门慢慢被推开,晁歌探进来脑袋,一眼便看见面色凝重的母亲,旁边是不辨喜怒的父亲。她心知大祸临头,周身一分一分冷了下来。 谁知晁敬之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然后淡淡说道:“开饭。” 第二天晁歌与父母同去参加社交舞会,张大中独自放学回家,一路上十分寂寞无聊。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的一叠钞票,点了两次又揣了回去,心中一阵盘算。 正在这时道旁树丛里竟然又跳出来两个黑衣人。他险些笑出声来,这条小路可真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啊。 就听其中一个黑衣人说:“臭小子,上次让你跑了,这回看爷爷要你的命!”说罢二人竟抄起匕首齐齐向张大中扑了过来。 张大中原本以为露财让人起了盗心,此时方知对方根本不是冲钱来的。他才满十八,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生得高大威猛,当下便沉肩缩肘,与那二人搏到一处。只是他赤手空拳,对方又是有备而来,不多时他身上便挂了彩。 昨天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路上积雪十分厚实。与他说话的黑衣人脚下一滑,手中匕首跌落下来。张大中一把拣了起来,照他后腰就是两下。但与此同时,自己大腿上也被另一个人重重刺了一刀。张大中猛的转身,伸手将那人面纱抓下来。他惨然一笑:“果然,果然……” 那人竟是老钱。 老钱一直不肯开口,生怕被张大中认出来。此时败露倒也无所谓了,他举起匕首就要捅向张大中的心口。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警车呼啸鸣笛之声。老钱微一发呆,张大中趁机就狠狠给了他腿上一刀,自己则滚到一边,口中大声呼喊:“救命!” 老钱见状一瘸一拐拔腿就跑,张大中却因失血过多,慢慢没了意识。 他醒来时,床边只有爷爷布满泪水的苍老面孔,左右再无旁人。再定睛一看,病房的窗外竟有铁栅栏,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晁敬之慢慢踱了进来,拉过一把椅子,稳稳当当坐了下去,然后才开口道:“大中,你在我家这几年,我可曾亏待过你?” 张大中摇摇头。 晁敬之说:“警察已经查明是那两人袭击你在先。但你毕竟是杀了人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明白?” 张大中点点头。 晁敬之又说:“那就好。我知道你是个明白孩子。你知道跑掉的那个人是哪来的吗?”他自顾自的说:“那人小腿流血,雪地里又留下足印,警察一直追,竟然追到了我家后山上的一座小屋子里。可叹,可叹,正所谓养虎贻患,家里竟窝藏了一只喂不熟的狼!” 张大中心中一片敞亮,什么都明白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攥着爷爷的手,大声说道:“晁叔叔,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后果我一应承担。只盼望您不要累及无辜,我爷爷年纪大了……” 晁敬之慢慢的点点头:“你放心吧,我答应给老爷子送终。” 张大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嘭嘭嘭”给晁敬之磕了三个响头。这一下子吊瓶架子被他带倒,玻璃瓶碎裂,药水淋漓了一地。 他被认定为防卫过当,以过失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入狱那天正是三九的头一天,说不尽的天寒地冻。爷爷老泪纵横,隔着铁窗对法警说:“同志,同志,我今年八十四了,就这一个孙子,只怕是等不到他出来了,就给他带一个馒头去吧……” 那位法警心中酸涩,看看四下无人便接过馒头,掰开几瓣没见异常就塞给了张大中,然后一叠声催促他走了。 张大中不住的流泪,鼻涕流进了嘴里也不知道擦。 就听旁边有人嗤笑一声:“老娘们儿都不吃鼻涕。” 张大中怔怔的看着他:“我想我爷爷。” 那人道:“你不是只判了五年吗?立功减刑很快就出去了,还不及我的零头呢。”他见张大中楞乎乎的十分可爱,便凑上来揽住他肩膀:“小兄弟,听哥哥的,很快让你出去。” 张大中拭干眼泪,说:“谢谢大哥!大哥您贵姓?” 那人道:“我姓关,关小鹏。” 夜深人静时张大中又忍不住翻出那四瓣馒头,掰下一角塞进了嘴里。思念有如一条吐着信子蜿蜒向前的蛇,脑中那个名字翻来覆去的被煎熬着,晁歌,晁歌,晁歌…… 他突然觉得嘴里的馒头有些不对劲,抠出来一看,竟有一个纸团在里面!他暗暗心惊,没被法警发现已属不易,再晚一步只怕要咽进肚里了。 他轻轻展开纸团,借着巴掌大的月光细细查看。口水已将它洇得有些模糊,但仍旧可以分辨出来: 原来是一只跑也跑不动,还气喘咻咻的小猪。正是他的手笔。 只是小猪的眼角多出来两股喷泉似的眼泪,嘴边还有一个方框,里面写着两句话: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四年后,张大中因一贯表现良好,一贯认罪服法,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努力完成生产任务,被获准假释出狱。 他握着那条汗渍斑斑的纸条迈出沉重的铁门时,心里不是不忐忑的。这四年来他再未收到晁歌一丝半点的消息。一个二十岁的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难道真的会苦等四年,等他这个一贫如洗的阶下囚,只为信守她曾经的诺言吗? 他转身的那一刻便像被使了定身术一般,呆呆的杵在当地,动弹不得。 晁歌笑吟吟又俏生生的立在初秋清晨的阳光里,周身仿佛罩着一层薄雾。微风将她白色的裙摆一下一下吹起,整个人宛如刚从林间走来的仙子。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美好更能重燃一个男人的希望呢? 张大中用尽全力狠狠的抱她,狠狠的吻她。三千世界万事万物,还能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他把她拉开,一字一句的说:“你先回家去,等我堂堂正正的来娶你。” 谁知晁歌却摇摇头:“不可能。我已经等你四年,以后再也不要跟你分开,哪怕一分钟。”张大中急了,晁歌却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我能来找你就自有办法解决我父母,你跟我来。” 晁歌带着他,拐弯抹角从小路绕进晁家后山小屋。张大中百般不情愿,晁歌却说她有计划,张大中只好依她。 这屋子当年住进来时就已经十分破败,如今竟然还在颤巍巍的立着,屋里甚至还添了些家什。 晁歌笑笑:“我爸妈都出国了,家里现在没人。你刚走的时候他们把我看得很严。其实我根本没想怎么样,你最多只要五年就回来了,我有什么可着急的。我不知道那天的事你知道多少,那些都是我爸安排的。我妈在最后关头告诉了我,我才打电话报了警。真的,我一想到我爸想弄死你,我就对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口口声声说爱我,原来这就是爱。还不如沈阿姨对我好,帮我做了一只馒头交给了你爷爷……爷爷是在这里离开的,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受罪……” 张大中早已得知爷爷的死讯,此时心中多年的疑团终于得解,也不知该释然还是难过。 晁歌温顺的倚在他怀里,渐渐有些发热。张大中砰然心动,赶紧将她推开。晁歌眼波婉转,轻声道:“给你看样东西。”她从一只木匣子里翻出个红本子,递给了张大中。 张大中登时惊呆了。 竟是一本空白结婚证,晁歌已签过名。 只见晁歌满脸红晕,缓缓解开了衣扣。白色裙子轰然坠下,绽放出一具水莲花似的胴体。 她小声道:“如果有了孩子,我爸妈就一定得答应了……就算他们不答应,这结婚证是真的……” 张大中血脉贲张,手忙脚乱的拣起衣服将她胡乱裹起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你的计划?” 晁歌说:“我仔细研究过了,古往今来的小姐们想要私奔只有这一招最有效。你以前说过,一定要娶我之后才肯……大中,你愿意娶我么?” 张大中难抑内心激荡:“怎么能让你求婚?我一个一无所有还蹲过监狱的穷小子,你这是图什么?” 晁歌认真的想了想:“据说刚出生的小天鹅会把自己看到的第一个大的行动目标当做妈妈。也许因为我那时看到的刚好是你吧。” 张大中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却并没有签字。他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至少要等我禀明了你父母,再到爷爷坟前祭拜,再置办两桌酒席……” 晁歌不肯回家,扭股糖似的缠着他;张大中血气方刚,拼命的强自按耐,二人一直温存到后半夜方才相拥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得“哐当”一声,破屋房门竟被人整个踹了下来。二人从梦中惊醒,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晁敬之夫妇。 晁敬之惨笑一声:“夫人,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晁歌神色坦然,镇定的穿好衣服,然后跪在父母面前:“父亲,母亲,我从小就喜欢他,你们都知道。父亲你对他做过什么,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跟他已同住一个多月,腹中也有了他的骨肉。你们如果还是不同意,我唯有一尸两命,死在你们面前。” 胡微气得浑身发抖:“我养你二十多年,你就这样对妈妈说话?” 晁歌落下泪来:“妈妈,我爱你,也爱他,更爱我的孩子,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晁敬之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他长叹一声,说道:“晁歌,你已长大成人,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我们这次已经为你拿到了加拿大身份,你是跟我们去国外求学深造,还是陪他在这里捡拾垃圾度日?你若要留下,以后就不要再叫我父亲。” 晁歌泪如雨下,却毫不犹豫的说:“女儿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只是我已是他妻子,这辈子无论富贵贫贱都跟定了他。” 晁敬之点点头:“好!也算你有骨气。夫人,今日你亲眼所见,不是我们不要她,是她不要我们。我们走。”他当即携胡微转身离去。没走出两步又转身回来,目光冲天说道:“姓张的,你爷爷我送走了,这个人情算我送给你。只是我这屋子虽然简陋,到底姓晁不姓张,烦劳你早日给我腾出来罢。” 张大中面色铁青,一语不发,扶起晁歌便走。 可怜胡微晁歌母女二人一步三回头,却谁也没有办法留住对方。 晁歌离家之时两手空空。张大中让她在外面稍等片刻,自己进商场买了些生活用品,甚至不知从哪还变出来一杯巧克力冰淇淋。晁歌破涕为笑,脱口而出问:“你哪里来的钱?” 张大中微微一笑:“女人不许操心钱的事。” 坐了半天的长途车后他们来到市区一个陌生的小区里,张大中数着门牌找到一户人家,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晁歌惊讶极了。这房子虽远不及晁家富丽华贵,却也是个有板有眼的正经人家。她疑惑的看着张大中,张大中仍是高深莫测的笑了笑。 晁歌振作精神,将屋里仔细扫洒一番,又为二人做起晚饭。张大中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忙忙碌碌,心中热流满盈。这个仙子一般的女孩,不为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在他此生最潦倒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家,他要怎样才能报答这海一般深的情? 晁歌望着他眼中的点点泪光,不觉情动,勾着他脖子嗔道:“傻样,哭什么……”话没说完就被张大中深深吻住。他们再无顾忌,许久压抑的热情瞬间迸发,从厨房一路纠缠到了客厅,最后双双滚翻在地板上。 张大中忽然停了下来。晁歌以为他是找不到,心一横便去牵引他的手,谁知张大中竟又变出一样东西来,是一枚指环。 他还是那样低低的说:“戴上就是我老婆了,可要想清楚。” 晁歌霎时间泪盈于睫,哆哆嗦嗦将指环套在手指上,含笑对他点了点头。 秋雨仿佛也知人缠绵,这一夜竟是淅淅沥沥,片刻也未曾停歇。 他们就此住了下来。晁歌有言必信,一个月后果真有了身孕。 彼时秋意已渐深。她枕在张大中腿上,拈起一枚樱桃,轻轻一咬,浓郁的汁液瞬间溢满唇颊。她念到:“今朝雨霁新凉入,始信清秋本自清。就叫张霁罢。” 晁歌大学念的是中文,还差一年才能毕业,怀孕后不了了之就算退学了。张大中闷闷不乐了好一阵。晁歌笑道:“我本来也不怎么爱上学,就爱看闲书,你给我买一些来。”张大中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对此晁歌也曾纳罕,张大中好像永远都不缺钱。晁歌深知今非昔比,从不向他提任何非分之请,张大中却总能让她惊喜不断。他每天早起给晁歌准备好一天的食物,出门之前必要先吻吻她;晚上回家时又总能变出各色礼物来。有时是一只别致的发卡,有时是一条轻薄的披肩,有时是一盒包装上全是外文的进口巧克力,更有甚者还带回来过一只巴掌大的雪白的小兔子! 晁歌开心极了,抱着他又吻又跳:“哪里买的啊?太可爱了!贵不贵?” 张大中依旧是淡淡一笑:“我说过,女人不许操心钱的事,以后不许问这个。” 无数个如墨般的深夜里,他们紧紧相拥,唇齿交缠,不停的亲吻对方,好像永远也要不够。张大中低声说:“老婆,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晁歌轻笑一声:“没错,是挺苦的,结婚以来我至少胖了十斤了。” 第二年盛夏时,他们家终于新添了一位小朋友。 张大中白天不能在家,晚上一进门就看到疲惫的妻子,哭闹的儿子,真不知该先疼哪一个才好。幼小的张霁是个标准的夜啼郎,越到晚上越精神,而且只让抱着,一放下就哭。张大中怕吵到晁歌,偷偷把张霁抱到另一间屋子里,然后整夜整夜的拍着他走来走去,直到晁歌迷迷糊糊揉着眼进来:“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张霁四岁生日那天,张大中早早的把他弄醒:“懒虫起床!今天送你和妈妈一个大大的生日礼物。” 张霁奇怪的问:“为什么还要送妈妈?妈妈的生日不是今天。” 张大中说:“臭小子!你的生日就是你妈的受难日,怎么不能送给你妈?” 张霁大早上就被教训一顿,撅起了嘴巴委实不高兴。等他们全家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时,张霁已经忍无可忍了,大声问道:“礼物在哪里啊?” 张大中揽住晁歌的腰肢,款款说道:“这就是礼物。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四岁的张霁不明白这算什么礼物,只觉得上当受骗,以前的家不是挺好吗。晁歌却捂住了嘴巴,噗殊噗殊落下泪来。 张大中柔声道:“关大哥快要出来了,那套房子我们不能再住。我是个蠢人,什么都不懂,装修房子的事就交给你了,按你的喜好来。再过三个月公司就要成立,这段时间我不能常回家,辛苦老婆了。” 张霁听得似懂非懂。眼见父母又不管不顾的抱在一起亲嘴,他无奈的摇摇头,一个人跑出去玩了。 这天清晨晁歌给张大中换了一身新西服,来来回回比划了好几条领带都不太满意,不禁有些气馁。 张大中笑道:“怎么了?我看都挺好看呀。” 晁歌郁闷的说:“是啊,都是我买的,怎么会不好看,就是因为都好看才挑花了眼。我家先生这么帅,又年轻有为,外面不知有多少女人要打他的主意。而我不过是一个只会煮饭看孩子的黄脸婆,这太让人揪心了。” 张大中一把将她丢到床上,俯身压了上去:“早起牢骚就这么多,一定是昨晚不够满意。” 晁歌低呼一声,死死摁住他的手:“不行不行!你儿子快醒了……” 她微一犹豫,机会已稍纵即逝,门外传来了张霁的声音:“爸,你要克制。” 张大中不想理他,晁歌却没了兴致,翻身跑掉了。 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将成为他们未来多少年中最大的一件憾事。 张大中的汽贸公司开张剪彩仪式上午十点开始。晁歌薄施粉黛,换上一身名贵套装,挽起手袋,牵着张霁,后面跟着一只老得快蹦不动的大白兔子,前呼后拥一起出了门。 这些年来晁歌从未问过张大中的工作,只因那句“女人不许操心钱”,而张大中也从不把那些事带回家。晁歌不是没有怀疑过,张大中卑微的出身如何能给他们母子这样的生活?然而她一想起自己圣人般的父亲曾经的作为时就完全释怀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端看话由谁来说。对她而言,他们一家幸福的在一起生活,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剪彩仪式排场极大,锣鼓喧天,花篮锦簇,各色车辆将公司门口的马路堵个水泄不通。来宾更是熙熙攘攘,除一些地方领导外剩下的都是张大中的朋友,个个满身的市井江湖气,管晁歌一口一个“嫂子”的叫。 张大中不介意任何到场领导,将系着五彩丝带的剪刀递给了晁歌,这一剪要由她来剪。 红绸断裂,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张大中在晁歌唇边落下深深一吻,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老婆我爱你。” 剪彩仪式后是酒筵,张大中带着小小张霁一桌一桌挨着敬酒。他悄悄问张霁:“你妈怎么去厕所这么久?你去看看?” 张霁说:“刚才兔子跑了,妈妈去追兔子了。” 张大中眉头一皱,放下了酒杯。 他转身之际,但见廊底蹲着一只老得蹦不动的兔子。那兔子呆呆傻傻的看着他,雪白的皮毛上染着一大片猩红的血迹,如一朵妖艳怒放的芍药花。 就听马路上传来一声声惊呼:“救命啊!出车祸了!” 其实晁歌的五官分开来看并不见得多么精致,但合在一起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尤其睡着的样子,安然柔美,宛如天使。 张大中吻吻她的眼睛,对张霁说:“把你的眼泪鼻涕擦干了,男人不能跟老娘们儿一样哭法。你放心,你妈只是睡着了,爸爸总有一天会把她叫醒的。” 他带着张霁离开疗养院,边开车边说:“今天下午再背五首诗,晚上跟我去唐局长家吃饭——别想糊弄我啊,我可是念过高中的。” 转年春节前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张大中十分激动,抱着那人一直喊“大哥”,又把张霁拉到他面前:“快,叫关叔叔。” 张霁说:“关叔叔好。我爸爸常常惦记您,说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关叔叔哈哈一笑:“好小子!还是大中你有福气啊。只是以后不许再提恩人这话。谁是谁的恩人?要不是你公司收留我,我连扫大街都没人要,我闺女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这位关叔叔就此成为家里的座上常客。张大中经常与他关起门来喝酒,一喝喝到昏天黑地。他们谈事情的时候并不避讳张霁,大约觉得他听不懂;然而时光流逝得那样猝不及防,突然有一次张霁插话道:“我昨天听新闻里说现在允许私营企业代理进口汽车业务了。既然国产汽车利润不高,你们不如考虑这个。” 张大中愕然的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的儿子已经快长到他肩膀那么高了。 第二天下午,张大中与张霁一下飞机便直奔上海某神经专科医院而去,医院院长早已守候在了在VIP会客室。这位歇顶十分严重的中年人操着别扭的上海普通话说:“对不起啦张先生,我们已经用国际一流的设备给您太太彻底检查过了,她脑部没有任何器质性损伤,不知道为什么会常年昏迷。我想您太太也许就是那位睡美人,她需要的是您的吻……” 张大中并不意外,这个结果他已不知听过多少遍。张霁甚至觉得这秃顶男人还挺有幽默感,他笑嘻嘻的对张大中说:“爸,你就谨遵医嘱吧……” 这年张霁升到初二,长得又瘦又高,经常一个人发呆傻笑。张大中是过来人,一眼便看出了苗头。可他一点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和他的晁歌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他默默的掐指一算,晁歌已整整睡过了十个年头。 他叹一口气,一步迈出公司大门。迎面碰上一人,他停了下来——来人是他的岳母,胡微。 晁敬之举家移民时张大中夫妻毫不知情,直到几个月后收到一封国际航空信。晁歌轻轻抚摸着胡微留在信笺上凹凸不平的水迹,无声的流了一夜的泪。从那时起母女二人便一直保持通信,直到晁歌出事。张大中并没有隐瞒,他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了胡微,而胡微却再也没有给他回过信。 张大中开着他的黑色本田,带着胡微向疗养院飞驰而去。胡微多年不曾回国,不由的左顾右盼,只见道边有个清丽无俦的小姑娘正在喝水。张大中见她好奇,便说道:“这里就是张霁的学校。” 胡微是趁着晁敬之出差的时候偷偷回国的,呆了一个下午便走了。 张大中坐到沙发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从黄昏一直抽到深夜,张霁回来了。张大中什么都没有问,只对他说:“儿子,这回是真的。” 一个星期前唐厅长被双规了,他就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多。幸好他多年来一直有所准备,国外账户存款可观,这两天又将国内银行里的现金都取了出来, 随时都可以走。 他给关小鹏打了个电话。关小鹏早已自立门户,当下便说:“大中,咱俩这过命的交情,还用得着跟哥哥客气吗。这事儿交给我,后天晚上我正好要送一批货出去。你尽快准备其他事,护照不用管有现成的。” 张大中一句都不肯跟张霁多说,生怕他沉不住气,甚至这一晚张霁要参加老师的送别会他都没有阻拦。张霁去了很久,一直到半夜都没回来,呼他他也不回复。张大中不禁有些后悔,不该让他去的。 突然间电话响起,他迅速接了起来,只听一把女声问道:“您好,请问您是张霁的家长吗?张霁出了些事。” 张大中静静的听完事情原委,心中默默想:“果然不该让他去的。” 他从行李箱中翻出一叠现金,揣进西服口袋里,提起箱子,关灯出门而去。 几个小时后他带着张霁上了关小鹏的车。关小鹏始终沉默,车子开得飞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市郊一片空旷的野地上。天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一辆军用直升机远远的飞了过来。 关小鹏这才转身拍拍张大中:“去吧,晁歌已经送上去了。你们明晚从上海走,路上我都安排好了,到了那边也有人接。等哥哥有时间了就去看你。” 张大中一言不发,与他紧紧拥抱,旋即拉起张霁头也不回的去了。 温哥华以气候宜人称著于世,而张霁却觉得这里的冬夜似乎比故乡的还要漫长。接机的小伙子叫马哈茂德,是个马来裔移民,头发蜷曲,颧骨扁平,英语汉语都说得不错。他似乎对眼下窘迫的处境毫不介意,与张大中父子东拉西扯随意聊天。张大中有的能听懂,有的需要张霁翻译,倒也不闷。只是将冰冷的晁歌又抱紧了些,真恨不得将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度给她。 美丽的加拿大大约并不欢迎他们,罕见的暴风雪已将他们困在荒芜的高速公路上将近七个小时,天却还是没有亮。虽然暖风已经调到了最低,油还是渐渐耗尽了。他们不敢报警,只能生生的硬抗。 马哈茂德突然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袋子递给他们:“来尝尝,加拿大特产的枫糖巧克力。” 天蒙蒙亮时雪停了。远处依稀驶来灯光,马哈茂德和张霁一起跳下车拼命的挥手。 一个白人妇女狐疑的将车放慢速度,却不肯停下来。 张霁大声用英语哭喊:“我妈妈病了!我们的车没油了!求您帮帮我们吧!” 张大中打开车门,抱着面色惨白的晁歌,一言不发的望着她。 那女人犹豫片刻,掏出一把枪来对着他们,自己慢慢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拎出一桶油扔给他们,然后回到车里飞快的跑掉了。 也许是因为剧变猝生,成年之后的张霁每当回想起加国岁月,总是对这段经历最为记忆深刻。其实与他们日后所经历的困顿相比起来,这场小事故简直不值一提。 两天后他们见到了胡微。 马哈茂德一句废话都没有,冲他们挥挥手便走了。 胡微眼泪汪汪的接过晁歌抱在自己怀里,又仔细看了看张霁,才对张大中说:“我长话短说。敬之不知道你们来——也许知道,谁知道呢。我们现在直接去维多利亚大学找亨利,他正在做一个脑神经创伤实验课题。我知道你们有疑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总不至于更坏。亨利先生的导师与我是同学,你们可以相信我,晁歌也是我的女儿。”说完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大中父子这才知道,他们历经万水千山,要来找的并不是医生。张霁一阵胆颤,实验室?是要把妈妈当成小白鼠一样吗? 张大中却点点头:“都听您的。” 胡微又说:“你们两个的护照都有问题,以后就别再用了。明天我的律师要来,看看能不能申请政治庇护,有身份就好办了。至于晁歌她一直都有加拿大国籍,你们不必担心她。” 张大中见她安排得这样周详,不禁感激道:“晁夫人,大恩大德……” 胡微却抬手止住了他:“先别忙,我还没说完。这几年从大陆携款叛逃来的越来越多,移民部早已使出重拳铁腕。你当年诱拐晁歌而去,这些我就不提了,但敬之却未必能容你,所以你们不能住我家。我在维大附近为你们找了一间地下室,虽然简陋,但是相对安全……” 张大中连忙拿过行李箱:“让夫人破费了,这些钱您都拿去。” 胡微冷冷一笑:“你自己留着罢。坐吃山空,有你花钱的时候。” 她却不知张大中十多年来营营殁殁,励精图治,身家早已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了。 父子二人就此安顿下来。 世界各地的地下室都是一样的潮湿肮脏,左邻右舍住着面目可疑的各色人种,夜半时经常能听到妓_女不绝于耳的尖叫声。父子俩白天尽量躲在屋里,张霁自己看书或者教张大中学英语;晚上时候才去超市买些食物日用品。好在温哥华最不缺的就是华人,超市里除了冻鸡冻鱼,货架上还摆满了一排排的康师傅方便面,梅林午餐肉,双汇火腿肠…… 这天张霁终于忍无可忍了:“爸,我快吐了,咱们能换一家超市转转吗?” 张大中哈哈一笑,与他一起出门,一边说道:“再忍忍,你外婆就快就要给你申请到了。” 他们沿着维多利亚大学走了很远的路,然后停在医学院外向那扇窗张望了很久。张大中有些愧疚,说:“儿子,爸爸自作主张把你带到这里受苦,你恨我吗?” 张霁冲他眨眨眼:“男人之间说这个干什么。而且这算什么苦?” 张大中点点头:“不错,最苦时候是我和你妈刚结婚的时候。爸爸找不到工作,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有一次在商店里看到一盒你妈从前最爱吃的巧克力,可身上一毛钱都没了,爸爸卖了两天的血才买回来。”他见张霁深色怔忪,便又笑道:“我不是跟你诉苦,有你们两个在我身边,什么苦都不算苦——我就是告诉你,男人不是说说而已,男人要有担当,要肯为自己的女人孩子流血送命……” 张霁听着听着便有些出神,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突然张大中拽了他一把,小声对他说:“别出声,跟着我走。”二人微微加快了步伐,然后越跑越快,直奔附近的一片小林子里而去。张霁这才发现身后有两个人追了过来,并且大声的喊:“站住!我们是警察!” 他俩原本行事处处小心,两年来从未惹出任何乱子。然而他们没有信用卡,经常用大额现金去超市里买东西,终于让超市经理起了疑心。这两个警察已经盯了他们一路,这时更是朝天鸣了一枪。张大中怕张霁出事,只得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两个警察竟然倒地不起了,树影后则闪出一人。张霁疑惑不已,张大中却大喊一声:“大哥!” 那人正是关小鹏,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姑娘。 此情此境二人自有一番悲喜。张大中喜道:“大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这一位……难道是奉节?” 关小鹏呵呵一笑:“等我回头慢慢跟你说——奉节,叔叔问你话呢。” 几人一边说着就要离开。张霁突然说:“关叔叔,那两个警察……” 关小鹏一呆,然后才说:“不碍事,一会儿自己就醒了。你这孩子还是心太软啊。” 一直回到地下室里张霁才松了一口气。关小鹏锁上了门,对张大中笑道:“大中,哥哥又走到山穷水尽了,只能再来投奔你了。” 张大中神色一凛:“怎么?” 关小鹏点点头:“都没了,十多年的基业。家也抄了。身上就带了两百块钱,还有奉节。” 张大中上前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等治好了晁歌,咱们兄弟回去东山再起。” 这间地下室已然不能再住,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就离开了。路边停着几辆车,张大中多年不练手倒也没生疏,拣了一辆最大的,轻轻一磕就打开了门,摆弄几下车就着了,四人绝尘而去。 关小鹏比张大中早出道几年,见识也多,一早已将关奉节的国籍改到了加拿大,还在这边置了个小单元。 张霁难得洗了个痛快澡,从浴室里出来时十分舒坦。 他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可乐,然后径直去了卧室。关奉节目光追随他一路,他却一眼都没瞧她。 这天张大中父子开车来到维大,隔了三条街在车里等着。过一会儿一个白人男子上来了,甫一坐定就用别别扭扭的汉语说:“张先生,对不起……” 张大中摆摆手:“科学研究哪有那么容易,何况现在你已让晁歌的脑波震动开始有规律,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这人就是亨利先生了。 张霁知道他听不懂,一句一句翻译给他。亨利感激极了,简直要热泪盈眶。 张大中接着说:“你接着做你的,今年的研究经费我都带来了。张霁。” 张霁把一只大箱子提给亨利。 返程的路上张霁说:“爸,你就不怕这是个无底洞?” 张大中说:“有多深砸多深吧。你妈不醒来,再多钱有什么意思。给你的我早存好了——”一辆警车从他们旁边超过去,张大中突然说:“不对劲!” 果然,远远的就看见关小鹏家楼下已经停了三四辆警车。张大中毫不犹豫,一脚油门开到近前,打开车门便冲了下去。 关小鹏被摁在车上,回头大声喊:“跑!快跑!” 张大中却说什么都不肯走。他拼命的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跟警察解释:“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做的,不关他的事……”,而警察们却乱哄哄的不知道在对他喊什么。他只能举起双手,慢慢上前,嘴里仍旧磕磕绊绊…… “砰!” “爸爸!” 枪响的声音并不算很大,而少女尖锐的嗓音却刺破了夜空。 倒在血泊中的不是张大中,而是一跃而起,将他扑倒在地的关小鹏。 张霁在一边飞快的跟警察们解释,关奉节抱着关小鹏失声痛哭,而张大中则脱下衣服,用力堵塞那个血窟窿。 关小鹏费力的摁住他,摇了摇头。他使劲看着张大中,又看了看关奉节。 张大中顿时泪如雨下:“我知道,我知道,奉节有我……” 关小鹏龇牙一笑,阖上了眼睛。 一个星期后,胡微从警察局将张大中父子和关奉节接了出来。她说:“张霁,你现在已是合法的加拿大公民,明天就和奉节一起去上学罢。大中,敬之不肯原谅你,请恕我无能。” 两年后,张霁去了美国读书,而张大中则依旧是各处流浪,居无定所。 这年快要到圣诞节的时候,张霁正在图书馆写期末论文,突然间来了一条短信。他随手查看,然后腾的一下站起来,扭头就往外跑。同学们好奇的目送他而去,只有手机兀自一闪一闪,显示着:亨利先生呼叫,是否应答? 父子二人仍旧约在维大校外相见。 张大中这些年毕竟是吃了些苦的,四十出头的面容上已露风霜。张霁握住他的手,竟然与往常一般温暖干燥。 张霁不禁叹服:“你难道不紧张?” 张大中笑笑:“我早知道一定有这天,已经准备很久了,紧张什么。下车。” 没有雪的圣诞节大概总差些气氛。不过没什么,这间屋子温暖舒适,可以尽情布置。屋角有一株小小的圣诞树,树上布满闪闪的彩灯,树下是几只礼品盒子,墙上还挂着一环槲寄生。 张大中一步步走到门外时,终于踟蹰了。 张霁和亨利一齐把他推了进去。 岁月好像已经彻底忘掉了这个女人。晁歌像是被人施了神秘的驻颜术,代价是十六载长眠,于是她得以在十六载后一如当初那样安然柔美,宛如天使。 张大中盯着看了老半天,有些纳闷:“不是说醒了吗?” 亨利早已不见。张霁笑道:“你忘了从前那个大夫说过的吗?我妈是睡美人,现在又睡在槲寄生下,她需要的只是你的吻。”说罢自己也悄悄退出去了。 张大中心中怦怦直跳,紧张得简直就像在晁家后山上小破屋前的初吻一样。 晁歌呼吸清甜绵长,张大中挑了好几个角度都觉得不太合适,又对这一吻的魔力深表怀疑。蓦地他想起晁歌那时说的话:“……自己都不敢想,旁人再有心……” 他便轻轻吻在她的唇上。 晁歌睫毛抖了几抖,眼皮慢慢张开。她嘴角含笑,目光里流光溢彩,万千世界光华齐现,千言万语尽化其中。 三天后晁歌被晁敬之接回家中。 晁敬之笑道:“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晁歌,你好好认认,这些人都认识吗?” 晁歌十多年没有开口说话,这时吐字发音都觉得怪怪的。她只有两只手,但是她每个人都想摸都想抱。她像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挨着念:“爸爸,妈妈,大中,还有我的宝贝……” 晁敬之就是铁石心肠也不禁潸然泪下。他清清嗓子,吩咐下去:“准备开宴!”停一停又说:“都不许走。人不齐不开饭。” 晁歌一直靠营养液为生,此时并不能吃东西。她斜斜的靠在贵妃塌上,身边挚爱亲人环绕,但觉此生圆满,再无遗憾。 张大中偷偷握着她的手,从开始一直到最后。 张霁从旁悄悄看着他们,心中又是开心又是难过,自己的那一半呢?他一失神便打碎了一只杯子,瓷片碎裂,将他手掌割破好几道口子,血珠子汩汩的涌了出来。 张大中连忙捂住晁歌的眼睛。然而已经来不及,晁歌还是软软的倒进了他怀里。他忙说:“不碍事不碍事,晁歌晕血,过一会自己就好了。” 谁知她昏睡多年,体质虚弱,这一下竟又过了两天才醒过来。这回可终于饿了,撅起嘴问张大中要好吃的。她撒起娇来犹胜少女时代,把张大中粘得简直血本无归。 张大中十分沮丧:“我老了。而你还是小孩子。” 晁歌狡猾的一笑,伏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张大中喜道:“真的?不过看你刚才样子也不像骗我。” 晁歌红着脸埋进他怀里。张大中爱念已极,低低的问:“说真的,你到底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 晁歌仰着脖子思索片刻,不知哪里来的灵光一现,说道:“荠菜馄饨。” 张大中上网查了好久,最终开车前往一家路最远,但是口碑最好的中餐馆。 圣诞节一过,一股诡异的寒潮就袭击了温哥华,竟然又开始下雪。昨天本来已经停了,今早却又开始扯天扯地的下,直让他想起和张霁初到加拿大时的那场大暴雪。两个小时的车程他最终花了五个小时才赶到那家店,真是见了鬼了。 谁知店家圣诞节歇业,门口只挂个牌子,留了紧急联系电话。张大中打了过去,跟对方说明情况。这家当家的是四川人,十分爽朗,听完之后哈哈一笑,愿意专程过来给他煮一碗馄饨。只是说车子坏了,需要张大中去接他过来。 张大中欣然前往。 等热乎乎香喷喷的馄饨端到他面前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眼看外面的雪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张大中便要坚持送那人回去。那人说:“馄饨冷了就不好吃喽。” 张大中说:“现在回家也是会冷的。” 那人不再拒绝,于是张大中又兜了个大圈子,等他踏上回家路时,后备箱里的备用油已用去了四分之一。 他深深吐纳几口气,眼瞅着油箱指针,一尺一尺稳扎稳打向前推进。 指针掉到了警戒线以下,他不得不停了下来。车轮大半已深陷积雪,他为了省油早已关掉了暖风,车门也被冻死了。 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他此生最后悔,也是唯一后悔的一件事:他把手机落在了馄饨店里。 怀里的纸杯依稀还有些温度,他又紧紧的捂了捂,然后沉沉的想:以后他要自己学着包馄饨,就不用再让晁歌等这么久了。 他被发现时,那只纸杯已冻成了一个瓷实的冰坨。晁歌将它摔在地上,冰坨便滴溜溜的滚远了。 晁歌竟然一下都没有哭。她把张大中的脸抱进怀里,小声说:“我醒了,你却困了么?” 她生拉硬拽,硬把张大中拖进她房间,搬到她床上。晁敬之夫妇不住流泪,也不敢劝她。张霁上前去抱她,晁歌却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都出去!” 房间门“砰”一声被关上,再也没有人能打开。 到了第三天,张霁沙哑的对晁敬之说:“外公,这样不行的……” 晁敬之哀戚的点点头。他手中一直攥着房间钥匙,当下便和张霁一齐走上楼去。 谁知房间门“吱呀”一声自己被打开了。晁歌面无表情的说:“你们把他弄走吧,他不是睡着了,他死了。” 张霁扑在她身上失声恸哭。晁歌却拍拍他:“乖,你是大男人了,不许再哭。你爸爸从来不哭的。” 于是三人轮流看护着晁歌。晁歌只是行为动作稍嫌呆滞,偶尔问问张霁这些年他们父子的生活,倒也没什么别的异常。 这天晚上轮到胡微陪着她说话散心,晁歌只是唯唯诺诺不住点头。胡微叹一口气,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到底上了年纪,这段时间又变故频生,早已熬得心力交瘁,没过一阵就睡着了。 晁歌赤着脚,穿着白色睡袍,像个影子一样飘了出去。 突然间脚下一痛,一枚碎瓷片刺进了她皮肤里。她抬起脚一看,已是殷红一片。 她抠出瓷片,喃喃自语道:“大中,你看,我其实不晕血的。”她突然间灵光乍现,每一次晕过去都会见到他,这次是不是也一样? 她在自己腕上割下一道,眼睁睁盯着浓黑的血液喷涌而出,灵台却依旧清明。 她不甘心极了,接连划下第二道,第三道…… 她终于昏昏然起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只是大中在哪里呢? 啊,看到了,初秋清晨的阳光里,眼眸明亮的少年仿佛还带着夜露清凉的味道。 那少年将她拥入怀中,肆意的吻她,低低的说:“我怎么不想,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想……” (完) 第十八章 俯仰无愧 张霁把玩着临安的一缕头发,说:“每年过完春节这些二级单位的负责人都要去集团开会,然后我们各部门集中审议他们提的议案。今年南涂的议案真不少,尤其是跟你这个项目相关的。” 临安问:“他们怎么说?” 张霁笑笑:“都是夸你的。送上来的议案都要先从老高那里通过,要有人说你坏话还不是打他自己嘴巴。老高很有意思,还把当地电视台采访他的录像也拿过来做汇报,集团领导倒也挺高兴。” 临安在他怀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问道:“这些跟董主任有什么关系?” 张霁给她掖好被角,说:“奇就奇在这里。老高的议案不知道是谁送来的,里面竟然还夹带了一封举报信,举报的就是董主任,说他做假账,行贿受贿,洗钱,反正坏事儿干尽。” 临安心中疑惑被验证,重重点头:“我大概见过他洗钱,好像关系网还挺复杂。不过这样的举报信你怎么能看到?” 张霁说:“我确实不想招惹这些是非,郑帅怕我撇得太干净,非要塞给我。对了,信里还有一条,说南涂项目投标时他就跟你们公司泄露过标底,所以你们才能中标。” 临安错愕的瞪大眼:“怎么回事?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的。难道是我说梦话说漏了嘴?” 张霁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把:“很多人听过你说梦话吗?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你不用管。项目都做到这一步了再去翻旧账对谁都没好处,谁都有责任。所以领导的意思也是那封信先压着,过一阵也许会派人来调查。” 临安不由问道:“你说举报信是谁写的?” 张霁说:“我先考考你吧,你觉得呢?” 临安想了想,说:“首先应该不会是高矿长。他作为董主任的直接领导,总不至于傻到在自己的议案里写举报信,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其他人可就不好说了,谁知道董主任都得罪了什么人。不过照我的经验,南涂真有经济问题的话肯定不止董主任一个参与,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分赃不均,有人不平衡了。” 张霁笑道:“经验还挺丰富。嗯,你说的大部分都有道理,除了第一句。老高也许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傻。兵者诡道,用而示之不用,到底是不是他写的,虚虚实实还真不好说,只能走着瞧。” 临安突然想起一事:“对了,顾文定跟我说过,你们领导把你派到这里原本也没安好心,就是想把你发配到离郑帅远一些的地方,然后趁机跟郑帅为难。” 张霁渐渐肃然起来:“其实,这件事我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这招用心良苦啊。一方面老郑失了臂膀,设立中能国际举步维艰;另一方面,我既然来南涂这里坐镇现场,但凡出什么意外全是我的责任,也就相当于是老郑的责任,你明白?” 临安如梦初醒:“这么说来,其实他们原本是想对付郑帅?然后捎带手把你也解决掉?” 张霁点点头。 临安叹道:“果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郑总是个难得的傻好人,不过是心疼他们不把国家的钱当钱花,就被他们这样算计,好人在这世上才真是居大不易啊。” 张霁却说:“好人有很多种,看你选择做哪一种。比如我爸爸,在我心里他是个好人,但我绝不认同他走的那条路。老郑也是好人,但他这个好人做得太直观,所以他好事还来不及做就已经被坏人拿捏住了。如果你在某个悖逆的大环境中想达到自己正确的目的,那么就一定要懂得技巧,懂得取舍,充分利用游戏规则来实现它。” 临安听得若有所思,接茬问道:“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张霁凝视她,淡淡说道:“我从前对你爷爷说过,我要靠自己的努力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但作为男人不应该只有这一点目的,我想做一些正确的事。” 临安说:“先不说你想做什么,我且问你,你又怎么知道你所做的就是正确的?” 张霁默然,片刻说道:“大丈夫但求俯仰无愧。” 临安蓦地想到关奉节母子,心中十分不屑。然而她实在不愿把同一件事没完没了拿出来嚼,只说:“你放心吧,我一定把项目顺利做下去,圆满完成任务,绝不再出任何意外,不会给你添麻烦。” 张霁紧紧抱了抱她:“跟我说这种话,存心让我难受吗?” 所谓春宵苦短,这一夜二人脑力消耗犹胜体力,不知几时才相拥睡去,似乎只是打个盹的工夫天就又要亮了。 临安推了推张霁:“嗳,回你房间去吧。” 张霁含混道:“不。” 临安骇道:“过会别人都起床了,你怎么从我房里出去?” 张霁闷闷不乐:“从前别人说我心软,我还不服气。现在真是恨自己,到头来受委屈的竟然是你。” 临安打了个哈欠:“罢了,自己不觉得委屈就都不算委屈。” 张霁还想再深刻自省一番,临安的电话却响了。看看时间,早上刚过六点,而临安接电话的表情肃穆而哀戚,他心里就明白了。 果然,临安挂掉电话对他说:“爷爷亲自打过来的。今天上午爸爸的追悼会,在八宝山。” 张霁说:“我陪你去。” 临安摇摇头:“我还在热孝里就跟你这样,已经够不孝了。” 张霁“啧”的一声:“你哪来这么大的压力?用得着做样子给别人看你多怀念你爸么。再说你是我老婆,你爸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参加?”他不容质疑的打断临安:“行了别废话了,洗澡去,半个小时以后出发。” 张霁自从在临安家里见过赵旭东之后就留了心,暗暗查探一番,没想到越查越惊。赵家先人称得上当朝开国元老,到了临安这里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布衣女孩,赵建华真是功不可没。让张霁感到奇怪的是,赵旭东似乎并不想打扰临安现在的生活,任由她继续平凡的过下去,许是因为赵建华这个前车之鉴实在太沉重了吧。 然而赵旭东可容忍的平凡是有限度的,至少独生爱子的葬礼断断平凡不得。他们从长安街往东经过复兴路一路飞驰,而走到石景山路却开始拥堵,张霁还没反应过来;等他们顺着车流来到八宝山殡仪馆停车场后才发现,这些人竟然都是来参加赵建华追悼会的。 临安哧的一声冷笑:“活的时候不管,死了排场倒是够大,做给谁看呢。这么多人,有几个认识我爸。” 两人快步来到休息室,只见赵旭东背着手站在窗口下,小四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正在挨着念。赵旭东突然打断他:“不念了。”他转身看了看张霁和临安,面无表情的说:“好闲适,好情调。” 张霁忙说:“对不起爷爷,京津唐有些堵车,所以来迟了……” “不用解释”,赵旭东抬手阻止他,“过一会儿告别仪式,我跟临安要作为家属和来宾握别,你怎么打算?” 张霁说:“我说过临安迟早是我的妻子,我希望可以站到她身边。” 赵旭东说:“你知道今天来宾都有谁吗?” 张霁方才进来时其实已经听到几个名字,但他毫不犹豫说道:“不管谁来我都要站在临安身边。” 赵旭东点点头:“好。都跟我走罢。” 临安深知今天肯定不会好过,眼观鼻鼻观口跟在赵旭东身后,张霁来拉她的手也被她挣脱了。悼念厅人渐渐多了起来,当大名鼎鼎的主持人出现时她都没有丝毫惊讶,以目示意后站立一旁,倒是张霁前前后后帮她应酬打点。赵旭东冷眼从旁相看,不置可否。 赵建华躺在一片青绿色的植物中央,身上覆着一块鲜红的旗帜,面容冷清安和。临安镇定而出神的凝望着他,早已忘却今夕何夕。 九点整追悼会正式开始,默哀之后主持人宣布由赵旭东同志致悼词。那悼文写得骈四俪六,典丽堂皇,将赵建华形容作一名光荣伟大,深受人民爱戴的革命好同志。赵旭东更是读得慷慨激越,抑扬顿挫,彷佛这不是悼文,而是祝酒词一样。临安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张霁微微皱眉,捅了她一下。 只是等到赵旭东走下台时他们才发现,他那苍老脆弱而沟壑纵横的面上早已是水泽漫延。 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赵旭东携临安张霁一同列队接受与会人员握别慰问,张霁这时才得以一一打量各位来宾。?走在最前面的是电视里常见的熟面孔。不少人身着军装,须发皆白,颤巍巍的前来与赵旭东拥抱。绵延不绝的各界名流随后而至,临安小声说:“爸爸生前一定想不到死后能有这么多有名人有钱人来给他送行。”赵旭东与张霁齐齐瞪了她一眼。 顾长征是哭着来到赵旭东面前的:“赵叔叔,赵叔叔,是我从前让建华做的工作太辛苦……” 赵旭东倒要安慰他:“好孩子,人终有一死,快节哀罢。” 顾文定眉关紧锁,将他父亲扶到一旁。他借着与临安拥抱时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真有良心。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点都不告诉我。” 张霁听到便说:“多谢顾局长费心,临安一贯内向。” 顾文定凤眼一挑,看了看张霁和临安交握的双手,似笑非笑道:“果然分得清内外了。”将将离去之际又转身回来:“这就对了,要好自为之。” 接下来的几位却是张霁都认识的——中能集团的高层领导们。众人看到他站在这里也不禁诧异,大胆的那一个便指着张霁问赵旭东:“这位是?” 赵旭东不吭声,扭头看向张霁,张霁说:“我是赵临安的未婚夫,赵建华是我未来的岳父。” 那人更加惊讶了,大声问道:“怎么?你和关奉节离婚了?孩子归谁了?” 慰问队伍就此止住了脚步,齐齐向张霁看过来,包括赵旭东和临安。 张霁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却没想到是在赵建华的灵堂之上。他来不及张嘴,就见关奉节不知从哪款款走来,一边说道:“什么时候离婚的?我怎么不知道?” 赵旭东重重的咳嗽一声,众人不敢再耽搁,队伍又开始逶迤向前。关奉节一眼不看张霁,却对临安不高不低说道:“这可真难为我了,我是该恭喜你还是该安慰你?” “关奉节”,张霁森然道,“你不要太过分,这是什么场合。” 关奉节嘻嘻一笑:“不知道啊,捉奸现场?” “啪!” 肃穆的会场上空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关奉节捂着腮帮子,惊惧的瞪着临安。 就听临安凛然道:“关小姐,我或许对你不起,但我父亲的灵堂断不许你来侮辱。你出去,我不欢迎你。” 饶是关奉节自诩定力无双也不禁羞愤难当,蹭蹭蹭几步跑了出去。 众人眼见名门大戏嘎然而止,忍不住都有些意兴阑珊,走过临安张霁面前时更是好奇的看了又看。 临安疲倦极了,而那队伍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她扭头看向张霁:“你教教我,这种事的游戏规则是什么,处理技巧是什么。” 礼毕时已将近下午一点。赵旭东留他们吃饭,临安说南涂有要紧工作,得尽快赶回去。赵旭东不再勉强,转而对张霁说:“小子,你跟我来。” 昨夜京城突如其来一场倒春寒,惊蛰时节竟然下起绵绵小雪。只是雪已然存不住,一落到地上就化开了,将黛青色石砖洇得越发沁凉。院子里几株嫣红并怒放的腊梅犹自颤巍巍挑了些儿雪,风吹过,枝头细细的雪粒便随它散落下来,一段冷香拂过鼻端。 临安坐在石阶上,远远的看着他们沿青石砖慢慢走开去,张霁垂手站在赵旭东身后听他说话。临安浑身懈怠,一点都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要么逼他们结婚,要么逼他们分手,哪一样她都没意见。 她顿时心生怆然。执着半生的爱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模样。 幼时的孤勇和顽强早已被岁月消磨殆尽,也许生活的真实面目原本就是这样无力。她多么希望能有一只手来推她一把:或者前进一步,赐予她勇敢面对婚姻和非难的勇气;或者退后一步,彻底分手,给自己重选一条康庄大道。命运却偏要故意将她生生卡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里,让她眼睁睁目睹曾经的爱一点点被蚕食。 谁能告诉她,张霁到底犯了什么错?如果真的能想明白也许就不用这样痛苦了。 她埋首膝头,在这苍松翠柏环绕的殿堂前越哭越伤心。 渐渐的她哭累了,就势犯起困来。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只觉有人在她背上披了一件衣服,又揽着她肩头将她拥入怀中。 温暖如此真实,她刚刚勉力积蓄的一点决绝瞬间化为乌有,眼泪又汩汩涌出。 多少年的爱,多少年的思念,叫她如何说放便放。 张霁终于开口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父亲欠的债不能让你来还,一切到此为止。” 因接连发生赵建华和小侯的事,项目进度早已大大落后于工作计划;而重设完毕后的工作流程并不能直接进系统落地,需要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测试期。因此临安吩咐IT的几个人按照既定流程先做系统,她每天带着咨询部的同事轮班守在南涂的调度监控室进行测试,有问题随时和IT人员联系,让他们一边做一边改。经常是IT那边辛苦半天刚做出来东西,她一个电话就又得重头再来,无用功骤增;而调度室这里更是24小时需要有人坚守,人人都熬得苦哈哈的。 南涂调度室条件还算不错,将近二十平米的大开间,北墙上整整齐齐码满三十个监控显示器屏幕。显示器正上方贴着一排鲜红的标语,“先抽后采,监测监控,以风定产”。 这天晚上轮到临安和方如值班。方如头一次值夜班,一开始还觉得新鲜,鸡飞狗跳这个那个的到处找人说笑,后半夜就有些扛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哈欠连天,睡眼朦胧。临安跟小谢打电话说了快半个钟头才挂了,一回头见她这样忍不住好笑:“回去睡吧,我在就行。” 方如愧疚的摇摇头:“不行不行,临姐姐您也是血肉之躯,关键时刻大家得一起堵枪口。” 她话音未落,外面推门进来一人,她马上就补了一句:“当然有奥特曼出场的话我等凡夫俗子就不用做无谓牺牲了,我撤了啊。”说完一溜烟跑了,出门前还不忘跟张霁眨眨眼。 调度室里除了临安还有两个南涂的职工在值班。这段时间张霁时常过来,是以大半夜的看到他也不觉得奇怪,打完招呼后请他落座,可再想接着打盹却是不敢了,不由的都有些薄怨。 临安如何不知。她尽量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齐总您不必这样事必躬亲,您天天来现场督导,倒像不信任我们工作能力似的。” 张霁打开手中的袋子,笑嘻嘻道:“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容易,我作为领导关心一线同志工作生活也是应该的。来来来,都来吃宵夜。” 那两位同志这才喜笑颜开起来。 临安无法,一个人走开,对着显示器生闷气。张霁掰了一根香蕉,上前递给了她。 临安恨恨的低声道:“你是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跟你的不正当男女关系吗?” 张霁说:“结婚呗,结了婚就没人废话了。” 临安鄙夷道:“二奶上位,好大的荣耀。” 张霁却没理她,盯着墙上某个屏幕渐渐皱起眉头:“龚师傅,今天有停风计划吗?” 那位胖师傅吃得满嘴都是,咽也咽不下去,几乎没噎着:“没,没有啊……” “你来看,187盘区4950巷挨着的风井,风机是不是不转了?”张霁微一沉吟:“把你们的无计划停风追查台帐拿来给我看看。” 龚师傅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本子。张霁翻了一页就放下了:“怎么就这点记录?” 龚师傅赔笑道:“原来咱们一直就没有这个制度,这还是赵经理她们最近刚建立起来的。咱们矿井下设备都老了,停风偶尔也有,但是不严重。瓦斯检查员都带着便携式检测仪在井下面巡逻,一旦测到瓦斯超标立刻就给调度室这里打电话,然后我们马上断电撤人。” 张霁点点头:“你能查到这个工作面的瓦检员是谁吗?给他打个电话。” 龚师傅额上渗出薄汗:“井下通讯电话是串接的,就是说井下任一部电话都可以打上来,但从调度室往下面某个指定电话上打就不容易了。您稍等等,我这就去找人。”说罢抓起电话一通猛打。他身边的吴师傅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去了。 张霁看他们如此不得要领,只得问临安:“老高是出差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临安拍拍他胳膊:“不知道。你别急,我去找董主任。” 张霁摇摇头:“井下通风瓦检不是他财务部能管得着的事。” 这时龚师傅撂下电话,急急说道:“齐总,找不到人,说瓦检员刚刚换班,接班的还没到岗。” 临安当即说:“我去打电话找通防科和安监科的人。” 张霁说:“不用你,我来打。大半夜的接电话谁也不会痛快。你跟龚师傅他们接着找瓦检员,如果接班的人还到不了岗就让临近工作面的瓦检员过去临时看着。这不是小事情,快去。” 半个小时不到,调度室就乌压压站了一地人,几个职能科室负责人都被张霁叫过来了,个个睡眼惺忪,一脸不耐。 张霁反倒一派和颜悦色:“刚才发生了两起事故,一台风机不转了,瓦检员交接班空档期长达20分钟。不知道大家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两件都属于通防科职责,于是通防科的崔科长说:“我个人认为这离事故还有些距离吧?最多算是管理上的漏洞。所以我认为我们还要继续完善各项管理制度,充分落实各项管理制度,努力消除安全隐患……” “不”,张霁打断他,“我可不这么认为。美国有个安全工程师说过,在1个死亡重伤害事故背后,有29起轻伤害事故;29起轻伤害事故背后,有300起无伤害虚惊事件,以及大量的不安全行为和不安全状态存在,像个金字塔一样。消除安全隐患不是说句话那么简单,我深夜请大家来就是想请大家跟我一起下井去看看,我们日常生产工作中存在多少可能导致重大安全事故的安全隐患。” 众人一片哗然,哪有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领导。安监科的卢科长说:“齐总我同意您的观点。只是下井审批程序复杂,高矿长又出差在外,要不等他回来我们再商量?” 董主任却接口道:“赵经理他们上次下过井,要不先用那个许可证?反正都是自己人,回头可以让高矿长再补批一个。” 临安听得心中暗暗冷笑,给高矿长挖坑不算,还想拿张霁当枪使,这人城府真是不浅啊。 张霁却说:“好,大家准备一下我们很快出发。” 他话音未落,调度室两部电话同时响起。龚师傅接起来:“……啊?真的?……等一下我请示领导——”他大声对张霁说:“瓦检员说4950巷连接的9074工作面瓦斯浓度超过1%了。” 崔科长忙说:“齐总是这样的。虽然国家规定超过1%就必须停产撤人,但是最近矿上新签了几个大合同,我们生产任务非常重,实际操作中2%以下瓦斯浓度我们都能接受……” “你们能接受?矿工能接受吗?”张霁铁青了脸:“井下现在有多少人?“ 生产科的许科长说:“大概100人左右。” 张霁沉声道:“大概?行,既然你们能接受2%,走吧,现在大家一起下井。我跟你们一起下。” 一行人换好防护衣具来到井口,陆续进了运送人员上下井的罐笼。 张霁悄悄对临安说:“要不你别下去了,万一真有事怎么办。” 临安瞪他一眼:“乌鸦嘴!真有事你在下面我在上面,你叫我怎么活。” 张霁心中涌过一阵热流,情不自禁狠狠攥了她一把。 出了罐笼进了井下专门运输人员的列车,下了列车又步行穿过空间狭小的巷道,这才来到9074工作面。9074早已经被大型综机采掘过,此时是在回采过程中,10名矿工正在以最原始的工艺敲敲砸砸,一点点从缝隙里抠煤出来。 瓦检员小巩见一下来了这么多领导,赶紧蹬蹬蹬跑来报告:“众位领导好!刚才我的瓦斯检测器读数显示瓦斯浓度2.3%,但是现在已经降到了1.9%。我已查出是4950巷的风机出了些故障,尾巷不能及时排放瓦斯。后来我启动了备用风机,瓦斯浓度就将下来了。” 张霁看他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这才稍稍舒坦一些,问:“你今天交接班为什么迟到20分钟?” 小巩吓了一跳,扭捏道:“我,我媳妇今天刚从老家来看我……” 在场的都是成年人,一听就明白了;这小伙子又如此坦率,众人脸上不禁都带了些了然又暧昧的笑意,只有临安微微涨红了面孔。 小伙子看上去像是还不满20,张霁将心比心,也不愿再责备他什么。转身对其他人说:“大家都听到了,这隐患消除得有多侥幸。我们可以再去其他工作面看看。” 崔科长瞥一眼时间,半夜四点半,心里又把张霁的祖宗问候了一百遍。 于是一行人又兜了个大大的圈子,张霁这才知道这井下竟然有15个工作面。按照每个工作面一班10人的话,至少也有150人在井下。他心中暗恨,这帮官僚,竟如此草菅人命! 临安跟着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见人就问,随身携带的小本很快就被记满了,问题却越来越多。她本已熬夜多日,此时更加心力交瘁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张霁忙把她扶住了:“怎么了这是?” 临安推开他:“大概是累着了,不要紧。” 张霁点点头,对众人说:“今天就这样吧,大家辛苦了,我们回去。” 众人松一口气,哄一下向罐笼涌去。 张霁突然想起一事,暗叫:“不对!” 他快步跑到离罐笼最近的一个巷道里,一只手掩住口鼻,踩着岩壁上的梯子爬到顶板上一个最深的上隅角处,趴到瓦斯检测探头上仔细查看。 然后他扭头大声喊道:“立刻组织人员撤退!瓦斯浓度已经超过了12%……” “轰!——轰轰!” 地下不知何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将张霁的声音彻底吞没。临安只觉一股温暖而奇异的气流将她平地托起半丈余,仿佛她已练就绝世轻功似的。 第十九章 一根香蕉 张霁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已是一片混乱不堪。主巷道上的防爆灯只剩一盏还在亮着,几十名愤怒而惊惧的矿工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哭嚎咆哮,围着罐笼拼命的砸,撞,踹。那大大的铁罐笼此时像只脆弱的鸟笼一样,眼看焊接点已经被拉扯得吱呀作响,却仍就被粗粗的钢缆吊离了地面。 张霁这才看到笼子里露出几顶红色安全帽,被昏暗的灯光折射得熠熠生辉。 井下矿工都戴着黑色安全帽,只有检查工作的领导才会戴红色安全帽。 嘈杂的哭喊声中隐约有谁拼命在喊:“让领导先走!救援人员很快来救大家出去!大家不要急,罐笼很快下来——快放手!罐笼很快还会再下来!……” 张霁跌跌撞撞挤上前,努力想看看笼子里有没有临安,那笼子却“嗖”一声升上去了。 “轰——” 脚下又传来一阵绵长而沉闷的震颤,不知远近的塌方声此起彼伏,真正叫人感到什么叫地动山摇。小石块从头顶的支架缝中纷纷坠落,砸到脸上,身上,生生地疼。热浪卷着煤尘哄哄的涌来,几乎令人窒息。不断有矿工从各个巷道跑到这里,人群哭骂声更涨,场面已然失控。 张霁将头上的红色安全帽扶正,额前矿灯调至最亮,四下里拣一块最大的煤矸石爬了上去,拼尽全力大声喊道:“我是领导!我在这里!我是领导!我在这里!……” 人群顿时有一瞬的怔忪,张霁抓紧机会,大喊道:“我是集团公司安全监察部副部长张齐,这是我的下井证,这是我的工作证,这是我的身份证,大家来看。”他换一口气,接着喊道:“我的官比刚才那些领导都要大,我派他们上去找救援人员,我在这里陪着大家。我发誓,只要你们有一个上不去,我绝对不上去。我给大家垫底,大家放心吧!” 不知是谁哇的哭了出来:“领导你要救救我,我老婆昨天刚生了儿子……” 这一下开了头好多人也跟着哭起来,漆黑的面孔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白色的沟壑,露出许多年轻而绝望的眼神。 张霁跳下煤矸石,揽住众人肩头:“放心吧大家都能出去,不要着急,都能出去……”。 头顶传来吱吱扭扭的声音,罐笼果然又下来了。 这一笼最多只能坐六个人。眼看人群又蜂拥而至,张霁眼疾手快,一把抢过罐笼大门,死都不撒手,一边大喊道:“都排好队!有一个不排队我就不开门!谁都别想上去,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人群被他激怒,年轻的男矿工们抡起手里的帽子手电铁镐,劈头盖脸向他砸去,他顿时血流如注。然而他仍旧紧紧把着大门,绝不退让一步,声嘶力竭的喊着:“不排队谁都上不去……” 几个机敏的矿工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转而开始主动维持后面人群的秩序,推推搡搡站了好几队,总算不至于一哄而上了。 张霁的面目早已被鲜血所模糊。他努力揉揉眼睛,抹一把血迹甩到地上,哗啦一把拉开罐笼大门:“一笼六个,其他人等着,谁想插队除非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六个人率先进了笼子。就在笼门关上的一霎那,一个小伙子硬挤了出来,转身把排在他后面一个人塞进去,笼子便升上去了。 他不好意思的对张霁笑笑,一排雪白的牙齿甚是醒目:“领导我不是人,我刚才不该打你,我跟你一起看门,谁敢插队我就打他。” 张霁拍拍他肩膀:“你们谁知道运送物料设备的主井罐笼情况?” 有人答道:“堵了,过不去了,就辅井这一条路能出去了。” 张霁暗暗思忖,一笼6人,这些人至少要二三十笼才能出去,可刚才明明看到吊着罐笼的两根钢缆已经断了一根,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一时又想起临安也不知上去了没有,不由的心急如焚;只是人群里到处都没看到她,又有些欣慰。 罐笼升升降降,队伍缓慢的一点点前进。张霁言出必行,戴着红色安全帽把守在罐笼门口,既不走开也不进去。众人又是服气又是感激,一个个非要同他握手之后才肯进笼子。有些人好不容易排到自己反倒推让起来,站到张霁身边与他一起维持秩序,却哪里有什么秩序需要维持。人人都为别人感动,又去感动别人,阴曹地府一般幽暗恐怖的矿井里,久违的暖意充斥每个人心间。 等到张霁和其他四个小伙子一起进罐笼的时候,那条钢缆已经劈裂做好几股,除了一小股还在坚持卖力,其余各股早已颤颤悠悠翘起来打转了。 他们成功升井的那一刻,四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刚刚获救的矿工们拉着张霁痛哭流涕,恨不得给他跪下磕头。那几个最早升井的科室负责人们犹自带着鲜红的帽子,围在他身边聒噪不堪——井下当然是自己命重要,井上还是领导的安危最重要。 张霁无暇与他们应付,高矿长已拉着一个女记者抢上前来,摄像机紧随其后。 高矿长激动极了:“齐总!您哪里受伤了怎么到处是血?这是廊坊电视台的记者,要对您做现场采访。您太了不起了!您一个人救了145名矿工啊!” 张霁摇摇头:“井下瓦斯爆炸十分剧烈,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伤亡,必须赶紧派搜救队下去。” 高矿长忙对女记者说:“没有了!我们从监控录像上看到,发生爆炸的是一条已经废弃的巷道,附近没有人员在工作,所有下井的6名领导干部和145名矿工都已安全升井,无一人伤亡,可齐总自己却受了伤。我们齐总真是人民的救星啊!” 张霁皱起了眉,也不顾其他,直接问道:“赵经理呢?” 高矿长说:“赵经理有些轻微皮外伤,已经送到医院去包扎了。” 张霁顿起狐疑,当着记者和镜头也不好再说什么。那记者追着他絮絮的还要问,他却问她借来手机——下井时不能携带任何危险物品,也不知临安的电话在不在身边。女记者头一次站在英挺魁梧又浑身是血的领导身边,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机掉地下两次才拣起来。 就见不知哪里冲过来一个女人,对着他们大声哭喊:“撒谎!他们撒谎!我丈夫还在井下!” 摄像师立刻将镜头对准了她。 高矿长一时呆住了,片刻醒悟过来:“混账!哪里来的疯婆子,赶紧弄走!你别拍了啊,听到没有?” 女记者更加兴奋了:“高矿长我们现在是现场直播……” 张霁一把拉过那女人:“你丈夫叫什么?做什么的?” 那女人哭道:“我丈夫叫巩坚强,是瓦斯检查员,我昨天才从新乡过来看他……” 张霁浑身冰凉,转身问高矿长:“临安真的在医院?” 高矿长迟疑的点点头。 张霁飞奔到罐笼边的操作室,两名老工人看到他便迎上来。张霁嗓音发颤,失声问道:“你们,你们刚才看见一位女领导上来了吗?昨晚跟我们一起下井检查的那位。” 那两人对视一眼,一人疑惑的摇摇头:“应该没有吧……”另一人则确定的说:“肯定没有。除您之外其他领导都是第一笼上来的,都戴红帽子看得很清楚,只有4位男领导,没有女的。” 张霁二话不说,转身一步跨进罐笼。 一个老工人急急大喊:“齐总不能下去!钢缆快断了!” 张霁沉默的启动应急操作系统,打开开关,一个人开着摇摇欲坠的罐笼,轰隆隆的下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轰——轰隆隆——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再次传上来,整个大地都在剧烈颤动。女记者站立不稳一跤摔到地上。她脚腕吃痛,勉强坐起来,呆呆的盯着空空的井口,两行热泪流了出来。 她转身对镜头说:“观众朋友们,这,这才是我们新时期的好干部啊……” 她澎湃的面容和声音随着数字信号瞬间传播到每一台电视上,电脑上,手机上。顾文定每次开会都会将手机改成会议模式,今天却彻底忘了个干净,李主任的讲话被他的短信声十分干脆的打断了。 李主任十分不悦:“什么事这么重要?” 顾文定呵呵赔笑,正想说没事,瞥一眼信息却呆住了。 第二天,顾文定亲自带队,国资委特别调查小组开赴南涂。 因南涂升降井管理秩序混乱,井下到底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从现存防护用具数目上看,原则上至少应当还有13人。 又过了一天,高矿长作为安全事故的直接责任人被警方刑事拘留。 搜救人员赶到现场时离第一次爆炸已过去将近50个小时。主辅井口均严重塌方,罐笼缆绳早已断裂。 顾文定浑身颤抖,心头剧痛,只说:“挖。” 井下仍旧爆炸不断,塌方时有发生。因巷道狭窄大型掘进设备难以发挥作用,搜救队不敢贸然前进,不得不停止了工作。 顾文定喃喃自语:“都是你的错……是你把她留到这里……” 有人过来跟他耳语几句,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站在那里等他。顾文定说:“阁下找我?——我见过你。” 那人点点头。 顾文定顿时明白了,喜道:“是赵爷爷让你来的?太好了。” 来人正是赵旭东的贴身侍卫小四。 小四说:“司令不方便过来,特种部队就在不远处待命。只有一条,你得把这些记者都处理了,这事不能让人知道。” 然而在强大的天灾人祸面前,即使是特种兵也显得那样无力。他们同样不敢使用现代化设备,生怕引起别的次生灾害,只能徒手挖掘,救援进展缓慢到难以忍受。 到了第十天,赵旭东终于来到了救援现场。 顾文定立在他身侧,不敢发一言,更不敢流露丝毫悲痛。 而赵旭东则笔直的晕倒在地,那身型似有千钧,顾文定扶都扶不住。 又听说了京城传来的消息,郑帅作为中能集团分管安全生产的副总,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已引咎辞职。 等到第十五天时,顾文定已然万念俱灰。他一时想着要给临安在赵建华身边买一块地,一时又想如何能将高某人千刀万剐,一时还要照应着整日昏昏沉沉的赵旭东。 大多时候他一个人站在现场发呆,脑中一幕幕闪现与临安为数不多的共同岁月。孤傲狷介的黑衣少女,为她住过的看守所,受伤时的低吟,困顿时的坚强,丝滑微凉如缎子一般的皮肤……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再也没有了。 那几十名特种兵夜以继日的挖掘,个个手上的茧子都变成了血泡。 一名小战士一铁锹下去深觉吃痛,“哎哟”一声,他身边的人顿时大呼小叫起来。他笑道:“没事,磨破皮了。”然而别人却并没有看他。 只见他那一锹铲出的黑洞里,竟伸出一只纠结枯槁的手。 那只手乍得自由,拇指便与食指相扣成一个圈,另外三指危危竖起,比划出一个“OK”的样子。 罐笼的缆绳被炸断的同时,张霁正好刚落到地上。他一边庆幸,一边发愁——防爆灯早已熄灭,他的矿灯也很快就要没电了。矿工没有了矿灯,就是瞎子,就是死人。 他只留下一丝丝极微弱的光,然后放声大喊:“临安!临安!” 爆炸在他耳边响起,他被冲击波掀至顶板上,又重重的摔下来。他耳中嗡嗡一片,口中腥甜,只觉五内都碎了。 好痛,好累…… 不,不能睡着。 他一点一点挣扎起来,接着喊:“临安!临安!” 然而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嗓子早已喊破,喉咙里不过是嘶嘶嗬嗬的摩擦着。 空气里的温度越来越高,氧气越来越少,他开始呼吸困难。 他却露出一点欣慰的笑。 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何憾。 突然他手边摸到一样东西。他激灵灵一个哆嗦,心智清明起来。 啊,是一顶红色的安全帽! 安全帽触手滑腻不堪,他端在手里仔细分辨—— 一只早已被碾压成稀泥的香蕉,在高温烘灼下竟然还散发出一点烧烤水果特有的焦香来。 张霁血往头上涌,安全帽在这里,人应该也在附近。 矿灯已彻底熄灭,黑暗中他数着步子,弯着腰来来回回的摸索。 ——他被一样东西绊住了脚下,是一具柔软的身体。 他不顾一切的把她抱起来,没有错,这是临安。既使什么都看不到,她的味道,她的头发,她的身体,他怎么会不知道。 怀中人儿尚有暖意,张霁微微定了定神,摸了摸她的颈动脉,然后俯身为她人工呼吸。 只是他自己也已到了极度缺氧的状态,双肺像是被炎炎烈火灼烧锻炼,每一次呼吸身体都在撕裂般剧痛。 而临安仍旧丝毫没有反应。 张霁知道他的手脚快要不听使唤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与临安紧紧拥抱。这样日后被发现时,别人才能知道他们是一对。 不远处的巷道里爆炸再次发生,震颤中火光霎时点亮整个井底。 就在这一瞬,张霁看到了一样东西。 国家规定矿工下井都必须随身携带急救包。急救包不便宜,四五百一个,南涂普通矿工都没有配置,只有领导才能带着下井,可是哪个领导会带这么晦气的东西。 临安心细如发,张霁那句乌鸦嘴让她微觉异恙,转念间随手拿了一包。 张霁简直欣喜若狂,抢过急救包取出氧气吸入器,一把罩在临安的口鼻上。 一分钟到底有多长?爱人徘徊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张霁的每一分钟不知要长过多少回沧海桑田。 临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张霁心头重重的一松,四肢百骸像是要散了架。 “临安,临安……” 临安并未彻底清醒,糊里糊涂的说:“张霁……你别走……” 张霁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我要带你一起走,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 爆炸发生时临安被冲击波震倒并昏迷,是以并未吸入过多瓦斯。但积少成多,张霁若再迟一会儿发现只怕也不行了。 她的矿灯已经碎了,张霁把电池拿出来装在自己灯上,又用急救包里的绳子将她身体牢牢缚在自己身后,背着她匍匐前进——瓦斯密度低于空气,爬行才安全。 一个简易吸氧器只够提供90分钟的氧气。他屏着呼吸,实在忍不住时才去吸一小口氧,又赶紧反手扣回临安面上。 顶板及岩壁上不断有碎石木屑掉下来,张霁怕临安被砸到,时时要翻身替她挡过去。井底泥泞里的杂物将他手肘膝头刺得血肉模糊,但他没有多少时间,他必须快。 他再次想把面罩给临安时,却被一只无力的手摁住了。 临安低低的说:“再吸,有力气才能带我离开这里。” 张霁这下可真来了劲,抓着她的手狠狠亲一口,像一只巨大的蜥蜴,飞快的向前爬去。 临安紧紧箍着他,泪水滑过面罩,一滴滴浸透他发丝。 所有的犹豫,不甘,瞻前顾后,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样渺小而虚伪。 “要是我们能活着出去,就结婚吧”,临安说。 张霁停了停,用力点点头。 说话太过浪费体力和氧气,两人都闭上了嘴。井下列车早已停驶,张霁沿着铁轨一路向他们昨天检查过的4950工作面前进,他记得4950旁边紧挨着一口回风井,有井就有空气。 然而通往4950的巷道也被塌方堵死了,时间却已过去将近50分钟。 临安解开绳子,从张霁身上爬下来,把氧气递给他:“你歇一歇。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 张霁摇摇头:“这是最近的一口风井。” 临安执起他的手肘,简直不忍看下去:“算了……反正死活都在一起了。” 张霁把面罩还给她,扑腾一下站起来:“胡扯,我还要娶你。” 他来到塌方土石前细细观察:煤块,石块与碎木料将巷道塞得水泄不通,短时间内凭他一人之力绝无可能清理开。他微觉奇怪,这些塌方物好像并不是从顶板上掉下来的,巷道本身并未塌方,那土石又是哪来的? 他把矿灯拧亮,四周围转了一圈。采煤机停在巷道外,两根支撑顶板的粗大的液压柱依旧矗立不倒,他这才想明白。每根液压柱能承受将近20吨的重量,是以巷道顶板并未坍塌,这里应该是井下最安全的地方,而那些土石极有可能是别的地方发生爆炸时被冲堵进来的。 他脑中蓦地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盘腿坐在当地,在泥泽上列出几条计算公式,然后凝神思索。此处进风巷道水平低于回风巷,风巷里流的是下行风,与瓦斯向上的自然流向相反,那么二者应当极易混合……巷道横断面积是……每秒风量是……井下断电后风机停转,风硐里并没有气流,这一项影响因子可视为零…… 他看了看岩壁上的瓦斯读数,然后来到临安身边:“你相信我吗?” 临安见他目光灼灼,点头道:“一切听你吩咐。” 两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抬起一大块煤矸石将回风巷堵死,临安累得一跤坐倒。张霁将她扶起,两人远远的躲开去。张霁看一眼时间:“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临安依在他怀里:“嗯。” 张霁说:“现在除了冒险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万一失败,咱俩就此报销,你怕么?” 临安说:“我唯一害怕的是下去以后找不到你,又找不到爸爸妈妈。” 张霁心中无限酸楚,用力将她嵌进自己怀里——万一失败,这就是此生最后一次拥抱。 吸氧器发出嘟嘟的提示声,只剩10分钟了。张霁见时机已到,便嘱咐临安几句,自己用衣服蒙好头脸后系紧安全帽,来到风巷边。他在脑中把全部程序过了一遍,然后将手中石块举过头顶,重重相击,并立刻匍匐倒地。 什么都没发生。 他重又站起来,重新击打石块,却还是失败。 临安眼见他一次次的试验,动作越发迟钝而痛楚,却不能为他分担分毫,只是不住的流眼泪。 “轰!” 爆炸果然发生了。热浪与碎石扑面而至,临安埋头趴在地上。良久之后周遭情势才觉稳定,而张霁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临安尖叫一声,扑了上去。 巷道里传来叫嚷说话的声音,烟尘中跑出来几个人,看到他们一男一女都是一怔。一个小伙子惊道:“这不是齐总吗?” 临安哭道:“谁来救救他,是他把巷道炸开的。” 原来张霁发现这塌方巷道其实非常坚固,可以用爆破方式将堵塞物炸掉。他计算好相关数据,堵死风巷积蓄瓦斯,击石点火将其引爆。然而他血肉之躯终究不敌强大的爆炸力,早已是血人一个,不知死活。 临安与众人将他抬进4950工作面,果然这里有新鲜空气。临安细细查看他周身,并无明显外伤,又伏在他胸口听了听心跳,然后用力掐他人中,十指交握为他做心肺复苏。 方才说话的小伙子正是他们昨天见过的瓦检员小巩,他见临安费劲的样子不禁着急,一个劲儿的说:“我来吧,赵经理让我来……” 张霁没有给他机会,不多时便低吟一声,悠然转醒。 临安喜极而泣:“可吓死我了……” 张霁气若游丝:“我说过不会离开你……扶我起来。” 他数了数,一共还有11名矿工,说道:“外面没有路了,这条巷道也得堵死,否则瓦斯会慢慢涌进来。好在这个地方对我们还算有利,风井里有空气进来,地下有积水,岩壁有渗水,我们一定可以坚持到救援。” 小巩急道:“能坚持几天?救援队来了吗?” 张霁点点头:“来了,电视台的都来了,谁能坚持住谁就能活着出去。”他见小巩满脸焦惧,便又说:“我刚才上去见到你媳妇了,就在外面等你。” 小巩难以置信道:“你都上去了为什么还要再下来?” 张霁看临安一眼,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这班矿工都新来南涂不久,好几个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初初下井便遭遇这样的大祸,早已三魂不见了七魄。众人自昨日一见便对这位年轻的领导心生好感,此情此境下更像找到主心骨一样,个个唯他是从。 张霁吩咐众人只留一盏矿灯,其余全部关掉来节约电池。他扶着临安,与井下经验相对丰富的小巩一起四处查探。 小巩说:“齐总,这就是通往风井的出口,可惜被这么大块煤堵住了。” 张霁用改锥在煤块上戳了戳,划了几道,又上下左右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里。小巩你把大家都叫过来。” 小巩去去便回,张霁转身对众人说:“靠人不如靠己,我身后这个大块头挡路,挖开它咱们就能出去。这里现在站着十二个老爷们儿,个个都是矿工,凿石头挖煤是吃饭的手艺,难道还治不了它?” 众人一下子都有了精神,齐齐向那大煤块看去,一见之下又都蔫了。有人大着胆子说:“这煤块跟小山一样大,再来十个人也搬不动啊。” 张霁摇摇头:“不是搬,是挖。你们来看,它虽然大,但这是块褐煤,硬度非常低,我用改锥一戳就能戳下来一块……” 小巩欢呼一声:“我知道了!你是让我们从中间挖个洞然后钻出去!”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哄一下拥上前,各自抡起手中家伙对着煤块一通猛锤猛凿,差点把张霁挤倒。小巩眼疾手快扶住他:“齐总您歇着,都伤成这样了,有我们就够。您还得坐镇中军大帐指挥呢。” 张霁笑笑:“大家听我说,挖一个小洞不用了这么多人,分成两拨轮着来,一拨干活一拨休息。” 众人乍然得到生还的希望,一个个干劲十足,不一会儿那座小山就被凿出一个篮球大的洞。 张霁拉着临安背靠岩壁坐在地上,心中十分欣慰。 临安却发觉他呼吸越来越沉重,抬手摸他额头,竟是滚烫。她低呼一声:“你发烧了?” 张霁捂住她嘴巴:“别出声……我不要紧,看看急救包里有没有药……” 他连日劳心劳力,又频受重创,原本早已超过人的体能极限,全凭一口真气撑着。此时大局甫定,临安也好端端的在身边,当下眼皮一沉,再也不省人事。 他向来很少做梦,这回却是例外。梦中白茫茫的似一片无垠的雪地,他父母站在那里,笑嘻嘻朝他招手。他一时犹豫起来,走不走呢?一转身却又见一片金灿灿的银杏林子,林中模模糊糊有个人影。这人是谁?他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要,他拼命要想起来,一定要想起来。就听有人唤他:“张霁,张霁……” 他大喊一声:“临安!” 临安哭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张霁这才醒过来。他支起身来给她擦掉眼泪,笑道:“哭什么,这一觉可算睡醒了。我睡了多久?” 临安说:“两天两夜——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我还以为给你吃错了药,以后不能老这么吓我。” 张霁微微一笑,不经意向周围看去,蓦然呆住。只见十几个矿工坐的坐躺的躺,并无一人凿煤,更没人理他。只有小巩靠过来,有气无力的笑笑:“齐总醒了。” 临安低声说道:“那个大煤块已经凿通了,可是外面还有数不尽的更大的煤块。大家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地下积水也喝完了。” 张霁看着临安手里的半瓶水:“这是最后的?” 临安摇摇头:“地下的水不干净,不敢让你喝。这是从岩壁接下来的渗水,两天只接了这些。大家不舍得喝,让我都喂给你。” 张霁沉默了。没有食物,没有水,确实不能再消耗体力。他想了想,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过了这一天再说。 他来到众人中间,从怀中掏出一只包装过吸氧器的塑料袋,袋子里是一团暧昧不明的东西。 他说:“那天晚上我请调度室值班的同志吃宵夜,赵经理没有吃完就把这个带下来了,现在看着是磕碜了些。大家先将就将就,等出去我请大家吃好的。谁饿了?快过来吃。” 那只香蕉不知被辗转碾压过多少次,水里火里几番轮回,又在塑料袋里捂了这两天,早已是粘糊糊的一汪汤水。而在饥肠辘辘的人眼里,这简直胜过天上人间任何一道珍馐佳肴。 “咕”,不知是谁暗暗吞一口口水,却没有一人站起来。 小巩笑道:“让赵经理吃吧,我们都是男人,就她是女人。” 临安拼命摇头:“我一直减肥,平时就饿惯了的,现在真的不饿,真的不饿。” 大家推让不休,谁也不肯吃。张霁拣一块平坦的石头:“就放这里吧,谁饿了谁来吃。” 他拿起一只镐头,往风井走去。小巩翻身爬起来紧追而去。他们一走旁人也坐不住了,陆续又有三五人随他们一同来到风井口上,重新开始挖煤凿洞。 “天黑”的时候张霁轻轻躺到临安身边,将她手掌贴在自己唇边,轻轻吻着。 “怕吗?”他问。 “不。” “饿吗?” “不饿,真不饿,早没有感觉了。就是想睡觉。” “行”,张霁说:“但是我叫你你就必须醒来。” 临安点点头,蜷进他怀里。 时间过得这么慢。临安觉得自己已经睡了一个世纪,看看时间,却只过去了区区半个小时。 身体好像进入了某种从未经历过的状态,非生非死,非醒非睡,莫不是传说中的涅槃?无所谓,不重要,反正张霁在这里。她不假思索,昏昏沉沉继续睡去。 头几天张霁还叫她起来喝水,后来反倒渐渐不忍心了。没有食物,少量的水,人的生存极限是十天——就是今天。临安的两腮早深深已凹陷进了头骨里,脖子里的筋倒是根根突起。张霁缓缓摸着她的头发,真的等不到的话,睡梦里离开应该是最没有痛苦的吧。他并不难过,生死大权就在自己手里,临安要是走了他追去就是了。 然而临安却自己睁开了眼,呓语似地说:“我梦到了小时候,梦到我们在一起跳舞……” 张霁轻声道:“我也记得,那天你美得像公主一样,我抱着你,我们一起跳华尔兹。” 临安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再请我跳好吗?” 张霁满目酸痛,拼命忍住眼泪:“好,好。可你现在不能再睡了知道吗?你太虚弱了,睡着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临安说:“知道了,我不睡了,我要活着出去才能嫁给你。” 张霁狠狠心,咬牙用镐头支撑住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步一步向风井里走去。小巩虚弱的叫一声:“齐总……我实在站不起来了……” 张霁转身看看东倒西歪的矿工们,当下折返回来,认真对他说:“你躺着,我去就行。我只交给你一件任务,你不许睡觉,隔一阵就把他们都叫醒。你记住,醒不了的就活不了了。” 他钻进新挖出来的煤洞里,两手紧紧握住镐头,高高举过头顶,然后重重的砸了下去。 临安尚未放弃,他又怎么能放弃。 小巩果然是个靠得住的,张霁回来时他正在挨个叫众人名字。或深或浅,每个人都答应了他一声。临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张霁:“我一直没有睡,我答应过你。” 等到了第十三天,张霁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他将一点水涂到临安嘴皮上,轻轻问:“我去不去?” 临安说:“去。” 张霁缓一口气,翻个身,一寸一寸又向风井爬去。 “齐总”,小巩低低的叫住他:“我不行了,我媳妇,你跟她说说……” 张霁一眼不看他:“不管,要说什么你自己去说——等等……这是什么声音?你们听到了吗?” 一片静默中小巩突然一跃而起:“劈柴声!是救援队在清除巷道里倒掉的支撑木!” 他话音未落,已经倒地多日的矿工们竟又蹦起来好几个,撒腿奔张霁而去。 临安苍白的脸上乍现一片嫣红,用力推推身边的矿工:“张师傅救援队来了,李师傅……” 没有错,救援队确实来了。 张霁拿着仅剩的一盏矿灯向外面一闪一闪,没有人回答。张霁说:“他们看不到,我们接着挖。” 半个月不吃不喝,人们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又开始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临安默默的数了数,13个人,一个不少,大家都活着。 她脚下一只塑料袋兀自摇摇晃晃,香蕉早已干掉,并没有一个人吃过一口。 突然间,一只铁锹穿透煤块迎面戳进来,几乎戳到张霁脸上,刺目的光线从那扁圆的洞口里铺天盖地袭来。 张霁紧闭双眼,一只手颤颤巍巍,向洞口外探去。 第二十章 岁月静好 五月末的初夏,太阳升至双子宫时亦是华人旧历里的小满节气,北半球暑气日渐勃发,晌午时分几乎把人炙出一身薄汗来。 顾文定恍若未觉,捧着一张明信片站在明晃晃的日头下,双眼晒得滋滋作响。 他身侧停着一辆黑色路虎,白四凤坐里面吹着空调抽着烟,一边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也不知是在虐人还是虐己。 若不是因为自己酒后驾车要被拘留15天,顾文定肯定不会来公安局接她吧。当年为了临安,他那样折磨她,羞辱她,不惜亲身进去住15天……多少年的情分,原来只系于这样一点因缘。 “都是犯贱!”白四凤恨恨的想。 一张明信片而已,她一瞥之下也看清了的。正面是一片蔚蓝色大海,中央一座小岛,背面只签着几个字,“张霁并赵临安敬上”。 顾文定拉开车门坐了进来,白四凤赶紧掐灭烟头:“去哪?” “往前开吧,我去看看临安爷爷,把这明信片给他看看。” 白四凤有心怄气,可到头来不过是气自己罢了,顾文定根本不理她。她只能好声好气问道:“哪寄来的这是?他们怎么样了?” “斐济。看起来都恢复得挺好。” 当是时,南太平洋的某座小岛上已近日暮。天空湛蓝如最澄净深邃的蓝宝石,晚霞明丽而绯艳,像连绵的扶桑花漫天绽放。暮光下黑色的火山岩轮廓不再分明,银闪闪的细浪随椰风一下一下舔舐着纯白的沙滩,以及沙滩上交缠摩挲的腿脚。 “咯”,脚心实在太痒了,临安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霁照她屁股就是一巴掌:“怎么老是笑场,敬业些好不好。” 临安满脸绮色,只是吃吃的笑:“光天化日的,你不难为情吗?” “说多少遍了,这个岛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人看。” “可还是会有别的动物看到啊,鸟啊,鱼啊……” “所谓鱼水之欢,鱼看看怕什么……你废话真多。” …… “可我想去厕所。” 张霁正到了兴头上,这下真是彻底被打败了,悻悻的翻身下来,拉长了脸不理她。 临安伏进他怀里,娇声嗫嚅道:“其实,其实是我腰疼,纵欲过度……” 张霁哈哈大笑,一跃而起,扛面口袋一样将她扛到肩上,飞快的向岸边木屋跑去。临安尖叫不止,拼命踢腾捶打他。 纱帐里木床又大又软,细麻床单微凉,临安只用半分钟就睡熟了。这一觉直让天地重归混沌,醒来时半天才搞清自己身在何处。 她找不到衣服,随手扯起床单裹在身上,赤脚来屋外。 啊,海上升明月,竟然有那么大那么白的月亮。 张霁坐在圆木墩子上,怀里抱着硕大一块画板,指节清晰分明,倏倏的不知在画什么。咸咸夜风掠过,屋角下一盏风灯轻轻摇摆,风铃叮咚作响,月下的影子顿时被晃乱了。 临安想,岁月静好,原来是这个意思。 张霁头也不抬:“又发什么呆……”他不经意看向临安,蓦地里一怔。 ——这是谁?浓密的黑发,象牙般白腻的皮肤,是月亮女神狄安娜吗? 他一下来了兴致:“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啊。”一边执着碳棒,瞥一眼临安,埋头作画。 这个姿势其实有些别扭,临安浑身不自在,把床单往胸口上提了提。 “干什么!叫你别动。” 临安只好静静的站在那里。 张霁目光凌厉,一寸一寸描摹她全身,像是要解剖了她一样。临安与他不知已亲近过多少回,不知怎的,此刻竟渐渐脸红起来。 她没话找话的说:“从来不知道你会画画。” 张霁不出声,半晌才说:“我妈教我的——好了,过来看吧。” 临安脚下不利索,一步迈得紧了差些绊倒,张霁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竟是一幅极淡的素描。海边如水的月光下,女孩微仰着脖子凝视前方。只见她眸光璀璨,笑意盈然,胸颈曲线美好,衣褶细腻灵动,整个人宛如出尘的仙子。临安笑道:“不像,哪有这么美。” 张霁轻声道:“不及你万万分之一。”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说想潜水吗?明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临安开心极了:“好!我饿了!要吃饭!” 捣碎的新鲜杏仁与五颜六色的热带水果一起拌的沙拉做头盘。主菜是经张霁改良过的斐济特色菜洛佛,洗净的树薯、芋头还有龙虾肉分别用椰叶包好,在事先热好的石板上盖着椰叶闷煮。临安嗜辣,张霁还特意浇了一勺泰式甜辣酱。再配上一杯椰汁薄荷鸡尾酒,临安恨不能仰天长叹:“要是可以永远度假多好啊!” 张霁说:“有什么不可以。我把这个岛送给你吧,你想来就来。” 临安骇道:“不敢!岛主可不好做,我又不会奇门遁甲之术,海盗来了怎么办。” 张霁笑道:“净胡说。这片海域很逍遥,斐济军方政变时都没人管。往东大概100海里还有个岛,那是比尔盖茨的——吃完没?该睡觉了,明天要早起。” 临安几乎要崩溃:“天天这样吃完就睡,这三个月我至少长了20斤!” 张霁不屑道:“20斤还嫌多?你也不想想从井底上来的时候你成了什么样子,再长20斤再说罢。睡觉去。” 她刚刚睡醒,再睡怎么睡得着,在床上颠来倒去的瞎扑腾。张霁“啧”一声,恶狠狠的说:“我看你腰不疼了是吧,正好我现在兽欲大发,上来!” 临安大叫一声,钻进被子里再也不肯出来。 这岛上日子确实逍遥,平日里每天要睡到10点才能自然醒。这天不过才刚7点就被张霁推来晃去,临安气得扭头就咬了他一口。 “啊呀——你属狗啊!” 张霁又好气又好笑,干脆连人带被一把抱起来,直接扔到了屋子外面的沙滩上。临安像条惫懒的蚕宝宝,不情不愿一蠕一蠕的爬出来,慢吞吞的说:“要是不好玩,我这辈子再也不跟你做那个事。” 张霁点点头:“要是好玩呢?” “那就天天做。” 张霁嘻嘻一笑,扔给她一个大包:“换衣服,带你潜水探险去。” 码头边停着一艘快艇,正是几个月来一直往岛上运输给养的“天一”号。今天的船工好像换了人,换成一个长着扁扁面孔的亚洲男人。那人一见到临安就“嘘嘘”吹了几声口哨,张霁挥手给了他一拳。那人低头躲过去,对临安伸手笑道:“美丽的小姐,多么荣幸为您服务。我叫马哈茂德。” 小船开得飞快,海风呼呼的吹到脸上。张霁悻悻的站在船头看着他俩说说笑笑,老马真是越老越没谱了。 半晌临安才蹭过来,悄声问:“吃醋啦?那么丑的老男人你都吃醋。” 张霁立刻喜笑颜开:“幸好你在家就换上了潜水服,不然他更要打鸡血了。” 临安抿嘴一笑,转口问道:“我刚刚才想到的,‘天一’号,是取天一生水的意思吗?” 张霁点点头:“我外公对《易经》颇有研究,说起来还真是和黄岛主有些像。我外婆也像小说里写得一样聪明。” 临安无限神往:“真希望可以和他们结交啊。” 不多时船停了,马哈茂德穿好潜水服,向临安交代:“待会下去你要跟紧我和张,不要害怕,沉船里没有水妖。” “沉船?” 临安不解的看向张霁,张霁这才笑眯眯的告诉她:“你不是要找好玩的吗?现在我们正下方有一艘沉船,据我考察是走海上丝绸之路时迷了路沉到这里,听说里面不少宝贝。” 临安奇道:“你听谁说的?有宝贝别人怎么不去捞?” 张霁板起脸来:“你下不下?” “下,下……”临安小声嘟囔着,“噗通”一声跳进海里。 这几个月来她时常潜水玩,看到五颜六色的鱼和珊瑚也并不觉得新奇。只是这片海水蓝得让人心醉,即使不意外也绝不会失望。 张霁和马哈茂德一前一后护着她,三人一齐越潜越深,海水更加浓烈到化不开了。 远处模模糊糊出现一片黑影,临安一阵兴奋,竟然真的有沉船! 她一个挺身冲到近前,哗,可真够大的,估计得有两丈长。船身尚属完好,只是桅杆折了。甲板上长满绒密的水草,船舱黑黝黝的乌木上花鸟锦纹依旧清晰,甚至还能看出来窗边一副楹联,“清风、水波”二字依稀可辨。咦,好像舱门还能打开? 她不顾张霁和马哈茂德手舞足蹈的比划拉扯,打开潜水灯,“嗖”一下游进了船舱。 这一下她真的被惊呆了,舱内竟然有一大堆保存完好瓷碗瓷瓶,果然是走丝绸之路的!她轻轻拿起一只青花瓷碗,大约船沉时并没有太多波折,历经多少年碗儿依旧完好,胎质细腻洁白,纹饰缠枝花果,青花色泽浓艳。翻过底来,只见“永乐年制”四字篆书款。她手一抖,几乎把碗摔了,发财了啊! 前舱好像还有很大地方,张霁他们不知为什么没有进来,临安有些犹豫,会不会看到船员的残骸呢……不管了,她狠狠心,毅然来到前舱。 目光所至却是牙床一张,香案一盏,案上竟然还有一面铜镜,一只奁盒。奇怪,这个陈设,怎么倒像是古时候小姐的闺阁呢?难道这船竟是远嫁的公主乘过的?临安热血沸腾,抢上前将奁盒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然后游出了船舱。 张霁和马哈茂德正围着船团团转,见她出来一把拉住就往上游,刚一浮出水面张霁就吐掉呼吸管,狠狠骂道:“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这是拿的什么?” 临安不理他,抱着盒子小心爬回了船上,这才美滋滋的对他俩说:“看我找到了什么宝贝。先说好,这是我发现的,全归我!” 张霁和马哈茂德都被惊得够呛,一齐凑过脑袋来。 奁盒周身雕着云锦纹,看上去像是黄梨木材质,线条圆润,丰满流动。一共三层。临安心中怦怦直跳,轻轻拉开第一层,竟是空的。 也许公主落难时,哪个坏了心的丫头小厮早把她细软都卷走了吧。 临安微觉失望,却不肯死心,又轻轻拉开第二层,还是空的。 最后一点希望了。临安定定神,大喘一口气,慢慢拉开第三层—— 啊?这是什么?丝绒盒子? 她纳罕极了,拿起来甚至还摇了摇,这才打开。 钻石炫丽耀眼的光芒劈面袭来,把人晃得无所遁形。 她猛然抬起头来,顿时明白了。 只见张霁单膝跪在她面前,马哈茂德递给他一束火红的玫瑰花。 张霁深深的看住她,轻声说道:“嫁给我吧。” 临安张大了嘴巴,怎么都合不拢,好一阵才讪讪道:“我早该想到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你可真行啊,《核舟记》都翻出来了。” 张霁笑道:“新西兰的造船厂从来没接过这种单子,也够难为那些外国人的。” 临安难掩失望:“那些瓷器呢?都是道具吗?” 张霁犹豫道:“你喜欢的话,我去给你买真品。” “这戒指呢?也是赝品吗?” “啊?”张霁差点被绕糊涂:“当然不是!这是我外婆留给我的,是我外公向她求婚时的信物。外婆说没有机会亲眼见到我老婆,只能送一枚家传戒指。” “哦……”临安拈起戒指,对准日光眯着眼细细端详。 仰慕已久的先人留给自己的传家宝,怎能不爱。 然而命运的计较谁又能参得透,他们都不知道,早在十五年前张霁外婆胡微和临安就曾有过一面之缘。 张霁急了:“嗳,我也跪了这么半天了,还不肯答应吗。” 临安将戒指放进盒子里盖好,正色道:“原则上答应,技术上再等等吧。我爸刚入土,总不能这么快就大张旗鼓的结婚。” 张霁说:“行。” 临安见张霁一眨不眨看着自己,心里直发毛:“干嘛这样看我?” 张霁气呼呼的说:“你怎么就这种反应啊,女孩子被求婚时不是都会激动得哭吗?” 临安不屑的撇撇嘴:“你又不是第一次求婚……不过发横财的美好愿景就此落空,是该大哭一顿——老马你笑什么?开船,回家。” 她一个人默默走到船头,凭栏远望。 这大洋洲的岛国是那样晴朗而透明,天与海并无明显交界,周身简直纯粹到了极处。 她双手抱拢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没过一会儿肩膀开始一耸一耸。 张霁从她身后拥紧她:“不管你信不信,小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娶你。” 临安犹自抽抽答答:“瞎说……初中的时候你都不理我……” 张霁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初中,应该是小学四年级。我们一起参加歌咏比赛,你是你们学校的领唱,唱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你那时穿着一条白纱裙子,唱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句时,我就在台下听着,心里想,你真像一朵白莲花。” 临安说不出来话,喉中越发紧涩难言。 张霁为她擦掉眼泪,柔声道:“不哭了啊,风这么大小心皴了脸。午饭想吃什么?” 这天睡到半夜,临安不知为什么突然醒来,张霁果然不在身边。她循着一丝亮光来到另一间房里,只见张霁对牢电脑屏幕,眉关紧锁,用十指指腹轻轻敲打键盘。 临安想了想,在门外清清嗓子。 张霁扭过头来:“对不起吵醒你了。” 临安摇摇头:“我不想窥探你的隐私,但是作为你老婆,如果你有什么麻烦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分担。” 张霁将她拉到身边:“不是隐私,北京发来的邮件,实在不想让这些破事打扰你。” 临安叹一口气:“还是来打扰吧,假期快要到头了,我们迟早得回去。世外桃源就算再好,总不能现在就开始养老啊——出什么事了?” 张霁默了一默,沉声道:“你不要害怕——高矿长,他死了。” “啊?” “在看守所。官方说是自杀,但实际上疑点很多,这邮件里列了好几条。” “没错,肯定不是自杀,不合常理。谁发给你的邮件?” “顾文定。” “我看看。” 临安将邮件细细读了一遍,脸色渐渐凛冽起来,恨恨的说:“釜底抽薪,他们好毒辣的手段!” 张霁说:“顾文定想必也知道了一些事。南涂矿难虽然影响力大,但是到底没有死人,老高最多进去几年,完全用不着自杀。有人这么着急想灭口,你说是为了什么?” 临安冷笑道:“还能为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突然间她灵光乍现,“上次那封举报信,也许真的是他写的?” 张霁点点头:“和我想的一样。你再看这段话,‘事故原因基本已查清,人员管理不善固然要紧,但致命原因是设备老化,瓦斯报警器早坏了,通风机甚至还有金属线暴露在外。井下巷道狭窄,致使先进的救援器械不能使用,延误了救援时机。’事实上集团总部每年都拨给他们一大笔技术改造专项资金,他们自己也在提交总部的议案里说每年在利润里提取10%用做科研项目费用。这么多钱都改造到哪里去了?我想他们几个人都有份,老高拿主意,董主任在财务部做操盘手。最后他俩不知道因为什么起了争执,老高一怒之下写了那封举报信,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临安说:“是这么个道理。我还想到一点,你说他为什么不把举报信直接交给公安局检察院,而是交到集团总部?我想他其实并不是想真正举报,不过是给你们集团领导看看罢了,但他是明知举报董主任对自己没好处的。所以我想,他真正的意图是要敲山震虎,他想告诉某些人他是敢于豁出去的。这就是说,你们高层也不干净。” 张霁不住的点头:“话说回来,这都是我们的推测,就算他果真是被害的,也许跟举报信完全没有关系。” 他话音未落,电脑发出“叮”一声,OUTLOOK收到一封新邮件。 两人一起打开来看,半晌临安才说:“恭喜啊,这下是名副其实的齐总了。还有董总。” 张霁沉吟道:“至少能说明我们的猜想不算离谱,老董这下遂愿了。” 原来这是一封由中能集团人力资源部发出的任命公告。由于张霁在南涂矿难事故中表现异常突出,以一己之力挽救井下157名干部职工的生命安全,经国资委领导提议,任命其为中能集团副总,分管安全监管与财务工作,正式接替郑帅辞去的职位,张霁因此成为中能历史上第一个不满30岁的高层领导。而董主任则接替高矿长,担任南涂矿长一职。 两人各自浮想联翩,夜半更深露重,临安蓦地打个喷嚏。 张霁伸手阖上电脑:“不想了,回去睡觉。明天素洛佐医生过来给你检查身体,要是还有问题天大的事也不回去,接着再长20斤再说。” 临安推他一把:“去你的。素洛佐是姓吗?好怪。” 张霁将她抱到床上:“是我外公的家庭医生,意大利人。” 临安哈欠一声,迷迷糊糊的说:“你原来不是说过,不想用家人留给你的吗?” 张霁说:“你爸葬礼那天你爷爷对我说了很多话,我深受触动。他说大丈夫当修身齐家治国,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不可一味执着于细枝末节。我想他说得很对,我应该用家人留给我的财富做更多更好的事,让它们发挥更大的价值……人呢?” 却见临安在他怀中一派安详,早已睡得不知所云。 张霁莞尔,亲亲她鬓角,也闭上了眼睛。 素洛佐长得圆圆胖胖活似圣诞老人,一口中文说得怪腔怪调,手里拿着检测仪器在临安身上蹭来蹭去,逗得她咯咯直笑。不多时他出去,换一个年轻的华裔女护士进来,跟临安说了几句。临安点头表示理解,积极予以配合。 她一直想去医院查妇科,一直没有时间,这正好是个机会。 从第一次到现在,从来没有任何措施,为什么总是不怀孕呢? 素洛佐与张霁说了许久,张霁不时提问。也不知二人讲的是什么话,临安一句都听不懂。末了素洛佐走了,临安便问:“什么时候出结果?” 张霁说:“没那么快,还得拿回去化验分析。不过素洛佐说你基本没什么问题,恢复得很好。 临安愀然不乐:“我发现我对你的了解差太远了,你们刚才说的是意大利语吗?” 张霁笑道:“拉丁语。念大学时被逼着学,其实这么古老的语言在现代根本没什么用。” “那为什么要跟素洛佐说这个?” 张霁说:“他是医生啊,医学术语中有很多都是拉丁文。” 在临安心目中张霁从不撒谎。她却不知道那是因为张霁撒谎道行极高,他总能用真话来撒谎。 三天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北京。 果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他们悄悄离开4个多月,蒯彧仝将ERP项目草草收场,人员全部撤回了北京。 “幸亏现在是董叔叔做主,不然尾款估计都拿不回来。”他咽一口半生不熟的牛肉,一边絮絮的对临安说:“你这回能有惊无险,全仰仗齐总少年英雄啊。” 临安只关心一件事:“高矿长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自杀?” 蒯彧仝说:“你消息可真灵通,这事统共没几个人知道,还是董叔叔告诉我的。具体因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估计是矿难的事压力太大吧。” 临安见他不得要领,便转而问道:“浙江电力那边怎么样?” 蒯彧仝说:“别提了,没完没了的扯皮。对了,你现在也解脱了,正好替我跟他们应付去。这单子标的一千多万,你要是再能拿下来我给你提5%。” 临安说:“让我想一想,回头跟你联系。” 蒯彧仝嘻嘻一笑:“齐总人是不错,但钱多了也不烧手啊,拿到自己手里才是自己的,你们小姑娘最懂这个……” 临安微微变了脸色,不多时便找个借口与他分手了。 她许久不开车,技术又有些生疏,突然斜里猛的窜出一人,哐当一脚刹车才踩住了。打眼一看不禁怔住,竟是熟人。 下部 第二十一章 群英荟萃 小侯张嘴就想骂人,却一眼认出了司机。 远远的有个女孩连蹦带跳跑到他面前,塞给他一只冰淇淋:“小猴子,赏给你的!”却是方如。 临安笑嘻嘻的打开车门出来:“可算被我抓到了!” 方如不明就里,倏地红了脸:“临姐姐怎么是你,你回来了?”她悄悄推了一把发呆的小侯,“你傻了啊。” 新欢旧爱齐齐出现,小侯真正涨成了猴屁股脸,支支吾吾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临安何尝不知他尴尬,可眼下也只能装作不知:“不会吧你,才几天就不认识我了?还有你方如,你也不乖,听蒯总说你辞职了?” 方如委屈道:“哪里不乖嘛,实习结束了我要回学校做毕设的。临姐姐你看起来气色真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走吧我请你吃饭,咱们叙叙旧。” 临安笑道:“罢了,怎么能让你们小孩子请客——楼上就是金鼎轩,上去坐坐?” 方如一路挽着临安胳膊,吵吵闹闹一如当初;小侯默默跟在她俩身后,手里提着几只沉甸甸的购物袋。 盛夏时分,临安穿着一条最最简单的白丝裙子,乌发松松的挽在脑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星多余的累赘。相比之下方如像棵五彩的圣诞树,走起路来环佩叮当,热闹非凡。 唯有岁月才能沉淀出好女人,冗浊落去,清明毕现。 小侯脑中突然琢磨出这样一句话,把自己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临安刚刚吃饱没有胃口,捧了一杯水轻啜;小侯满腹心事,埋头大嚼;只有方如一个人边吃边说,口唾横飞。小侯实在不胜其扰,端给她一杯奶茶:“喝口水,别噎着。” 临安笑道:“你们保密工作做得真到位,以前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方如说:“我俩在一起也没多久……而且以前我不是喜欢齐总么,后来才喜欢他的。” 小侯“吭哧”一声咳嗽,饭粒直接呛进了鼻腔里,又吸又咳怎么都弄不出来,不知道有多窘迫。方如在他背上一阵猛拍:“真笨啊你。” 小侯好容易才消停过来,擦擦嘴说:“我吃饱了,方如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们学校要门禁了。” 方如说:“临姐姐还没讲他们怎么逃生的呢——对了我还有双鞋没有买。” 小侯耐着性子说:“你今天都花了五千多了,走吧回去了。” 方如怒道:“又没花你的钱!我在河北农村住了大半年,还不能买几件衣服?” 小侯也顾不得其他了,大声道:“明明是你不让我付账!” 方如冷笑一声:“你们金总难得给你个红包,还是留着给你弟弟交学费吧。” 这时电话响了,方如接起来“嗯嗯”几声又挂掉,转而对临安说:“临姐姐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我俩就这样天天吵。我先走了我爸来接我。小猴子你明天上午去我爸公司面试时记得系那条我送你的领带。”说罢飞快的跑掉了。 临安无意目睹人家小情侣吵架,浑身不自在,扬手叫来服务员结账。小侯一把挡住她:“我来。别跟我争,我知道我人穷好面子。” 临安赶紧缩手,冲他微微一笑:“方如是个好孩子,就是年纪还小,你要多担待些。” 小侯嗤笑一声:“在你心里,除了齐总其他人都是孩子吧。” 临安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接口。小侯自顾自的说:“我也不知道她图我什么,她对我是挺好,刀子嘴豆腐心……”他偷偷瞥临安一眼,大着胆子说:“得不到最爱的,娶谁都一样,何况还是个家世好的……” 临安缄默不语,神色木然,恍若未闻。 小侯暗暗后悔,挖空心思想找点话说,眼前突然一亮:“有个事你知道吗?南涂的高矿长因为被抓你知道吗?” 临安做出凝神细听状。 小侯压低了声音:“责任事故罪什么的都是幌子,他就是得罪人了。” “得罪谁了?” 小侯狠狠心,咬牙道:“我不瞒你,反正这事儿也跟你没关系。蒯彧仝对我不仁,我也没必要对他义。我被他辞了以后没地方去,家里还等着我接济,正好金总给我个机会——就是以前辞职去了东大的金昀。” 临安已有大半年没听过这个名字,当下只点点头。 “我也不过是断断续续听金总说的。金总在南涂招标会以后就跟高矿长一直保持联系,私底下关系很好,高矿长还答应以后给他几个项目做。据说高矿长和董主任向来不对付,高矿长知道董主任把那个ERP标底泄露给蒯彧仝以后大发雷霆,据说还写了一封举报信……” 临安插嘴道:“高矿长怎么知道泄露标底的事?” 小侯讪笑:“我跟金总提过。” “你怎么知道的?” “方如有一次说漏了嘴……” 临安暗暗点头,原来如此。她不动声色道:“接着说。” “高矿长这下彻底得罪了董主任,董主任后台多硬啊!” “多硬?” 小侯顿时语塞:“这我就不敢瞎说了……听说是中能高层领导。不过可怜我们金总,铺了这么远的路也没指望上,高矿长也进去了。” 临安清楚他也就知道这些捕风捉影的轶闻,不过是卖关子拖时间跟她聊天罢了。她以前从不觉得这人这么讨厌,今天真是有些烦了,借口时间已晚就打道回府。 先是蒯彧仝,接着是小侯,这一天都过得十分话不投机,临安到家时脸色颇为不爽。 张霁命她更衣洗手,将她拉进餐厅。标准的淮扬小菜,四菜一汤。 她纵然不饿,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烦恼随饭一扫而光。 张霁无奈的摇摇头:“你可真是只猪。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临安拣重要的说了说,最后叹一口气:“我怎么觉得像是四面埋伏呢?金昀向来是个城府极深的,然后方如,方如又是怎么知道标底的事?” 张霁说:“反正不关你的事,南涂项目也做完了,你操这个心干什么。” 临安神色黯然:“高矿长……其实对我还是不错的。” 张霁说:“这事我迟早会查清,但不是现在。人人都希望这事赶紧过去,现在查案子只怕树敌太多。” 临安说:“对了我还没问你,你们今天不是开高层班子会吗?情况怎么样?” 张霁说:“雾里看花啊。郑帅当时其实用不着辞职的,是他自己先灰心了,做什么事都举步维艰,南涂出事他正好借坡下驴,也算落个善终。现在他那摊事都到了我手上,所有人都瞪大眼准备看我怎么做。” 临安越发忧愁起来:“那摊事很难办吗?” 张霁摸摸她脑袋:“你愁什么。中能这样的大央企麻烦永远处理不完,见招拆招就是了。眼下主要是矿难善后,估计各下属单位都得整改,明天我就得出差。然后就是把中能国际搭起来,争取尽快上市。” 临安稍有些犹豫:“那个,我觉得你应该找顾文定谈谈……” 张霁点点头:“中午我们一直在一起,没有他我也做不成这个副总……他是个人物。” 临安笑道:“他念中学时就是个混混,现在竟然混到这个地步,真不简单。” 张霁正色道:“赵临安,你这辈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就别再打其他良家少年的坏主意了。” 临安沮丧道:“我好后悔。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玩弄过男性,怎么就答应嫁给你了。” 张霁一把将她底朝天捞起来,坏笑道:“行,今天就给你个机会让你玩弄玩弄。” …… 临安翻过来倒过去被摆出各种奇怪的造型,弄得喘息不止:“你……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张霁闷闷的说:“这趟出差要很长时间,我要先预支……” …… 第二天天微微亮时临安就轻轻爬起来,蹑手蹑脚躲进另一个屋子给张霁收拾出差的行李,不想电脑上一张帖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刚把张霁送出小区大门,迎面就遇到了久违的冯宝媛。临安笑道:“冯阿姨这么早出去。” 冯宝媛满面春风:“是啊,我女儿今天回国,我去机场接她。先再见回头聊。” 因为限行,临安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去图书大厦。” 她看看时间,掏出电话打给蒯彧仝:“蒯总我想好了,我决定辞职。” 原来她早上看到的帖子是一则招聘启事,中能集团总部若干岗位公开招聘。 夫妻二人原本休戚与共。张霁既然选择这条路,她没有不帮衬的道理。 工作经验还算过得去,专业知识可能差一些。不过不要紧,念书这种事从来难不倒她。 午夜的热气逐渐散去,小飞虫拼命扑向窗前灯光,却总被纱帘拦住去路。临安埋首在厚厚的一摞书本中间,丝毫不知困倦。一个星期以后笔试,三个星期以后面试,时间弥足珍贵。 这天她终于接到一通电话,听着听着脸上泛出了笑意。 笔试成绩第一名,宝刀未老啊。 只是面试想必就没那么容易了,谁知道哪个领导好哪一口。她在网上到处搜集攻略,怎么都觉得不得要领。她也不愿跟张霁说,生怕他多事。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给顾文定打电话。 顾文定听罢呵呵一笑:“没问题,我们在哪见?” 临安看着面前摊开的无数资料,无奈道:“要不你来我家?” 谁知顾文定断然拒绝:“瓜田李下还对着朋友妻,这算什么。你家外面的麦当劳好了。” 顾文定挂掉电话返回会议室,对众人说道:“今天先这样,散会吧。没处理完的材料发到我信箱里,今晚12点前我给大家回复。” 他要了一杯咖啡一杯橙汁,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等着,过了好一阵才看到临安。只见那丫头脑袋上两根麻花辫,穿着一身粉色的大嘴猴运动服,背着一只硕大的书包,颠颠的朝他跑过来。他不禁一乐,低低骂道:“傻鸟……” 临安气喘吁吁的坐下,拿起咖啡就要喝:“你动作可真快。” 顾文定夺下咖啡,把橙汁塞给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瞥向她一起一伏的胸脯:“我说你听,要做好笔记啊。” 这一说竟说了三个多小时。顾文定由中能一把手开始,将高层中层基层排得上的人物一一介绍给临安,从背景到业绩到喜好,端的是如数家珍。 临安不禁咋舌:“太厉害了!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跟背你们家家谱似的。” 顾文定笑道:“我家家谱我可背不下下来——以前也不知道,后来你给他们做项目,我总得搞清他们都是什么来头。” 果然,这傻鸟又脸红了。 顾文定心满意足道:“好,回家复习功课去吧。你没问题,到时候别紧张就行。实在过不去也不怕,还有我呢,总能叫你如愿以偿。” 临安再也端不住架子,颤声道:“顾文定你别再这样对我,我拿什么还你?你再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见你。” 顾文定起身踱到她身边,勾起她下巴,大拇指拂过脸颊,轻轻拭去泪珠:“傻鸟,你敢。”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纵然一辈子得不到你,也得让你一辈子忘不了我。 这天一早临安拣一身最正式的藏蓝色套装穿上,赶在早高峰前来中能楼下,熄了火打开书包。她多年做学生养成了习惯,上考场前必须再温一遍功课才能踏实。 中能大厦地处金融街繁华地段,坐北朝南,清晨的阳光在大幅玻璃幕墙折射下显得格外刺眼。上班时间人来人往,自动门一张一翕,隔老远都能感到冷气阵阵扑面而来。 临安早已注意到门口一直站着个东张西望的女孩,一见到她便笑盈盈的迎上前:“您好,请问是赵临安小姐吗?” 临安点点头。 女孩说:“我叫丛珊,是中能人力资源部的员工,我们曾部长让我来接您上去。” 临安唬了一大跳:“这是从何说起?” 丛珊嘴角长了一枚小小的黑痣,笑起来眉眼弯弯:“跟我走就是了。” 高层电梯速度惊人,12层转瞬即至。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临安又被吓一跳。只见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长长队伍蜿蜒在整个楼层中。排队的众人都穿着笔挺正装,时时用客套而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彼此。 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里突然出来一名工作人员,拍拍手对众人说:“大家安静一下,待会按顺序进来面试,每组5人,一共10分钟,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现在请1号到5号跟我进来。” 临安听得真切,心中暗自惴惴。丛珊扭头对她笑道:“赵小姐?这边请。” 众人但见两名妙龄女郎迤逦穿过人群来到一间办公室前,其中一名女孩正要敲门,那门却自己打开了,有个脑壳和脸庞一般油亮亮的中年男人笑呵呵的说:“赵小姐你可来了,快请进”。 “咣”的一声那门又合上了,众人脸上不由的露出诸多表情,各自浮想联翩起来。 丛珊略略引见一番,自己先出去了。曾部长一迭声的给临安让座,还亲自倒了杯水端到她面前。临安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下敛气凝神,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 曾部长笑道:“赵小姐不必拘束,以后咱们都是同事,呵呵,我比你虚长几岁,叫你临安行不行?” 临安笑了笑。 曾部长又说:“临安啊,你的笔试成绩那么好,我们魁总说就不用面试了,直接录取,呵呵,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办手续?” “啊?” 这简直像是憋足吃奶的劲却一拳砸到了棉花上,把自己闪得没着没落的,白做那么多功课了啊。 曾部长说:“怎么了?魁总就是我们大老板呀,黄占魁。等下我让小丛带着你到各个部门走走,认认门。对了,你应聘的是什么部门?我看看……投资发展部……这还有些麻烦,你们部长刚调走,前几天刚招聘完,那你就先跟同事们熟悉熟悉吧,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这是我名片。”他又提高声音喊道:“小丛!” 于是临安在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跟着丛珊楼上楼下跑了个遍,名片收集了厚厚一叠。她暗暗用心,与顾文定所言一一对照,果然是丝丝入扣。 她一路提心吊胆,生怕碰到关奉节,幸好这回命运没有对她格外狗血。 等她们再次回到12楼时已近中午,面试队伍竟然还有长长一列。 丛珊松了一口气:“今天能见的都见过了,其他人等以后慢慢再说吧,明天上午我带你去办入职手续。——饿死我了,B1有餐厅,一起去吧?” 临安忙摇摇头:“不用不用,太客气了,谢谢你辛苦一上午。我还有别的事要先走,明天早上见。” 二人就此分手。临安刚到车门口张霁的电话就来了:“吃饭了没?” “正在吃。” “说谎要长猪尾巴的啊。” 临安哭笑不得:“你才长猪尾巴。”另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摸了摸屁股。 张霁笑道:“等我今晚到家检查看看——不说了我还有个会。我知道你还没吃饭,要听话,快去快去。” 临安想了想,转身折返回电梯,下到B1层。 B1算是综合购物区,店铺林立,熙熙攘攘。她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僻静的洗手间,没想到还在门口就听隔间里有人说话。 一个女孩说:“她走了吗?” 另一个女孩说:“走了。累死我了,穿着高跟鞋跟她跑一上午,架子真大。”竟是丛珊的声音。 临安正好满腹疑团,公共厕所里也怨不得她听壁角,便轻轻闪身进了另外一个隔间里闩好门。 果然头一个女孩问道:“她什么来头啊?上午我们主任见到她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我都以为是魁总夫人呢。” 丛珊轻笑:“贺琳琳你觉悟真不赖,不是魁总夫人也差不多了。不是我打击你,你知道她是谁家的?” 贺琳琳不屑道:“爱谁谁,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反正我偶像齐总也是有主的人。” 丛珊慢悠悠的说:“也就咱俩大学时候睡过一张床,我才告诉你——她就是齐总包的二奶。” “啊啊啊!”贺琳琳大叫几声,“哐”一下推开隔间门:“齐总!齐总那么完美的男人怎么会包二奶?那关部长和兜兜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高层那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据说这女的家里也很有背景,她爷爷是军队的高级干部,她爸死的时候咱们那几个老板都去过参加过葬礼呢。最不能忍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她当时还给了关部长一巴掌。” “靠,为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齐总这么高调就位,谁敢在他面前提这茬。我真不明白这女的为什么这么不要脸,竟然还找上门来,关部长太可怜了。” 贺琳琳哀怒道:“确实欺人太甚,齐总太让我失望了……不过长得真是漂亮,真看不出来是这种人。” 丛珊“哗啦”一下冲完水,一边推开隔间门:“能当齐总二奶总得有几把刷子,她笔试成绩第一呢。” 贺琳琳“切”一声:“那有什么难的,我就不信齐总没跟她说过考试题。快走吧我好饿。” 二人渐渐去得远了。 临安坐在马桶上,呆呆的捧住脸。 该来的都会来,从来都躲不掉。 她微觉好笑,原来命运一早埋了个更大更狗血的包袱,躲在暗处冷笑着看她上钩。 后悔吗? 不。 怕吗? 不。 路都是自己选的,选定了就要一门心思走到黑。朝秦暮楚也许是智,但绝不是爱。据说现代女性最最珍贵的东西是自尊,大约还是因为她们不肯特别用力的爱别人。 可这样的自轻自贱,这样就是爱吗?爱是什么? 少女时代她博览群书,描写爱情的华美词句从来都过目不忘。长大以后许多天真而矫情的心境都慢慢扔掉了,《圣经》却被她长长久久记在了心里。 于是她想起《哥林多前书》那段著名的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凡事忍耐,凡事忍耐,凡事忍耐。” 她念了三遍,念出声来,又一笔一划刻进心里。 她在梳妆镜前整理好仪容,转身向一家餐馆走去。 吃饱了饭不想家。哪一个不服气的尽管放马过来。 张霁飞机晚点,到家时已是深夜。这回换临安喜孜孜的把他拉到餐厅:“尝尝看,我的手艺。” 这是政治任务,张霁焉敢不从,更何况长途飞行早饿坏了,狼吞虎咽下话也顾不得说。 倒是临安颇有些反常,都躺床上了还唠唠叨叨个没完。 张霁翻身压住她,使劲亲了一口:“行我知道了,辞职就辞职,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解释。要我说女人就该在家呆着,每天看书画画,我妈就一辈子没工作。” 临安说:“你真会举例,你妈真没白生你……嗳,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张霁微微一滞:“男女都喜欢。” 临安说:“我从小就想要个女孩,可以陪她一起长大,听她说心里话,跟她一起逛街买裙子……”她蓦然想起心底深处的一丝隐忧,“我们在一起多半年多了吧,我怎么还没有怀孕——对了,我的体检报告呢?素洛佐医生还没给你吗?” 张霁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份文件:“忘给你了。别胡思乱想,要孩子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其实我不怎么想要孩子,现在的孩子过得都太累了,家长更累。而且有了孩子你肯定就不理我了。” 临安笑道:“不会的,不理你哪来孩子……”一边拧亮夜灯,认认真真翻看报告。 张霁却“啪”的一声把灯关掉:“你骗人,你现在就不理我了。我说过骗人会长猪尾巴的,我摸摸看,长了没有——” 临安低呼一声,顿时热血沸腾:“你……你见过什么猪尾巴长这里?” 张霁口齿不清,含含糊糊道:“要孩子的关键是行胜于言……对了,你的维生素片吃了吗?” 所谓小别胜新婚,第二天起床时临安就觉得浑身像要散架一样。张霁笑道:“睡着罢,起来也没事干。” 临安摇摇头,挣扎去了洗手间。片刻穿戴打扮停当,说:“我送你去公司。” 直到临安锁了车和张霁一起下来他才觉得不对劲:“不是吧,你要视察我工作?” 临安这才笑嘻嘻的说:“齐总好,以后在公司您是我上级,到了家我是您上级,怎么样?” 张霁错愕片刻回过神来:“我才走了这几天,你竟然就瞒着我来应聘了?” 临安得意的扬扬眉。 张霁低头想了想,也罢,总能护她周全。 二人一前一后进门,张霁径直进了VIP电梯,临安自觉与其他同事站一起等普通电梯。 突然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丛珊笑咪咪的站她身边说:“临安你好早。” 临安说:“你也是。对了待会我去找你,还得麻烦你办入职手续。” 丛珊说:“别客气,份内工作。对了你第一天来还没有饭卡,中午我请你吃饭,不许推辞啊。” 电梯到了,众人一窝蜂往里挤。临安排在最末,前面人都进去后怎么都容不下她了。她坦然笑道:“大家先上吧,我等下一趟。” “你到这儿来。” 只见VIP电梯门敞着,门口站着一个头发抿得光溜溜的中年男人,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临安心中有数,微微一笑:“不必了魁总,我等下一趟。” 黄占魁笑道:“下一趟?他们光顾着看好戏都不关门,下一趟要等到什么时候。” 丛珊眼明手快,赶紧松开开门按钮,电梯门这才徐徐关上。 黄占魁说:“过来,怕我吃了你还是怎么。” 他这样说临安反倒不好意思矫情了,随他一起步入VIP电梯。 顾文定对此人品性早有定论,是以临安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堪的举动。谁知黄占魁替她摁了12楼之后便再无任何声响。 他站在临安前面,身上有一股陈年烟草的味道,陈得让临安有瞬间恍惚,仿佛前世今生里在哪遇到过一样。 “叮”,12楼终于到了。 黄占魁侧身让路,又伸手给临安挡住电梯门。 临安快步走出去,没来得及说谢谢,电梯已经关门走了。 临安只觉后背一阵凉意。 生平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一个人。 员工办公室都是一样的格子间,她细细分辨才找到丛珊。丛珊怀抱一大堆资料,边往外走边说:“太巧了,我才知道今天你们部长也入职,正好给你俩一起办了手续。” 临安笑道:“这样好,我老板就不会觉得我面生了,反正都是新认识的——他姓什么?” 丛珊瞥一眼资料,胳膊肘挤开会客室:“我看看啊,姓金,金昀。” 第二十二章 明珠暗投 金昀见到两位女士进来便立刻站起身。 丛珊笑道:“金部长,这位是赵临安,以后就是您的手下干将了。” 金昀向前一步,牢牢看住临安,款款伸出右手:“赵小姐好,幸会。希望您今后多多指教,祝我们合作愉快。” 临安心中一颤,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只是当初出茅庐都没怕过他,更何况现在。于是她也伸出右手用力与他相握,不甘示弱道:“金部长言重了,叫我怎么敢当。您这番知遇之恩真叫我没齿难忘。” 不出所料,“知遇之恩”几个字一出口,金昀目光中立刻微不可察的闪了一闪,旋即微微一笑,就此缄默。 赵临安,你没忘就好。 丛珊说:“二位请随我来。” 金昀做个“请”的手势,两位女士先行出门,他跟在后面。临安一路目不斜视,直到进电梯的那一刻才发现,金昀的左脚踝骨向外撇,竟然是跛着的! 临安心中顿时怦怦直跳,当年一起在凯达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啊,难道…… 国企入职手续办起来无比繁琐,最后一枚印章盖完时又到饭点了。金昀一瘸一拐就此告辞,丛珊去洗手间,临安抓紧时间给白四凤打了个电话。 白四凤沉默好一阵,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你当时不是跟我说他欺负你吗?我找了几个人收拾了他一顿,让他辞职离你远些。至于是不是打瘸了,我也不太清楚,当时他血淋淋的我哪知道伤到哪了。” 临安惊惧不已,与她寒暄几句便匆匆挂了电话。 这可真算得上血海深仇,兜兜转转的竟然又落回了他手里,以后日子岂能好过。 现在辞职也还来得及,只是为了他就这样前功尽弃? 丛珊蹬蹬蹬跑过来:“走吧,去晚了又得排大队。” “稍等”,临安从包里翻出一个小塑料袋:“这是足跟贴,贴在你高跟鞋里,脚就没有那么疼了。” 丛珊呆了一呆,接到手里:“谢谢。” 中能的职工食堂也在B1,四人一张桌子。午饭高峰期人满为患,丛珊和临安端着餐盘转来转去,怎么都找不到空座位。 临安奇道:“取餐区旁边不是有好几张空桌子吗?” 丛珊说:“潜规则,最好的都是留给领导的。” 果然,VIP电梯打开,几个人边聊边走出来,取餐后就近落座。只见张霁和黄占魁坐一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临安不敢多看,正好旁边有人吃完腾出来位子,便拉着丛珊一起坐下。 丛珊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究只是把一勺饭送进了嘴里。 然而片刻后张霁却坐到她们身边来,对丛珊笑笑,大大方方问临安:“吃得惯吗?” 临安点点头。 张霁说:“好,回头我给你电话,我先上去了。” 张霁走了,丛珊仍旧默默吃饭,临安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该怎么解释。 她本以为此番高调入职,闲言碎语有她受的,但好像旁人并不怎么关注她,打个招呼便各自去忙了,她连自我介绍的机会都没有。 公司不能上外网,一下午都没有事做,十分无聊。 快下班的时候金昀亲自来到她格子间:“赵小姐,麻烦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好吗?” 临安立刻起身。金昀一瘸一拐走得很慢,临安跟在他身后只能压住步子,心中焦灼而愧疚。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啊。 金昀指着案前厚厚一摞文件袋,说:“这是集团近三年来的投资后评价分析报告汇总,麻烦你下班前帮我整理出个一目了然的PPT来。” “行。”临安抱起文件,头也不回的回到自己座位上。 五点半下班,现在是五点二十,这手段真够不入流的。 果然,十分钟后金昀又慢吞吞的蹭过来:“没做完是吧,没关系,我现在去开会,你尽快弄出来发到我信箱。” 临安仍旧说:“行。”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走光了,张霁打来电话:“我要加班,你先回家吧。” 临安说:“嗯,不用管我。” 张霁说:“我也刚知道金昀竟然做了投发部部长,他难为你了吗?” 临安说:“没有,都是些份内工作。” 张霁犹豫片刻,又问:“关奉节呢?看到她了吗?” 临安说:“没有,我哪都没去——我手头还有事先不说了。” 她挂掉电话接着埋头苦干,不觉天就黑了。内线电话响起,金昀低低问道:“你做完了没?” “没有,还差一部分。” “你抓紧时间做哪算哪,20分钟以后打印出来送到18楼1806会议室。” 临安记得1806是董事会专用会议室,便想这份资料是要给高层过目的也说不定。她不敢掉以轻心,瞥一眼时间,飞快的敲打键盘,终于赶在15分钟后搞定了整个文件。 电梯来到18楼时整个大厦已是一片寂静。电梯口有个玻璃房子,巡查保安盘问她几句,还问她要工牌看了看,然后才走了。她循着门牌找到1806,正待敲门,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有人没人啊,怎么门缝里都没有光? 她轻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心中愈发疑惑,这是什么声音,倒像…… 突然间她灵光乍现,头皮一阵发麻,转身掉头就走,打开储物间的门躲了进去,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1806有人出来了,一个男人说:“今天表现不错,以后要再接再厉。钱明天到账。你先走吧我还要发一封邮件。” 一个女人低低应了一声:“嗯。” 临安听在耳中,顿时脸烫血热起来。 顾文定的话浮上心头:“黄占魁,此人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阴险,好色。” 只是竟然敢在董事会会议室里……简直无耻之极。 至于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听错…… 临安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听那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她才悄悄溜出来,走楼梯来到16层——张霁的办公室在这里。 张霁打开门看到是她便笑道:“你还没回家?查岗查得也太严了吧。” 临安反手锁好房门,一五一十将情况都告诉了他。 张霁沉吟半晌,突然问:“你为什么要来中能?” 临安一呆,说道:“为了助你完成心愿……现在有些后悔了,就怕帮不了你,反倒成了你的负担。” 张霁抱住她,怜惜道:“傻孩子,我们都走到今天了还用说这个话吗。我是想说,中能实在不是个好呆的地方,金昀明显是想陷害你。老员工都知道,没有授权不能上18楼,那个保安没有拦住你,肯定和金昀是一伙的。想必金昀回头就要告诉黄占魁你来给他送过一回资料,不管你到底知道多少,黄占魁都会视你为眼中钉。我一直奇怪为什么18楼走廊里没有摄像头,为什么黄占魁总爱去18楼加班,现在才明白。你刚来第一天就遇上这样的事,我以后也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你让我怎么能放心你?” 临安说:“正因为你身处的环境这么凶险,我才更不想让你独自面对这些事。我主意已定,别想再说服我,不如想想眼下这关怎么过。” 张霁叹一口气:“眼下这关容易,以后怎样还是得从长计议啊。” 他带着临安来到安保部,值班的几个保安看到他们都站了起来。 临安悄悄扯扯张霁袖子,张霁便冲靠墙根边的保安说:“麻烦你出来一下。” 那保安心知事发,十分紧张,一路随他们走到外面,目光看着地面躲闪不已。 张霁笑道:“没事,你来中能好几年了吧,我又不开除你……”他突然话锋一转,沉声道:“他给了你多少钱?” 保安惊恐的看向张霁,脱口道:“200!齐总我再也不敢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看赵小姐也是公司的人就让她上去了。我家里遭了旱灾,家里的苞谷和母猪都死了,我妈还生了病……”他越说越难过,不由的哭了起来。 “好了”,张霁说:“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你肯定是有难处的。这样吧,”张霁掏出皮夹抽出一叠红色的钞票,“这里有几千块,你先拿去救急,不用着急还我。” 保安哭道:“谢谢齐总……我可怎么谢您……” 张霁说:“正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忙,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还有金部长那里方不方便。” 保安急急说:“怎么不方便!齐总我明白您的意思,金部长那里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明天就把钱还给他。” 张霁笑道:“罢了,你还给他钱和告诉他有什么区别。你跟我来。” 他们一同回到18楼,张霁与临安在玻璃房里等着,保安将那份文件塞进1806的门缝里。 张霁问:“明天魁总要是问起来,这份文件是怎么在这里的?” 那保安也是个点头知尾的,当下说道:“我在电梯口碰到赵小姐,因为她没有授权我就没让她上去,我就把文件塞进了门缝里。” 张霁点点头:“不错,确实是这么回事。另外我再提醒你一句,现在是9点半,魁总不问便罢,问起来就说是10点才把文件塞进去的。呆会我们走了你就当这事没发生。如果你都按我说的做那些钱就不用还了。但如果日后让我再听到其他说法,我可不认。” 保安点头如捣蒜,恨不得把心窝掏出来。 直到坐进车里临安都在不住的唏嘘:“你怎么知道金昀给他钱了?这也太破财了。” 张霁笑道:“金昀也第一天来,不是钱还能是什么。破财是小事,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他突然想起什么,转问道:“你刚才看到那个女人是谁了吗?” 临安缓缓的摇摇头。 张霁说:“如果黄占魁跟那女人有金钱来往的话,也许这事就不那么简单了。不管它,我们回家了,晚上想吃什么?” 临安想了想:“对面新开的那家火锅店,听说还不错。” 新餐馆刚刚开业不久正在大酬宾,拿号排位的顾客排出去好长。临安正打算换一家店,就听有人叫她:“赵阿姨!” 啊,竟然是兜兜。许久不见他长高了不少,面容英俊,气色健康,已是一名十分标准的小帅哥。 临安第一反应是看张霁作何反应。 张霁并不见异常,走到兜兜跟前伸手想摸他脑袋。 兜兜却低头绕了过去,一眼不看张霁,仍是照旧对临安说:“赵阿姨好!你最近好吗?” 临安微微有些结巴:“挺,挺好,你呢?你怎么自己在这里?你妈妈呢?”说完不自觉打个哆嗦。 兜兜说:“今天是我生日,妈妈让我排队,她和严叔叔去买蛋糕了。” 临安下意识的问:“严叔叔?”话一出口便重重的一惊,然而已经收不回来了。 只见照壁后面走出来两人,严敏行一手揽着关奉节,另一手提着一盒蛋糕。二人原本不知正在说笑什么,打眼看到张霁和临安都是一怔。 临安想,真巧,这五个人竟然又碰在一起,一样的尴尬,一样的难堪。唯一不同的是两对男女彼此交换了伴侣,孩子换了父亲。如果写到小说里这将是多么新派前卫的伦理关系。 张霁最先反应过来:“奉节你好,敏行你好。” 关奉节冷笑一声,朝兜兜走去。 严敏行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正眼看临安一眼,只对张霁说:“你好,你们也来这里啊。” 临安抢着说:“刚进来,人太多了正打算换一家,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说罢便拖着张霁要出门。 “临安!”严敏行脱口而出叫住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不由的讪讪起来。 张霁拍拍临安的手:“我在车里等你。” 严敏行看一眼被服务生带走的关奉节和兜兜,转而对临安傻笑一下,片刻才说:“你还好吗?我知道你出事了也无能为力,只能问问你,你还好吗?” 临安说:“敏行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严敏行叹一口气:“那就好。只要你好——怎么都好!” 临安听得似懂非懂,可她知道再这么说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再把敏行也勾引走的话只怕关奉节会杀了她。但她蓦然又想起那件事,也不知该不该说。也许敏行早就知道,她又干嘛这么多事。可如果敏行不知道,绿帽子被老同学先戳穿……她只觉自己处事越发拖泥带水,态度越发暧昧可憎,不禁焦躁起来。 严敏行看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道她要劝自己去追关奉节他们。当下便说:“好吧,我要去找奉节他们了,回头我约你,还有曲靖,我们好久没有聚聚了。 临安最终没有说出口,严敏行已去得远了。 他一路反复玩味她那句“一直都很好”,心中暗暗欣慰。 为了她,怎样付出都值得。 他扯出一副灿烂笑脸,推开了包间门,大声叫道:“兜兜生日快乐!这是叔叔送你的礼物!” 兜兜三下两下将他手里的盒子拆掉包装,高兴的大喊一声:“是WII!谢谢叔叔!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我天天在家无聊死了,问妈妈要了很久她都不给我买。” 关奉节微微红了脸:“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又柔声对严敏行说:“这东西那么贵,又让你破费,真过意不去。” 严敏行摆摆手:“孩子喜欢就行。” 兜兜不停的摆弄那机器,恨不得现在就回家玩,一句话都顾不上和大人们说。严敏行有些魂不守舍,不敢和关奉节多说话生怕露馅,只凑在兜兜跟前陪他一起研究。 关奉节看他这样喜欢孩子,心中对他好感更甚,方才因遇到张霁临安而生的不快也淡了一些。她有心讨好严敏行,轻声说:“今天让你久等了……临下班的时候老板有事找我……所以耽搁了……” 临安心里有事,这一晚就又不困了,闲闲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去年兜兜过生日时你跟他们分开,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 “嗯。” 她见张霁不肯多说,只得又斟酌一下句子,拐弯问道:“关奉节就没跟你说过她以后的打算吗?” 张霁一边翻书一边随口应道:“她为什么跟我说,她恨也恨死我了。你想问什么?” “没有没有,我只是希望她和敏行能有个好结果,她也挺不容易的。兜兜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张霁不语,半晌侧过身来:“我去医院问过,说他现在基本是靠药物控制,再长大一些才能去国外做手术。那些药都是进口的,我买了很多送给他们,他们不要,给钱也是不要。” 临安觉得脑中好像模模糊糊有个想法,却也说不明白,一时呆呆的不知该作何感想。 张霁抓起枕头砸她脑袋一下:“大半夜不睡觉,一天到晚给别人瞎操心,也不想想自己的事。我以前就是太信任你,觉得你什么事都能搞定,现在看来再也不能由着你折腾。你记住,以后金昀无论让你做什么你都要先问问我,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量。另外离黄占魁也要远一些,中午吃饭的时候黄占魁也看到我去找你了,他要是敢骚扰你你就说是我未婚妻。” 临安嗤笑道:“齐总您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万一他就是想要您未婚妻呢?” “胡说八道!”张霁坐起身来,正色道:“我前一阵出差到外地基层煤矿都转了转,家家的安全设备都跟南涂一样陈旧,账目更是一塌糊涂,不出事才是侥幸。我天天想找他谈,他除了吃饭天天躲着不肯理我。他要是敢动你,我跟他也就再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临安见他动了真怒,小猫一样偎进他怀里,轻轻抚慰他胸口:“逗你玩呢,这么大的肝火。顾文定以前跟我说过,他把集团的钱都挪去炒股炒房了。其实他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底下煤矿出事是迟早的事,他被拿掉也是迟早的事,都不劳你出手——他多大年纪?是不是快退了?” “也就这一两年。” “看来是想在赶在退休前再捞一把大的。他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干,想必其他相干的人谁都没少拿好处。你要是跟他闹僵,他退休走人了,你在中能又如何自处?你忘了郑帅的下场?” 张霁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并不想扳倒他,我只想让他拿些钱给底下矿工们买些新设备,哪怕是急救包。你不知道那些老煤矿有多危险,一旦出事就是大事,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一个黄占魁死一万次又有什么用。” 他缓一缓又接着说:“至于下场不下场,嘿,主席说多少事从来急,只争朝夕罢。大不了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斐济的小岛去,或者你随便想去哪里。我外公在欧洲有很多古堡,巴西有几个大庄园,中东附近还有几艘邮轮,半年不靠岸的那种,钱多到咱俩玩命花三辈子都花不完。” 临安拉住张霁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不要这样泄气,我知道那些不是你想要的。我不想说些没用的话,我只想告诉你,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永远永远。” 张霁笑道:“站着不够,要躺着……” 临安啐他一口:“好没正经!人家说要紧的呢……啊你又干什么!” 张霁不理她。 临安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卧谈的结果都是这样,她昏昏沉沉的呢喃:“你最近,最近好像特别不一样……” 第二天一早临安来到公司,电梯照例人满为患。她惦记那天的心病,干脆走楼梯上去。爬到9层时便听到有人咚咚咚飞快的跑下楼来,她赶紧闪到一边,然而那人还是撞到了她半个身子。那人一叠声的对不起,临安忙说没事没事,您着急先走。那人转身之际却一眼瞥到临安胸口的工牌,顿时眼中一亮:“你就是赵临安?” 临安说:“是,有事吗?” 那人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便飞快的跑掉了。 临安深觉纳罕。 她来到办公室,四下里没有看到金昀,不过却总觉得周围气氛好像有些诡异。几个同事笑嘻嘻的主动同她打招呼,眼神闪闪烁烁,似有千言万语。正在等电脑开机的空档就见丛珊就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了:“哎呀临安,我对你可真是一对一VIP上门服务了,拿着身份证跟我办手续去吧。” “办什么手续?” “你没看邮件?” “正在打开,稍等。” 丛珊有心看她好戏,然而这几天相处下来终觉不忍,拍拍她肩膀说:“我去对门找集团办公室的贺琳琳,你待会来找我。” OA系统里有两封新邮件,都是公司内部全员群发的,一封来自张霁,一封来自黄占魁。奇妙的是发信时间居然分毫不差,精确到秒,都是昨晚的事。 临安挨着看了看,胸口猛地气血翻滚起来,压都压不住。 她正要打电话,电话就响了。 张霁说:“你看到了吗?” “刚看到。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听话,去辞职吧,何苦搅这摊浑水。万一真出事怎么办,难道我去杀了他?” 临安沉默片刻,低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你的伴侣,不是你的累赘。挂了。” 她收拾几样东西,转身准备去找丛珊,迎面却碰上了正要进办公室的金昀。 二人一般的目光灼灼,对视一秒又各自避开去。 金昀嘴角微微翘起。昨天的事虽然没有得手,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今天这两封信的效果明显更佳啊…… 张霁的信写得很简单: “各位同仁:我之所以在下班后发这封信,首先是要表明这封信的内容与工作无关;谨以澄清我个人的某些事实为目的,以免相关人士受到不公正的猜测和怀疑。我与集团财务部关奉节女士从未有过任何婚姻之名分与事实,我为因自己的暧昧态度而给关女士带来的困扰深感歉意!也为冒昧打扰各位同仁清听而感到歉意。顺祝商祺。张齐。” 黄占魁的信更简单: “因集团投资发展部赵临安同志工作积极,成绩突出,即日起擢升为总裁秘书。黄占魁。” 而中能的总裁便是黄占魁本人。 可以想象,中能的员工们一大早看到这两封信是何等激动,连电子通讯工具也觉得差点意思,干脆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跑来跑去,互通有无。 贺琳琳早已憋了一肚子八卦,办公室覃主任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开始无法无天,现炒现卖,将人群围拢过来小声嘀咕:“齐总真是抹得下面子,为了那女人这样的信都能写出来……那女的是谁?就是面试那天,大家都排队面试,就她一个人直接就被录取了,丛珊还带着到处串门的……看不出来吧,人家走上层路线的,这才第三天就把魁总也勾搭上了……是啊,谁知道呢,也许齐总做了踏板了,也许三人行和谐着呢……” “不许瞎说!”丛珊轻叱道。她一近前就听到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心里很不舒坦:“魁总和齐总你都敢拿来嚼舌根,活腻歪了吧。” 众人一听,这话有理,忙忙的四下散了。 贺琳琳不屑的撇撇嘴:“你就敢吓唬我,回头又得一趟趟带人家办调动手续,累死你活该。” 丛珊默了一默:“也许,也许她也有她的苦衷吧。” “苦衷?”贺琳琳冷笑一声,不觉提高了声音:“狐狸精就是狐狸精,通吃就是通吃,跟领导们谈恋爱有什么苦衷啊。”她座位背对着门,只见丛珊不停的冲她挤眉弄眼,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等她回过神来一扭头之际,临安已站在她身边了。 临安面上丝毫不见波澜,只是语气平平的说:“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中学就学过的。丛珊我准备好了。” 丛珊尴尬的跳起来,携起她手一道出门去了。只剩贺琳琳一个人还在傻乎乎的问旁人:“她刚说什么?” 那人答:“让你别乱八卦。” 也许是因为临安这几日频频出入人力资源部,大家看到她又来也不觉得奇怪,连曾部长都不厌其烦的一次次为她修改劳动合同,一边殷殷笑道:“临安啊,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前途无量,果然没看错人。” 丛珊背过他偷偷翻个白眼。 临安看在眼里,忍着笑说:“是了,谢谢您,以后还要麻烦您多多关照。” 曾部长惊道:“还关照?关照一回你升一回,还关照你要往哪里升?” 这人嘴巴实在太甜,临安纵然满腹郁结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 这一趟手续办完丛珊倒觉得跟临安亲切了不少,说起话来就有点实打实的意思:“前面就是魁总办公室,我不进去了。怎么说呢,我认识你虽然没几天,但总觉得你应该不是很没谱的人,所以也不敢冒然劝你什么。凡事多留心吧,有不知道的可以问我。还有,旁人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你越好他们闲话越多。” 张霁曾说过,临安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别人多强硬的手段都难不倒她,但只要稍稍对她好一点她就立刻激动得不知东南西北。果然,她低低叫一声“丛珊……”,不自觉便握住丛珊双手,喉中紧紧的一哽。 临安深深吐纳几次,然后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 临安甫一进来就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烟草味道——奇怪,只在电梯里闻到过一次,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虽然是阴天但屋子里没有开灯。黄占魁独自坐在巨大的桌子后面,因背着光,容色看得并不十分真切,隐约好像手中不知正在摆弄什么。他身后是一整幅的落地玻璃,玻璃外是一眼看不穿的灰蒙蒙的天。 临安一脸光风霁月,立定站好后朗声道:“魁总您好,我是赵临安。” “过来。” 临安向前走了一步。 黄占魁看她一眼,有些发愣,随即撒手扔开手里东西,呵呵笑道:“你果然是怕我吃了你。” 临安暗恨自己怯场,一赌气走到他桌前:“魁总说笑了。” 这是临安第二次与他面对面。她不愿在气势上就输给他,当下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这老头虽然人品猥琐,长得倒是真不错,衣着品味也属上佳…… 黄占魁继续低下头去剪裁雪茄,一边闲闲说道:“唔,我年轻的时候更帅,不比你的齐总差。” 虽然已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临安还是腾一下红了脸,并且着实感觉越来越烫。 这人读心术何其了得。 临安脑子转得飞快,拼命想说点什么俏皮话掩盖一下窘迫,或者什么双关语来敲打敲打他。然而她一向敏锐的大脑此刻就像刚被格式化过一样,端的是一片空空如也。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相克? 黄占魁又呵呵一笑:“你还太小,再过十年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了。更何况你还有小张齐,我现在就挺怕他,呵呵。” 他如此赤裸裸的句句点中临安死穴,把她吓得像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呆呆立在老师面前一动都不敢动。心里默默想,原来世界上真的是有“脸红得要滴下血来”这种感觉的。 黄占魁“嚓”一下划着一根火柴,雪茄凑上前去,不疾不徐的转着圈点着,然后伸进嘴里,重重咂了一口:“好吧,不难为你了。你的办公室在隔壁,回头我找人教教你。明天高层班子会议你也要来列席。去吧。” 临安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脚下虚浮得简直要摔倒。 “等一下”,黄占魁叫住她,“午饭我不下去吃了,待会你帮我打包一份,送到1806去。” 第二十三章 心生罅隙 临安并不认为黄占魁胆敢在光天化日下对她怎么样,然而出于保护张霁男性自尊的角度考虑,她还是捡个背过人的地方跟张霁说了说。 张霁毫不犹豫道:“饭盒给我,我给他送上去。” “那怎么行,这才第一次就把你抬出来挡箭,以后怎么办,总不能所有工作都让你做。我就是跟你知会一声,我能应付得了。” 张霁又气又急:“真不听话!真不听话!” 他很少这副毛脚鬼样子,临安扑哧一下就乐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至于这么气急败坏嘛。对了,你那封信……关奉节现在一定非常不好过吧……” “咎由自取”,张霁沉下眼皮,“从她当着你爷爷你父亲羞辱你时开始,我就对她什么情分都没法讲了,何况我说的都是事实。” 临安轻叹一声,突然想起一事:“下午我要去体检,然后就直接回家了,你不用等我下班。” 张霁大惊,脱口问道:“怎么又要体检?” “怎么?”临安奇道:“新职工入司体检啊。” “行我知道了”,张霁点点头,“不早了我跟你一起上去,我不进他办公室,我在外面等你。” 1806里面除了特别大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铅灰色的羊毛地毯茸毛又长又密,织锦暗纹落地窗帘敦厚典雅,红木椭圆桌被擦得光可鉴人,中间摆的是几盆茁壮坚韧的君子兰,而黄占魁正坐在君子兰的那一端,戴着老花镜翻看文件。 临安心无杂念,径直将饭盒送到他手边:“魁总,我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菜,只能随意挑了几样。” 黄占魁“嗯”一声,将饭盒打开,随即抬眼看牢临安,一边笑道:“这也叫随意,样样都是我爱吃的——你不随意起来什么样?” 临安装作没听懂,强作笑脸道:“昨天中午您和齐总在一起吃饭时我就在附近,当时看到您的餐盘还在想,您吃得真少,几乎没有荤腥。” 黄占魁哈哈一笑:“用不着句句跟我提他。嗯,所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不怕瘦,就怕俗,有时间带你去我家看看,房后面有一大片竹林,呵呵。” 临安干干的应一声:“好……” 黄占魁看她这个样子顿时没了兴致,摆摆手说:“你去吧。” 张霁一看到临安出来就气不打一处来,把她拽进电梯低声训斥:“你说你受的这是什么罪!脸色白成这样!他教训你了?” 临安摇摇头:“没有,教训我的是你。” 张霁无奈极了,抚额叹道:“服了你了。我送你去医院,要去哪家?” “爱康。有什么好送的,还嫌咱俩不够高调啊,你快回去吧。” “行行,不送,但是爱康分院那么多,你去哪家?” 临安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张霁一脸无辜道:“小姐,我能干什么,我怕你抽完血头晕开车不安全,我去接你。” 临安不屑的叱道:“都说了我自己回家,化验就抽一试管血而已,我有那么娇弱无力吗。走了,我去海淀那边,不许跟来啊。”说罢朝他挥挥手,点着车子开走了。 张霁深悔失言,飞快的跑回自己办公室。 他把秘书叫进来,想想又说:“算了,不好意思,你去忙自己的吧。”秘书疑惑的出去了。 他给丛珊打个电话:“小丛我问你个事,咱们集团新员工体检一般是都怎么安排的?” 丛珊不知道他想问什么,只得从头说:“我们常年有合作关系的是爱康医院,就是北京最大的一家连锁体检机构。我们一般都让员工根据实际方便自行选择分院,最后医院把体检结果统一发回人力资源部这里,我们再跟员工一一沟通。” “我知道了,谢谢你。” 张霁挂掉电话,打开搜索引擎,关键字栏里敲下:“北京 爱康”几个字。 临安其实选的是建国门附近的爱康分院,因为她想顺路去国贸买一只生日蛋糕,相熟的内衣店也刚给她打了电话。谁知长安街上又开始交通管制,她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堵在小巷子里,动也动不了。 发小广告的小姑娘把脑袋探进她车窗里喋喋不休,临安也不好意思轰人,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说。听着听着忽然心念一动,随口问道:“我不做你们的套餐,只挑生殖B超这几样做,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小姑娘说:“很快啦,最多半个小时。” 临安点点头,向左打轮掉头而去,不多时停在一栋大厦门口。就像肯德基永远和麦当劳永远在一起,这座楼与爱康医院隔着马路面对面,门楣上挂着牌子,“铭慈妇幼医院”。 内衣店老板一看到她便满脸堆笑的迎上来:“赵小姐好!店里上午才到了本季新款,我特意给您留了号码,喏,白色的经典款没错吧。” “嗯”,临安轻咬一下嘴唇,有些扭捏道,“还有没别的样子的?嗯,今天我男朋友生日……” 那老板何等人精,当即笑道:“没问题,稍等。” 她转身进了内室,片刻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纸袋子:“看看这个中意吗?日本设计师设计的,我轻易不挂出来,正好是您的号码。” 临安略略翻了翻,蓦地涨红了脸:“好,好,谢谢……那结账吧。” 她一路盘算晚上做些什么菜,有人从身后重重拍了她一下,她猛一回头真是吓一大跳:“曲靖!天,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曲靖勉力扯出一丝笑:“你这是羡慕嫉妒恨我苗条。” 二人找一家冷饮店坐下,互道别来近况。临安不知第多少次跟人讲她的矿难生还奇迹,连什么地方要用什么形容词都快背下来的,把曲靖听得一时惊一时喜,泪珠子一把把的掉,抹都抹不干净:“你真幸运,张霁这样对你,真是好,真好……” 临安顿时乱了手脚:“别别,张霁也没什么好的,今天还骂了我好几顿。别哭啊,受什么委屈了……”她本来想问“还是敏行吗”,话到嘴边硬是又咽了回去。 正因为是知己好友,更要懂得保全对方颜面。 曲靖反倒坦然借接口:“还是严敏行呗,我还能为谁呢。我为他熬成这副德性,他却还是天天围着关奉节转,都住人家家里了。可怜我快三十了,还是个老处女……”说完竟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临安瞠目结舌,不知能怎么安慰她,只能握紧她手,突然间灵机一动:“你想去度个假吗?比如去某个太平洋上的小岛国,也许能有什么意外艳遇也说不定。” 曲靖摇摇头:“我想回家,北京没意思,孤零零的,而且我爸妈现在身体也不好。” 临安忙说:“谁说你孤零零啊,我现在也不出差了,周末我们可以常出去玩,同学聚聚会什么的。” 曲靖凄然一笑:“谢谢你临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敏行和我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我要是现在还看不明白,这把年纪真是活到狗身上了。走吧你还提着蛋糕呢,替我问张霁好。” 临安说有这家店的会员卡,坚持要结账。曲靖微微一笑,先行出门去了。 她常年自伤自贱,把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气血两亏,走这几步都觉得两眼直冒金星。 面前两人经过,曲靖不禁又揉揉眼。 看错了吧。这副身体真是不行了。 临安连忙奔出来扶住她:“小姐你行不行啊!是不是病了?我送你去医院。” 曲靖连连推她:“不许咒我,有些贫血罢了,我打个车回家你不用管我,张霁还等你呢。” 临安脑中顿时生出个点子,想想好像有点太狗血。不过眼看曲靖都这样了,再不狗血只怕要吐血了。她不容分辩道:“坐这里,等我五分钟。” 她躲到一旁,给严敏行打个电话:“嗯是我。我现在在你们单位楼下,地下一层冷石门口,限你五分钟下来。” 严敏行等不及电梯,喘着粗气跑下楼,远远的看到确实是临安,整个人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然而跑到近前才认出来,原来一旁长椅上那个面容憔悴,身型瘦弱的女孩竟是曲靖。 他呆呆的站在当地,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曲靖双眼顿时大放异彩,面颊泛起两朵妖艳的红晕。 一时间三人仿佛同时置身于一处诡异的次元空间,又齐齐站到一面魔镜面前。镜子法力无边,不费吹灰之力便照出他们曾经尴尬难言,却刻骨铭心的年幼时光。 临安一字一句道:“你负责把她送回家去,地址我告诉你。” 严敏行毫不犹豫,抱起曲靖就走。 不是说人永远不能踏入同一条时间的长河吗?为什么昨日却又堪堪重现? 曲靖用嶙峋的指节紧紧抠住严敏行的脖领子,泪水如雨般滂沱而下。 “严敏行,我爱你爱了十六年——十六年!” 临安回家时情绪十分低落,小时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不断在脑中闪回,越想越烦躁,乃至冯宝媛都走到她眼皮子底下了她才看到,忙不迭的叫:“冯阿姨好!” 冯宝媛笑道:“怎么了这是,失魂落魄的。” “没事没事,考虑三农问题的解决之道呢——您家里来客人啦,买了这么多菜。” “我女儿晚上跟我吃饭,要不你也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你俩年纪差不多,应该能说到一起。” 临安不愿多事,又素知她不喜张霁,只随口说:“下次吧,今天还得回去加班呢。我先走了。” 就听楼上一把女声冲下面喊道:“妈你怎么还不上来,我饿死了。” 冯宝媛对临安挤挤眼,乐颠颠的上楼去了。 临安心中怦怦直跳,头也不敢回,脚下生风回到家中锁好门。浑身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背靠着门渐渐滑坐到地上,只有胸口兀自剧烈的一起一伏。 事不目见耳闻,是不能臆断其有无的。但如果目见了,耳也闻了呢? 下午在国贸看见的,真的不是他俩吗?那刚才说话的女人,又是谁呢? 曲靖想必也认出来了吧,无可掩饰,只好装病。 鲍洁,张霁,张霁,鲍洁。多么久远。 早已决定永远埋藏那段历史,那天晚上的事。张霁不说,她就一辈子都不问,一辈子都不听。 但命运像是断不肯这么轻易放过她。你不想知道?我让你再经历一次,你难道因此剜眼割耳? 十几年前没算清的账,如今连本带利又利滚利,只怕早就不是你能赔得起的了,还想躲,躲哪里,躲哪里都能找上门。 她疲惫的闭上双眼。 凡事忍耐,据说癌就是这样忍出来的。 好吧,你既卷土重来,我也不能整日价屯兵不出,虽说彼时我是你手下败将,但毕竟时过境迁,大家不妨再走几个回合看看。 她振作精神,拍拍屁股站起身来进了厨房。 张霁这一天过得同样是郁闷难当,回家时又快10点了。他在楼下抬头看了看,窗子里并没有亮光,心里就微微有些失望。一转念又觉得自己矫情,妈都没了,大男人家生日有什么可纪念的。 然而他打开门的一霎那,一簇细小而温暖的烛光便映入了眼底。 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一碟青豆香菇笋丁,一碟梅干菜腊肉,一碟麻辣海带丝,一碟玫瑰腐乳,以及两碗白粥,两副勺子筷子。生日蛋糕浓香扑鼻,烛光不安分的轻轻跳动,晃乱了四下里模模糊糊的影子,不真实得像是电影的布景。 眼眶瞬间就很不争气的湿润了。 是那一晚的菜,他们第一次的那一晚。 有人从身后轻轻拥住他。 张霁腾一下就被点着了,像是初尝情味的毛头小伙子,粗暴的将临安扯进怀里紧紧箍住,然后恶狠狠将舌头楔进她口腔,恶狠狠的交缠她,压迫她,吮吸撕咬她全部的器官和味道,恨不得吃了她。 “……疯了你,”临安大口喘着粗气推开他的脸,“弄疼我了……怎么哭了?” 张霁不由分说又来吻她,一只手开始撕扯她衣服。 “……先吃饭!我做了一晚上……” 张霁埋首在她濡湿而滚烫的胸口,要过好一阵才能平静下来,低低的说:“我老婆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吃饭。” 美人在侧,美食在口,脂粉同奶油一般甜腻,烛光共眼波一并闪烁,张霁很快就扛不住了,含一口巧克力酱将临安吻住,说什么都不肯再守规矩。 临安咯咯直笑,拼命挣扎开:“等我一下,就一下。” 张霁猴急得自己都觉得难堪,憋不住问:“还没好啊?”过一阵又问:“还没好啊?” 临安闷闷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嗯,这个东西好难穿,我得研究研究……” 张霁恨她矫情,砸着门说:“还要穿什么,脱起来不嫌麻烦——”然后蓦地住了嘴。 临安打开门,倚着门框站在那里,一边紧紧咬着下唇,脸颊娇艳欲滴:“太夸张了……就穿这一次,下不为例……” 张霁受到剧烈刺激,喉咙里“咕隆”一声,如饥饿至濒死的野兽般蹂身而上将她扑倒在地。 临安只觉魂飞魄散,却又要强令自己集中注意力:“我,我问你话……你不许骗我……” “……嗯?” “你今天,今天一直在公司吗?” 张霁浑身一抖,慢慢停了下来,缓缓抽离临安。 这美好得不能置信的夜晚,到此为止了。 “下午出去了,去国贸见一个人。” 临安故作轻松道:“哦,那我没看错。” 张霁有些茫然:“你不是去海淀分院了吗?” 话一说完两人就都沉默了。 临安说谎在先,张霁大意在后。只是,只是,她说谎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啊。 老话说得对,惊喜果然是要不得的。 张霁却不这么想,他甚至打了个哆嗦:“你准备了这么丰盛的夜晚,该不会是为了趁我意乱情迷的时候跟你说真话吧……”他苦笑一下,“我知道这天躲不过,也从来没打算要躲,其实你可以大大方方问我,我怎么会骗你。” 他这样颠倒黑白,临安气得不怒反笑:“那我真要好好道歉了,生这双眼真是多余。蛋糕我一个月前就订好了,我一个月前就知道你们今天要幽会。我可真多余。” 她心灰意懒站起身,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张霁扯着她小腿一把将她拽进自己怀里:“临安,临安,对不起是我自己心里有鬼,是我犯糊涂。对不起,我还没有谢谢你就先冤枉你。都是我的错。” 临安顿觉委屈,哗一下眼泪淌了一脸:“你我夫妻一体,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不就是鲍洁又来要挟你或者使别的什么坏心眼吗,只要我们两个心意坚定,她爱怎样就怎样,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张霁赧然道:“我本来打算一回家就跟你说,但是你弄成这样,我头脑一发热就什么都忘了——她确实来找我了,但却不是要挟我,她要我原谅她。” 临安惊讶的瞪大眼。 张霁将她身体扳正,直直看着她眼睛,认真说道:“我想把我离开你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你。” 临安慌忙捂住他的嘴:“不,不,我不想知道,一个字都不想听。我并不是个大度女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今天,我害怕你给我添堵。既然她没有恶意,我们都忘了她吧,我们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就好。你知道她是冯阿姨的女儿吗?我不想看见她,更不想看到你们天天见面,我们搬家好不好?” 她这般殷切的望着张霁,泪水涟涟又语无伦次。张霁只能抚干她眼泪,轻叹道:“好。” 早上九点不到会议室里人就满了。二十多名集团高管、外部董事济济一堂,看上去乌压压一片,只有那一颗颗歇顶的秃头们平添了一些亮色。 临安全身上下一抹黑,捡个远离领导的把角座位坐着,努力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黄占魁却冲着麦克风说道:“小赵你过来,坐我旁边这儿。同志们我介绍一下,这位赵临安同志就是我的秘书。我现在年纪大了,好多东西转眼就忘,以后开会都要带她来帮我记记事,省的我耽误工夫。大家有意见吗?尤其是你,张齐?” 张霁面无表情道:“没有,魁总。” 黄占魁哈哈一笑:“那我们开会了。这次会议的议题主要是应国资委要求,讨论我们集团如何在全球金融危机中做出应对,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明确一些工作重点,进行一些简单的战略部署。比如大家都知道二季度我们的煤炭销售价格环比腰斩还多,大家对此都有什么看法?议题比较发散,务虚与务实相结合,现在就请大家畅所欲言来谈谈。” 众人照例是个个敛气凝神,盯着手里的会议资料一言不发。 黄占魁也不意外,对身边一人说道:“老陈你有什么感想跟大家分享吗?” 那位老陈清了清嗓子,张口说道:“随着国家市场经济体制的不断完善和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深入,我们集团自身条件和外部环境都正在发生深刻变化,特别是去年以来爆发的全球金融危机使集团在生产经营、市场开拓等各种经济活动中所面临的不确定因素越来越多、风险越来越大,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尽快贯彻落实国资委文件精神,实践科学发展观……” “好了好了,”黄占魁打断他,“下一位。” 临安十分想笑,低下头抿紧嘴强忍着。 这一位倒是干脆:“我没什么意见,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再下一位。” “我也没意见。” 黄占魁点点头:“其他人是不是也都没意见?那我们散会。” “等一下。” 张霁声音不大,众人却都重重松一口气。 国资委布置的会议怎么能不开,但有魁总在场,除了齐总谁敢说人话。 黄占魁笑道:“嗳,这就对了,有话就说嘛,非跟女人似的欲迎还休——说吧。” 张霁不理会他下流的挑衅,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沓纸:“魁总借您秘书用用。临安你来,给在座的每一位发一张。” 临安不敢妄动,扭头看黄占魁示下,见他点了头才来到张霁身边。 张霁说:“这是我昨天晚上刚刚做完的统计结果,原始数据都在我这里,哪位存疑可以来看看。大家可以清楚看到我们集团从1998年成立以来,资产规模扩大了将近300倍,产值扩大500倍,利润扩大300倍,而我们用于煤矿安全设施的投资,仅仅扩大不到40倍。这说明,我们的下属单位基本是在用陈旧疲劳的安全设施来应付集团沉重的生产任务。毫不客气的说,它们已经不堪重负了,南涂的例子已经够沉痛了。” 黄占魁不耐烦道:“都说了会议议题是应对金融危机,你又扯这些干什么。南涂,谁不知道你是南涂的英雄,用得着一次次提醒我们吗?” 张霁毫不退缩:“魁总说说什么是危机?成千上万矿工兄弟在七八十年代就建成的矿井下拼命,矿难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后果根本不堪设想,这难道不是危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轻视安全生产,谁都知道发生严重事故的话责任人一个都跑不了。” 黄占魁一时语塞,半晌冷笑道:“齐总倒是心忧天下。那好,你说说这个事怎么解决?” 张霁终于等到他这句话,当下又翻出一沓文件:“这是我写的一份整改规划。我认为当前应该主抓两方面的工作,两边应当齐头并进。具体而言一方面要加大技改资金投入,另一方面要加强对资金使用的审计和监督。最重要的一条是,我列明的这几家煤矿应当立即停产整顿,排查险情。” 黄占魁摇摇头:“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要是有钱还不知道要投入吗。吨煤价格一个月内从1000掉到400都没人要,集团上上下下几万张嘴跟我要饭吃,还停产,停产了人们吃什么喝什么?” 张霁耐着性子,仍旧是说:“集团经过这么多年积累,非常时期拿出一部分的利润来进行基础设施的改扩建,我认为是有必要的。” 黄占魁嗤笑一声:“小张啊,不要怪我笑你,你知道我们去年税后利润多少吗?” 张霁准确的说出一个数字。 黄占魁又说:“你知道现在还剩多少吗?” 张霁再说一个数字。 黄占魁摇摇头:“都是自己人,我跟你们交个底。那是账面上的,实际不足五分之一。我们前一段时间股市投资失误,也不敢记在账上,现在这些大部分都扔进楼市里,希望年底上报前能扳回来一些。这个事我知道瞒不住,我正在尽力弥补,谁要是想捅出去也由他去,只是不要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这话。” 张霁没想到他竟大大方方说了出来,原先准备好的说辞瞬间派不上了用场。他四下看去,众人脸上仍旧是淡淡的,足见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有份。 他心中暗恨,又不能发作,只得转口道:“我们能不能考虑拓宽其他融资渠道,比如尽快成立中能国际并且上市……” “我早想过了”,黄占魁打断他,“但远水不解近渴,成立新公司哪有那么容易?你知道单单是剥离不良资产这一项就要多少钱?国资委给的那一点点,杯水车薪啊。” 临安听得心中直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早干什么去了,以前贪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现在。 张霁却说:“据我所知有一些境外投资者对我们很感兴趣。” 黄占魁说:“也跟我联系过,下基层看看就都跑了。那几口老井煤都快挖空了,退休职工倒是天天上访,谁愿意一上来就替你背那么重的历史负担。” 张霁目不转睛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这个事交给我,我去找投资者。您只须答应我,专款须专用。” 黄占魁慢慢浮起一丝笑:“我懂,当然,都要火烧眉毛了。从现在开始这个事全权交给你,你用人花钱做决定都不必经过我——只有一条,不能用赵秘书。” “刷”,全场目光齐聚临安身上。 临安恍若无睹,仍旧噼里啪啦不停打字。 黄占魁怒极,狠狠道:“最后那句不许写进会议纪要!散会!都出去!” 他说完便重重的靠进宽大的椅背里,久久不愿睁开眼。 后生何其可畏。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有人轻轻咳嗽。他皱着眉睁开眼:“老陈?你怎么还在?” 老陈赔笑道:“魁总……别生气了……” 黄占魁冷哼一声,不愿多说。 那位老陈仍旧不知死活,还在絮絮的问:“魁总恕我愚钝……今天您的话我真是没听懂……怎么瞒了那么久的事倒直接告诉他了……这一位背后站的是国资委顾局长,真捅出去了……” “啧!”黄占魁狠狠瞪他一眼,“顾局长,有郑帅那个吃里爬外的,顾局长什么不知道!你以为他为什么把姓张的提上来?你以为我们亏那么多他面子上能好看?” 老陈恍然大悟,旋即又小心问:“那您今天把大权都放手了,就不怕收不回来?” 黄占魁看看他,哈哈一笑:“你这些年跟着我胆子可真是练肥了,这话也敢说出口。”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至窗前,声音越发的萧索落寞:“我也快退啦,收回来权又有什么用——我这是替你们铺路啊,咱们早已不是当年啦。如今这副这外强中干样子你还不清楚?看起来风光罢了。大权给了他,责任也是他的,我走以后就算出了事也不用你们扛,有他替你们顶着。要是我走以前出了事,嘿嘿,姓张的运气好,有本事,我黄某认载就是了。只是那个小姑娘……哼!” 老陈原本没想到黄占魁会说这么多,越听越心虚,额上涔涔直冒汗,也不知是福是祸。 下班前丛珊给临安发了一条信息:“我来中能三年了,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绯闻女王。” 临安回道:“不会吧,我又怎么了?” 丛珊说:“全集团上下现在都知道你身价了,一个你就抵得上中能几十个下属单位外加一个没成立的中能国际,太厉害了。” 临安惊道:“难道高管内部有你潜伏的眼线?消息够灵通啊。” 丛珊说:“信息的时代必须的。” 黄占魁还没有走,临安不敢擅自下班。她有心跟张霁说几句,张霁的头像却一直显示“忙碌”,她也不敢擅自打扰。 据说世上最难做的工作有两样,一是秘书一是贤妻,她竟兼二者于一身,何其悲催啊。 这时黄占魁打来电话:“我现在去1806,你叫财务部关奉节上来找我。” 临安恨极,恨得脸都要绿了。死乞白赖得来一份这么恶心人的工作,委实是贱得可以。 她尽量语气平平的说:“是财务部关奉节小姐吗……魁总让您现在去1806会议室找他。”说完“啪”一声扣下电话,多一句都不敢再听。 她起身去找张霁。 张霁办公室虚掩着门,里面有人在说话。 她自忖等在这里太不成体统,扭头进了张霁秘书的办公室。 那秘书是个一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头发油腻,十分腼腆,一见临安便忙不迭站起来,甚至还给她鞠了个躬:“赵秘书好!” 临安闪到一旁不受他这一拜,一面哭笑不得道:“老天爷,贾秘书你搞什么鬼!” 贾秘书挠挠头,嘿嘿直笑。 临安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齐总在见客人吗?” “是啊。成立中能国际需要处理很多涉外法律事务,齐总不知从哪找了一位鲍律师,据说是从国外大律所回来的,业务能力特别特别厉害。” “哦”,临安点点头,突然如梦初醒似的问,“这律师姓什么?” 第二十四章 瓜田李下 贾秘书的办公室窗户朝西,夕阳西下,映得满室一片金光灿灿。 临安捧着茶杯端坐在洒满余辉的沙发上,不时轻轻吹散水面上的浮沫,专心致志浅尝轻啜。若给人瞧见这一派悠然自得定然只道她是“晴窗细乳戏分茶”,殊不知她内心纠结焦灼,又着实不足为外人道。 隔壁男男女女的笑语声清晰可闻,可真的想要分辨他们因何发笑时却偏偏什么都听不真切。 临安反复设想过与鲍洁短兵相接的场景,却没想到鲍洁根本不屑与她肉搏,貌似无视她,实则绕过她,直接奔袭至她大后方而全面包抄她。 说鲍洁没有恶意?除了张霁只有鬼才信。 世界这么大,难道除了鲍律师之外就再也没有旁人可以胜任了么?可见再自信,再专情的男人骨子里也会存一些浪漫情怀,总是不舍得用恶意来揣测美女,尤其是与之曾有过一段难忘历史的美女。 不,临安并不气,水至清则无鱼,十二三岁的时候她都看得开,何况是现在。退一步讲气又有何用,人家坐一起相谈甚欢,她爱气不气呢旁人才懒得关心。 她秀眉微蹙,双目低垂,氤氲水气将她面孔蒸得益发白皙朦胧,贾秘书想看又不敢看,鬼鬼祟祟好不埋汰。 临安突然对他粲然一笑:“贾秘书,你知道这位鲍律师是在哪家律所工作吗?” 贾秘书一呆:“稍等一下……这是她的名片。” 临安瞥一眼后揣进口袋里,又听隔壁大概差不多了,便说道:“多谢款待啦,有时间去我办公室玩儿,我先走了。” 她施施然打开门时,隔壁一屋子人正好刚出来。 法律部龚部长赶忙上前一步:“赵秘书您在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刚刚聘请的泰信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鲍洁女士,这位是她的助理华先生。这位是中能集团总裁秘书赵临安女士。鲍律师以后将作为中能国际涉外法律事务特别顾问参与到我们的工作中来。” “鲍律师幸会!”临安微微仰起头,笑吟吟的抢先伸手右手。 到底是做律师的。鲍洁眉毛修得极细,挑得极高,脑门上光溜溜的没有一丝杂毛。耳边坠一对璀璨的铁芬尼镶钻耳环,身着一身紧紧的赛琳黑色套裙,骇人的是里面仿佛竟是真空,乳沟深深不知几许;脚下因踏着鞋跟足有十多公分的弗拉戈莫高跟鞋,看向临安的目光就有些居高临下: “赵秘书幸会。” 大约谁都不愿先露出马脚,因而谁都不肯再多说一句。 龚部长见这情形微微有些犯难,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赵秘书晚上有安排吗?不如大家一起吃个便饭?” 临安当然知道人家只是客气,刚想要推辞,一直沉默的张霁却突然发话了:“不了,赵秘书没有时间。龚部长麻烦你带鲍律师去一楼大堂等我,我随后就来。” 鲍洁冲他笑笑,又看了临安一眼,转身昂首离去。 张霁将临安拉进办公室,随即将她抱进怀里。 临安了然的拍拍他后背:“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苦衷,出来混谁也不能随心所欲,我听你解释就是了。” 张霁感激道:“我也是刚刚知道。上午开完会,下午带着几个部门负责人分配工作,他们就说已经找好律师了,没想到是她。” 临安说:“哦。” 张霁看着不觉有些着急:“郑帅以前找的那拨律师都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跟郑帅混了半年什么成果都没拿出来,钱倒是拿走不少。鲍洁从国外大所回来,工行IPO的案子都是她经手的,泰信在业内声誉也非常好……” 临安说:“哦。” 张霁泄气道:“你还是生气了。” 临安说:“没有。既然你都认为她是无可替代的,那她一定是。再说了,魁总在会上都强调过你的事不许我参与,我哪有那么多意见,快去吧都在等你。” “临安”,张霁拉住她的手,“如果是别的姑娘说这个话我会认为她在赌气,但你是不会耍这个花枪的,你说不生气我就相信你真的不生气。我没时间了,要不是因为上市工作异常专业繁琐,我怎么会去招惹她,她当年那样设计陷害我,我疯了才去招惹她……对了,她已经订婚了。” 临安似笑非笑道:“订婚不订婚关我什么事?不必罗嗦,既然要合作就拿出些职业态度来,让人家一直等着也不好,有话晚上回家再说。我有事先走了。” 张霁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不觉低低叹一口气。 再明事理的女人,遇到这种事也总会有些控制不住吧。 鲍洁为什么又来找他?他也看不透。 那天下午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他都没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对方就说要见面,而他毫不犹豫就立刻答应。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这蛇蝎女人再去坑害临安,那手段可是从小就见识过的。 虽然十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股盛气凌人的架势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什么事?”他沉声问。 鲍洁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抿嘴一笑:“坐呀,坐下说。” 小小的咖啡店,昏黄的光线,低矮的桌椅,张霁一把拉开坐了下去,觉得不妥又把椅子拉远一些——鲍女士的领口开得实在太低了。 鲍洁不以为意,指指桌子上:“尝尝,这家店的特色,山猫咖啡。” 张霁笑道:“不必了,鲍小姐赏的东西我这辈子岂敢再喝第二口。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吧。” 鲍洁脸色顿时一黯:“张霁,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我从前年幼糊涂,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被我妈送到国外,吃尽了苦头,心里越想越悔恨……” 张霁淡淡的说:“鲍小姐真文艺,你怎么能吃苦头,你不把旁人折磨致死就是旁人的福气了。” “张霁……”,鲍洁眼中泛起一层水雾,“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那时候并不懂什么是爱,只想着既然得不到你,毁了你也是好的……” “那你现在懂爱了?” 鲍洁点点头:“我已经订婚了,我很爱我的未婚夫,他也很爱我。” 张霁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鲍洁擦干泪水:“不早了,如果你肯原谅我,就让我请你吃晚饭……” “打住”,张霁蓦地制止她,“鲍小姐,从前的事你若不提我早忘了,当然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你要是觉得心里有愧,不如从此致力于慈善事业,罪业总能赎回来一些。我跟你到此为止,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见。”说罢起身离去。 鲍洁不肯罢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张霁只得停下脚步:“还有事?” “你知道临安的下落吗?我问过严敏行,问过曲靖,他们都不肯告诉我,我想也许你知道,我也欠她一句对不起。” 张霁慢慢转过身来,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临安现在是我老婆,我向她转达你的歉意就够了。鲍小姐,此一时彼一时,要是让我知道你去找她……”他不愿再多说,径自阖上了电梯门。 戏码如此煽情,可见都是假的。 改邪归正?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三岁的鲍洁就能把所有人玩得团团转,如今都要三十了反而来返璞归真,也太小觑别人的智商了。 他不想把这些事告诉临安,尽管临安一再强调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不为什么,张大中就是一人独挡全家的烦恼,他也是男人,他怎么就不行? 只是真的看不透啊。当年是想毁了他,如今想干什么呢,图他身家吗。 他本就低调,更名回国后更是恨不得一切都能从头开始。平日里开一辆十多万的家用小车,西服永远是看不出牌子的黑墨墨,连去斐济都是同临安分别从香港转机的,除了顾文定和临安爷爷并没有人知道他背景,鲍洁又怎么会知道。 “叮”,电梯降到了一层,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龚部长果然早已守在门口。 龚部长做秘书出身,点菜是一把好手,笑吟吟的对鲍洁说:“鲍律师多年没有回国了吧,您尝尝合不合口味,还有华律师,这家私房菜馆的位子还真是不好定哪。” 鲍洁夹一筷子送进嘴里,不住的点头。 龚部长又说:“这家其实做的最好的是鲍鱼,怕冲撞了您名讳所以没有点。” 鲍洁笑道:“我在欧洲生活惯了不讲究这些,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拿来。” 当下服务员又上了八份官府鲍鱼。 张霁把服务员叫住:“这个多少钱?” “998一例。” 张霁点点头,一言不发。 龚部长额上顿时渗出一片薄汗,忙忙的解释:“财务部之前批过预算的,肯定还在预算之内。” 张霁笑道:“我又没说你什么,鲍律师是贵客,再隆重也不为过。我身体不大好,龚部长你就代我敬鲍律师和华律师一杯吧。” 龚部长顿时一阵腹诽,妈的真搞不懂这位齐总什么意思。要不是他把鲍洁抬举到天上,谁会到这种馆子里吃饭。可点了好菜又要给脸色看,还要来这一出,妈的。 他心里不忿,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鲍洁却只轻轻抿了一小口:“我酒精过敏,喝多了就难收拾了,何况回头还要开车。” 张霁淡淡一笑,并不接口。 鲍洁不知酒精上头还是怎的,慢慢涨红了脸。 她当年借着酒劲犯下弥天大错,喝多了难收拾这话倒也不算错。 旁人却不知缘由,只觉得这二人眉来眼去,暗流何其汹涌。单看这位鲍律师,粉面杏腮,酥胸半露,齐总当真好艳福啊,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鲍洁的助手华律师见这情形便出来打圆场:“中能集团真是人才辈出,齐总年纪轻轻就做到这个位置,真了不起。还有刚才见过的那位总裁秘书赵小姐,看着年纪也不大啊。” 说到了临安旁人谁敢妄言。张霁随口道:“嗯,她还是个小姑娘。” 华律师不明就里,反倒来了兴趣:“我还听说赵秘书的调令是魁总亲自群发给集团所有员工的,真厉害,她是不是……” “华彬!”鲍洁打断他,“我昨天布置给你的LEGAL RESEARCH你还没有做完是吧,现在回所里去做吧。” 华律师一脸错愕,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却也只能悻悻的离席而去。 鲍洁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酒,嫣然一笑道:“诸位见笑了,为表歉意,这杯我敬大家。” 她本坐在主客的位置上,一杯下肚后便软软的靠在了张霁身畔,再也不省人事。 龚部长觉得自己可算看明白了一次,故作惊慌道:“齐总她怎么样?需要我们送医院吗?” 张霁依旧是淡淡的:“不用了,她没事。你们都先回去吧这里留给我。” 龚部长心道他二人是想独处,大手一挥,率部下片刻走了个干净,一直到上了车才想起来还没交饭钱,不过齐总自然是能挂到中能账上的。妈的,真是好艳福。 张霁将鲍洁推开,冷冷道:“起来吧,都走了,做给谁看。” 鲍洁仍是一动不动,呼吸里全是酒精浓烈的味道。 他把服务员叫来:“你们店里能住宿吗?” 服务员摇摇头:“我们是菜馆,没有客房。” “附近哪里有宾馆?” “这我不大清楚。” 张霁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的痛恨自己。 明知道都是故意的,还是没有办法扔下不管。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吧。 “找两个人把她抬到我车上去,然后结账。” 服务员去了,片刻又回来:“都弄好了。领导您是记账吗?” 张霁摇摇头:“刷我的这张卡。” 他其实一早存了这个念头,怕被人看到说他矫情,只能先把众人支开再来买单,当然也少不得要亲自来处理鲍洁这个累赘。 真是见鬼,一路竟然连个像样的宾馆都看不见。 他拿起手机,要不要给临安打个电话呢? 内视镜里的鲍洁在后座上低吟着翻来覆去,只听轻轻的“啪”一声,前襟的扣子终于被她拉扯掉了。果然是真空的。 张霁只觉愤怒,一把将内视镜别到一旁,猛的将车停在路边,然后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真真的下作。 夜风吹过,头脑渐渐清醒起来。他自问磊落坦荡,临安又何等胸襟,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掏出电话拨给临安:“我这里出了些事,鲍洁喝醉了。她那副打扮……我也不能不管她,你知道吧?” 临安诚恳的说:“我明白,你先安顿她吧。” “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何况我都习惯了。不说了啊先挂了。” 张霁怔怔的握着电话,也不知该是喜是忧。 突然迎面一束极刺眼的光线射来,他不由的举臂挡在眼前。 “干什么的?车为什么停这里?身份证和驾照拿出来。”原来是个警察在用手电晃他。 张霁回到车里拿钱包,这才想起后座还有个麻烦。 可是已经晚了。 警察哗啦一声拉开了后门。 鲍洁衣衫尽褪,仍是迷迷糊糊的低哼。 电话响起的时候临安刚和顾文定吃完饭。顾文定见她反过来倒过去的研究手机,不说接也不说不接,不知道什么意思。 “怎么了?跟张霁吵架了?” “是关奉节,她找我干什么。” “先接了再说。” 临安点点头,一语不发将电话举到耳边。过一阵她挂掉,淡淡的说:“今天就这样吧,我去办点事。” 顾文定将餐巾丢到桌上,笑道:“我猜猜啊,张霁又惹麻烦了吧。” 临安看他一眼:“你真是活成精了你。” 顾文定笑道:“关奉节跟你除了张霁还能说什么。他又怎么了? 临安自嘲的笑笑:“太丢人了,不说了。” 顾文定说:“不管去哪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人面比你广一些,先解决问题再说别的。” “那好,宣武区公安局。” 二人向值班民警说明来意,那民警说:“你们跟我来吧。” 顾文定却说:“临安你自己去,我去找他们局长,待会你们先走不用等我。别跟张霁说我来了。” 临安随那民警离开,一阵酸楚悸动如期而至。 做了好事还不肯留名,生怕姓张的脸上不好看,相比之下这姓张的怎么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哪。 民警敲敲门才进来,只见张霁背着手站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的圆月。 临安主动解释:“警察按照你身份证登记的居住地址给关奉节家打了电话,关奉节又给我打了电话,于是我就来了。” 张霁点点头:“麻烦你了。” 那民警大概新入行不久,说话办事还很客气:“赵女士您别急,待会那位小姐酒醒了问清楚就行了。” 临安说:“问不清楚呢?” 小民警一呆:“按规定可以申请司法鉴定,如果是性侵犯的话都能鉴定出来的。” 又一个警察推门进来:“那女的醒了。” 再见时鲍洁已打扮妥当,头发竟还是一丝不苟。张霁一眼不愿看她,找张椅子坐在一边。 鲍洁也不含糊,当下便说:“警察同志你们误会了。我和这位张先生是同事,刚才我喝醉了他送我回家。我一直习惯裸睡,所以迷迷糊糊的自己把衣服都脱光了也说不定。” 带她回来的警察刚才早已大饱眼福,此时犹觉不过瘾,煽风点火道:“这么说你也不确定衣服是不是你自己脱的?” 鲍洁说:“不,我确定是我自己脱的。” “那你到底喝没喝醉?你故意勾引人家的吧?” 鲍洁冷笑一声:“这问题与本案无关,作为证人我拒绝回答。” 那警察还想纠缠,桌上电话却响了,他接起来便大叫了一声:“局长好!” 三人走出警察局时天已蒙蒙发亮。 鲍洁坦然上前一步:“谢谢你张霁,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见我,真对不起又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还有你临安,打扰你一宿没睡觉。” 临安别过身子,一语不发。 谁知张霁却说:“也要谢谢你刚才说的话。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真醉假醉。” 鲍洁轻笑一声:“这不重要。我先走了,下午见。”她将手中的大号香奈儿背包挎到肩上,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临安看得一阵冷笑,扭头就走。 张霁不敢劝她,开着车慢慢跟在她身后。 清晨的阳光一点点穿透薄雾,渐渐的刺目起来。脚上的鞋还是白天在公司穿的,5厘米的鞋跟感觉像是50厘米,真是作孽。 她万般不情愿的打开车门坐回张霁身边。 张霁低声说:“我知道你不爽,你可以打我几拳踢我几脚,我绝不还手。” 临安厉声道:“你还想还手?!”她终觉不解气,抓起他手掌便狠狠咬了下去。 张霁呲牙咧嘴满脸怪相,可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临安慢慢软了心肠,将他大手摔到一边,恨恨的数落:“你怎么就不长记性?要吃多少次亏才够?所谓癞蛤蟆爬脚背,不咬人它恶心人……” 张霁听得扑哧一下笑出来。 “还敢嬉皮笑脸!还敢笑!”临安气得抡起拳头就冲他一阵猛砸。 张霁连忙把车停到路旁,将她手脚都固定住,一口吻下去……“不气了啊,再气我就扒你衣服……” “呸!”临安拼命推开他,“扒衣服,你是刚才还没扒够吧……”她越想越委屈,声音一颤泪珠就落了下来。 张霁颓然坐回驾驶座位,无限疲惫的闭上了眼。 临安哭了好一阵还不见他来哄,这下哭得更伤心了。 张霁叹道:“我只能说,我为人处世但求俯仰无愧。不管她当年怎么对我,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我总不能跟当年的她去计较。至于现在,第一她并没做什么坏事,第二,我还有求于她。” 临安哽咽道:“你生日那天答应得好好的,搬家,不见她,现在倒好,直接登堂入室欺上门来了,还穿成那样……我就不信她扒光的时候你没看她——看了没有?” 张霁腾一下红了脸:“一眼,不小心看到的,然后我就出去了。” 临安“哇”一声彻底大哭起来,手脚乱甩乱踢,怎么说都不依。 张霁“啧”一声愤然打开车门,站在车边对过往行人大声喊道:“卖破孩子了啊!谁要谁要?5毛钱一只,领回家随便打随便骂,不听话不要钱!” 临安紧紧闭上嘴,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似的眼泪汪汪的瞅着他。 张霁这才回到车里,一边发动一边说:“不许闹了。原来你这么不信任我,我还以为咱俩早就刀枪不入了。” 临安冷笑道:“像你这种惯犯也好意思嫌别人不信任你——”她突然话锋一转,“她身材好还是我身材好?” 张霁脱口道:“当然是你好。” “敷衍!” 张霁只得认真想了想,然后说:“她……有点夸张,不适合东方人的比例,我其实不喜欢那样的……” “下流!看一眼就看得这么细吗?停车停车!停车!” 临安动了真怒,打开车门就冲了出去。一辆载满液化气罐的电动车疾驰而过,差一点就撞到她。她吓得不轻,呆呆的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张霁奔过来恶狠狠的抓住她:“你发什么疯你!” 电话响了,临安看一眼接起来,“呜哇”一声又哭了:“文定……” 张霁听着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无理取闹不算,顾文定都变成文定了。 谁知临安突然变了脸色,鼻涕眼泪一瞬间都收了回去,又换回了平日里那张冷静斯文的刻板面孔。只听她语气平平的说:“好我都记住了,待会见。” 张霁关切道:“出什么事了?我跟你去。” 临安看都不看他一眼,叫一辆出租车走了。 张霁有些发懵,这是闹的什么别扭啊,刚才不是都和好了么。 顾文定见到临安时真是重重的吃了一惊,怎么这副德性。 临安却只是急急的问:“爷爷呢?怎么样了现在?” 顾文定说:“别急,跟我走。” 临安第一次来,警卫员看了看她身份证才打开大门让他们进去。 三进的大宅子,院子里绿树成荫,花香扑鼻,树下花旁还有一口巨大的陶泥鱼缸。 顾文定熟门熟路,带着临安左绕右拐,最后停在一间厢房门口,“进去吧”。 临安推门进去,片刻又退出来:“带我来洗手间干什么。” 顾文定说:“让你看看自己的尊容!鼻涕眼泪的成什么样子,从煤井底下把你挖出来的时候也比现在好看。” 临安涨红了脸,默默的又转身去了。 满目火红的石榴花朵朵怒放,地上铺满穿过树叶缝隙的细碎的阳光,细细的流水声断断续续,顾文定点着一支烟,倚在门边发呆,四肢百骸像是被熨过一般服帖。 门打开了,顾文定左右看看,满意的点点头:“清水出芙蓉,这还差不多。你爷爷就在前面的正房里,刚才挺危险,现在已经没事了。” 临安嗫嗫嚅嚅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你常来吗?” 顾文定睨她一眼:“是啊,有些真孙子从不肯来尽尽孝,顾某只好替她装孙子。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屋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富丽堂皇,实际上相当简朴,只有几扇窗子格外明亮。床铺很窄,白色的床单被罩里裹着一个苍白瘦小的老人,凉在外面的胳膊青筋突起,扎着针头,正是赵旭东。 临安心头蓦地一酸,多么像病中的赵建华。 是啊,他们原本就是父子。 其实临安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相反时常怀恨他对赵建华太过狠心,虽然一直知道他身体不好也硬着心肠从不来看他。今天大概是因为和张霁吵架心情低落,一听说他快不行了心脏简直都不会跳了似的。 她这时才想明白,这老人就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血亲了。 赵旭东注射的药剂令他昏昏沉沉,他坚持不肯睡着,一直坚持到临安进来。 他慢慢说道:“不要哭啦,人迟早都要死的。” 临安怔怔的看住他。 “不服老是不行的,就像机器磨损老化,我今年都90岁了,你说我该不该死?”他歇一歇喘口气,“过来,让我看看你。” 临安慢慢蹭到他身边,微微迟疑,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啊,冰冷而干枯。这就是生命尽头的模样么。 赵旭东呵呵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和你妈妈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他还想说一句,如果你知道我曾对你们母女做过什么你会更不喜欢我。 然而到底没有勇气说出口。 人之将死,哪怕久战沙场的将军也是恐惧的。 小四轻轻推门进来,在她身边耳语:“司令睡着了,我们走吧。” 临安想叫一声“爷爷”,可听在旁人耳朵里不过只是喉间“咕隆”一声。 顾文定对她这副样子感到非常不适应,伸手在她脑袋上抓了两把:“怎么了傻丫头,看来真的是跟张霁吵架了。” 临安却没头没脑的说:“人总是孤独的。” “何以见得?” “人与人不管如何相爱,到头来也都是彼此孤立的个体,你的感受旁人永远没办法完全体会,旁人的喜怒其实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顾文定说,“你现在不高兴,所以我也觉得很失落。” 临安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追到我,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你很快就体会不到我的情绪了。” 顾文定笑道:“不如我们试试看。” 临安扭过头来看着他。 顾文定微觉尴尬,轻咳一声:“开玩笑。” 临安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大度的人。” 顾文定淡然道:“你总是不相信世界还有这样一种爱,只要对方好就什么都好——算了不说这个,你们到底因为什么生气?昨天的事明显跟他没有关系,他就是心肠太软。” 临安说:“我知道他没有错,但是我就是想找茬,就是看他不顺眼。跟你就不会这样,你不管怎么教训我我都没脾气,也许我真的应该考虑接受你。” 顾文定半晌作不得声,好一阵才说:“困不困?一宿没睡。” 临安点点头,不管不顾靠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 顾文定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揽在她肩头,心中默默的答,那是因为你爱他,不爱我。 临安在顾文定身边睡了一觉又一觉,真正回家躺到床上时又一点睡意都没了。她不愿见到张霁鲍洁他们,早跟黄占魁请了假准备睡一天,这下可干点什么好呢。 她一骨碌爬起来翻出鲍洁的名片,上网搜索一切能搜到的信息。 天哪,真厉害,这份简历也太辉煌了。 真是逆水行舟,当年她成绩比自己差得远了,如今竟然全面超越自己,连身材都夸张得不似东方人。 这位是未婚夫?耶鲁法学院的JD,泰信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仪表堂堂的青年俊杰,都有这么好的未婚夫了为什么还要来纠缠张霁? 她蓦地回过神来,张霁可是MIT的毕业生,一路做到央企副总,更别提那些至今连她都搞不清的身家背景……原来也是大大的优质青年。 跟他们比起来自己算什么呢,国内学校混个小硕,父母双亡,孤家寡人,拿一点微薄薪水日日周旋于一群各怀鬼胎的男人中间。 她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便在这时电话又响了,一把甜美的女声问道:“是赵临安小姐吗?……我是铭慈妇幼医院的……是,您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一下……” 接待她的医生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拿起她的体检报告看了又看,然后问道:“姑娘,你流产多久了?” 第二十五章 云泥之间 鲍洁来到张霁办公室的时候是下午整三点。 张霁从累累的文件堆中抬起头看她一眼:“真守时。小贾给倒些水。” 鲍洁笑笑:“帝王美德。” 张霁说:“你得稍等一下,我刚给龚部长他们打了电话。” 鲍洁点点头,不经意瞥一眼手腕。 “怎么,赶时间?” 鲍洁咯咯一笑。她看起来神采奕奕,虽然还是露着大片胸脯,但总算穿了件衬衣,两支棱角伶仃的锁骨下垂着一枚小小的吊坠,一边拉开张霁对面的椅子自顾自坐下来:“我在国外工作时每小时收费300欧,谈事情前习惯性的看时间,不过现在嘛……”她轻轻摘下手表揣进衣兜里,“跟齐总在一起哪还敢想时间。” 贾秘书顿觉此地不宜久留,借口去催龚部长便匆匆离开了。 张霁呵呵一笑:“那就行。” 他不再说话,重新拿起一叠文件细细翻看。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鲍洁百无聊赖,找茬问道:“昨天……临安没怎么你吧?” “嗯。” “好涵养。我从小到大谁都不服,就服她,现在也一样。” “嗯。” 鲍洁见他始终爱搭不理,只得转口道:“明天晚上王府饭店有一个公司法高层论坛和酒会,发改委商务部还有最高法很多官员都会到场,我受邀去做嘉宾……你去吗?” 张霁头也不抬的问:“怎么?” 鲍洁不觉失笑:“张霁你这叫什么态度?非暴力不合作?见不得我找我来做什么?”说罢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你多虑了”,张霁盖上笔帽,合上文件夹,“这些都是每天找我签字的东西,不看清楚不能下手。明天是周末,看老婆怎么安排吧,其他再说。” 鲍洁双手环抱胸前,几步踱开去:“我们做法律这行的,尽职调查是看家的本事。我不知道齐总你为什么从国外回来就好端端改了名字,但知道你在基层干了不少年,业务能力是攒够了,可现在升到北京少不了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你这位置原本就虎狼环伺,你又偏偏想去做大家都不愿意做的事,多少人想拿你开刀做替罪羊,而你”,她转身看着张霁,“你不想着抓紧机会拓宽人脉多交些朋友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只惦记着回家陪老婆……这应该不是临安的要求吧?否则她可真不是你良配!” 张霁腾一下站起身:“你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点评我和临安?” “好好”,鲍洁比划个求饶的手势,“到此为止,算我多事,这种话我只说这一遍……” 正在这时响起敲门声,龚部长大声问道:“齐总,方便吗?” 张霁大步流星走过去,哗啦一把拉开大门:“有什么不方便!看看你们迟到了多长时间,鲍律师一小时收费300欧元,迟到的这笔钱你自己套腰包!” “啊?!” 龚部长脸都白了,鲍洁扑哧一声笑出来,上前拍拍他肩膀:“齐总逗你玩呢。就算真的要罚你,我给你免除债务就是了,对不,齐总?” 张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开会吧。” 国企改制投资新公司不是小工程,除了法律部以外,财务部,审计部以及投资发展部都来人了,各部门分别对前期的工作进度做了汇报。 金昀也在,远远的躲在角落里并不发话。 一轮发言完毕后张霁问:“鲍律师你有什么看法?” 鲍洁今天没有带助手,只能亲自将电脑接到投影仪上:“麻烦关灯好吗?齐总昨天跟我说了,他希望能够越快上市越好。而我个人认为,我们前期的工作思路是错误的,做的基本都是无用功,完全没用。” “从大家刚才汇报的情况来看,前期工作思路是寄希望于新设立一个国内公司然后去纽约上市,我认为这是非常不可行的。第一根据国务院和证监会的相关要求,内地企业境外发行上市必须经过证监会的批准。大家知道现在证监会发审委对A股上市公司的过会率是多少吗?非常低。对境外发行上市的审批时间就更长了,长到齐总根本等不到那天。其次,美国证监会对外国企业的审查要求比我们更高,尤其是中国企业。” 不知是谁插了一句:“为什么?” “呵呵”,鲍洁嫣然一笑,“大概可以理解为文化差异吧。一方面是红色政权,另一方面本身我们的法律制度也确实不健全,可以称得上朝令夕改。美国证监会要求高不是错误,他们也需要对本国投资者负责……扯远了。我的意见是,我们应该走红筹上市这条路,中能集团作为大股东去海外设立一个离岸公司,比如在英属维京群岛BVI。这个岛是早年英国殖民地,现在是全世界被应用最广泛的离岸公司注册地,各国投资者都去那里注册新公司……” 那位好奇先生又打断她:“鲍律师你讲这些我们也不懂,你就直接说这个岛有什么好处吧,另外怎么去这个岛,我也好尽快给大家办签证。” 鲍洁笑道:“您别急我这就说到了。首先这个岛使用的法律是英美法系的,美国证监会对此非常认可。其次这个岛对公司注册的条件要求非常宽松,只要几美元的注册费,最主要的是无须交税,我们企业每年要给国家交多少税您一定比我清楚。最后,注册地不在中国内地,即使大股东是内地央企,这个公司仍旧属于外国公司,美国证监会的审查会宽松得多。至于怎么注册,都交给我就是了,您只须按期付账。” 那位先生还不满意,继续问道:“既然这地方这么好,为什么国内央企红筹上市的不多啊?” 鲍洁点点头:“这句您问到点子上了。前一阵红筹上市被国家叫停,因为红筹公司都是外国公司,不给国内交税,还有人担心这样会导致不法分子转移并私吞国有资产,毕竟海外监管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最近国家又放开了,具体原因自然是有高层自己的考量,我们不需要关心,我们只关心做好自己的事。” 龚部长突然说:“鲍律师,我们以前不是没有考虑过红筹,当时也是能做到的,只是我们缺少红筹上市所必须的战略投资者啊。” 鲍洁奇道:“怎么,齐总不是说境外投资者他已经找到了,一切都没问题吗?” 于是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张霁。 张霁点点头:“不错,我也是最近刚联系妥当,下周三他们到北京。” 鲍洁问:“不知您找到的是那一家?” “黑石。” 鲍洁翘起大拇指:“果然了不起!不声不响就把全球最大的私募基金请来了,佩服!” 张霁斜睨她一眼:“不敢当。鲍律师女中丈夫,我佩服你才是。” 龚部长心中暗叹,这俩人真是胶着得紧,一边笑道:“二位配合如此默契,我们大家才是真正钦佩。” 一席话说得众人一道笑了起来。 只听“砰”一声,门突然被大力推开,走廊里明亮的光线瞬间涌进了漆黑的会议室,照得众人眼睛一阵不适应。一个人逆光站在门口,叫道:“齐总,能麻烦您出来一下吗。” 来人乃是临安。 张霁低低对众人说一声:“对不起。” 他把临安拉到一旁:“怎么了?顾文定出事了?眼睛怎么还是肿的?” 人就在眼前,临安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问:“你们刚才在笑什么,怎么那么开心。” 张霁不明就里,老实说道:“鲍洁业务能力非常强,脑子很清楚,中能国际上市指日可待,大家合作很愉快——快说啊找我什么事?” 临安眼巴巴瞅着他,喉中干涩如刚刚吞了一大口沙子。她勉强笑道:“也,也没什么事,我一时想你了。” “胡说!你哄谁呢?你什么时候使过这种小性子。你要不说我就让他们散会,爱上市不上市,咱俩先说清楚再说。” “别别,我就是想告诉你,曲靖最近很不开心,我想陪她去外地散散心,我们待会就走。所以明天晚上那个酒会我就不能陪你出席了,谢谢你为我准备的礼服,很漂亮,我很喜欢。” 张霁顿时一脸失望之色:“是吗,去哪?走多久?你带上我的信用卡,手机不许没电……” “不知道,看曲靖吧。好了不啰嗦了你回去吧。魁总那里我也请假了,反正他也没我什么事。他正好不想让我跟你掺和,我走了他更高兴。” 张霁一把抓住她,警觉道:“不对,你肯定是有事,你不说我不许你走。” 临安一双明眸在他脸上转了又转,一边笑道:“总不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啊齐总。” 说罢一个转身,决绝而去。 张霁拔腿就想追上去,会议室有人出来问:“齐总您好了吗?鲍律师待会还有别的约。” 张霁左右看一眼,咬牙回到了会议室。 *************************************************************************** 临安一把夺过体检报告,翻开封面反复看名字:“你们弄错了吧,这是我的报告吗?我都没有怀孕过怎么会流产?” 老太太摇摇头:“没有错,是你的报告,我检查过了。从B超结果看你有严重的子宫内膜异位,这张片子,这些颗粒,看到了吗?内异症不是癌症,但是比癌症还可怕,摘都摘不干净,所以你没法怀孕。再看这张片子,从这里能看出来你有过一次早早孕流产经历,你的内异症可能就是这么来的。” 临安还是坚持对方弄错了:“我很确定我没有怀孕过,我的月经一直很准时,除了前一阵……” “前一阵什么?” “前一阵我出了事故,过程不细说了,反正身体受损严重,调养了很久才康复,但月经一直都很正常。” 老太太点点头:“如果流产的时候是孕早期的话,确实跟来一次例假差不多。我就说到这儿了,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再换其他医院查查看,多查几个项目。” 临安捧着报告,晃晃悠悠不知该去哪里,最后“咕咚”一声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正午的太阳晒得她浑身冒烟,脑子里一阵阵迷糊。 这什么意思?最近都体检过多少回了,意大利医生不是说她一切都好,好得不能再好吗? 她心念一动,拨个电话给丛珊。丛珊说:“对,体检报告都回来了,我正要通知你。怎么样是你过来拿还是我给你送过去?” “现在不大方便,你能帮我念念诊断结果吗?” “这不合适吧,体检结果属于员工个人隐私,人力资源部无权查看的。” “我授权你!你可以现在打开电话录音!” “好好”,丛珊见她一反常态也不敢再多话,“我看看……报告说你有一点轻微的颈椎增生,还有乳腺增生,别的毛病没了。哈哈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你怎么了没出事吧?” “没事。我问你,这个报告之前有谁动过?” “在我之前?那只有爱康医院了。” 临安默默的挂掉了电话。 电石火光间她脑子里萌生一个念头,并且再也挥之不去。 开始一幕一幕细细回想。 从井底出来后还在昏迷中就到了斐济……陌生的意大利医生和拉丁语……迟迟不给她看的体检报告……日日里的欲求无度……追问她到底去哪家医院体检…… 浑身汗毛刷一声根根竖起。 他知道,他一早就都知道自己有问题。 所以才要用拉丁文交谈,英语都不敢用。 所以才要一直问一直问到底去哪里体检,好提前跟医院串通。当时没有同他说真话,他难道把全北京的爱康医院都查了一遍? 果真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能怀孕正好,反正他不喜欢孩子,如此更是没了负担,所以才敢夜夜无节制的缠绵。 可是流产呢,流产是怎么回事? 要不是她鬼使神差误打误撞自己换了一家医院,这个秘密还要藏多久? 临安只觉天旋地转,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四肢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这么说,她已经有过一个孩子? 这么说,她以后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在妈妈,爸爸,爷爷相继离开她之后? “哇”的一声,心头一口鲜血就此呕出。 她常年劳顿,阴虚肾亏,更兼急怒攻心,痛不可当,这口气一旦泄掉说什么也提不起来了。 停车场收费的大妈上前推推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啊?不舒服要去看医生呀。自己个儿的身子自己不疼,谁来疼你?” 临安咬牙直起身,噌噌两把将血污抹个干净:“阿姨您说得对,阿姨劳驾您扶我一把。” 她重新回到医院,医生说血糖过低要输葡萄糖,她躺上病床便强迫自己闭眼睡觉——又哪里睡得着。只觉脑中嘈杂繁乱,光怪陆离,一张张似是而非的面孔交错重叠,或喜或怒,时嗔时怨。她又惊又怕,浑不知身在何处。 有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又来吻她脸颊。 啊,这是怎样的苦涩,痛到极致却偏偏哭不出来,统统拥堵在了眼底,嘴边,胸口: “妈妈,妈妈,我以为你再也不来看我了。” 琳琅爱怜道:“傻孩子。” “妈妈你说什么,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你要用心听啊。” “妈妈,我从来没有叫过人妈妈,也不会有人叫我妈妈了。” 琳琅笑道:“你现在在叫谁?你命中注定儿女双全,又怎会没人叫你?” 临安还是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喋喋的说:“妈妈不要走,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了。” 琳琅却还是笑嘻嘻的说:“还有他啊……” “轰”,一道霹雳闪过,炸雷贯穿天际,大雨顷刻而至,临安猛的被惊醒。 颈窝里的汗水聚成了小小一汪,脑中空空如也,除了一个人的名字反反复复刻在那里。 张霁,张霁。 临安冲出医院,红色的迷你库柏飞快的消失水幕深处,一只流浪的野猫高深莫测的看它一眼,嗖一声蹿进了零落的蔷薇丛中。 天上地下,我还有你。 也不知见到他能做什么,痛哭,指责还是拥抱,抑或只要见到就好。 费尽如此心机瞒着她,不想让她伤心罢了。大风大浪经过了那么多,这点子缘由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可想清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 漆黑的会议室掩不住女人的渴望,投影仪下的炽烈目光似火焰一般幽蓝。 那男人呢? 他瞥她一眼,莞尔而笑。 一个笑里多少含义?值得生多大的气?不知道。临安只觉这一生都从未像现在这般绝望。 她桀然笑道:“总不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啊齐总。” 雨越下越大,临安开着车一直走一直走,完全没有意识。 她想起张霁以前同她说过的话。据说人类最常做的几个噩梦,迷路,失火,从高处坠落,都是他们继承自远古祖先的记忆。远古的人类把自己最害怕的事写进基因里,好让子子孙孙永志不忘,永远对自己和世界课以警醒之心。 这话不知有没有道理,临安希望它有,这样她才能给自己的恐惧,以及那些深藏于骨髓深处的毁灭性找到合理依据。 是的,从小到大她的自我定位都是要做一名理智成熟,自立自强的女性,不使小性子,不赌气,不做自轻自贱的事。 然而此刻,她只想要毁灭。 不得毁灭旁人,不如毁灭自己。亲者痛仇者快,反正亲者都没了,谁还知道痛呢。 暴雨中的五环主路基本没什么车,她的车速已接近150。 后视镜里后车在用大灯晃她,她一眼不看,反而打开天窗。 那车用力超到她前面,拼命要别她,逼她放慢速度,偏偏又不敢别得太狠,生怕她把不住方向。 她简直想照直撞上去。 临安左右乱晃,想找个缝隙反超过它,谁知那车却像是生了后眼一样,无论她往哪里拐都死死压在她前头,并硬是慢慢降下了速度。 临安满脸是水,不知是雨还是泪,脚下轻轻松开油门。 两车一前一后停在应急车道上。 张霁一把将她捞出来抱回自己车里,再也不肯松手:“你要是想死,请务必先弄死我。” 临安顿时嚎啕大哭。 “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狠辣的人,要不是丛珊给我打电话,我简直死不瞑目。你这样糟践自己,是想让我难受?还是想自己撞死完事,让我跟你一起死?临安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不许哭告诉我。” 临安吭哧几声,哭得根本说不出来话。 张霁心如刀绞:“我知道你心疼那个孩子,我知道纸包不住火。素洛佐说你在井下被冲击波击昏摔倒时就流产了,孩子只有3周。他说你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要我们两个坚持尝试,你坚持吃药,是非常有可能怀孕的,相信我。” 临安哽咽难言:“你一直骗我,让我,让我怎么相信你。” “那你相信他可以吗?他以前是英国王室的医生。” “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把我每天吃的维生素片都换了,还骗我进口维生素都是苦的。” 张霁彻底无言以对。 临安看着他这副样子实在不知道还能责怪什么。那些药片除了味道不佳,连上面刻的字都和维生素片一模一样。如此用心,皆因用情,又怪他什么。 张霁将她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露出清清白白一张脸,再把眼泪鼻涕擦擦干净:“你听着,我爸花了大半辈子时间把我妈的病治好,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也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要是治不好呢?要是50岁才治好呢?” 张霁摇摇头:“治不好你,我就把自己结扎了。不是你的孩子,我情愿我家绝后。” “你胡扯!”他如此毒誓,临安不由的又急哭了:“你要给我多大的压力才够?你家绝后,难道我家就不绝后吗?” “反正不管怎样,横竖有我陪着你终老,你怕什么。” 临安埋首在他膝头,深深啜泣,那幽蓝幽蓝的莞尔轻笑一晃而过。 陪我终老,你能吗。 她这样折腾一回,体力渐渐不支,一点一点歪了下去。张霁将她固定好:“你发烧了,我们得去医院。” 挂号处的中年女人好奇的打量着她,忍不住说:“小姐你今天都来三次了吧?” 临安浑身滚烫,整宿胡话,清晨雨停了以后才稍稍消停。 张霁轻轻将她被角掖好,又摸摸她沉睡的脸,然后使劲揪了揪眼角,打开电脑开始收邮件,一共94封未读。 工作就是工作,它不会因为你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就饶过你,一封一封的提案,决议,表格,数据,该审核的审核,该报送的报送,该反馈的反馈,该打回去的打回去——怎么未读邮件丝毫不见少,反倒变成了104封?哦,新的一天开始了,新邮件又来了。 这封邮件倒是轻松,只短短两句话: Each new day is a gift from God. How you live it is your gift to him. 署名是你真诚的,鲍洁。 张霁微一犹豫,点了删除。 临安一直不醒,张霁隔一阵便去找大夫,到后来大夫一见他就笑:“张先生您太紧张了,您爱人就是缺觉,多睡睡没关系的。” 电话响了,他在走廊里低低说了一阵,又回去找大夫并递上一张名片:“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晚上有个会议至少得露个面。这是我电话,我老婆要是醒了您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那年轻女大夫早已对他颇有好感,一瞥他名片更是吓一跳,忙不迭的应道:“好的好的!” 回家洗漱更衣已然来不及,只能先到王府饭店再说。 他对买衣服并无心得,又抵不住导购小姐舌灿莲花,只能笑道:“好好,都按你说的,包起来帮我送到这个房间。” 那导购小姐欢天喜地的正要去刷卡,突然有人说:“等一下。”她诧异的回头一看,哗,哪里来的这等尤物。 鲍洁缓缓走到近前:“小姐你太不厚道了吧,当我领导是人傻钱多的煤老板啊。还有齐总,你这品味也够差劲,这么多衣服竟然一眼就能选中最老气的那一身。” 张霁不知为什么有些烦躁:“鲍律师言重了,我觉得这位小姐的建议挺好的,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时尚人士。麻烦您结账吧,谢谢。” 鲍洁耸耸肩,自行走开了。 顾文定远远看到张霁便迎上来:“怎么才来?赶紧的,好几个人等着见你。” 二人并肩走在一处,一般的修长挺拔,昂首阔步,引得会场女士们频频回顾。 张霁任中能副总日子已经不短。他虽名声在外,但生性低调,极少露面,是以很多人都是第一回见他,又对他传奇的英雄事迹十分好奇,不免暗暗留神关注。 这位仪表堂堂的年轻副总话很少,大多时候都在微微侧着头听别人说,又总能在关键时候插一两句进去,说话那人顿时大叫:“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论坛即将开始时发改委一位老领导笑呵呵的对他说:“小张啊你待会就坐我旁边吧。你刚说什么,你们把黑石的投资找来了?这是多大的好事,我当然得批啊。” 论坛规格高端,气氛活跃,演讲人个个妙语连珠,会场不时响起阵阵掌声和笑声。 这时主持人宣布,有请特邀嘉宾,M&A资深律师鲍洁女士上台演讲。 鲍洁早已脱去外衣,婷婷袅袅走到台前,一袭香槟色小礼服更衬得她明眸似水,顾盼生辉。那目光最后定格到张霁脸上,低哑的嗓音格外诱人:“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 张霁早已重重吃了一惊,心中暗恨,这都什么破事。 他小声对旁边人说一句对不起,起身走到会场外面。 无巧不成书,但巧成这样简直让人怀疑一切都是阴谋。 他打电话给医院,那位女大夫兴冲冲的说:“啊,走啦,睡醒后自己走了,跟你说了她没事。” 他又给临安打电话,谁知不远处竟响起了熟悉的手机铃声——临安一副傻傻愣愣的表情,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 张霁几步冲上去摸她额头:“还烧不烧?谁让你瞎跑过来的?” 临安却疑惑的看着他,仿佛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你不是说,这条裙子是定做的吗?那她的为什么和我的一模一样?” 第二十六章 所谓故人 张霁无奈的苦笑:“设计师涮我玩。” 临安摆摆手:“罢了,鸡毛蒜皮的。那我这也不方便进去了,我先回家去。” 张霁挡住她去路,低低喝道:“回什么回,这有什么为难的……” 就见顾文定步履匆匆走过来,冲临安点点头,又对张霁说:“该你发言了快回去,临安这里交给我。” 张霁不知从哪突然生出一股无名业火:“谢谢,不劳阁下。”说罢拉起临安就往外走。 临安猛的一把甩开他:“你发什么脾气?台下坐的都是什么人?我白给你准备那么久的演讲稿了。” 顾文定深感无趣,自己一个外人这是瞎掺和什么,真是越活越糊涂了。他做个歉意的手势,“你们慢聊”,自己默默的回到了会场。 张霁铁青着脸,仍旧拉着临安向外走:“谁爱发言他就发去,老婆都快跟人跑了。” 临安拼命挣扎,张霁就是不松手,突然间有人从后面刷的一步欺上前来,伸手就要拿张霁的脖子。 张霁看都没看那人一眼,一把攥紧他手腕子,反手就将他胳膊拧成了麻花,又顺势狠狠推到墙上,那人顿时“哎哟”一声大叫出来。 临安一声不吭,躲在一旁看着他们。 谁知那人却叫道:“你放开我!光天化日下纠缠我未婚妻,没有王法了吗?” 两个保安操着警棍匆匆跑来,老远就喊:“住手!” 张霁松开他,揽着临安站到一边:“是他先主动攻击我们”。 那人呲牙咧嘴的站起身,抬眼一看,顿时呆住:“啊呀,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我以为这位小姐是我未婚妻——你怎么也有这件衣服?” 一名保安笑道:“老婆也能认错。都不许吵了,里面在开会。”又让他们掏出证件来看了看才离去。 张霁和临安早已明白过来。尤其是临安。怪不得这么眼熟呢,原来在网上见过照片的,没想到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她装作懵懂样子,期期艾艾问道:“您的意思是您未婚妻也有这条裙子?” 那人笑笑,露出一口编贝般的牙齿:“我有个设计师表哥,这条裙子是他为顾客设计的,我觉得特别适合我未婚妻就偷偷送给她了,没想到你穿着竟然比她还好看——哎呀不对,这么说来我表哥就是为你设计的?世界太小了,太巧了,哈哈哈。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姓柴,叫柴辉,小姐贵姓?” 张霁听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动手就算了,竟敢当着他的面酸文假醋拿腔拿调的泡他老婆,简直忍不住又想动手。 谁知临安却饶有兴致的上前一步,还主动伸出右手:“赵,赵临安。”她扭头对张霁眨眨眼道:“我就在这儿等你,跟柴先生聊聊,你快回去吧。” 张霁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顿觉好笑,叮嘱一句“不许乱跑等我电话”就匆匆走了。 临安拉着柴辉在一间小咖啡室坐下,摆出一副天真表情,又笑眯眯的说:“柴先生,听口音您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心中恶作剧般的得意:深入敌后,难道我就不懂么。 柴辉笑道:“不,我不是——该死,我的意思是,是,我不是——我真混乱!我在美国长大,汉语说得不好,别人总弄不明白我到底想说yes还是no。你明白吗?” 临安点点头:“明白——你汉语挺好啊,你都会说光天化日。” “真的?”柴辉激动的眼神一亮,“除了Jane很少有人能明白我。Jane是我的未婚妻,她很漂亮,我给你看她的照片。”说着打开钱夹,小小照片上一名英姿飒爽的女孩正在骑马,确是鲍洁。 临安惊叹:“她真漂亮!你真幸运,你们是同学吗?” 柴辉又一次大喜过望:“东方女郎是不是个个都像你们一样聪明?是的,我们是大学同学。Jane的功课非常好,对朋友也非常好。我以前是一名同性恋者,认识她以后我就爱上了她,大学毕业后我们订了婚,我邀请她来我父亲的律师事务所做合伙人。她是一个非常棒的女人。” 临安听得口干舌燥,如梦如幻,这世界真是太不靠谱了。 一名服务员将她唤回现实:“请问您是赵临安小姐吗……这个盒子请您签收。” 临安不知什么名堂,手机里正好来了一条短信,张霁说:“别使坏了,找个房间换衣服去。” 临安起身与柴辉告辞,柴辉颇有些恋恋不舍:“认识你十分高兴,我们可以再见吗?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同我未婚妻认识一下,她在国内没有朋友,十分寂寞。” 就听一把冷冷的声音说道:“谁要你多事?我认识她都快二十年了。” 只见鲍洁双手环抱胸前站在不远处,平静的望着他们。 柴辉不明就里,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哈,你们两个太像了,还穿着同样的衣服。” 临安像是做贼被抓了现行,十分心虚,不禁暗骂自己没出息。她不愿就此溜走甘败下风,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坐下来接着喝咖啡。这是她最近以来第三次见到鲍洁,心境却与头两次大相径庭。原来底牌不过如此嘛,果然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 鲍洁演讲完毕后到处找不到柴辉,打电话都没人接。寻寻觅觅找到这里,却一眼就看见临安穿着同她一模一样,但明显比她合身的裙子,坐在那里心无旁骛的喝咖啡,仿佛天底下只有这一件要紧事;而柴辉则在一旁手舞足蹈的不知在说什么……她不知柴辉跟临安说了多少,心中一阵烦躁,拉起柴辉就走。 柴辉撇下一句“对不起”便随鲍洁而去。他走得疾了些,“砰”一下磕到桌角,半杯浓稠的咖啡顿时洒满全身。 鲍洁呆在当地,脸色难看得吓人。叫这人来干什么呢,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这德性,还幻想与他一道秀甜蜜扮恩爱,气一气张霁——结果弄到这地步。这是谁气谁? 她一言不发,扭头便走。柴辉大叫一声“Jane”,忙忙的追了上去。 张霁给自己买衣服不在行,挑女装倒是一把好手,这一身又是从哪找来的呢?淡淡的灰粉色轻纱飘飘散散,似烟似雾,若隐若现挡在胸前,曳在身后,明明没有风却在兀自飞扬摆动,简直像要成仙一般。 “好了没?该走了啊。” 临安怯怯的打开门,她被方才那假洋鬼子搞得有些混乱,随口问道:“这个……是不是有些overdressing?” 张霁看着她半天都说不出来话,最后恨恨道:“以后你求我我都不带你出来,这种衣服只许在家穿给我看。” 临安嗔他一眼,提起裙摆准备出去,张霁却一脚把门踹上,转身就吻住了她。 心尖一阵酥颤,不知为什么就生出些怆然。前天的事,昨天的事,今天的事,那么近又那么远。多少年了一直都是这个人,这一辈子恐怕也只剩这个人……她情知时间不够不该放肆,行头弄乱了没法收拾,但某些东西说来就来,轰轰烈烈,裙子刚及撩起就被紧紧顶到门上,一点由不得人。 不出一时三刻二人都有些癫狂。大约是因为动静太大竟让服务员起了疑心,一边敲门一边问:“客房服务,需要帮助吗?需要帮助吗?” 张霁一眨不眨盯着临安的表情,这堕落的天使似痛到极处,又甜到极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张霁一点一点撬开她牙关,在她喘息里低低的说:“叫出来。” 叩门声依旧执着,临安哀求的看着他,拼命摇头。 “叫!” 还是摇头。 “不听话是吧——”,他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叫不叫……叫不叫?” 退无可退,她突然再也不能动弹,那根弦“嘭”一下就绷断了,无数纤细麻胀的碎片劈头盖脸将她淹没,尖利的喉音呼之欲出,却被张霁囫囵吞下。明明是无上的快乐,却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满腔热泪滚滚而落——怎可如此爱你! 这个姿势那么邪恶,那么吃力,可张霁怎么都不想离开她。女人的子宫寄托着男人永恒的恋母情怀,即使再也回不去,长长久久停在这在这条路上也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得以开口:“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八辈子都是我的,听到没有?” 他们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服务员刚把磁卡插进卡槽,一个照面下大家都有些发呆。年轻的服务员还想发两句牢骚,值班经理却是过来人,殷殷笑道:“打扰两位休息了。” 临安滋溜一下钻进电梯,对着镜子万分懊恼:“你就是只衣冠禽兽!这脖子,这怎么见人——算了我不去了。” “啧”,张霁将电梯摁了暂停,“真是惯坏你了,一天到晚闹脾气,我看看。”他捧起临安脑袋左看右看,嘴角含笑,越看越满意,“要的就这效果,省的他们打你主意。” 临安作势就要打他,他一把捏住她胳膊,另一只手将她发髻解散,满头乌丝瞬间坠落:“这不就搞定了嘛——坏事了我也不想去了,我们回房间吧。” 一顿粉拳暴打。 “暧暧,有摄像头的。” “那你还胡说!” “应该没有窃听器吧……说真的,你很久没有那么投入了。” “还敢胡说!”她恨不得一掌将张霁击碎,电梯门却开了,哄哄的又进来几个人。 一定程度上讲他们已算得上老夫老妻,今天不知为什么却格外黏糊,挤挤挨挨的电梯里也总想说几句悄悄话。 临安踮起脚尖在张霁耳边耳语:“那是因为你今天不打算让我怀孕,没有功利心,表现特别棒。” 张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还想再问她点别的,宴会厅又到了,他不禁失望的叹一口气。 张霁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临安往那里一站,无数目光明枪暗箭般刷刷的射来,男的惊艳,女的惊怒。开始还略略有些矜持躲闪,过一阵熟络了便径直来请去跳舞,一个排着一个,反倒没他什么事了。 临安眼瞅着这些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面孔们,说一点都不惊不怕是假的。好在面子上的工夫打小练就,等闲应付也不在话下。 鲍洁不知何时站到了张霁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一齐看去,低低笑道:“齐总好肚量,用自己老婆来施美人计。我以前真不知道临安交际功夫这么厉害,我看不出三天中能集团总裁秘书的艳名就要传遍天下了吧。” 张霁恍若未闻。 鲍洁见他不动气,自己更加生气,可是还能怎么办呢。她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得她好像跟刚才哪里不一样了,整个人好像变亮了似的。” 一旁冷冰冰的张霁却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 鲍洁一下子明白过来,饶她自诩阅人无数也不禁红了脸,端起酒杯扭头便走。 张霁,你,你欺人太甚! 乐声又起,临安款款来到顾文定面前:“该你啦。” 顾文定瞪她一眼,硬把她摁到座位上又递给她一杯水:“人来疯了你。穿这么高的鞋跳一晚上,坐着不许动。” 临安笑嘻嘻的不以为忤,情绪十分高涨,白开水都喝得津津有味。 顾文定好奇的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临安笑道:“跟你坐一起当然开心啦。” “欠揍啊你”,顾文定脸上闪过一丝窘色,“敢拿我寻开心。刚才那些人都记住了?” “当然。” “那就好,我支持你多交朋友,谁知道什么时候用得着。” 临安重重的点点头:“外管局那个刘局长,张霁找过好几回,人家总是没时间。刚才我跟他跳舞的时候我都没怎么说话,他倒主动问我中能国际进度到什么地方了。我随口一提,他就说明天一上班的时候就审批,我可太厉害了,也不比进口律师差很多嘛!” 顾文定听了只淡淡一笑。 你的威力何止是厉害。 他轻声道:“你只要记着一点,见他们的时候都得让张霁陪着,不能逞强。还有,你不比任何人差,开玩笑,你怎么会想到跟她比?” 临安欣慰极了,阶级兄弟般拍拍顾文定的肩膀,“啪”的一声手袋掉到地上。 “我自己来。” 她弯腰捡起时,颈间长发滑落开去,露出一片片暧昧的痕迹。 顾文定当然看得见,也看得懂。 他突然觉得很累,一句话都不能说,起身便走。 临安睡得晕晕乎乎,张霁只好把她抱下车:“醒醒,回家再睡,再睡就感冒了。” 临安哈欠连天的被张霁拖在身后,隔了好一阵才觉得不对劲:“这是哪啊?不是要回家吗。” 张霁掏出钥匙稀里哗啦打开门:“咱家以后就住这儿了,看看喜欢不。” 临安顿时睡意全消。 跃层的房子,装修清淡闲雅,不见一丝冗杂。她循着汩汩幽香来到阁楼上,卧室一角点着一只绵纸糊成的细脚嶙峋的灯,飘窗下一张矮几,两只蒲团。纱帘被夜风阵阵掀起,四下里影影幢幢,撩开一看竟是一口硕大的青花瓷缸,里面长着几株羞不自胜的睡莲。床大得好似甲板,上面摆着她平日惯穿的睡衣。 临安无限困惑:“你动作太快了,什么时候把家搬过来的?” “你只说喜不喜欢,其他事别管。” 临安老老实实的说:“你给我的惊喜已经太多,单单喜欢二字实在太没诚意了。” 张霁笑道:“那你想怎么表示诚意?” 临安打掉他的魔爪,突然想起一事:“这房子写的谁的名字?” “你的。” “我知道你钱多不在乎,可是现在我名下财产已经太多,你我工作性质特殊,万一以后有什么事可说不清啊。” 张霁点点头:“这你放心,我们每一分钱都来得清清楚楚,这套房子我是办了按揭的,首付是股市投资赚的一些钱。海外的那些财产我暂时不想让人知道。” 临安嗤笑一声,在麻质蒲团上抱膝坐下来:“让我说你什么好,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为什么又把黑石招来?万一他们说漏嘴呢?” “不会,私募基金要严格为合伙人保密。” “哎,你这回才是真正破财了,大概一共要投多少钱?” 张霁说了一个数字。 临安不禁咋舌:“你是大股东吗?这么多钱怎么说要就要来了。” 张霁在她身边坐下,往她嘴里塞一颗话梅糖:“自然要拿投资回报率来说服他们。” “别逗了,真有回报别人怎么不来?魁总不是说有好几拨投资者都看看就走了吗?” “那是他们太短视,没眼光。中能再不景气也是央企,央企什么地位,占有的资源不是旁人能比的。虽说先期投入大了些,将来的回报也是不可限量的。” 临安笑道:“怪不得要有竞业禁止这规定呢,你到底替哪头卖命?” “这叫双赢。” 这天天还没亮,张霁把八爪鱼一样的临安小心从他身上抬开,蹑手蹑脚爬起来。 临安翻个身迷迷糊糊的说:“好大排场,还要你亲自去接机。” 张霁笑道:“我这人实在,表现诚意要拿实际行动说话,不像某些同学就会糊弄人。你接着睡,早饭前记得先吃药。” 清晨的航站楼早已人头攒动,几个人推着行李车东张西望,张霁挥挥手:“Edith!这里!” 一名女子扭头便看到他,笑骂道:“没大没小了你。” 张霁上前接过她行李:“你怎么越活越年轻?我差点不敢认,更别说叫你姐。” 那女子越发笑不可仰:“油嘴滑舌!你媳妇呢?也不领来给我看看。” “回头自然让你见,上车吧,先去酒店。” 女子点点头,对随行众人说:“辛苦大家长途飞行。上午9点开会,请大家克服时差困扰,8点整我们务必在酒店大堂碰头一次。” 她一坐进车里便打开公文包。张霁扭头看她一眼:“这么多年不见,你精力还是那么好。” 女子笑笑:“给你们这些资本家打工,不拼命还待怎地——你小子真不地道,念书的时候一副老实样,一转眼倒成了我老板。” 张霁笑道:“什么老板,你的股份也不少啊——说正经的,这个事千万不能穿帮了,不能让中能的人知道我有黑石的股份。” “放心吧我有数,除了我连剩下那几个人都不知道。我真服你,自己拿那么多财产做担保,万一到时候赔了这些资产可就都打水漂了。” 张霁说:“都是身外物。上个星期山西又有个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我这心眼每天就在嗓子里吊着,早筹到钱早些办点正事。” “既然这样,你直接给中能投钱不行吗?” “你果然糊涂了,我那些财产要是能挑明我还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吗?” 女子叹一口气:“天下之大啊。别人费尽心机洗钱都是为了给自己贪钱,你花这么大力气却是为给别人花钱,钱多真好。” 临安把文件夹摊开来放到黄占魁面前:“这是刚才的会议纪要,要是没问题您就签个字。这是明天上午德勤评审会他们要汇报的材料,先给您看着。这一份是明天下午国资委经验交流会的发言稿,我起草的,已经给覃主任改过一遍了,您再看看有没问题。” 黄占魁略略扫了一眼便签上大名:“不用看了,有你把关我什么心都不用操。” 临安说:“您过奖。” 黄占魁说:“现在这些工作是琐碎了些,但也不委屈你,趁这个机会多锻炼锻炼,跟我干一年顶你在外面干五年。” 临安诚意诚意说了一句:“是。” 黄占魁笑道:“我就是多事,你还用我教?我听说小张最近总带着你到处走动,认识了不少人啊。” 临安说:“都是八小时之外的事,上班时间他从不找我。” 黄占魁哈哈大笑:“行啊,你们小孩子的把戏,两口子天天睡一起,八小时里还是外有什么分别。也是我糊涂,你诚心想帮他怎么不能帮,还用得着他找你吗。” 临安大着胆子说:“总归齐总是为集团好。中能国际的审批手续基本都办完了,今天我看黑石的态度也挺积极,要是按他们说的一个月钱到账的话国资委那边也不怕查了……” “哼,不用你点拨我,这点好歹我还看得出来。小张真有本事,让你们一个一个死心塌地……”他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看临安,“你多大了?” “28。” “不小了啊,怎么还不结婚?小张等什么?” “不是他,是我自己的事,我父亲去世没多久,我想再等等。” “你家还有什么人?你妈呢?” “我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还有个爷爷,身体也不太好,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你爷爷我知道,大名鼎鼎,英雄一世,可到头来也难逃尘归尘来土归土……”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好像伤感起来,挥挥手便让临安走了。 他年届花甲,精力早不如前,这一天的会开下来浑身不得劲,只想早点回家歇着。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有人不请自入。他看那人一眼,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金昀满不在乎的坐在他对面,双手搬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费力的摆个二郎腿造型:“开门见山吧,我不耽误你工夫,黑石投的钱我要1%。” 黄占魁“腾”一下站起来,冲到门口打开门左右看了看,又重重关上门,转身压低了声音骂:“1000万美金!狮子大张口啊你!也不掂量掂量你那身贱骨头什么分量!” 金昀嗤笑一声:“我一个瘸子,烂命一条确实不值这么多,就看魁总您觉得自己的命值不值了。” 黄占魁一言不发,目光渐渐森然起来。 金昀不由的坐直了身子,犹自阴恻恻道:“怎么样魁总?孰轻孰重?高矿长临死时留给我的证据我可分好几个地方找人帮我收着呢。我一天不露面,第二天那些材料准保送到公安局去,我不怕你对我动手。” 黄占魁终究服了软,叹口气道:“有话好好商量,你这是难为我。让你进中能这是我的举手之劳,可我在班子会上已经答应过张齐,黑石这码子事全权交给他,钱和人都是他管,你这回找我可是找错了人。” 金昀瞥他一眼:“那我不管,怎么交给他怎么收回来呗,谁让张齐没杀人,也没让我拿住把柄呢。我也不是贪得无厌的人,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 “你……”黄占魁气得浑身哆嗦,不放心又打开门四处看看才又说:“你说过多少回最后一回了?” 金昀作势就要拿起桌上的电话。 “等等!”黄占魁一把摁住他,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决心道:“你给我一个月筹钱,拿到钱立刻给老子滚蛋,再让我看到你咱们就同归于尽一起玩完。黄某活到60,一辈子什么福都享过,什么孽都造过,死了也不亏。” 金昀满意的点点头:“魁总不必动气,咱们各取所需罢了。不打扰了,您留步。”说罢施施然起身去了。 黄占魁望着空荡荡的大门一阵发呆,连临安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临安摇了他半天他才有些反应:“什么事?” “下班了魁总,您没事吧?” 黄占魁摇摇头,自那个混乱的雨夜之后多少年没有过如此恐惧而无力的感觉了。他心灰意懒,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英雄一世……尘归尘,土归土……” 眼前的女孩子还在拼命的推他晃他。她在说什么?这到底是谁? 早已被岁月蚀得面目全非的记忆又渐渐清晰,不知怎的竟与眼前人重合起来。黄占魁越看越惊,脱口问道:“你是谁?” 临安赶到梧桐沼泽的时候店里早已人满为患,白四凤将她带进包间里:“就这儿。今天晚上我请了,几位随意。” 张霁拦住她:“这怎么行,不收钱以后我们就不来了。” 白四凤正要出去,听到他这么说便转过身来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她这些年几经历练,稚气尽数脱去,举手投足里竟颇有些烟行媚视的味道,一双眼睛看得人简直要把魂勾出来。 片刻后她吃吃笑道:“临安果然有眼光。被我这么盯着看还不脸红不躲闪的男人,你可是独一份儿。” 临安心中暗道,顾文定呢。 张霁哈哈一笑:“老板娘说笑了,不如一起坐下聊聊。” 白四凤懒得再多说,摆摆手径自去了。 一旁笑嘻嘻的女子突然发话道:“就听你瞎嚷嚷,还不给正经介绍一下”,她主动往临安身边靠了靠,又拉住她的手,“上午开会隔得远也没看清,竟然这么标致!” 临安早知张霁与她渊源不浅,当下便大方叫道:“廖小姐好!” “太见外了,叫我一狄吧。” “一狄?好名字,与赵四小姐同名啊。” 张霁忍不住插话:“临安你好像对别人的名字有特别的癖好,每次认识陌生人都要先研究人家的名字。” 临安轻笑不语,自己也纳闷,还真是这样的。 廖一狄不干了:“小霁你这就过分了,竟然从没跟媳妇提起过我。” 小霁……太雷了,临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张霁赧然道:“是啊,我们家这位是河东狮,女人的事我躲还躲不开呢,哪敢主动交代。” 临安在桌下暗暗踢他一脚,他闷哼一声,只得埋头喝水,再不敢多说。 廖一狄早已乐不可支,转过身来拉着临安认认真真说:“你可千万别多想,我是张霁的学姐,我自己有老公有孩子,半点也不惦记他。” 临安急了:“您就跟他合起伙来挤兑我吧,他以为自己是谁,好像有多少人惦记他似的。” 廖一狄浅啜一口红酒,目光益发莹润如玉:“张霁虽然是个闷葫芦,但是当年惦记他的人确实不少。我一直好奇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定力却那么足,后来才知道世上还有个你。他那时候为了你……真是肝肠寸断啊。不过现在你们总算走到一起了,来,我敬你俩。” 这个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外表不见得多么光鲜,衣饰不见得多么华丽,甚至言谈也都是平实无奇的,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却能牢牢吸引周遭的目光,令人一刻不能离开他们周身,端端的欲罢不能。 廖一狄就是这种人。 自她早上在会议室出现起临安的目光便若有若无的一直追随她,又不敢太放肆,眉梢眼角藏得十分辛苦。和鲍洁不同,看得出她一身行头同样系出名门,然而偏偏旁人还什么名堂都看不出来,今天晚上这一身更是宽袍大袖,当真的仙风道骨。 廖一狄像是看懂了临安的心思,握她的手就更紧了紧,冲她微微一笑:“姐姐虚长你几岁,今天倚老卖老多说了几句,千万别往心里去。” 临安忙忙的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廖一狄点点头:“好,那今天就这样了,你们接着玩,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又是早班飞机。” 张霁要送她,她硬是把张霁又摁了回了沙发上:“你把这么娇滴滴的媳妇自己留这里,一会儿准保被人勾跑了。都坐着不许动。”说罢长袖一拂,飘然离去。 临安隔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挪挪蹭蹭靠进张霁怀里:“你什么时候有这么个神仙姐姐的,真的从来没跟我说过。” 张霁又把她紧紧抱了抱,吻吻她额角:“我没跟你说过的事还有很多,你想听吗?” “想”,临安看着他,“除了跟鲍洁那天晚上的。” 番二 不识张郎是张郎 (上) 胡微初识关奉节是在一个血腥而混乱的夜晚。 那一晚没有任何预兆。 她照例捧着圣经细细研读,晁敬之则翻看华文报纸。十点钟声落下,二人各自熄灭床头小灯,悉悉索索躺进被里。晁敬之将胡微手掌握紧扣牢,很快便去了黑甜之乡。 “铃铃铃”,午夜的电话急促而刺耳。胡微拧亮台灯拿起听筒,案上那只掐丝珐琅球顶座钟正堪堪指向两点整。 片刻后她拍拍晁敬之:“没事,你接着睡,我出去一趟。” 晁敬之冷哼一声,翻个身闭上眼,直到天亮时都没有再睡着。 自与女儿分道扬镳后,晁敬之生平挚爱仅身边此一人而已,耳鬓厮磨三十余年也不嫌腻歪,恨不得爱妻一刻都不离他视线。 院子里汽车马达声响起,如此凄清深夜仓皇而去,不用说又是为了那不成器的女婿。 天要下雨,女儿要嫁人,谁有办法。 尽管为张大中父子奔波操心已不止一次两次,但这样血淋淋的现场却是胡微头一回目睹。地上那人灰腻腻的脑浆与鲜血混作一滩,胡微喉头一腥,差点心肝肺都吐出来。 张大中很快被警察簇拥着带走了,张霁简明扼要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也随着去了。胡微这才注意到路边还站着个清秀瘦高又冷漠呆板的女孩子,一手抓着一只纸袋,纸袋里不知装着什么食物,汤水兀自滴滴答答淋漓不止。 胡微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昏睡多年的女儿。 她好心问:“小姐你需要帮助吗?为什么不回家?” 关奉节看她一眼,又指指地下:“那,那个,是我爸。” 胡微顿时暗骂自己糊涂,深更半夜还能是看热闹的路人不成。 她想都不想就说:“上车来,我送你去警局。” 关奉节想都不想就上了车。 伤痛有什么用,年少失祜,生存乃是第一要务,何况这坐宾利穿貂皮的阔太太貌似与张霁父子还颇有渊源。 你们欠我父亲一条命,再重的人情我也受得起。 一个星期后胡微将他三人从警局接出来,并对张霁和关奉节说:“你们已获得加国合法身份,回学校读书去吧。至于你大中,恕我无能。” 张大中毫不意外,点点头道:“我理解。多谢夫人费心,两个孩子的一切教育费用我来负担。” 胡微终究心软了,女儿肯舍命追随此人毕竟也有她的道理,她不禁叹口气道:“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早些把晁歌的病治好,到时候敬之也许会原谅你也说不定。” 张大中笑笑,对张霁说:“照顾好奉节,有事给我打电话。”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关奉节的父亲关小鹏是个奇人,一生大开大阖,几起几落,最后为救兄弟搭上自己性命,道上人每每说起此人时都要竖一根大拇指。关奉节跟着他长大,最好的时候伺候她的老妈子都有四五个,最苦的时候泔水也吃过。经历得多了人自然会淡漠,多大的繁华也不过过眼云烟,就连第一次进金碧辉煌的晁府时她眼里都一派空空如也,倒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晁敬之暗暗点头,怪不得胡微把这个不相干的女孩带回来呢,这股满不在乎的劲头还真是跟晁歌有些像。 家里一下多了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奇的是一点不比多养猫两只更吵闹。他俩原本就都不爱说话,胡微又谨记前车之鉴,将二人分别送至男校女校寄宿,只有周末才回家,晁家除了三楼多出两间卧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胡微并不曾亏待关奉节。她的房间甚至比张霁的还要大而明亮,抽屉里时常有一叠现钞,这周用掉多少下周就会补齐多少,永远不会减少,当然也不会更多。 关奉节打心眼里感谢胡微。虽然一样是施舍,张嘴跟人要毕竟难堪得多。 然而她还是过得很不痛快。寄宿生涯并不好挨,洋人少女大多热情轻佻,室友更是时常将男友带回宿舍过夜——少女时代的关奉节患有轻度口吃症,更兼英文水平欠佳,功课虽勉强能够应付,与同学交流却老大不情愿——她只好卷铺盖自己出去找地方住。 好在她还有一处秘密私宅,父亲留给她的小单元尚可安身。她将零花钱拿去付水电费,然后买一只面包对付过晚饭。钱虽取之不尽,到底不是自己的,于是她给自己定下计划,每月只能花掉这么多,剩下的日子宁可饿着也不去再多拿一分钱。 周末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是的,那其实并不是她的家,她姓关,人家姓晁,杭州住得久了难道就能当成汴州吗? 她想回去,只因可以看到那个人。 第一次见到张霁是在一片黑漆漆的林子里。彼时父亲尚在人世,带着她千万里逃亡至加国来投奔张叔叔。 她永远不能忘记张霁初初看她的那一眼。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男孩子的目光也可以这样清明而澄净,莹然如灵光拂过印堂又直抵心口,一瞬间好像无边灰败惨淡的人生都被骤然点亮。 那一瞬间她就爱上了他。 他的眼神恒久落寞,就算笑也不过是嘴角轻轻牵扯,眼睛是从不笑的。 她那么喜欢看他,而他再也不看她。 她与他比邻而居。她的卧室朝南探出一小段露天阳台,这是全家中她最爱的角落。她时常撑起阳伞,捧一本书坐在铜椅上,阳台的护栏雕花镂空,景深深处刚刚好是他卧室的书桌。她可以坐在这里肆无忌惮的看他一下午,看他读书写字,看他凝神发呆,有时候还能看到他换衣服……少年的骨骼,肌肉,每一日都在茁壮发育,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她脸蛋烧得通红,又不舍得真的闭上眼…… 周末的晚餐繁复丰盛。晁敬之照例不言不语,倒是胡微年纪大了少了很多规矩,饭桌上也总爱拉着张霁东扯西扯,张霁随便说句什么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一叠声的说:“敬之敬之,你瞧这孩子,真真笑死人——奉节你说是不是?”她只好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其实他不过是说上周学校里刚刚比完一场棒球比赛,他同学一棒子把别人的球鞋打飞了。 张霁又陪二老说笑一阵,只推说自己要做功课便上楼去了。 彼时她正在搜肠刮肚磕磕巴巴的讲笑话,自己在学校又有什么好玩的事来着。 她清楚感到眼泪倒着流回了肚里。 张霁从来都不理她,她什么都没做,他就是从来都不肯理她。 她对着镜子细细研读自己纤细精致的面容和身体,可有哪里不美么?到底因为什么? 曾有一段时间她也幻想过,也许这是一个青春期羞涩又内向的男孩子消极表达爱意的方式吧,直到发生那件事。 那天她鼓起十二分勇气,敲响了张霁的门。 张霁客气道:“请进。” 她尽量放松,露出排练了一晚上的表情,笑吟吟说道:“外婆说很快可以吃饭了。”说完便惊喜的发现自己这样紧张,却一点都没有口吃。 张霁头也不抬,仍旧是客客气气:“谢谢,你先去,我这就下去。” 这分明是逐客令了,她却还不死心,装作熟络的样子在他床上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时间简史……这是最近那本畅销的科幻小说吗?好看吗?” 张霁沉默片刻,终于说:“挺好看,但可能不大适合女孩子看。” 她雀跃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对科幻小说很有兴趣,借给我吧!你还有什么好看的书吗?或者CD?” 她不等张霁答复便熟门熟路的一样样翻看他书架:“咦,蔡琴的CD?你也喜欢蔡琴吗?” “别动!” 张霁一反常态大喝一声,她手一抖,CD盒子掉到了地上。 “对对对不起,对不起!”她慌乱的捡起来,里面已是稀里哗啦响作一片。 张霁一把夺过盒子,小心翼翼打开。他眼皮垂得很低,喜怒难辨,只是半晌没了言语。 “我我,我赔,赔你……别,别生气了……” “算了,我吃饭去了。” 哗啦一声门被大敞开,张霁头也不回的去了。外面雨下得很大,湿冷的风呼呼的穿堂而过,把她从里到外彻底浇个透心凉。 然而人或许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但却从来都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她不再偷看他,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自己的念想。无数个夜里她把自己弄得很疼很疼,幻想他就在身边,与她同气连枝,难分彼此。那一番私密的快意不消与任何人细说,她默默的独享着无上的满足,并日渐陶醉起来。 这样的场景胡微十多年前在晁歌身上就见过,对此她只能叹一口气。自己的女儿尚且管不了,别人家的女儿她又有什么立场教训。 她只能旁敲侧击跟张霁谈谈。 她说:“你的言行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们年纪大了……” 张霁立刻接口道:“我明白了外婆,不必担心。” 胡微垂泪道:“好孩子,我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还太小。” 张霁知道她误会了,却也懒得辩解。从那个周末开始他很少再回家,即使回去也不过吃顿饭就走。 关奉节沉默而安静的咀嚼,一下又一下。 流水从来无情,落花偏偏有意,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年张霁高中毕业,要离开加国去美国读书,张大中把他俩都叫出来一起吃饭。 关奉节花了一个下午才挑出一身满意的衣裙。她刚刚看过一本中文诗集,别的没记住,只对其中一句话格外印象深刻: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最美,那名寂静落寞的少年却肯定是世上最英俊的,是他。 她已将近一年没有见过他。他长高了,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人更加沉默。 张大中不时问她,功课怎样,钱够不够花,想读哪家大学。她心不在焉,唯唯诺诺敷衍了事。 他还是一眼都不肯看她。 到底为什么?也许他压根就不喜欢女人吧,她恨恨的想。 她的自圆其说很快就被破灭了。 这一天回家,还在玄关就听到餐厅里不时传来男男女女的欢笑声,怎么到像张霁? 她飞快的跑过去,果然是张霁回来了,不知因为什么正在哈哈大笑。而他身旁还站着个浓眉大眼又言笑晏晏的女孩子,那又是谁? 胡微笑道:“这就都齐了。快过来尝尝,廖小姐刚烤好的芒果泡芙,味道好极了。” 廖小姐穿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端着一只骨瓷碟子走上前来,上面是一只金黄酥松又浓香扑鼻的泡芙。 长得还行,衣服品味差太远了。 关奉节冷冷的瞥她一眼,掉头蹬蹬蹬跑上楼去。 胡微尴尬的笑道:“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拿过来给我吃,我还嫌不够呢。” 廖小姐嘻嘻一笑:“下次我多烤一些,让我妈给您带到教会去。小霁霁你喜欢吃吗?” 张霁笑骂:“滚!” 周末工人都放假了,张霁与廖小姐收拾起餐具端进厨房。 廖小姐抿嘴笑道:“你家那位妹妹,好像对你很有意思啊,你怎么冷冰冰的。” 张霁说:“她也挺可怜,没什么亲人,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 “答非所问。” “青春期少女最没谱,离她远些省的她胡思乱想。” “你错了,青春期少女征服欲最强,你越冷淡,她越对你难以忘怀。” 果然,这天晚上张霁在房间里整理行囊时,关奉节径直推开门大喇喇的闯了进来。 张霁记着廖一狄的话,好声好气问:“什么事?” 关奉节木木的:“那个是你女朋友?” “不是。” “那你为什么带她回来?” 张霁耐着性子说:“外婆教会唱诗班的指挥,也是我学姐。她家车子坏了,我把她们一起接回来的。” 关奉节脸色稍霁,想了想又问:“你们下午在笑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你那样笑?” 张霁不觉来气,关你什么事。然而眼前这少女阴沉得可怕,他不想惹她,只随口应付:“一狄在讲笑话。” 为什么人人都会讲笑话,关奉节蓦地泄了气,片刻又哀求道:“明天晚上是我的生日派对,你来好不好?” 张霁心肠一软,真诚而抱歉的说:“奉节,祝你生日快乐,可是我已经订好明天上午的机票,估计赶不上了。” “借口!”关奉节厉声道,“你家这么有钱,重订一张机票算什么?你其实就是不想来是不是?” “是。”张霁平静的说。 眼泪霎时决堤而出。关奉节不顾胡微的阻拦飞奔而去,一直跑回自己的小单元,摔上门锁嚎啕大哭。 都是谎言,都是骗子,为什么在梦中对自己那样温存体贴,现实里却是这样一幅残酷模样——没人同情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就连谎话都懒得编。 对安全感的需要从未如此强烈,她捣鼓半天,却再也不能满足自己。她捡一身最不堪的衣服穿上,骑车来到一个从未来过的世界,把自行车扔到一旁,学别的站街女的样子摆好架势。 反正没人疼,不如溃烂到底吧。 年轻的东方女孩妖娆而婀娜,问价的人络绎不绝,可无论人家说多少她都是摇头。真的要这样吗,真的要这样吗。 一个浑身异味的女人欺上前来,戳戳她胸口说:“这里是汤尼的地盘,你是谁的女人?” 她吓得浑身哆嗦,转身就跑,却猛地撞到一人身上。 啊,一双清明而澄净的眼睛。 操着日文口音的亚裔青年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小姐,我是个学生,我的钱很少,但我爱慕你……” 关奉节咬咬牙:“没关系。”便拉着他一起回了家。 女孩的身体如樱花般白皙柔嫩,珠蚌一样紧紧幽闭,竟然还是处女。那青年简直受宠若惊,轻怜蜜爱之下恨不得全副身家都掏出来献给她。 关奉节一直睁着眼盯着他的眼睛。看,一切都如此真实……原来真正的男人是这样的……这一种疼痛和充实又有什么能够代替。 她羞耻感渐渐褪去,竟然慢慢投入起来,到天亮时简直怀疑自己已经爱上这个人了。 不,不爱他,终此一夜都没让他吻到她。 那人睡死过去,她则冲进浴室一遍遍洗刷自己。 说不上后不后悔,那人技巧很好,至少不吃亏。不过就是失落罢了,很失落,很失落,很失落…… 漫天花洒之下,她又一次痛哭失声。 等她出来时那人早已离去,桌上有零有整放着一百三十多块钱。她把它们团作一团,丢进马桶一把冲下去。 十八岁的成人礼,原本是这个德性。 很快她也读了大学,晁家又一次回到清冷模样。 胡微终日里闷闷不乐,晁敬之不禁摇头:“你说你,人家在的时候你嫌弃,走了你又惦记。” 胡微嗔道:“我什么时候嫌弃她了,都是些孩子,以前你就是把女儿管得太严了才把她逼上绝路。”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晁敬之后悔不迭,少不了又是一通安慰,另一边吩咐人去准备,圣诞节两个孩子务必回家来。 这天张霁前脚刚进门放下行李,工人后脚就追进来了:“不好了,关小姐在外面摔倒了。” 胡微惊道:“那赶紧扶进来啊。怎么?摔得很重?” 她见那名老工人欲言又止,唬得赶紧迎出门去,一见之下差点丢了魂魄。 ——关奉节扶着司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腰腹之前赫然已是滚瓜溜圆。她笑嘻嘻的同胡微和张霁打个招呼,又指指自己肚子:“五个月就这么大个,真费劲。” 这一顿圣诞晚餐真是食不知味。胡微不敢多问,也不敢不问,更不敢乱问,期期艾艾简直不知该怎么站怎么坐。 关奉节倒是好整以暇:“嗯,功课挺辛苦……钱足够花……他父亲?”她若有若无瞥一眼张霁,“他没有父亲。” 晁敬之与张霁恍若未闻,各自埋头苦吃,末了张霁才笑叹:“外婆你手艺越来越好,这荠菜馄饨真是一绝。” 饭后众人都回到自己房间,胡微又多派了两个老妈子服侍关奉节,她自己则把张霁叫进书房:“说吧。” 张霁坦然望着她:“外婆,这不关我的事。如今科学这么先进,到时候做个DNA检测就真相大白了。” 胡微点点头:“你说没有就没有,我相信你。我只是想你们是同龄人,又一起长大,她有话也许会跟你说,毕竟你们小时候……” “外婆”,张霁打断她,“您误会了,一直都在误会。我心里一直深爱一个女孩子,只不过不是她,从来都不是她。” (下) 这一年家中剧变频生。先是昏睡十六年的女儿一朝苏醒,紧接着在眼皮子底下与女婿相继离开人世,骤然的大喜大悲让胡微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神思恍惚,水米不进。晁敬之凡事亲历亲为,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终于有一天也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张霁毅然申请休学回家。 关奉节偶尔也回来看看。胡微一见她就攥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嘴里“晁歌晁歌”的乱喊。 张霁万般难为:“你别走了,她也没几天了。” 关奉节冷冷的说:“你求我留下?” 张霁点点头。 “留下干什么?陪她还是陪你?” 张霁说:“陪陪她,她好歹养了你这么多年。” “哈”,关奉节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张霁,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肯说句让我顺心的话,我又为什么让你顺心?不好意思我要走了,我跟快餐店只请了四个小时的假,迟到了我儿子的奶粉钱没着落。” 张霁气得脸色青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晁敬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他坐在轮椅上,一双昏黄的招子似明似昧,膝上搭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慢悠悠的进到房里。 关奉节一向对他甚为敬畏,怯怯的叫道:“晁先生。” 晁敬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关小姐,这是内子一点小小心意,嘱咐我交给你,足够小公子长大成人所需开销了。晁某一生万事不求人,今天也要破个例——”他颤巍巍的直起身,双膝一软竟要跪倒在地,“恳请关小姐再多住几日,陪陪内子吧。” 张关二人吓得一齐抢上前来扶住了他,张霁痛声道:“外公你这是干什么!” 晁敬之大喝:“放手!你以为我是耍花枪做样子的不成。” 关奉节一叠声的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晁先生快起来。” 便在这时一个老妈子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晁先生,快,快……” 晁敬之浑身一颤,张霁一把将他从轮椅上抱起来直奔楼上,关奉节紧紧跟在后面。 胡微这会儿倒是不糊涂了,只是说话有气无力虚弱得很:“敬之,你们出去,我和张霁说几句。” 她闭目歇了一阵,提一口气咬住一根手指,片刻从嘴里吐出一枚戒指来:“你心里那位姑娘,我知道你找她找了她很多年,日后要是能找到,这个就给她,要是找不到,外婆求你送给奉节……” “外婆!” “我跟你外公,结婚前谁都不认识谁,一辈子也这样过完了。奉节对你一片真心,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孩子的爸爸。你肯照顾她十年,她自然会照顾你一辈子。” “外婆——” 张霁还想再说,胡微却摆摆手,又闭上了眼。 晁敬之一个晚上一直呆在在胡微房间里,老妈子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张霁拦下了。 关奉节已到孕后期,站立行动都十分不便,张霁却还是闭目养神,她气得牙关紧咬,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晁敬之轻轻打开房门:“张霁你进来。” 胡微静静的睡着,晁敬之指指桌上的文件夹:“我跟你交个底,需要签名的我都签完了。” 张霁大惊:“外公——” “轻点!看吵醒她!”晁敬之又说,“我只有你一个后人,这些财产你想怎么用都随你,只有一点,除了那张支票外一文钱都不许给那个女人,听到没有?” 张霁点点头。 晁敬之双目微睱,轻轻叹一口气:“人生百年,譬如黄粱一梦——去跟你外婆道个别。” 张霁微觉奇怪,走到跟前才发现,胡微早已是冰凉一片了。 他顿时放声大哭:“外婆,外婆!外公她走了!” 他扭头看向晁敬之,却发现晁敬之头颅微微后仰,一丝鲜血从嘴角一直蜿蜒进了脖子,两手垂在轮椅两侧,兀自轻轻摆动。 墓地和葬礼都是晁敬之一早安排好的,一个星期后张霁就把他们后事都处理妥当了。他挑一个最靠得住的老妈子出来,对家里上上下下的人说:“以后沈妈就是这里的管家。想走的我多给三个月工钱,想留下的薪水照付,只有一点,这家里每一处都务必保持原样。” 关奉节凝神想了想,左右没自己什么事了,背起书包大步离去。 张霁却叫道:“等等。” 他把支票递上去:“外婆给你的。” 关奉节冷笑一声,一把夺过去“嗤嗤”几下撕个粉碎:“她不欠我。” 张霁点点头:“没错,是我欠你。我答应过我父亲,也答应了我外婆,从现在开始十年之内你和你儿子的生活费我来负担,你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你跑了呢?” 张霁一怔:“跑到哪里?我从国内跑来这里,还能跑到哪里?” 他离开学校时不过是个不名一文的穷学生,数月后回到这里时却已不知身价几何。莫道仰仗祖荫有多么幸运,命运之神如果给你一样好的,必然要拿走更好的,他付出的代价是失去四位至亲。 钱真好,可世上只剩他一人了。 若不是心头那一份鞭辟入里的念想从不曾淡漠,这样漫长的人生又当怎样度过? 是啊,银杏树下金光灿灿的影子……临安…… 他一口蓦地一痛。 离开的时候那样仓皇,来不及同她多说一句。 初到加国后怕给父亲惹麻烦,从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写信;等到风头过去再去问时,却听说她已转学。 转到哪里? 不知道。 人海茫茫,就此失去踪影。 后来甚至要感谢鲍洁逼他写下那张纸条,“忘了我吧,我要娶鲍洁”。如果真的能让她死了心也好,这样遥遥无期的牵挂,到哪里才是个尽头。 可她要是真的已经忘了呢? 他苦闷而悲痛,整日躲在小酒吧里喝酒,消沉到极致。 廖一狄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扬手“啪啪”就是两耳光,痛骂一声:“真他妈的窝囊废一个!” 张霁摇摇晃晃站起来,一点没闹明白,噗通一声又跌地上了。 廖一狄身材娇小,把高大的张霁架回宿舍床上后累得简直脱力,恨恨的只好嘴里不住念叨,“废物点心……” 谁知张霁竟就势将她一把拉进怀里。 她脸上滚烫,不喊不叫,镇定的努力挣开他的怀抱,没想到却被他越抱越紧。 她索性安安静静趴着不动了。 男子的气息和温度让她止不住轻轻颤抖,酒不醉人人自醉,竟是这个意思。 就听张霁口齿清晰的,低低的喊了一声:“临安。” 啊,误会了。 他的眼神恒久落寞,原来真的是为了一个人,一个旁的人。 第二天廖一狄将张霁约到学校旁边一间咖啡店里。 这店门脸不大,氛围轻松,常客大多是M大的学生,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读书自修或小声讨论。 张霁吞下一大口冰水,宿醉的头痛立时得到镇定。 “她是我的初中同学。我第一眼见她就爱上了她……” 最后一滴水喝净时他也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廖一狄长叹一声,不能言语。半晌才说:“我始终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是童话,就像你外公外婆。但如果你自己先放弃了自己,我真是替临安不值。” 张霁脸颊微红,重重的点点头。 廖一狄心中黯然不已,又不愿被他看出来,扭头对服务生说:“再来一杯水。” 那服务生慢吞吞蹭过来,把水杯放到张霁面前,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啊。” 张廖二人同时一惊,这才发现那服务生竟是关奉节! 因为说的是中文,张霁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没想到竟被她听了去。 关奉节得意极了,一手托着后腰,一手托着托盘,施施然转进了吧台里。 这天张霁正在上课时突然收到廖一狄的短信:“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大摞书报,一眼看去都是中文,笑嘻嘻的对张霁说:“你先说怎么谢我吧。” 张霁也不含糊:“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但你想让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 廖一狄一双妙目在他脸上转了几转:“你赔我个老公吧,我给你找到媳妇了。” “什么?!” 廖一狄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我一个同学最近回国了,碰巧买到这份报纸。这几本是国内现行刑法,还有些司法解释。你拿回去研究吧。” 张霁早已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满眼都是这份《钱江晚报》上通红的大幅标题:实验中学赵临安获高考状元,副标题是:打破高考恢复以来本市最高分记录。 廖一狄微微一笑,飘然离去。 晚上做实验时她接到张霁的电话:“谢谢你。” 廖一狄格格笑道:“光说虚的没用啊,来点真格的啊,你们系帅哥多,给我找几个。” “我只想问你,这份报纸明明是一年前的,你同学怎么会碰巧买到?” 廖一狄顿时没了言语,脸上又开始发烫,电话两端只有呼吸清晰可闻。 “一狄?” 廖一狄一阵慌乱:“不说了不说了,老板来了,挂了啊。” 她手忙脚乱丢开电话,回到显微镜前,却哪里还能再看到什么细胞什么组织,浑浑噩噩下都是自己一颗拳拳之心。 兜兜三岁时张霁决定要回国,他问关奉节有什么意见。 关奉节摇摇头:“没意见,你走哪我们跟哪。” 张霁说:“国内条件跟这里没法比,就业形势不容乐观,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关奉节嗤笑:“你口袋里揣着一座金山,从头开始干什么?再挣一座金山?” 张霁闭上了嘴巴。 他拿着胡微留给他的戒指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找到了临安,不然岂不是要同这女人生活一辈子。 关奉节生兜兜的时候十分凶险,大出血不止。张霁从头到尾一直陪在她身边,任她撕咬哭骂,没有离开她一步,没有出过一声。 局势终于稳定时已是第三天,黑人老医生虚脱的拍拍张霁的肩膀:“兄弟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像男人的丈夫。” 张霁心力交瘁,一时没转过筋来,难道还有不是男人的丈夫?谁又是谁的丈夫? 然而不管他知不知道,兜兜的出生报告上“父亲”那一栏早已是他的名字。 小小孩是天生的碎钞机,关奉节少不经事,生完孩子没几天就回去打工挣钱,落下一身的月子病,几次晕倒在咖啡店里。老板不肯再用她,她自己更是一滴奶水也无,不得已只能又给张霁打电话。 张霁咬咬牙在学校附近租一套小公寓安置他们母子,自己则白天读书,晚上给小公司干活打工,累得脱了人形。 廖一狄又气又疼:“你说你这是跟谁较劲?你外公留下的难道不是你的?” “不是。” 廖一狄恨透了他这副木木的表情,丢下一大包奶粉尿布就走。 关奉节睡相很差,偏偏总要把孩子搂进怀里睡。有一回张霁竟看到孩子被她压得满脸青紫,哭都哭不出来。他吓得赶紧把孩子偷偷抱走,又捏又掐好一阵,那孩子才“哇”的哭出声来。 他心疼不已,抱在怀里唠唠叨叨好一阵哄。 却没看到关奉节浅浅张开的双眼,和嘴角那一丝诡秘的笑。 殊途同归,这样也好。 一岁半的兜兜开始说话,管关奉节叫Mama,管张霁叫Papa。 第一次张霁没有答应。 第二次张霁也没有答应。 第三次兜兜摔倒了,哭着喊:“爸爸,爸爸!” 张霁一把将小小的人捞起来,轻声责备道:“你笨不笨?磕到哪了?妈妈哪去了?” 那位妈妈正躲在卫生间里,耳朵贴到门上,细细聆听外面的一举一动。 等他们三人一道坐上回国的飞机时,空姐笑眯眯的对兜兜说:“小朋友,你想喝点什么?” 兜兜大声道:“我要喝橘子汁,爸爸喝白开水,妈妈喝咖啡,两份奶不加糖。” 四周众人都笑了。张霁摸摸他脑袋,又翻一页杂志。 关奉节长舒一口气,踏踏实实拉下眼罩进入梦乡。 一男一女带着小孩,在风气开化的西方尚且被误会,又何况回到国内。租房,入托,样样需要各种手续证明。关奉节读书成绩不好,到处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直说自己学历低,张霁只好又送她去读硕士。他自己则改了名字,前前后后忙着找工作,这一天终于收到一份像样的offer。 之所以说像样,是因为这家国企一上来就同意给他分一套房。面试他的郑总十分看重他这MIT毕业的高端留学生,千方百计要留下他。谁知就在搬家的前一天他又接到了郑总亲自打来的电话,那位粗眉大眼的老好先生支支吾吾大半个小时,他倒也听明白了。 原来中能内部派系斗争十分激烈,郑帅想留的人,别人却无论如何都容不得。郑帅气得当众掀桌子,直说这人我非要定了。 末了双方各退一步,人是留下,但是要先派去基层干几年,至于什么时候回总部……从长计议吧。 郑帅最后语重心长道:“小张啊,我说不来多么深刻的话,老话说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国内就是这么个环境,你去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了,我们集团总部有专门的干部选拔任用考试,你要是能抓住机会,用不了三五年就能回来。我就言尽于此了。” 张霁道谢万千,心中暗暗思量。 没有错,从头开始吧,从头去适应这个环境吧。 去河北工作没有什么,正好不用和关奉节日日相对,只是那件事怎么办? 他心念甫动便再也按捺不住,拦一辆车直奔T大。 初秋的校园美得宛如梦境,年轻的恋人们手挽着手,在斜斜的夕阳里踽踽漫步。 他学别人样子穿上最寻常的T恤和牛仔裤,戴着低低的棒球帽,看上去和任何一个T大学生没有分别。 他熟门熟路的来到6号宿舍楼下。看看时间,闪身躲到一棵银杏树后。 不多时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子出来了。她把书包放进车筐里,大约是自行车钥匙不大好使,半天没打开锁,便蹲下身来仔细研究。 一缕长发从她耳边滑落,遮住了她眉目。 张霁心痒难搔,恨不得冲上去替她别到耳后。 真笨啊,赵临安,这么多年了,还这么笨。 她骑车很快,技术又差,几次差点撞到人身上。对方男生怪叫一声,一看是个美貌的女孩儿大多笑笑就算了。不过要是女生就麻烦了,她都骑远了那女生还兀自喋喋不休。 张霁笑眯眯的上前一步:“同学,请你吃只冰激凌。” 那女生吓一跳,见是个帅哥又腾一下红了脸:“为,为什么?” 张霁笑道:“不为什么啊,夕阳这么美,你这么美,一只冰激凌算什么呢。祝你有个好心情!” 那女孩子犹豫片刻接了过来,打开尝一口,哗,好甜!抿嘴一笑便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临安在实验室时干活时向来心无旁骛,眼睛紧盯屏幕,十指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旁的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她但凡肯分一点心照照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就能发现某人就在窗外阳台上看着她。 她但凡肯分一点心听听别人都在说什么,就能听到某人那忍到忍无可忍的一声咳嗽。 而她一点心都不敢分。 她只是拼命为老板干活,希望拿到那份推荐信并放她走人,然后出国,然后找那个人。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等她累得头晕脑胀关机时,才发现实验室人早走光了,而外面正在下大雨。 怎么办,半夜两点半,回不回宿舍? 回,再不洗头要有馊味了,淋雨也得回去。 却发现实验室门口的课桌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一只小小的芝士蛋糕。一旁还有一把雨伞和一件雨衣。 她狼吞虎咽拿起就吃,一边打开门左右看看。 不管了,也许是对门那个十年毕不了业的老博士干的。追了都快俩月了还这么热情,真难为他了。只不过……糖衣吃掉,炮弹吐回去,追她哪有这么容易。 她披上雨衣飞快的冲下楼,一路风驰电掣骑回宿舍,自行车扔到一旁就蹬蹬蹬跑了上去。 直到那扇窗里微微亮起一点光张霁才敢放心把喷嚏打出声来。 真能吃啊,小猪一样两口就把蛋糕吃完了。 又跟野兔子一样跑得那么快,差点追不上。 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这样也好,劫道的坏人也一样追不上。 再等等,等我从河北回来,等那所谓的十年之期快点结束。 他随手掏出手机来,竟发现一片黑屏。 不好,他暗叫一声,难道被雨浇得进水了。 他打开后盖看了看,又换了一块随身带的电池,还好还好,只是没电了。 科技如此先进,好容易找到这个人,又怎么会任她再消失,或者放任自己在她眼前消失。 他输入一个id,用手机登陆了msn。 她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主动来找他说话:“hi,永远在线的大神,还不睡啊。” 他说:“你也没睡。” 她说:“你真是说到做到。” 他说:“我说过,我以后再也不会消失。” 第二十七章 看朱成碧 法律部龚部长一见高层们散会了就赶紧把守住会议室门口,预备等黄占魁出来给合同签字。没想到黄占魁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进了电梯,倒是紧跟在后的赵秘书不住的冲他使眼色。他会意的追上前去,赵秘书飞快的低声道:“正在发脾气,过会儿再来。” 龚部长摊摊手,只得去了,心中感叹这花朵似的小姑娘还是跟齐总般配,这一位一天到晚跟阎王似的,真是何苦来的。 谁曾想客户一阵一个电话的催,他逼不得已只能又去总裁办公室找。这下可好,魁总见不到人,连赵秘书都没影了,只有个办公室的小姑娘在门口守着。 龚部长悄悄问:“里面怎么了?” 贺琳琳吐吐舌头:“不知道,一开完会就把赵秘书叫进去骂,你听——这都快一个小时了。您有事吗?我们覃主任让我过来帮忙看着。” 龚部长急道:“签字啊。” 贺琳琳说:“您急也没用,您要是胆够大就闯进去试试,没准还给赵秘书解围了,我还等着她帮我改的报告呢。” 龚部长无奈道:“得,我没胆子,我跟你一起等吧。” 两人坐一起也不敢多说话,里面的声音倒像是越来越大了。 龚部长奇道:“我看赵秘书挺妥当的一个人,怎么惹魁总发这么大脾气?算了,我问你干什么,你也不知道。” 贺琳琳不屑道:“太小看我了,全中能上下谁能比我更八卦。据说是因为刚才会上魁总管齐总要钱,齐总不给,魁总就骂赵秘书——我就没见过比赵秘书更悲情的小三。” 龚部长骇道:“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年纪不大,好奇心极重,左右看看没人又忍不住问,“他是要黑石的投资?要多少?” “那我就不知道了,就听说刚才吵得很凶——赵秘书!” 原来他俩嚼舌根之际临安已经出来了。只见她仍旧一派云淡风轻,没事人一样跟二人笑笑:“龚部长进去吧,魁总等着呢。小贺你跟我来。” 贺琳琳一向不喜欢临安,这时却不由的佩服得肝脑涂地:“你可真厉害!我们覃主任批评过我一回,我给他哭了一下午,后来他就再也不敢说我了,下次魁总再骂你你也给他哭。” 临安一下就乐了:“那是因为你们覃主任疼你。给你的报告,我改的地方不多,你看哪不合适再改回去。” 贺琳琳怪叫连连,亲了临安一口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临安看着她背影心中一阵茫然。是福是祸,谁猜得到呢。 高层班子会上黄占魁突然管张霁要一千万美金,又不说干什么用,张霁自然不肯答应。黄占魁生气的要把财政大权收回来,张霁却说这事应当由董事会表决通过。张霁这段时间以来的成绩有目共睹,黑石巨额投资快速到位,复杂的涉外审批程序已基本完成,中能国际说话就能上市。相比黄占魁的不靠谱,张霁自然得到了大多数董事的拥护,投票结果竟然没有一个人支持黄占魁。 他气昏了头,大骂临安吃里爬外,不帮他说话什么的。临安等他骂够了才缓缓说道:“魁总说笑了,齐总是我的未婚夫,我跟他才是‘里’。至于不帮您说话……您不会不知道我没有表决权吧。” 黄占魁呆了一呆,欲待发作却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由头。碰巧有电话打进来,他只好按耐情绪接电话,听着听着眉峰倒是渐渐舒展开了——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一枝红杏出墙来啊。 他寻个借口把临安支出去,对着电话低低答道:“可以,你现在过来”。 不同于一般的工科女生,早年的小文青史让临安对文字工作保留了一定的亲近感,写起东西时总能心情愉悦一些,哪怕是枯燥无聊的八股文。 一稿甫定,她从头看了一遍,满意的伸个懒腰,这才发现虚掩的门口一人已不知站了多久,她险些叫出声来。 董主任,不,董矿长笑道:“见鬼了你。写什么呢这么高兴?” 临安暗悔失态,忙笑吟吟的起身给他让座倒茶:“真是稀客。正在写魁总的训话稿。” 董矿长将手里的大提包放到地上,点点头道:“真不简单哪。一年前还是你来找我汇报工作,一年后就得我来找你汇报了。” 临安恨道:“董叔叔您太不给我面子了,就不怕我担待不起么。” 董矿长哈哈大笑:“你这丫头——那我们先说正事。前一阵总部发文要求我们提交最近三年的合并财报,对外合同还有诉讼案例。你也知道我刚接手南涂没多长时间,高矿长以前留下档案不太齐全,我尽能力收集了一些,你看看够不够?” 临安看看他怀中半尺多厚的文件盒子,心里一声冷笑,南涂何等糊涂账,岂能这么轻易就给他混过去。她客客气气道:“没错那个文件我看到过,好像还有张清单是吧,照清单提交就是了,最后去办公室覃主任那里登记,我这里说够不够都作不得数的。” 董矿长说:“登记自然是找办公室,现在想让你这大文豪先把把关,看看文字方面有没有纰漏。” 临安暗暗犯难。这些材料是黑石要求中方提供的,对方虽是资深外企,但对国内企业运作规则倒也食髓知味,沟通函里反复强调一定要真实的第一手数据,否则随时保留解除合同的权利。 她也是在基层做过项目的,虽说所谓第一手数据连基层领导都未必清楚,这些提交上级的材料不过是胡诌,但下面的人胡诌是一回事,被总部的人篡改则是另一回事。她深知董矿长城府,什么文字纰漏不纰漏,根本就是想给自己设套。只要自己对这些报表经了手,以后有事没事她都得为数据的真实性担一部分责任,更何况作为总裁秘书有什么道理去为下属企业修改财报。虽然有张霁在黑石肯定不能真的解除合同,但她也不想因此落下口实去让张霁为难。 她微一沉吟之际,董矿长就有些不高兴了:“怎么,不方便吗?魁总布置的工作还没忙完?” 临安忙笑道:“那倒不是,您交代的事我哪里敢不方便。只是我怕我少不经事,拎不清自己分量,把您的财务报表越改越糊涂,这可不是误了大事么。” 董矿长笑道:“别跟我矫情啦。别人谦虚我还信,你的水平我还不知道?就这么定了,先放你这里,等会我过来拿。魁总在里边吧?” “在,可是——” “小赵啊,你可真是个猴精”,黄占魁不知什么时候从隔间出来,“你拿着我的钱,却给别人干活卖人情,正经工作做不完回头我还得给你发加班费,还真是哪头都不耽误。” 董矿长笑道:“是我的不好,临安你看魁总多疼你。算了不用你了,我自己再看看吧。” 临安没听明白他们什么意思,打个哈哈赔笑一番。 黄占魁冷笑道:“董矿长进来罢。小赵你在这里看着,不许走开,也不许进来打扰。” 临安百无聊赖,拿起桌上一份财报随手翻看。 黄占魁和董矿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吵起来一样。临安隐约听到一些关键字,心知再听下去可不妙,正巧张霁发来短信:“我在你办公室门口。” 她轻轻溜出去,张霁问:“顺道过来看看,怎么这时候了还不去吃饭?” 临安摇头道:“魁总在会客,我要把门,你自己去吧。” 张霁奇道:“会客为什么要把门?会客室没有锁吗?” 临安道:“别问了赶紧走,晚上回家再说。别过来了啊,我这里有零食饿不着。” 她怕张霁纠缠追问,只得又退回办公室,谁知董矿长却黑着一张脸从隔间里出来了。 他抱起那叠文件,冲临安点点头,重重的摔上门又扬长而去。 黄占魁叫道:“临安你过来”,过一阵又说,“临安你坐下。” 他盯着临安看了很久,久到简直都要产生幻觉了:“对不起,刚才不应该拿你出火。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 临安淡淡道:“肯定不是因为我的工作能力。” 黄占魁点点头:“不错,你工作经验比较欠缺,待人接物相当幼稚,虽然还算聪敏好学,说实话这些实在不足以胜任你的工作。” 临安说:“嗯。” “但我还是把你招来做秘书。你也知道我和张齐不对付,我却把你当我的心腹,你说这是为什么?” 临安说:“不知道。” 黄占魁笑道:“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老糊涂了——”他突然“腾”的站起来,一把薅过临安的头发,恶狠狠的捏紧她下巴并扯到自己眼皮底下:“说!你刚才听到多少?” 剧痛激得临安一瞬间泪盈于睫。她瞪大了眼硬是不让眼泪流下来,并一字一句道:“我刚才一直在门外等着,半个字都没听到。” 黄占魁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甚至还在她头发上揉了揉:“不管你到底听到没有,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希望别人问起来你也能这么说,别人是谁你知道吧?” 临安点点头,双眼“啪啪”两声各自坠落一滴眼泪。 黄占魁慢慢躺进宽大的椅背里:“但我知道你听到了,因为我想让你听到。我一个人太累,得找个人跟我一起承担,你明不明白?” 临安还是点点头。 “你明白个屁!三十年前你不明白的事,现在就能明白?” 临安只道他心魔渐盛,已难以自控,一手极缓极缓的探进衣兜里踅摸手机。 黄占魁双目微闭:“老高的事并非我本意。老董这个人秉虎狼之性,得寸进尺,拿了老高的钱还想抢他的矿长。我本来也就是敷衍敷衍他,谁知道老高竟然不知从哪知道了这回事。他自己带着手下那帮瘪三把南涂几乎掏空吃净了,不过只分给我小小一杯羹,就敢写什么举报信——我本来过完年就能退休了,你说他是不是找死?” 临安木着一张脸默不作声,手下暗暗用劲,就是不知成功了没有。 黄占魁原本两根手指一直在轻轻叩打座椅扶手,陡然间却伸长手臂,眼都没有睁就挑开临安胳膊。手机顿时被甩出去老远,又摔作好几瓣。 他淡然道:“我早豁出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敢玩花样,我保证让你的齐总和这位高矿长一个下场……”他蓦地瞪大眼,森然笑起来:“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死的?据说老高很扛折腾,敲碎了五只温度计灌的水银,肠子都一截一截的拉完了还没死。” 他见临安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禁深觉扫兴:“嘿,好闺女,好胆识!” 他有些烦躁的拉开抽屉,翻出半支雪茄,一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又恨恨的扔到一边。 “嚓!”临安凑上前去,轻轻为他点着。 酸而浓烈的味道顷刻间弥漫开来。 似浓似淡的烟雾之后缭缭绕绕了一张脸……那是…… 他登时骇然大叫:“你是谁?你是谁?” 临安嘻嘻笑道:“是我啊。” 黄占魁浑身剧烈的颤抖,一把抓住临安的手腕,将她面孔拽到眼前细细端详。 她到底长什么样来着? 不可能的,她早死了。 临安拼尽全力撑出那副妩媚笑容,她知道这有多重要,只要她能撑过去她就赢了,否则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时间是那样无边的漫长,黄占魁松开她,自己却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临安轻轻蹲到他面前:“魁总,是我啊,我是临安。” 黄占魁如梦初醒一般看着她,机械的点点头:“没错,没错,你当然是临安。扶我起来。” 雪茄熄灭了,黄占魁终于恢复本来面目,他甚至不大记得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 他说:“屋子里空气不好,开开窗”,又说,“替我沏一杯酽茶”。 临安依言做完,又定定的站回他面前。 他不觉笑了:“果然有两下子,这么轻易就窥破了我藏了几十年的心事,黄某像你这么大时可比你差远了——不过现在,你还是我的秘书,我还是你的老板。我保证不动你的齐总,但你也要保证听话,好不好?” 临安点点头。 “老董那个人你以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下一次我未必能帮你解围,进了他的圈套你哭都来不及。”他弯腰拎起那只提包:“我给你个地址,你帮我把它送去。” “咣——铛!” 他话音既落,办公室的大门被连根撞掉了。 滚滚烟尘中夹杂着某种机器的轰鸣声,以及某人焦急的呼喊:“临安!临安!” 像是在夜半荒郊迷路的孩子听到妈妈的声音,临安急急大叫:“张霁,我在这里!” 黄占魁对着外面笑道:“什么意思?我的办公室要被强拆了?” 急急赶来的几个保安七嘴八舌的忙忙解释:“齐总非让开门,您的办公室我们不敢随便开,他就不知道从哪找来这么个机器,愣把您大门都拆了。” 黄占魁哈哈大笑,对围观人群摆摆手:“都散了吧,没什么——赵秘书,你别忘了这只包就行。” 可办公楼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只能是越聚越多。张霁什么都不管不顾,临安被拉着一路小跑进他办公室。 张霁捧起她的脑袋:“让我看看,受伤了吗?” 临安摇摇头:“没有。他今天情绪有些失常,他……” 她脑中蓦然闪现“一截一截的肠子”这个画面……不,这事不能让张霁知道,黄占魁神志已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不能让张霁做这最后一根稻草。 “他到底怎么你了?我刚接到你电话就听到手机摔到地上的声音,再拨就是关机,保安死活不给我开门,你都快把我的魂吓没了。” 她斟酌权衡一番,说道:“早上散会以后他就开始发脾气。后来董矿长又来过,他俩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魁总很生气,拿我撒气罢了。” “怎么撒气的?” “摔我手机。” 张霁并不相信她,简直恨不得扒光了验明正身才好,苦于在办公室里只能四处摸索查探一阵,倒也没有明显外伤。 他脸色十分阴沉:“老婆,这事不能再由着你,你最好立刻辞职。早上开会的时候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给他,一开始已经说好了专款专用,现在竟然开口就要一千万——董矿长因为什么跟他吵?” 临安平静的说:“没听清。我不辞职,才来了没几天就折腾成这样,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也太落魄了。” 张霁急道:“那你还想怎样?等他对你动手?不辞职也行,我把你要过来你做我秘书。” 临安诡秘的一笑:“不,他再不敢对我动手了……我大概知道了他一个秘密。” 张霁把她抱进怀里,在屁股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别卖关子,快说。” “他今天精神特别不正常,一直在说三十年前如何如何。看那样子,似乎三十年前有个什么人,不知出了什么事,反正成了他的心病,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因此梦魇一样。而那个人,似乎和我长得很像……” “这还了得?你岂不是更危险了?” “不不”,临安一边凝神思索道,“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他看我的眼神……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倒像是极其深爱那个人……” 张霁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的意思是你特愿意呆在一个极其深爱你的精神病人身边是吧。” 临安摸着他下巴上微涩的胡髭,噗嗤一下就乐了:“没错,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就是个精神病——唔……” 张霁愤怒的吻住她,良久良久才肯松开:“是啊,青天白日我把人家的门拆了,可不是够神经的”,他看牢她,停一停又说,“临安,我可以不逼你做决定,但是我怕我不能每次都及时出现。要是有个万一,你说说我怎么办?” 临安起身安慰道:“放心吧我能保护自己。我其实很少冒险,我对黄占魁很有信心,你也要对我有信心。我得走了,他还差我去办些事。” “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 临安拉下脸来:“不如这样,以后我的事都交给你,你来做我的秘书。” 张霁笑道:“我还真乐意。” 提包分量不轻,临安怕张霁起疑,只故作轻松的单手拎着,一直拎到车里才扔到副驾上,冲张霁挥挥手便走了。 那只提包就在身边,她心中有数,并不打来看。 没错,黄占魁和董矿长争执时她什么都听到了。 下午她翻看南涂财报的时候还有些糊涂。南涂煤矿是要作为上市资产的,财报里的利润就算胡诌也应该是越诌越多,断没有自称连年亏损的道理。何况她在南涂呆了大半年,南涂的经济效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账上就连现金都时常趴着好几个亿,何来亏损一说。 听他们争吵才渐渐明白过来。这老煤矿历史包袱太过沉重,前些年煤价一直处在高位,勉强能维持庞大的内耗开销,谁知金融危机一到煤价骤降,立刻出现大幅的亏损,这一两年过得早已是捉襟见肘。高矿长担心乌纱不保,拿出大笔钱来打点黄占魁,又让当时财务处的董主任做了整整一套假账提交给总部,或者拿出来给临安这样的外人看。 接下来的事黄占魁也亲口对她说了。董主任不甘心久居人下,处处算计高矿长,又跟黄占魁要南涂的矿长做。黄占魁开始并没有当回事,谁知道高矿长却先沉不住气了,自己先写了一封举报信,还夹带进提交总部的议案里想吓唬吓唬黄占魁他们。 其实高矿长为人鲁莽,不拘小节,更兼他自己也拿了不少,黄占魁谅他也没胆子真的去举报。然而恰逢此时南涂却发生了矿难事故,高矿长被刑事拘留,有人告诉黄占魁高矿长为了立功争取宽大处理,正在说一些不该说的事。这下黄占魁才真急了。 于是,黄董二人合谋将高矿长杀害。 想到这里,临安心中直如明镜一般敞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她不知道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但她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让更多人知道,尤其是风口浪尖上的张霁。他在董事会上获得全票,他如日中天,多少人都在看着他,他的一言一行都能迅速传遍整个集团,传进黄董诸人的耳中。他们敢杀一个就敢杀第二个,她不能冒这个险,这件事她要自己来处理。 可到底应该怎样处理?她完全没想法。她觉得自己知道的已经太多,随时可能被灭口。难道直接去公安局检察院举报吗,又有什么证据? 她看了看身旁的手提袋。 不,不够。 要么沉默,要么务必一击致命。 这一路沿着八达岭高速越开越远。城乡结合部各色小贩熙熙攘攘,路面坑洼不平。她来来回回找不到路,不停下车打听,费尽老鼻子力气才开到燕山脚下一座独栋的大房子前。 是这里没错,房前屋后密密的扎着修竹千余竿。 房子看着年代不轻,里面装修得古香古色,还没有完工,客厅一角堆着大堆水泥木料,但像是很久没人没动过了,一层厚厚的灰土覆在上面。 没有一丝人气,空房子。 天渐渐黑了,临安微微有些忐忑,东绕西绕时把所到之处的灯都统统打开。 二楼主卧颇有情调,看上去倒像那时候在沉船里见过的古代小姐的闺房。只是那铜镜框里镶的却是水银玻璃镜子,铮铮照出自己一张白惨惨的脸…… 临安不敢耽搁,轻轻拉开碧纱橱?—— 一模一样的手提袋,里面已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 红色的小车在林荫道里十分显眼,虽然没有路灯,也能清楚看到去得远了。 张霁目送她彻底消失后才缓缓打开车门,手里还在下意识的把玩一缕头发。 百般掩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随手摸了摸她头发竟然就掉了这么多,发根处乌黑健壮,显然是被人生生拽下来的。走在他身边都紧张兮兮的拎着提包不撒手,平时从来都是他负责拎包的。 姓黄的到底干了什么? 她不肯说,他就不拆穿,隔着两百米一路远远的跟到这个鬼地方。 房子很旧,门锁防盗系统倒是足够先进。不过他是什么人,他是张大中的儿子,门里出身自会三分,不一会儿那锁就“吧嗒”一声自己弹开了。 他像是闻得到临安的气味,借着手机屏幕的一点亮光径直来到二楼。 手提袋是最寻常的样子,他垫着袖子轻轻拉开,不出所料,簇新的红色钞票,一沓又一沓。 粗粗估算一下,小小陋室竟然藏着两千多万。 他将提包恢复原样,又去其他各处查看。 没有了,就是个空房子,除了钱多什么古怪都没有。 正要离去之际却突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 这房子虽然没人住,但也不觉得很脏,独独客厅里那堆水泥木料上却覆着厚厚一层灰土。 他怕留下脚印不敢靠得太紧,隔了老远弯下腰细细查看。 水泥袋上的字迹依稀可辨,规规矩矩印着宋体的“普通硅酸盐水泥500号”。 他头皮一阵发麻,现代的水泥标准早改成了ISO体系,这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水泥。 他不愿破坏现场,绕着转了几圈,终于又有了一点新发现,废料下缝隙里那一星亮闪闪的是什么? 他回车里取出一只长把大钳子,小心翼翼将那物夹了出来。 竟是一根项链! 他跟胡微住过几年,见过不少世面,看得出这链子身价不菲。 链子上挂着一枚心形的小小坠子,摁开机括,里面更欠着一张小照片。 手机没电了。他凝神想了想刚才碰过哪些地方,痕迹是否已清除,便匆匆回到车里。 他尚未来得及发动,就见不远处又驶来一辆车,他暗叫不好,这分明是黄占魁的车。 幸亏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他又停在林子里,黄占魁并没有发现什么,照直进了房里。 不多时他出来了,手里多了几只提包。 直到他离开很久以后张霁才松一口气,暗道此行不易。 他想起来那枚坠子。 车灯下打开一看,登时如遭雷击。 照片虽小,拍得却很清楚。 身着藕粉色纱裙的少女临水站在岸边,堪堪对着镜头巧笑嫣然。身后的背景……隐约看得出是西湖上的断桥。 正是小时候的临安。 他到家时临安已做好晚饭:“怎么这么迟?” 张霁说:“加班——你下午去哪了?没事吧?” 临安说:“没事,就去了一趟银行。” 张霁不再说话,一口一口默默吃饭。 并非不爱,但为了圆一个谎却势必要说更多的谎,日子只能过得假话越来越多,到最后连为什么说第一个谎都忘记了。 从前的她一撒谎必然脸红,如今却早已看不出一丝破绽,要不是一直跟着恐怕早就当真了。 来日方长,谁都有苦衷,真不知将来还有多少秘密要对彼此保留。 他心中越发黯淡起来。 临安小心问:“不好吃是吗?对不起我第一做烟笋,火候没掌握好。” 她的瞳仁清亮见底,一派坦荡;嘴巴却微微嘟起,十足受气模样。 张霁突然很着恼。 你竟然还敢发脾气。 他丢开碗筷,抱起她一把扔到沙发上。 风驰电掣的速度让他重生驾驭和控制的力量。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章法技巧,像个初试牛刀的赛车手,一味的只是快和冲。 临安先是喊痛,后来也不知自己在喊什么。她隐隐知道张霁为什么发狂,她全身心都在和他一同体会。如果两个人不得以而心生隔阂,那么至少还有这一种方式是可以完全无障碍的沟通的。在这个甜腻的世界里他们再无顾忌和保留,再也不需要那些善意的谎言,他们完全知道彼此,完全体谅彼此,完全感受彼此,直到最后再也分不出彼此…… 临安长长舒一口气,心中柔情大炽,抱着张霁吻了又吻:“嗳。” “什么?” “这个家哪都好,就是这个皮沙发,太不舒服了。” 张霁惊道:“不是吧老婆,我刚想说这句就被你给抢了,还说得一字不差。” 临安顿时笑得肚皮一起一伏,把张霁痒得又要发飙。 临安恨恨的推他:“出来,不然你洗碗。” 张霁说:“行我洗,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撒谎。” 临安安静的看着他:“行。” 张霁却问:“你小时候去过杭州吗?” 第二十八章 有缘皆孽 “杭州?我懂事以后肯定没有去过,但我爸以前跟我说过,我的名字是我妈在杭州的时候给我取的,我谨慎怀疑他们就是那个时候有了我……你说我算去没去过?” 张霁哭笑不得,心里却在盘算在另一件事。 不会看错的,确实是初中时候的临安,身后也必是西湖无疑……难道临安还有个孪生的姐妹? “那你小时候是不是有一条粉色纱裙子?” “何止一条,我爸就爱给我买那些奇奇怪怪像洋娃娃一样的裙子,我家现在还有好多——你问这些干什么?” “昨天路过一家影楼,橱窗里的样片特别像你小时候,随口问问。” “坏事了,你提醒我了”,临安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十一我要回家一趟,家里的房子要拆了,我得回去收拾东西。”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我刚好要出差,等我回来陪你一起回家不行吗?” “开发商一早就把补偿款都给我了,我没理由再拖。” “破家值万贯,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怎么收拾得完?” 临安黯然摇摇头:“爸爸不在了,我也再没别的亲戚,看看有什么稀罕的打包寄回这里,其他就不要了。” 张霁想了想:“这样吧,我家的房子现在还是空着的,等我打个电话,让他们先都搬我家去。” 赵建华去世后临安十分排斥回家,睹物伤人,实在不敢面对。此时不得已重归故土,心中压抑沉重,一路落落寡欢。 电子厂早已被卖给私人老板,工厂大门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五光十色的按摩城。临安厌恶不已,让出租车司机挑头奔职工宿舍区的小门。 没想到这里也是堵个水泄不通,一群人人吵吵嚷嚷不知在争执什么,一瞥之下似乎还看到几张熟面孔。她不想多事,戴上大墨镜付钱下车,打算悄悄溜回家。 穿着大红秧歌服的大妈正吵得酣畅淋漓,口唾横飞,抬眼却瞅见一名打扮时髦的小姐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拨开人群,她登时起疑,这谁啊,怎么好像这么眼熟? 也亏得她记性非凡,灵光乍现处大喊一声:“赵临安!你回来了!” 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齐齐看向临安,临安只好站住脚又摘下眼镜:“啊,齐老师好。” 原来这位老而弥坚老当益壮老骥伏枥的老大妈正是当年被临安整惨了的幼儿园园长,严敏行的妈妈,齐淑英。 她自打帮着妹子家做内衣生意后也算消停了一段时间。谁知没过多久竟发现她妹夫早已在外面找了小的,还生了个男孩子。她妹子一直没有生育,怎么寻死觅活都不管用,最后还是离了婚。这位前妹夫把房子生意统统卖了,和新媳妇儿子一起卷铺盖回了南通老家。 这下可好,她一家子原本都住在妹夫的房子里,人家离了婚她只能灰溜溜的又搬回了旧家,和公公严文怀重新挤在一个屋檐下。她老公也不能再给妹夫当司机,算是彻底失业了,一家几口就靠严文怀的退休工资勉强度日。她气得生了一场大病,而严敏行早已离家去外地上学,她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只能一天到晚跟老公吵,吵完又要被严文怀打,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毫无盼头。 一直到后来严文怀过世了她才松一口气。电子厂卖掉的时候一次性补偿给他们几万块,还给他们补缴了社保,两口子每月能从银行领几百块回来,严敏行工作后也不断往家里寄钱,她这才算熬出了头。每天早起到早市上买一把小白菜,再去社区“夕阳红”秧歌队扭上几扭,然后就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对牢老伴开始细数生平恨事——其中最最恨的就是临安那一桩。 其实左右算算,离那时怎么都过去二十五六年了,但她却从来没能咽得下这口气,每每说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认为自己一切人生悲剧的根源都是那个死丫头。她老公被她骂了一辈子,早已练得百毒不侵,随她怎么张牙舞爪都没一点反应。她恨恨的啐他一口,出门找人说闲话去了。 没想到小区门口围着好大一群人,有几人正在往布告栏里贴告示,凑上去一看,乖乖,老房子竟然要拆了!她一下子来了劲,和围观的邻居们一起薅住那几人,厉声质问凭什么拆我们房子!打算补给我们多少钱! 临安随赵建华离开电子厂已经很多年,小区里又不断搬进新住户,是以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只是一片鸡飞狗跳中突然出来这么个时髦漂亮又斯斯文文的姑娘,人人都忍不住看了又看,连贴告示的几个人都呆住了。 临安不禁窘迫,讪讪的笑道:“那,我先回家了。” “站住!”齐淑英喝住她,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突然心念一转,笑眯眯的拉住她的手:“临安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了。你爸没回来吗?你现在在哪上班呢?一个月多少钱?” 临安思维远不及她跳跃,下意识的反问道:“啊?” 就见人群被外又挤过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边大声抱怨:“妈,你这问的都是什么呀。” 齐淑英惊喜道:“敏行你回来了!正好他们要拆咱们家房子,你回来妈就不怕了,你问问他们凭什么拆,有公文没有!” 于是人们的注意力重又回到拆迁上,同那几个贴告示的拉扯不休,齐淑英却悄悄把严敏行拽出来:“悄点,等人们都散了咱们再去找他们,不给我三百万我能让他们拆房子?哼!” 严敏行无奈道:“妈,政府旧城改造没什么不对的,人家给的补偿也不少,足够买新房了。” 齐淑英顿时恨铁不成钢起来:“你这笨孩子怎么就是不开窍!都买了房哪还有钱给你娶媳妇,我跟你爸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敏行不耐烦极了:“说多少遍了,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齐淑英恨道:“不管?你都三十了都娶不上个媳妇,还不是因为没房子?我看你趁早回家来,我们好歹多弄套房出来,这事也就有着落了。” 严敏行脱口道:“你们瞎折腾什么,我有喜欢的人。” 齐淑英喜道:“真的?谁啊?” 严敏行却红了脸不说话了。 齐淑英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当妈的还不知道自己儿子。不就是赵临安吗,你从小不就喜欢她——哎她人呢?她小时候是捣蛋了些,不过现在看穿戴打扮应该也挣不少钱吧,她家房子拆了估计能换个更大的,你要是娶了她咱们家房子就更多了……” “妈”,严敏行打断她,认真说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个事的,我准备结婚了。我女朋友姓关,叫关奉节,这是她的照片。” 齐淑英呆了一呆,拿着照片翻过来倒过去的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也不领回来给看看。长得倒也还行……什么单位啊?挣多少钱?家里干什么的?有房没有?” 严敏行疲惫极了,可对自己的母亲又能怎样。他随口敷衍道:“是我同事,最近忙顾不上回来,家里挺普通……” 门铃响的时候临安正戴着大帽穿着大褂大扫除,她一见是严敏行也就不客气了:“你去坐我那屋吧,刚收拾干净。” 严敏行说:“我又不是客人,拖把给我。” 他不由分说夺了过去,一把一把擦得又认真又卖力。 临安端给他一杯水:“喏。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晌没听到答复。 她奇怪的看他一眼,却毫无准备的碰上他炽烈而赤_裸的目光。 她吓一跳,赶紧把头别开,脸上渐渐烧了起来。 严敏行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喊她:“临安,临安……” 临安强自镇定,笑道:“干嘛这是,我又没死。” 严敏行说:“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临安说:“怎么总问这个——二十五年?二十六年?天哪时间过得真快。” 严敏行似乎万般不舍:“是啊,我这大半辈子只认真做了一件事——”他终究没有再说出来,有什么用呢,“不过现在到头了,临安,我要结婚了。” 临安惊喜道:“真的?曲靖吗?啊不对……” 严敏行也顿时窘迫起来:“是,是奉节……” 临安点点头:“那也是很好的,祝贺你敏行。什么时候办事?我估计关小姐不会乐意见到我,我提前送一份大礼好了。” “下下个月领证。奉节正在计划辞职,我们打算带着兜兜旅行结婚,然后一起回加拿大生活。” “啊……”临安不禁惆怅起来,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那曲靖呢?你告诉她了吗?” 严敏行脸颊微红:“还没有……我对不起她……她应该也不想见我,所以我想转托你帮我告诉她,她值得一个更好的男人,我,我对不起她……” 临安摇摇头:“感情的事有什么对不起的,她想不开是她自己轴。没事你放心,交给我了。” 严敏行感激道:“谢谢你临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临安笑道:“这话出了门我可不认,回头给你老婆听见我又得死一百回。” 严敏行正色道:“不,不管在哪里你都是最好的,最最好的。” 临安微微一笑,不再争辩。 严敏行咬咬牙,终于豁了出去,大着胆子说:“临安……我能抱你一下吗?就一下,就抱肩膀。” 临安心中一酸,主动上前与他紧紧拥抱。 严敏行低低俯下身,脸埋进她长发里,将那味道深深吸进自己肺里,刻进自己心里,溶进自己骨髓里。 他只张嘴,不出声,默默的说:“我爱你。” 赵家父女生性简洁,家里除了书多别的也没什么累赘可收拾。张霁不知从哪找来几个人,不等临安吩咐就都分门别类装进纸箱子里,打包,贴标签。她看这边没什么事干就回到自己房间。 这么多年没住了,屋子里还是自己特有的味道。小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少女时代的用过的课本,铅笔盒,读过的小说,咦,还有一盒没用完的创可贴?啊想起来了,那一次运动会擦伤了张霁给她的。她心中泛过一片柔情,随手将创可贴放进包里。 衣柜里的衣服都码得四四方方,不不,这些东西不能让外人碰。她拎来一个纸箱,一件件衣服打开看看才又叠起来放进去。 赵建华竟然给她买过这么多裙子。小时候也不是不任性的,不喜欢的衣服绝对不穿,有些新新的甚至连吊牌都没摘,价签上的数字在那个年代应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吧。 她渐渐湿了眼眶。 这条藕粉纱裙应该就是张霁那天问过的,她挑出来放到一旁。 工人敲敲门进来问:“赵小姐,这里有一本日记,你看放到哪一箱比较好?” 日记? 她惊叫一声飞奔出去。 爸爸去世那段时间过得神经兮兮,留给自己的日记都忘了拿走。一直说要回来拿,一直没时间,好不容易回来竟然又忘得一干二净。 乳白色的暗纹羊皮封面已微微泛黄,但本子四角都直楞崭新,简直不能相信爸爸垂危时都将它带在身旁。 扉页一角几枚簪花小楷,写的是“琳琅琐记”。 临安第一次见到生母笔迹,不禁轻轻抚了上去,“妈妈……” 再翻到第二页时却是一张便签纸条,抬头写着“临安我儿”。 临安心中怦怦直跳,一字一句读下去: “我的宝贝,你见到这本日记时想必爸爸已离开了你。你不要难过,我们无论在哪都是顶顶爱你的。不知道你现在多大了,长什么模样,你有孩子了吗?我很抱歉,我甚至不能看你一眼,不能喂你吃一口奶,不能亲你一下,不能陪你一同长大,不能看着你结婚生子,但你要相信我是那样爱你,为着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这本日记里记着我这些年的故事,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那些事。你不要着急,一天看一篇,我相信到最后你是可以理解我的。母遗。19**年*月*日” 临安读了一遍又一遍,早已泣不成声。 署名后的日期正是她的生日。 想必琳琅分娩当日遭遇难产,自知大限将至,因而在产房写下这张字条,嘱咐赵建华要在百年之后才能将日记传给临安。她却没料到赵建华也不是个长寿的,是以这日记早早就到了临安手里。 临安本打算一个人安安静静再在这老房子里最后住几天,谁知天意难测,顾文定一个电话打来:“在哪呢?……回来吧,你爷爷……” 她悲愤莫名,星夜兼程,终于赶上见最后一面。 顾文定和张霁都在,一见她进来便齐齐起身让路。 赵旭东没有糊涂,还在等她。 可是她却站在当地,怎么都动不了了。 赵旭东费力的说:“都出去,我跟她说几句。” 小四把临安摁到椅子上,招呼顾张二人一道离开。 赵旭东颤巍巍的手想摸摸她的发梢,却在半道上没了力气,“吧嗒”一下掉了下来。临安把它抓起来捂到自己眼睛上,不让赵旭东看见自己的眼泪。 “小顾,小张,都不错。小顾更大度一些,小张更上进一些,不管跟了哪个我都放心。” “后事不要铺张。这个院子你要是不想要,就还给国家。” “就剩你啦……” 临安浑身筛糠一样,哽得几乎背过气去。 “我从前对不住你,还有你妈……现在你也成人了,我没什么能留给你,小四是个可靠孩子,你有什么事都能找他。” 临安拼命的点头,泣不成声:“知,知道了,知道了……” “出去吧,不用再进来。” 谁知临安却死死拉住床沿,不肯动一下。 赵旭东摁了铃,闭上眼不再看她。 小四进来,生生把她架起来:“走吧,走吧,他不想让你看见。” 他们几人一直等在院子里。 仲秋夜的天空又深又蓝,月亮圆且明亮,桂花香气益发逼人。 张霁给临安披上一件外套,却被她挣掉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大夫出来平静的对他们说:“凌晨三点四十六分。” 临安转身投进张霁怀里,简直快要窒息。 顾文定则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临安幽幽说道:“你我上辈子一定都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所以这辈子才会都全家死光光。” “胡说八道!”张霁叱道,“每个人迟早都会死,每个人迟早都会全家死光光,难道人人都十恶不赦?何况你还有我,我还有你,怎么就死光了。” 他们到家时天已完全亮了。张霁拉上遮光窗帘,硬要抱着临安一起睡觉。临安似睡非睡,噩梦不断,流泪不止,翻来覆去的折腾。张霁心疼极了,又拍又哄,甚至唱起了儿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间临安“腾”一下坐起身来,推推张霁说:“不如咱俩去收养个孩子吧,否则死的时候都没人送。” 张霁把她拽回怀里:“睡觉。再胡思乱想我打死你。” 后来临安果真睡着了,张霁却睁着眼一直看着她,看一看吻一吻,再摸一摸,五内里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把心都剖出来给了她。 不,怎么看她面相都不是个福薄的,子孙运明明极旺。 那么就一个选择了,百尺竿头,同志仍需努力。 他悄悄探进她睡衣里,一点一点把她弄醒,再一点一点弄晕。 下午带她去医院复诊。 这间私人诊所专为女性服务,位置稍嫌偏僻,定不会碰上闲杂人等。器械既先进又卫生,主治医生是一位亲切的中年女士,临安觉得十分放松。 过了一阵护士小姐笑眯眯的把报告递进来,医生仔细看了看,笑道:“恢复得不错,异位内膜正在逐步减少。看来真是一问价钱一文货,进口药就是不一样。” 张霁听罢与临安相视一笑。 护士小姐说:“赵小姐麻烦您跟我来,建档需要登记您一些资料。” 临安随她去了,张霁这才轻声问:“华医生,我是她先生,您跟我说个实话吧。” 华医生果然收敛了笑容:“哎,不容乐观。原来的是少了一些,可不知怎么又新增了不少……你可以做做她的工作,现在收养孩子也很常见。” 张霁摇摇头,片刻又问:“那些药还用接着吃吗?” “我正想说,别再吃了,对您太太没什么效果,再有副作用就麻烦了。” 等电梯的时候临安情绪明显十分高涨,掰着手指头盘算晚上去哪家馆子吃饭。张霁微笑着揽着她,一边给她理了理额发。 “叮”,电梯门打开了,里面一个女孩子正在摁手机。临安惊喜道:“曲靖?你怎么也来了?” 曲靖愕然抬头,一见是他俩不知怎么竟红了脸,扭扭捏捏打个招呼:“临安……张霁……” 临安顿时想起一桩心事,对张霁笑道:“我有些事要跟曲靖聊聊,要不你先自己回家?晚饭么,我一定多剩些饭菜给你打包带回去。” 谁知张霁摇摇头:“这附近太偏,你们两个女孩子我不放心。你们聊你们的,聊完给我打电话我来接。”说罢冲曲靖点头笑笑便自己走了。 曲靖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无尽艳羡来:“赵临安,你太幸福了!” 临安看着手里的报告,微笑不语。 她隔三差五撒个小谎就偷偷溜出去,北京各家不孕不育医院早都跑遍了。家家都说她病情越来越重,怎么独独这位医生如此乐观? 她不愿扫了张霁的兴,是以全程倾力配合,从化验检查到表情动作。 其实她被检查得早都快吐了。 这些私事不足为外人道,尤其不想告诉曲靖。多一人为她痛苦罢了,还能怎样。诚如曲靖所言,张霁对她难道还不够好?她难道还不够幸福? 她悄悄问曲靖:“我看你气色比上一次好多了啊,来查什么?哪不舒服?” 曲靖脸蛋却越发通红起来,眼神躲躲闪闪:“我……要不你先在外面等等我,呆会咱俩找个地方细说,你刚才不也说有事要找我吗。” 临安挑挑拣拣,非要找间茶餐厅才肯进去,一坐下就对服务员说:“给我一杯开水,这位小姐一杯红糖姜茶。” 曲靖却急急摆手:“不不,我现在不能喝这个,我也要开水。” 临安以为她转了性,笑道:“你也不吃糖了?刚长圆润一点就想着减肥,审美太畸形了。” 曲靖讪笑一下,问:“你想找我说什么?” 临安在心里默默组织语言,可这种事无论怎么劝慰都显得那样虚伪,于是她坦然看着曲靖,直接说道:“首先我要说的是咱俩从小一起长大,又同一天生日,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其次我想劝你,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们常想那一二就好,不要太跟自己过不去。最后”,她停了停,缓缓说道,“下下个月敏行要和关奉节结婚了,婚后去加拿大定居。” “当啷!——啪擦!” 水杯掉在地上,水渍与玻璃渣齐齐四溅开来。 临安忙对服务生说:“对不起,等下我们来付,麻烦换张桌子。” 曲靖像个傀儡一样被临安牵来牵去,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临安叹一口气,坐到她身边抱住她:“你哭吧,总得发泄出来。” 谁知曲靖却一言不发的打开手袋,拿出一份报告递给临安。 临安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这,这,什么时候的事?天哪,难道是?……” 曲靖微笑道:“没错,是敏行的孩子。上次在国贸你让他送我回家,我抱着他哭了很久,我说我不想一辈子做个老处女。后来……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我们就那样了,然后就有了这个孩子。” 她一脸梦幻般的慈爱,轻抚小腹,继续轻轻说道:“临安,我一点不恨敏行,他给了我世上最好的……” 她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脸上一阵阵的红晕:“有这个孩子就足够了,我可以自己把他养大。” “胡扯!”临安生气道,“敏行肯定不知道吧,你有什么权利偷偷生下别人的孩子?若干年后孩子长大了,你让敏行什么感受?关奉节什么感受?孩子自己又什么感受?” 曲靖慢悠悠的说:“是啊,我是个自私的女人,但是他们谁又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这辈子估计都没法再同男人做_爱,我只有这个孩子,我为什么还要顾忌他们?” 临安被她驳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说:“总之你应该告诉敏行,他们还没有结婚,或许他会因此跟你结婚。” 曲靖冷笑一声:“赵临安,你这口气真够居高临下的,我再没人要也不需要这样的怜悯。你明知道不管是我还是关奉节都是可怜虫罢了,严敏行从小爱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临安不觉动了真气,正打算与她好好理论一番,曲靖却制止了她:“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他们爱去哪就去吧,反正严敏行爱的是你,旁人谁嫁给他谁倒霉。你要是胆敢把这事告诉他们,”她转过身来看着临安,“我保证让你们谁都再也找不到我。” 临安呆呆的,再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曲靖扑哧一乐:“别发愣了,都什么年代了,这算什么事。对了,你文采那么好,帮我想想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临安脱口道:“甭想了,现成的,叫不悔就挺好。” 曲靖大笑起来:“严不悔,不对,曲不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浑身哆嗦,笑得泪流满面。 张霁来的时候只看到临安一人:“曲靖呢?” 临安板着脸冷冷的说:“自己走了,拦都拦不住。” 张霁不知她因何着恼,嬉皮笑脸凑上来:“老婆为啥不高兴?簋街开了个新馆子,我们去吃麻小吧。” “不想吃,回家。” 张霁摇着她的袖子:“可是我想吃……” 临安恨恨的一把甩开他,又一拳一拳拼命擂他:“男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霁小声道:“这时候骂我不是好东西,在我身下哼哼唧唧的时候怎么不骂?还把我缠那么紧……唉哟!” 临安被他这么一闹,方才的郁闷也不知抛哪去了,拎着他耳朵说:“前方右转,簋街伺候。” 张霁大喝一声:“得令!” 十月的北京夜市依然红火非凡,簋街处处红灯高悬,车头攒动,挤挤挨挨,一步一刹车,根本走不动。 临安说:“要不我们停下车走路过去吧。” 张霁说:“再把你冻着。” 临安想起曲靖的话,看着张霁格外英俊的侧脸,幸福感油然而生,并在这映着灯红酒绿的狭小车厢里瞬间升级了好几个数量级,情不自禁趴到他脸上“啵”的亲了一口。 张霁叹道:“我靠,真香,麻小都没你香。” 临安伸手便挠他痒,他一边笑一边躲:“别闹了开车呢,哎哎,这人怎么回事——” “吱——” 即使隔着车窗也能清楚听到急刹车的声音,那样尖锐刺耳。 他俩赶紧下车来看。 一个女人坐在地上,神情痛苦的揉着脚腕。 却是鲍洁。 张霁赶紧问:“撞到了吗?很疼吗?” 鲍洁摇摇头:“没事,蹭破些皮罢了。能麻烦你扶我起来吗?” 张霁下意识的看临安一眼,临安装没看见,上前和他一起扶起鲍洁。 排在后面的车拼命摁喇叭晃大灯,张霁说:“咱们先上车,给人家让开路。” 于是临安把鲍洁扶上后座,张霁噌一下把车开走。 临安不想再听到他俩说话,便主动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鲍洁笑道:“嗨真没事,我的鞋跟太高了,正好崴了一下脚。” 临安说:“哦。” 这个气氛实在让人不舒服,张霁故意问道:“老婆,咱们车里有创可贴吗?” 临安摇摇头:“好像没有……啊不对,我这里有。” 她打开手袋,将那盒创可贴递给鲍洁。 鲍洁说声谢谢,掰过腿贴到脚腕子里。 她一向穿短裙,这个姿势十分不雅。 临安用余光瞥了一眼内视镜,只见张霁目不斜视的看向前方,并无三心二意。 她心里略略舒服一点,转念就想起他曾看过她全身,这一下怎么都舒服不起来了。 鲍洁自言自语道:“这个创可贴是不是过期了,怎么胶布一点都不粘。” 临安只能心中默默叹一口气,将头别向窗外。 车里再度安静下来。 一样的灯红酒绿,心境却与十分钟前差了八百条街。 鲍洁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又到了一盏红灯便说:“行了放我下去吧,我跟人约了这里吃饭。” 临安真诚问道:“真的没事吗?我俩反正不赶时间,送你回家好了。” 鲍洁笑道:“我给你看我短信?真的跟人约好在小青岛吃饭的,我都迟到五分钟了。谢谢你们送我啊。” 她不由分说便打开车门,一瘸一拐进了路边的馆子。 张霁清了清嗓子,问道:“老婆你要不要坐副驾上来?” 临安面无表情道:“不折腾了,就这里吧。” 张霁不再言语,安安静静慢慢开车。 后车横冲直撞乱并线乱超车,他不停的看后视镜,却一眼瞥见鲍洁又一瘸一拐从那间馆子里出来了,在路边伸手打车。 可高峰期的簋街哪里还有空车。 她脱了鞋子,光脚站在地上,又靠在电线杆上。 临安奇怪道:“快走啊变绿灯了,你想什么呢。” 话一说完自己就明白了,还能想什么。 她从没吃过麻小,原来是这么难吃的东西,吃了几只就扔到一旁。 张霁说:“再给你叫一碗粥?” 临安摇摇头:“胃疼,没胃口。” 张霁叫来服务员,结账回家。 一路无话,一夜无话,一直躺到床上大半天还是没有话。 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过。 临安无比烦躁的拿起手机,通讯人名单挨着翻,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可真难哪。 光标停在了顾文定的名字上。 她看看时间,好像不大合适,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睡了吗?” 两秒后收到回复:“没有。” “这么晚还不睡,干嘛呢。” “想你呗。” 她心中顿时热流滚滚,这一段一段,统统都是孽缘,孽缘。 她紧紧的摁下关机键,翻身挤进张霁怀里。 张霁立刻来吻她。 新睡衣拉链有点紧,费力穿好又要费力来脱。 她一直微睁着眼看着窗外。都市的霓虹灯太亮,星星黯然失色,只有一两颗还看得出本来面目,随着她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张霁猛然捧过她的脸:“看着我,宝贝,看着我。” 他放慢速度,但是加深幅度。 “我只爱你,你只爱我,是不是这样?” 临安湿了眼眶,用力点点头。 张霁放了心便不再含蓄,快马加鞭,高歌猛进,直捣黄龙。 临安暗暗对自己说,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第二十九章 隙大墙坏 “今天是我的11岁生日,这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一天,也是最高兴的一天,我永远都要铭记这一天。 明代诗人曹学佺说:‘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他真有先见之明。今天外婆终于来接我了,带我离开嘉兴。我很高兴,我再也不用挨沈红梅的打。我一点都不想念爸爸,他早已忘记了死去的妈妈,他爱沈红梅那个臭女人远胜过爱我,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和沈红梅睡觉。我祝他们百年好合,狼狈为奸,永远生不出孩子。 整个嘉兴只有小土土和大土土不舍得我。小土土咬着我的裤子不让我上车,摇着尾巴一直追到秋泾桥边,大土土虽然不说话,但是我看到他眼圈都红了。后来他的屠夫后爹来叫他回去,他就走了。我心中多么难过啊,为什么家长们都这样可憎呢? 但一上吉普车我就高兴起来了,我从来没有坐过那么大、那么快的吉普车。外婆说那位首长叔叔从小吃她的奶长大,像尊敬妈妈一样尊敬她,不仅同意把我接到杭州上学,还送给我一条粉色的漂亮的新裙子作为生日礼物。我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赵叔叔! 赵叔叔家特别大,家里有很多客人,许多漂亮的叔叔阿姨在跳舞。虽然我知道这舞会不是为欢迎我而开的,但赵建华和顾长征说我是今晚最漂亮的女士,冲他这句话我就原谅他们好了。 赵建华是赵叔叔的儿子,他只比我大两岁,像简奥斯汀描写的英国绅士一样彬彬有礼,相比起来大土土是多么可怜,我甚至从来都没见他穿过一双完整的鞋。赵建华的朋友顾长征虽然也顶英俊秀气,可他真是个冒失鬼,竟然把汽水洒到我身上。赵建华带我上阁楼换衣服,我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立刻被他父母所珍藏的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册吸引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雕塑‘大卫’的下半身,赵建华见我一直盯着看,脸都红了,哈哈! 后来他找不到合适衣服,竟然问他们家的厨子阿姨要来一件花衬衣。那件衬衣比沈红梅的还要脏,还有一股鱼腥味,他可真笨,气死我了! 外婆催我睡觉了,明天赵叔叔要带我们去西湖玩,老天保佑明天我的裙子可以晾干……” ——《琳琅琐记》之一 *************************************************************************** 临安穿上外套正准备下班,黄占魁推门进来说:“收拾东西,跟我去吃饭。” 临安淡淡的拿起背包:“好。” 黄占魁退休在即,国资委的离任审计迫在眉睫,他每日里都忙着请客吃饭送礼。临安长得好,又能喝,黄占魁处处拉着她作陪,已经连着十几天了。 二人像是有了默契,那天的事谁都不提。黄占魁说话做事再也不避讳临安,临安对他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再无反抗。 反正家里也没人,张霁天天加班到深夜才回家。有一次她一觉醒来身边还是没人,忍不住打他办公室电话,没想到对方接电话的却是鲍洁,她就再也没有打过。 还说什么呢。 黄占魁的奥迪A8永远铮光瓦亮,一尘不染。临安问:“可以开车了吗?” “走吧。” 就听“噔噔噔”几声,不知什么东西敲在车上。临安瞥一眼镜子,是一根拐杖。她低低说道:“魁总……” 黄占魁面无表情的打开车门,一人笑嘻嘻的钻了进来:“魁总,劳您驾,往那边挤挤。” 金昀把两条腿都搬进来安置妥当,摇下车窗冲外吐了一口痰:“哟,赵秘书当司机。开车吧。” 黄占魁不发话,临安就没动。 金昀抡起拐杖就要砸她胳膊。 黄占魁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又丢回他手里。他暗暗咽下一口浊气,对临安说:“开车。” 临安若无其事挂档起步,好像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 金昀大笑起来:“老黄啊老黄,我还真不知道你动了这个心思。” 黄占魁冷冷道:“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滚蛋。” 金昀说:“那我就不把赵秘书当外人了啊。我没钱了,给钱。” 黄占魁刷的扭过头来:“半个月前才给了你500万,我就是印钱的也印不了这么快。” 金昀说:“你也知道半个月都过去了?咱们当时可是说好的,我只给你一个月,500万才哪到哪。” 黄占魁面色发青:“我手头没有那么多。我跟张齐要过,董事会不给,我也没办法。” 金昀狰狞道:“好,痛快,那您就等着检察院的逮捕令罢。停车,让我下去!” 黄占魁一把拉住他:“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临安靠边停车,出去等我。” 临安远远的进了便利店。 黄占魁说:“我跟你说老实话,我手头现在统共2000多万,就是我全部身家了。年轻人,拿着这2000万不管去哪你都是富翁,还嫌不够吗?” 金昀懊丧道:“妈的,我在澳门一晚上就输了300多万,还被个臭婊子卷走100多万,2000万够花几天?” 黄占魁耐性道:“听我一句劝,你这么赌下去多少钱也不够你花的。我把剩下的现金都给你,你把那几份证据给我,你远远的离开这里,日后就算事发了也不会牵扯到你……” “哈哈哈,魁总你当我是三岁孩子?把我哄走就算了?”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突然笑道:“不过便宜买卖倒也不是没有。一千万美金按照现在的汇率我给你打个八五折,你就算欠我6000万。除了你许下的2000万,还有4000万是吧,我也不要了,你把你的宝贝秘书给我……” 黄占魁毫无预兆的重重给了他一拳。 金昀疼得半晌才缓过劲来。他慢慢的再次摇下车窗,吐出满嘴血水,甚至还有一颗牙齿。 黄占魁森然道:“你要是再敢打她的主意……为今之计,想拿钱只有一个办法,釜底抽薪,把张齐弄走。” 金昀笑道:“弄走做什么,直接弄死算了。” 黄占魁摇摇头:“再给我半个月,再给你4000万。滚下去。” 临安回到车里,仍是那副木木的表情:“还去贵州大厦吗?” “嗯。” 车里静静的,只有暖风吹出轻微的“呜呜”声。临安打开收音机,婉转的女声娓娓轻唱:“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黄占魁似诉似慕,低低叹道:“魂萦旧梦……你这丫头小小年纪,怎么净爱听这些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老歌?” 临安嘴角微微一扯,算是答复了他。 黄占魁又自顾自的说:“金昀这小子实在不是东西,想不到我老来竟然栽到他手里。” 临安突然插话道:“您上次在董事会要那一千万美金就是要给他的吧。” 黄占魁呵呵一笑:“你果然聪明。他捏着我的七寸,不给不行啊——我跟你说的事,你跟张齐说过吗?” “没有。” “我想也是,不然他不会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其实他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个你也不会不明白。你们两个心机都太重,实非佳偶啊。” 临安心中狠狠一震,五内渐渐开始胶着郁结。 谁知一进包厢便看到了顾文定,她顿时踏实下来,冲他微微一笑。 顾文定有片刻失神,紧挨着黄占魁坐下。临安坐到他们对面。 黄占魁笑道:“上次开会时候听你说对贵州菜念念不忘,我就特意在这里订了桌。这家馆子是贵州省政府驻京办开的,都是些贵州家常菜,就是口味地道一些。” 顾文定呵呵一笑:“黄总真是有心人。” 酒过三巡,言归正传,黄占魁问道:“不知道今年国资委对离任审计有什么新政策没有?” 顾文定说:“没有,还是那些。” 黄占魁问:“意思是还要聘请外部独立会计师事务所来审?” “对。” “不知道要请的是哪一家?” “还没定,横竖出不了四大。” 这些话说了等于白说,黄占魁以为他不好意思名目张胆敲竹杠,便对临安说:“去把车里的手提袋拿来。” 片刻一只暗红色的手提袋推到了他面前,黄占魁语重心长道:“顾局长,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大有可为。不像黄某已届风烛残年,只想找个清净地方了此余生。黄某把中能从一盘散沙治理成国内排名前五的能源企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还望顾局长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黄某一条生路。” 顾文定哈哈一笑:“黄总太言重了。您这样的业绩大家都有目共睹,就算把全国的会计都叫来给您审您也是最优秀的那一档啊,生路不生路又从何说起呢——至于这个”,他把提包推了回去,“您也知道兄弟还年轻,总不能现在就开始犯错误。我今天来吃这顿饭就表示受您的人情,心领了,国资委那边但凡有什么动向我一准尽早跟您联系。” 黄占魁心中暗恨,装什么糊涂,我有什么问题郑帅跟你说的还少吗。还尽早联系,钱都不收,出了这门谁又认识谁。 他搜肠刮肚的想编个什么瞎话让顾文定把钱收下,满桌子的菜吃得索然无味。嚼着嚼着突然好像哪里不对劲,心念一动,“哇”一下吐在地上。 顾文定和临安齐齐起身:“怎么了这是?服务员——” 黄占魁摆摆手:“不赖人家,我不吃狗肉。” 顾文定奇道:“不吃狗肉来贵州馆子干什么,花江狗肉多好的东西。” 黄占魁说:“小时候养狗,大了就吃不下狗肉了。服务员动作怎么这么慢?” 临安脑中蓦地闪过一星念头,可来不及捕捉便没影了,不禁站在当地发起呆来。 顾文定看在眼里,便说道:“算了就这样吧,我也吃饱了。今天多喝了几杯,借您秘书送我回去行吗?” 黄占魁只道他见色起心,点点头对临安说:“你去吧,开车慢一些,送完顾局长立刻回公司,我还有事给你交代。” 顾文定自打赵旭东去世后就没再联系过临安。他一次次目睹临安张霁二人鹣鲽情深,你侬我侬,越想越觉得自己多余,早已打定主意彻底疏远她。谁知一见她这落寞憔悴的样子,那一点微薄的决心瞬间就不知抛哪去了,殷殷问道:“老黄欺负你?” 临安笑道:“怎么都这么问。没有啊,对我挺好的。” 顾文定说:“我那天听到政策法规局的刘局长说吃饭见到你,还说老黄有艳福,他真没欺负你?” “确实没有。他就是觉得我好说话,另一方面也算带我长长见识——我好困,为什么一坐到你身边就犯困。你带我兜一圈再送我回中能。” 顾文定轻斥:“听他胡扯,大晚上的去中能干什么。你搬家了是吗?我送你回去。” 临安迷迷糊糊道:“回去作甚,张霁又不在……” “哦?出差了?” “跟鲍洁在一起,不知道在干嘛……” 米酒度数不高,又酸甜适口,临安本来用不着醉。可她一心想要一醉解千愁,睡得四平八稳,顾文定怎么推她她都不起来。 顾文定恨道:“到你家了,再不动我抱你下来了啊。” 临安耳中听得十分真切,无奈身上像中了梦魇,怎么都动不了哪怕一根手指头。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至。 跟张霁不一样,他身上有香烟的味道。香烟和雪茄也不一样,雪茄是酸而烈的,香烟……是纯净的,是暖色的。 奇怪,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过他抽烟?或者他从不在自己面前抽烟? 为什么……每次都睡倒在他面前? 不知是谁大喝一声:“放下我老婆!……” 但临安只听到了这里,再往后就彻底睡过去了。 她在梦中赞叹,这是多么甜美的一觉。没有烦恼,没人打扰,既无古人,又无伴侣,更无来者,天地何其悠悠,独剩我一人。 不知哪伸来一只手,临安嫌恶的拍开。 那手不折不挠,继续骚扰她,临安不胜其烦,一次次将它打掉。 最后那手急了,干脆直接来撕扯她衣服,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大声喊道:“不!不要!” 张霁怔怔的看着她。 临安不明白为什么顾文定变成了张霁,可即使是张霁也不行的。她胡乱说道:“对不起,生理期不方便。” 张霁慢慢躺了回去。 半晌又说:“上星期不是才来过么。” “一直没有完,周末我去医院看看。” 张霁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临安突然无比愤怒,“噌”一下坐起身来:“你不相信?我脱了衣服给你看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霁看她一眼:“你生什么气?我一天都没吃饭,加班加到半夜才回家,却在家门口发现自己老婆醉醺醺的躺在别的男人怀里,你难道是气我回来太早了,坏了你们的好事?” 临安气得浑身发抖,嘴唇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霁话一出口便追悔莫及。他一把将临安紧紧抱在怀里:“对不起宝贝,我嫉妒,看到你们那样我嫉妒极了,对不起我不该胡说……” 临安任他抱着,也不说话也不动,若不是浑身软绵绵的倒真像个木头人。 张霁急了:“不要这样,我们来日方长,有问题要及时说出来,有误会要及时澄清它……”他突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你前几天半夜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是鲍洁接的。那时我们正在和纽约开电话会议,所有人都在办公室,你不信可以去查监控录像。那天之后鲍洁就去美国出差了,最近几天都是我和贾秘书还有龚部长他们在一起,一个女人都没有。” 临安漠然推开他:“你真的用不着把我说得这么不堪,好像我是无知妒妇一样。我承认你和鲍洁在一起工作让我感到不爽,但是我从没怀疑过你跟她有什么龌龊事发生。咱家门口也有监控录像,你也可以看看我和顾文定干什么了。张霁,两人相处,至要紧的是信任。如果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我们不如……”她眼圈儿微微一红,再也说不下去,转身下床。 张霁这下真急了。他像想吃刺猬的老虎一样,完全无从下口。临安在他身下拼命挣扎,他竟因此冲动起来,将她躯干四肢压牢便狠狠吻下去。 临安全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她安静下来,心里默默念,张霁,你要是敢,我们就完了。 万幸张霁并不是毛头小伙子,最后一刻他敏感的停了下来。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临安,然后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傻子,吓唬你,我怎么舍得。” 临安点点头:“是的,你不能每次都寄希望于在床上征服我。如果我被你征服那是因为我希望自己这样。如果我不希望,那么你永远不可能征服我——让开,我要起床上班去。” 张霁哭丧着一张脸,整个早上都屁颠屁颠的跟在临安身后。临安刷牙他挤牙膏,临安洗澡他放热水,临安吃早饭他烤面包,临安换衣服他拉拉链。末了临安要出门,他拽住临安的衣角不放了:“老婆老婆,你饶了我吧,我今天限行,你带我一起上班好不好……” 临安睨他一眼,从钱夹里抽出一百块钱:“罚款我替你出。” “哐!” 门被撞上了。 张霁疲惫的倒在沙发上,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不,不怪临安。临安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从不使小性子,每次发火都有理有据。 睡眠和脾气一定是负相关的,这些天以来每天只得睡两三个小时,脾气便长了好几倍。今天说什么都不加班了,早些回家做几个好菜,再买一瓶百利甜回来,就这么定了。 电话响起,临安劈头说道:“你的后车胎瘪了,双井塞车有事故,上午十点开会。”说完便“嘟嘟”几声挂了电话。 张霁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一边脱衣服一边冲向浴室。 电话又响了,他摁下免提,开开心心大声问:“老婆还有啥事?” 鲍洁呆了一呆,格格笑道:“不带这么乱叫的,谁是你老婆。” 张霁一下子红了脸,讪讪道:“啊,对不起,鲍律师你好……” 鲍洁听他这边哗哗的有声音,便问道:“你在干什么?下雨了吗?” 张霁如常道:“没关系,有事您讲。” 鲍洁并不在意他这样客气生分,长话短说大概汇报一下情况。 中能集团与黑石集团前期筹备工作全部结束,已联合在BVI群岛成立中能国际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中能国际以煤炭生产及相关衍生化工产品为主业,旗下辖南涂,兴安,九溪,怀庆等十几家优质煤矿,经美国证监会审核批准,于下月底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敲锣上市。 “祝贺你”,鲍洁说。 “呵呵,这是大家集体努力的成果。你什么时候回国,工作组一起吃饭。” “罢了,这段时间工作太累,我想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你把我的工作报酬及时打进我账户就可以,SEC的审批文件很快给你们寄回去。” “没问题,还有别的事吗?” “我听说你拿了不少钱去给你们的基层煤矿更新设备,黑石对此十分不满,他们投资的是中能国际,不是中能集团,你这样做太不符合公司治理要求。黑石本想起诉你,但是有一位廖一狄董事从中斡旋,他们才同意退一步,但要求你提供未来三年的详尽的投资计划,并且……” “怎么了,说吧我听着。” “他们要求你不能再兼任中能国际的职务,如果你不肯辞去中能集团工作的话。” “那就不兼任了,集团这边我肯定走不开。” 鲍洁呵呵一笑:“你不用着急下结论,过几天再给我答复。我知道你不稀罕到纽约来工作,只是中能国际是你一手建立的,其中的辛苦旁人不理解,我却都很清楚。你就情愿这样拱手让给别人?” 张霁毫不犹豫道:“没有不情愿,横竖都是国有资产,跟我个人没关系。不瞒你说,我最初的目的就是想找一些资金给我们基层煤矿用。现在目标已经实现,如果投资者坚持我随时可以辞掉那边的事,正好集团这里我也忙不过来。” 高层班子会上他便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众人。 一片光秃秃的脑袋顿时都诧异的抬了起来。 这位年轻有为的海龟领导,还真是事事出人意料。 要知道集团建立中能国际的计划已立项多年,在几位领导手底下流转过,因种种原因没有一人能顺利完成任务。而这位齐总上台满打满算还不到半年就交出了这张成绩单,众人早已是心服口服;如今他又要放弃这一手打下的江山,弃这么大一块肥肉于不顾,众人反倒有些糊涂了,不知他是真正高风亮节还是另有打算。 张霁接着又说:“下一阶段的工作重点我认为有两个。一是继续推进落实中能国际的上市工作,保证下月底顺利上市。二是要对集团下属煤炭企业进行全面整改,加大对下拨技改资金使用的审计和监察力度。对此我认为总部可以派出工作组,到基层进行现场指导和审查。” 黄占魁说:“第一个事我没有意见,不过你退出来就必须有人上,我们今天务必要把顶替你的人选确定下来。第二个我有看法,派出工作组固然可靠有效,但是我们下属几十家煤炭企业,总部哪有那么多人往下派。” 张霁说:“我认为集团现在的用人制度有问题,有用的人都提不上来。”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但所有人都默默的自动往后接了一句“没用的人都下不去。” 黄占魁不动声色道:“那你想怎么样?现在大权都在你手里,你说,我们听。” 张霁说:“应该从基层大力提拔一些有用人才加入到总部管理队伍中,尤其是熟悉业务的专门人才。” 黄占魁笑道:“别的先不说,单说总部这里定岗定员,把他们提上来往哪安置?” “人调来总部,但是编制还是先留在基层。等总部逐步建立淘汰机制,连续两年考核不合格的干部职工都及时辞退,这样就腾出地方来了。没有淘汰就没有激励,我认为这是提高集团机体活力的必由之路。” 话一出口,当即语惊四座。国企的人事问题从来都是大家默认的灰色区域,尽管离上世纪“大锅饭”的年代已大有进步,但中能的淘汰制度基本尚属一纸空文。除非主动跳槽,否则只要进来就能快快活活过完一辈子,人员日渐冗杂,效率自然底下。 黄占魁心道,真聪明,还知道给出两年的缓冲,不至于一下得罪太多人。 然而他眼看就要退休,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任张霁怎么折腾他都没意见,他只关心一件事:“你认为谁接替你去中能国际比较合适?” 张霁心中明白,要做成一件事妥协必不可少,黄占魁肯在人事问题上不置一噱就是因为想占领中能国际这块阵地。幸好中能国际海外上市,监管严格,想胡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于是他大大方方道:“中能国际项目是我一手运作的,这个问题上我应该避嫌,还是您来提名吧。” 黄占魁毫不客气:“大家觉得老陈怎么样?” 老陈正在打盹,听到点名蓦然惊醒,茫然四顾,却见众人都在看他,惴惴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于是董事会一致同意,推举老陈接替张霁来担任中能国际总裁,待中能国际董事会通过后即刻赴纽约上任。 散会后老陈开始抱着黄占魁哭:“魁总,魁总,我这么大年纪了,儿孙一大堆,你把我派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什么……” 黄占魁哈哈大笑:“也只有你说纽约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听话办事,很快让你回来。你先出去吧。” 他推开窗子,摸出一只雪茄点着了,却一口都不吸。 呼呼的大风扑面吹来。 为什么喜欢呆在1806?很简单,高,开阔,视野好,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过一阵临安来敲门:“财务部关小姐找您。” “嗯……嗯?让她进来。” 关奉节目不斜视的绕开临安,用力将门关上。 黄占魁大笑:“怎么?你竟然主动想我了?” 关奉节切齿道:“不知道你想不想。” 她苍白的脸颊上飞过两片似有似无的红晕,领口弯弯,锁骨瘦得益发突起,但不知胸口那枚珊瑚一样剔透的红痣呢。 黄占魁低低笑道:“怎么能不想……脱吧。” 关奉节又一次开始凌迟自己。 纽扣一颗一颗,拉链一节一节,衣衫一件一件。 身体的某一处撕裂般剧痛难当,早已变成了条件反射。 风很大,她不住的瑟瑟发抖,又非要站直了身体直勾勾的瞪着黄占魁。 黄占魁一反常态,并没有打她,反倒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细细亲吻抚摸…… 关奉节心中警铃大作,这又要搞什么名堂,可下一瞬间身体竟然起了反应。 她羞耻不堪,紧紧闭上双眼,尽可能的强迫自己去幻想。 多年前的彼岸,阳光四溢的午后,镂空小阳台外那眼神恒久落寞的少年…… 为什么还是他?都要跟另一个人结婚了,为什么还在想他? 眼角静静的滑下了两滴泪。 黄占魁到底力不从心,没多久便死鱼一样伏到她身上。 好一阵他才缓过一口气来,又开始啃噬她胸口那枚殷红的痔:“你知道你身上哪最好?就这里……” “噗”,皮肤终于被啃破了,痔里的血慢慢渗了出来。 他舔了又咬,咬了再舔,关奉节始终闭紧牙关一声不吭,这种感觉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最后还是玩累了,他冷冷说道:“穿衣服,滚出去。” 关奉节一点一点拾起尊严,系好最后一刻扣子后堂堂正正抬起头说:“黄占魁,你说话算数吗?今天是第一百次,我都有记录。” 黄占魁愕然道:“这么快,早知道就说一千次了。” 关奉节冷笑一声:“算数就好,我要辞职。” 黄占魁慢悠悠抽了一口烟:“给你儿子攒够钱了?拿了多少,大概告诉我一声。” “人民币500万。” 黄占魁叹息的摇摇头:“人和人哪没法比,有人一晚上就能为婊子挥霍这么多,有人却要当大半年婊子才能攒下这一点,看来婊子也分三六九等啊——坦白讲,100次500万,你大概齐也值这个价钱。” 关奉节毫不动容,淡淡一笑转身便走:“辞职报告很快给你。” “等等”,他走上前来,想了想又抱住了她,“奉节,我很钦佩你为你儿子所作的牺牲。我们这样的企业,贪个500万简直都不值一提,当然,如果你不是被我当场抓住肯定也不会提。我说话算话,做够100次就放你走,虽然你好像只有刚刚这一次才找到一点感觉……扯远了,我其实是想问一件事”,他掰过她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睛,“你们家齐总,以前是不是改过名字?” 关奉节心中登时怦怦乱跳,想都不想就说:“当然没有!” 黄占魁凝视她片刻,呵呵一笑松开了她:“上次齐总把我的门拆了,赵秘书情急之下叫了他一声张霁还是什么的。罢了,你去吧。” 关奉节受尽人间凌辱,只为给儿子攒手术费。此时乍得自由之身,惊喜之下简直想道一句“谢谢”。 她并不能同旁人分享她的激动,严敏行自然不知道这事。一想到敏行心里就又是温暖,又是惆怅。这老好人总说对她一见钟情,又一往情深,不久前终于向她求了婚。她泪痕满面,感动万分,孤儿寡母总算有了个依傍。爱不爱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天长日久,这一点依赖便足可维系一生。 只是那个人…… 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她跟着关小鹏长大,什么场面没见过,除了兜兜她什么都不在乎。张霁给全集团群发邮件后,别人看向她时那诡秘而了然的目光一度折磨得她恨不得杀了他。而严敏行说:“不能这样,不能让别人的错误毁掉我们平静的人生,兜兜还有那么长的路可以走”。她又说罪魁祸首是赵临安,应该让这个女人也不得好死。严敏行却说:“赵临安认识张霁在先,又处处对你退避三舍,她何罪之有”。 是啊,一桩一桩细细想来,并没有谁做错了什么。如果非要挑错,只能是错在自己爱上了张霁,从幼时直到如今。 她轻叹一声,叩响了张霁办公室的门。 张霁许久不曾见过她,此时颇觉意外:“请坐,有事吗?” “不知道借一步说话方不方便,B1有间茶馆。” 她很少这样斯文客气,张霁想了想便同她去了。 工作日的工作时间,茶馆里客人很少,服务员打起青布帘子,带他们进毛竹子围起来的小隔断里。 关奉节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要辞职了,和兜兜还有敏行一起回加拿大去。” 张霁点点头:“哦……” 关奉节不觉失笑:“你就只有这一个字对我说?” 张霁说:“需要什么别的帮助吗?兜兜的病……” “不用的你钱”,她说,“信不信由你,我从来不稀罕你的钱,我只爱你的人。” “……” “还有另外一件事。人人都知道你跟黄占魁关系不好,你要多提防他。他今天突然问我你以前是不是改过名字。” 张霁沉默的点点头。 关奉节电话响了,她轻轻应了几声,转而对张霁说:“敏行来接我,他想进来坐坐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快请。” 严敏行片刻即至,对张霁笑笑,在关奉节身边坐下来。 关奉节温柔道:“办好了?” 严敏行点点头:“我和兜兜的护照都拿到了——奉节我饿了,你能去帮我找找有什么点心吗?” 关奉节会意,给他斟了一碗茶便出去了。 张霁笑道:“想不到你跟她竟能修成正果,祝贺你。” 谁知严敏行突然翻了脸,压低声音凛然道:“张霁,全天下谁的祝福我都接受,独独你的不行。”他见张霁愕然的望着他,不觉惨痛道:“奉节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你真不知道我因为什么娶她?” “你和临安在一起以后她心神大乱,有段时间几乎崩溃。你知道她手袋里一直藏着一把刀吗?多少次,多少次她想对你们两个……要不是我一直拦着,一直哄着……” 张霁“腾”一下站起身来。 严敏行低叱:“坐下!让她发现就功亏一篑了。” 张霁痛声道:“敏行,敏行,你这是何苦,这对她也不公平……” 严敏行嗤笑一声:“你心里清楚,我不过是为临安罢了。咱俩是老同学,老爷们儿,我替你解决了大后方,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临安,不能让她受委屈……” 玻璃窗外关奉节远远的走来,严敏行起身道:“十多年前你答应过我的事,我可一直记着呢。” 严关二人去得远了,张霁一口接一口的喝水,一壶清茶很快喝个精光。 这样的人情,该怎么还? 他留下一张钞票出门而去,好巧不巧,大堂里堪堪坐着的正是临安。 临安对面有个小姑娘,冲他忙不迭的笑:“齐总好,我叫贺琳琳,是集团办公室的。我有些不懂的地方请教赵秘书,不是翘班的。” 临安端着一只紫砂茶杯,转过来转过去不知在研究什么,张霁坐下来柔声问道:“刚来吗?” 临安轻笑一声:“你是想问我听到多少吧。这地方连个像样的包间都没有,那竹子能隔音么,你们也不知道小声一点——”她平静的看着张霁,“我早来了,该听的都听到了。而且听得太入神,连琳琳跟我请教什么问题都没听清。” 第三十章 祸起萧墙 微波炉发出“叮”一声,张霁打开小小玻璃门,红枣银耳羹的浓香扑面而来。灶上煎锅里的油热了,他放进去几只白嫩的小包子。馅儿是一早刚拌的,香菇,冬笋,虾仁,一点点猪肉茸。因为里面裹了肉汁冻,皮又太薄了些,有一只包子里汤汁流了出来,油星霎时间四下里崩裂开,他手臂上顿时烫起几只红红的水泡。 “咣!” 怎么倒像是关门的声音? 他赶紧跑出来,果然临安的外套鞋子都不见了。再去客卧看看,床铺早已收拾齐整,窗子微微打开,窗帘兀自轻轻摆动着。 他顿觉无聊,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愣愣的也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那天回来之后临安就搬到了楼下的客卧睡觉。张霁又急又恼,可公司的事还是一桩接一桩,没有一件能轻饶了他,他仍旧夜夜都加班到深夜才回来。每晚进门时临安早已经睡了,房门还死死反锁。他不敢打扰她,又怕在楼上睡过头错过她,只好一夜夜的客厅那别扭的皮沙发上将就,然后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给她准备早饭。 可临安像是铁了心肠,无论如何都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不肯看他一眼。 茶几上的玫瑰已开始枯萎,酒桶里的冰早融了,百利甜水汪汪的泡在里面,桶身外也处处湿湿哒哒,淋淋漓漓流了一地。 他心中烦躁,换衣服上班。 开车到路上才发现不对劲,平日里的早高峰怎么变得这么顺畅?打开收音机才反应过来,妈的,星期六,上什么班。 那临安这么早干什么去了? 脑袋一拍,顿时暗骂自己糊涂。 那天都说过的,月事不调,周末去看医生,真是越来越没脑子! 去哪家医院了呢。他侥幸拨一个电话,华医生在那头和和气气的说:“没有啊,您太太不在这里。” 他“吱”一声把车停到道旁,拿出纸笔就给114打电话。总不会去小门诊,北京就这么多医院,一家一家查总能查到。 华医生放下电话,对临安笑道:“真是小夫妻,上回还好好的,今天怎么闹别扭了。” 临安指指曲靖:“主要是陪朋友来,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女人之间的八卦。” 曲靖甜甜一笑,被护士领进诊疗室。 临安小声道:“我自己也确实有些问题……” 华医生边听边记,随后问道:“这样子大概多久了?” “这个月才开始,今天第20天了。” 华医生说:“中医讲这叫漏下,西医叫功能不良性出血,基本都是由于脾不统血,气虚下陷,不能制约经血造成的。简言之就是因为你过得太烦太累,气血两虚。” 临安略微放了心:“我之前在网上查过,基本上也都是这么说的。但好像还有一种说法,子宫内膜癌也会造成这样的出血……” 华医生神色微变,随即笑道:“瞎想什么,你的内异症跟这个一点关系没有。” 临安安静道:“华医生,实不相瞒如果不是因为我朋友我肯定不会再来您这里。我完全清楚自己的病情,您完全不需要隐瞒我。当然这不是您的错,我知道是我先生的意思。” 华医生顿时尴尬起来:“啊……他,他也是怕你着急。” “那么我到底怎样了?是生癌了吗?我父亲就是死于癌症的。” 华医生认真道:“赵小姐,此刻我以我的行医执照向你保证,截止目前你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迹象,切勿自己吓唬自己,要知道很多病人都是生生把自己吓死的。至于内异症确实有加重的迹象,但是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只是肯定不能生孩子了是吧。” 华医生犹豫道:“也不是肯定,你心胸放开朗一些,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好了。” 临安自嘲的笑起来。 就听曲靖不知因为什么大叫起来:“临安!临安!快来快来!” 临安吓得飞奔过去,曲靖四仰八叉躺在那里,指着B超屏幕冲她喊:“快看快看!” “……黑黑白白一大团,你让我看什么?” 旁边的女大夫笑道:“这个轮廓,梨子一样的,看到了吗?曲小姐怀孕12周,宝宝体长大概9厘米,体重约20克。” 临安顿时受到巨大的冲击,紧紧捂住嘴巴,眼泪一下子就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生命何其玄妙,又何其珍贵。 她也曾有过的啊。 只是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曲靖怀孕三月来一点没有不良反应,反而胃口奇佳,一顿能吃从前一个星期的,一张脸渐渐圆润起来。 临安笑道:“你早长胖些多好,现在这样多好看哪。” “啥?”曲靖呆呆的从石锅拌饭里抬起头来,嘴巴一圈全是红红的辣酱。 临安哈哈大笑:“赶紧吃吧你,够吗,不够再叫一锅。” 曲靖擦擦嘴,摇头道:“不想吃这个了。咱俩到处转转,待俺消消食去吃凯宾斯基的芝士蛋糕。” 临安翻翻眼皮望天:“是,老佛爷。” 曲靖高兴的给她一记大大的熊抱:“你对我真好!我发现了,如今男人都不靠谱,严敏行对我那样,张霁对你那样,不如咱俩去荷兰结婚算了,一起把这个孩子养大!” 临安骇笑:“不不,我还是比较憧憬阴阳交合的鱼水之欢……怎么了?” 曲靖突然拉着她一道背过身去,装作正在挑选玻璃橱窗里的小玩意。 然而玻璃是有反光的,反光里面赫然正是严敏行与关奉节。 只见他二人挤挤挨挨亲亲热热在一家柜台前坐下,那柜台里摆的……是钻戒。 曲靖扯着临安,做贼一样一点点挪了开去。 终于安全了。 临安紧紧握住曲靖的手,与她深深拥抱。 曲靖反倒没事人一样拍拍她后背:“没事儿,没事儿。” 停车的地方离燕莎还有一段距离,她俩慢慢从小胡同兜了出去,没料到张霁把她们堵个正着。 曲靖都忍不住惊讶了:“临安不是没告诉你吗?你怎么找来的?” 张霁愁容满面的摇摇头:“手机,卫星,GPS,想找一个人总能找到——老婆你还在生气啊?曲靖快帮我劝劝她,她都快一星期不理我了。” 曲靖顿时两眼冒光:“行,但你得给我买几个蛋糕先,凯宾斯基的蛋糕都死贵死贵的。” 张霁一叠声道:“没问题没问题,我把他们家厨子买下来送给你都可以。” 曲靖一把将临安推进张霁怀里:“去去,找你老公去,我不跟你玩了。我先走了啊,回家等凯宾斯基的厨子上门来。” 临安半天没插上一句话,这时越发哭笑不得起来。 张霁两只胳膊像铁箍一样,她挣了挣便放弃了。 “老婆……” “……” “老婆……” “……” “老……”,他终于没能顺利再叫出来,因为电话又叮叮咚咚响起来了。 他飞快的挂掉,不屈不挠继续缠磨临安。 然而电话也同样响个不屈不挠。 他愤然掏出来,狠狠摁了关机。 “老婆……” 临安“嗤”的一笑:“罢了,你还是接电话去吧。我去找曲靖,她身体不舒服我不放心她自己回去,晚上我回家吃饭。” 张霁如蒙大赦,抱着临安狠狠亲了几口,谁知越亲越动情,竟然撒不开手了。临安推他不动,只好认认真真与他亲吻。 唇齿,呼吸,衣领,处处都是温暖而熟悉的味道……说不怀念是假的…… 北京深秋的午后,金黄的银杏叶在蓝天白云下片片飞舞,热恋的人儿在路边忘我拥吻。 脖子里挂着单反相机的白人游客会心一笑,“咔嚓”一声拍下一张。 张霁赶到办公室接通视频电话,鲍洁嘻嘻笑道:“真不好意思把你叫来,肯定又坏你好事了吧。” 张霁淡淡道:“不好意思的是我,让你大半夜不睡觉还得守在这里。你说有什么急事?” 鲍洁正色道:“中能派到纽约的那位陈总裁,是什么背景?” 张霁说:“没有特殊背景,也是基层提上来的,是黄占魁的人。” 鲍洁点点头:“这就是了——你可真有意思,自己不坐这位置也就罢了,竟然同意让这个人来。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我今天收到了SEC发来的公函,中能国际暂停上市。” 张霁愕然:“为什么?” “公函里说是因为接到了中国证监会的函电,说中能国际涉嫌高管转移和侵吞国有资产,他们要先展开一些调查,反正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你。所以最近这边听证会是少不了,必要时候也许还需要你过来出庭……” 张霁当即道:“没问题,我随时可以。” 鲍洁点点头:“你别担心,术业有专攻,这事交给我就好了,最后包你的中能国际痛痛快快上市,你肯相信我就行。” “……嗯。” “黑石估计周一就会给你们一个正式的文件,如果不能上市的话中能也许需要承担一定的违约责任。我最近没有太多时间跟他们磨叽,所以你先同他们周旋着,能拖就拖,一但搞定SEC我就去灭了黑石,记住千万别闹僵……” “鲍洁——” 张霁打断了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阵终于说道:“谢谢你。” 鲍洁咯咯一笑:“行啦,我这鞍前马后的,总算值了。我睡觉了,白白。” 她说话做事雷厉风行,话音刚落电话就断了。 张霁对牢黑黑的屏幕,心下盘算不已。 百舸争流,逆水行舟啊。他这几天忙于基层干部选拔任用的事,实在没能力多分一份心给中能国际,终于让黄占魁占了先机,出了这乱子。 关奉节说起过改名字的问题,难道黄占魁查出了什么? 他有自己的工作,先人留给他的财产他并没有多少精力去打理,而是交给了境外的专业理财团队。他从不要求收益率,给的酬金又高,是不可多得好客户,各家知名投行纷纷上门来找他揽业务。可他最终挑选的只是欧洲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原因只有一个,保密。 他思前想后,料定黄占魁肯定是捕风捉影查到一点皮毛。黄占魁原本就处处想拿捏他,此时又查到他名下有大额财产,这下总算有了借口,竟不惜大义灭亲的一状告到证监会。 这件事并不难处理,说清楚财产来源很容易,改回本名,往事重提就是。只是……再放任黄占魁这样嚣张下去的话,只怕中能国际真要毁在他手里了。 他掏出随身带在身边的那条项链,打开坠子,看了又看。 对付黄占魁,他有无数杀着可以使。有最好的私家侦探在,黄占魁的事他早都门清了。一共贪了多少,每笔钱什么路数,都分给了谁。 甚至高矿长的死…… 他一直忍而不发固然是为了中能大局,更重要的却是为了这条项链。 只有这条项链查不到来历。 1927年的宝格丽限量版银链和项坠,以及1974年的进口柯达相纸。 临安曾说过,赵建华说她和母亲小时候长得极像。 如果这个女孩不是临安,那就应该是…… 郭侦探说黄占魁的资料里什么都查不到,建议他去查临安的资料,甚至让他去查二人的DNA。 他深藏许久的怀疑被人一语道破,浑身重重一颤。但他断然拒绝郭侦探的建议,他怎会同意让临安被人跟踪调查。 罢了,他想,是与不是,这件事到此为止,果真是临安生父的话总不将其逼上绝路。等手头的事情忙完可以慢慢先给临安做工作,听听她的意见,然后再做决断。 可他万没想到黄占魁并不领情,反倒主动先来对他下手。 黄占魁都要退休了,把自己弄下台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接着再贪?仅仅一处破房子里就有2000万现金,要多少才够? 这天早上黄占魁来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椅子就接到了电话:“哪位……啊顾局长!离任审计的事出问题了?” 顾文定冷哼一声:“现在还没有,但你要再这么搞就该出问题了。中能国际怎么回事?李主任刚刚大发雷霆。” 黄占魁只道得手了,偏偏装作沉痛的样子说道:“我也是刚收到黑石的通知,这事确实怪我大意了。我以为张齐,啊不对,应该是张霁,以为他是个可靠孩子才把这事全权交给他,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辜负我们,竟然私吞了那么多国有资产……” “你还敢胡说!”顾文定重重的打断他,“难道不是你给证监会举报的?李主任上周末例会的时候才夸你们中能有行动有效率,结果当晚就接到证监会的电话。先不说你这么做让李主任脸上有多难看,美国证监会刚又打来电话,说这就是一场误会,中能国际的注册资本一点问题都没有,小张名下的财产本来就是人家自己的。你说你马上就要退休了,这是折腾什么?你想让李主任怎么在你的审计报告上签字?” 黄占魁满头汗水涔涔而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真真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顾文定又换个声调:“黄总,按说您是我长辈,断断轮不上我来教训您。承蒙您看得起,这回的事我就帮您担着,但您也听我一句劝。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历史的规律,您就顺其自然让他去做吧,您好好的退休了游山玩水颐养天年去,还不是神仙一样的生活吗。” OA里跳出金昀的邮件来,“事情办得怎样了?”后面还有一记笑脸符号。 黄占魁心中长叹,颐养天年,你以为我不想。 兜兜状态不佳已很久了。 随着年纪增大,他发病次数日益频繁,情况一次比一次凶险,有一次几乎咬掉了大半截舌头。关奉节原本雇了人看着他,但他十分抵触在旁人面前露出真容,是以这大半年来关严二人经常轮流请假陪着他。十多岁正是猢狲一样的年纪,天天被关在家里自然又烦又闷,总想要出去玩。这一天关奉节终于同意了:“我带你出去走走,你想见谁都可以见一见,我们很快就回加拿大去。” 兜兜在心中默默的说,可以去见赵阿姨吗。 他渐通人事,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多少明白一些,这样的话又怎么会说出口。 “没有。散散步就行。” 关奉节爱怜的吻吻他:“儿子,妈已经给你联系好医生了,一去加拿大我们就做手术,然后你就是个健康孩子了。” 兜兜高兴道:“那治好病后我可以回来吗?” “……当然,如果你想。” 兜兜暗暗握拳,一定回来,一定回来。 母子二人相依相伴,沿着小区里的花径慢慢前行。 关奉节小心问道:“儿子,你觉得严叔叔怎么样?” 兜兜奇怪道:“多好的人啊,你怎么还不嫁给他?妈你就是太矜持了,虽说是女人吧,该主动的时候也得主动。” 关奉节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喜孜孜道:“人小鬼大,满嘴胡说——阿嚏!啊我的围巾……” 一阵疾风将她的丝巾卷走,兜兜蹬蹬蹬跑去追。谁知那风像是长了眼,他刚要抓住时竟又一下子吹远了,把他追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风总算停了,却有人先他一步将丝巾攥在手里。 兜兜喘息道:“谢,谢谢爷爷。” “不客气,呵呵,真懂事。你妈妈呢?” 兜兜回头一指:“在那儿。妈,有位爷爷找你。” 关奉节一见之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抢上前来将兜兜拦到身后,勉强笑道:“魁总好,怎么找到这里的。兜兜,你先回家去好不好。” 兜兜还没回话,黄占魁却说:“别啊。这么大的儿子了,也该为妈妈分忧解难了,小伙子你说是不是?” 兜兜重重的点点头。 关奉节森然道:“魁总,你想怎样。” 黄占魁微微一笑:“对你而言小事一桩,就看你意下如何。” 关奉节厉声对兜兜道:“回去!”又对黄占魁道:“说。”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清早起床是临安永远的噩梦。 张霁涎着脸皮蹭到近前:“老婆醒醒,该起床了,外面下雪了。” 临安哼哼一声,翻身接着睡。 张霁蹑手蹑脚扒掉衣服,滋溜一下钻进她被子里,将她紧紧抱个满怀。 临安顿时“啊啊”尖叫,四肢拼命扑腾起来——张霁刚穿着单衣出去跑步,手脚还是一片冰凉。 她气鼓鼓的张大眼瞪着张霁,过一阵还是悻悻的把他冷冰冰的手抱进怀里:“这么冷都不知道多穿些。” 张霁嘻嘻笑道:“不挨冻怎么能受到老婆如此优待……”他突然敛起笑容,“我说,你爹忌日快到了。” “……嗯。” “我们抽时间去看看他吧。” “嗯。” “然后是不是就能结婚了?” “啥?”临安一下愣住了。 张霁愤怒极了,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大力施虐:“你拿我家戒指都拿多久了,还不嫁给我!还不嫁给我!” 临安差点背过气去:“嫁,嫁,饶命……” 这丫头浑身痒痒肉,随便哪里轻轻一挠都能让她撕心裂肺,言听计从。张霁心满意足的拍拍她屁股:“对嘛,早乖一点不就不用受刑了。我们是不是还应该拍婚纱照?婚宴就定希尔顿可以吗,比较大众普适。对了你还得添些首饰吧,我外婆倒是给我留了一些,但我怕样子太老气,你不喜欢。” 临安在他怀里寻个舒服姿势:“我对这些身外物向来没追求,你看着办好了。你外婆的东西肯定是最值钱的,我不怕老气,我都喜欢。” 张霁笑骂:“财迷!” 天阴沉得像随时都会整块整块的砸下来,雪越下越大,不是席而胜似席。 东三环照例塞得一动不动,路面极其湿滑泥泞。临安不敢开车,坐在张霁身边一直朝外张望:“哎哎,那边又有俩车刮了。好大的雪啊,北京有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嗯。” 张霁情绪不高,临安心中顿时了然,握住了他的手不再言语。 他父母就是因这样的大雪天而离开人世的。 同事们纷纷抱怨雪天路滑难行,黄占魁却一到公司就把临安叫进办公室去:“辛苦你帮我把这份材料送到国资委。很重要,别人靠不住。” 既然这样临安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还是不敢开车,打车又半天都打不着,地铁根本挤不上去。她悲情的回到地面上,不就是长椿街么,大不了走过去。 这一路风雪泥沼里淌过来,不仅张霁给她买的名贵大衣和高跟鞋算彻底废了,人都差点摔了两跤。她暗自感慨,素衣莫起风尘叹哪。 顾文定看到落魄豌豆公主一样的临安时几乎没大笑起来:“你真是脱离群众太久,这样打扮就走出来了。坐这里等着,先把这杯热水喝了。” 过一阵他又回来,不知从哪拎来一只鞋盒:“不如你脚上的高级也得先换上,别冻坏脚。待会我差人送你回去。” 临安本是顺道来看看他,见他这副阵仗顿时吓得连连告辞,省得再把闲话流传到国资委来。 西二环依旧往死里堵,开车比走路其实慢多了。好在司机是个土生的北京师傅,贫嘴薄舌,一路又说又笑,逗得她前仰后合,连到了公司楼下了都没反应过来。 司机说:“哟,你们中能怎么了,怎么围这么多人?” “啊,估计又是在消防演习吧,一演习就把大家都轰出来了。师傅谢谢您,快回去吧。” 丛珊和贺琳琳一眼见到临安下车便赶紧跑过来:“你干嘛去了?” “给魁总出去办了些事,怎么了这是?” 丛贺二女对望一眼,贺琳琳甩手道:“丛珊你说吧,我说不出来。” 丛珊拉住临安的手,慢慢说道:“临安你别急,别乱,你要也乱了这事才真的不好处理了——刚才公安局来人,把齐总带走了。” 临安身形晃了一晃,丛贺两人赶紧扶住了她。 “什么原因,知道吗?” “重婚罪。” “哦……行,我知道了,没事了,谢谢你们。” 贺琳琳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就完了?我还等着你晕过去或者痛哭什么的,你看我连急救药箱都带来了。” 临安苦笑道:“琳琳,我就怕他犯死罪。要是重婚的话判不了几年,就算判了也没什么,横竖我都能找到监狱在哪。我以前跟他分开过14年,彼此还不知对方死活,现在这点事算什么。你们不用担心,罪名成不成立还不一定呢,我先上去了啊。” 两个女孩子呆呆望着她的背影,半晌贺琳琳才说:“你还跟我说她是小三,哪有这么荡气回肠的小三。” 黄占魁端端正正坐在案前,临安说道:“材料送到了,路上堵车所以回来晚了。” “嗯。” “节能减排和科学发展观的汇报材料昨晚已经发您信箱。” “嗯。” “您今天下午3点有离退休干部座谈会要出席,晚上8点有土耳其大使馆的宴会要出席。” “嗯。” “就这些。还有别的事要吩咐吗?” “没有了。” “好的,那我回办公室了。” 她真的转身便走,黄占魁反倒绷不住了:“……你,你就没什么事要问我?” 临安面无表情道:“没有。” 黄占魁笑了:“好!好!好!去罢。” 临安回到自己办公室,锁好门,关好窗,倒一杯清茶,坐下来认认真真凝神思索。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眼神里的得意想藏都藏不住。 想看她自乱阵脚?也太小瞧人了。赵临安年纪虽轻,可这些年什么没有历练过,这点小事真不算什么。 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同他治气,而是尽快和张霁联系上,并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她掏出手机来再把联系人翻一遍,赵部长,钱院长,孙厅长,李行长,哪一个交情好,哪一个又靠得上? 来来回回还是只有一个顾局长。 不,不能每次都找他,再这样下去几辈子都还不清了。 然而她微一犹豫间电话已响起,小小屏幕上顾文定的笑脸对她一闪一闪,似永远充满着无限鼓励与安抚。 她缓缓的接起来:“……喂?” 顾文定急急道:“临安不怕不怕啊,有我在,我肯定能把他弄出来。” 临安“扑哧”一下笑出来,旋即又不能抑制的落泪:“你这是什么口气,哄孩子吗。” “你可不就是个小孩——放心我跟朝阳公安局的人打过招呼了,肯定好吃好喝的,绝不会亏待了他。你还在中能吧?乖乖呆着别动,我很快就去接你,咱们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顾文定片刻即至。 处处皆耳目,临安说:“去我家吧,我都坦荡荡的你怕什么。” 谁知却在小区门口发现了警车,民警一板一眼道:“这里已经查封了,你们不能进去。” 临安退下阵来,突然灵机一动:“我爸留给我的房子还空着,我们去那边。” 然而这个家竟然也被围起警戒线,又打上封条。 临安愤然道:“为什么,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有什么权力封了这里?” 顾文定一路上不停的打电话,一直到这时才刚刚挂掉。 他把临安拉到一边:“你好好听我说。黄占魁不知下了多大工夫,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你家御金台那套房子,这里的房子,还有你那辆红色迷你库伯,都被查封了,都是你的名字,都是张霁重婚的证据。” “这套房子明明是我父亲去世前留给我的。” 顾文定摇摇头:“他们告诉我购房人是张霁,房主是你。” 临安不觉惨笑:“这个傻子……背着我悄悄做那么多,到头来却都成了被人整的把柄。” 顾文定沉声道:“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你露宿街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去。” 就听一把略微沙哑的女声说:“要不去我家?” 竟然是鲍洁。 她一脸憔悴浮肿,手里还拉着拉杆箱,一边比划一边解释:“我刚从美国回来,看到小区门口有警车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到我家来说吧,我是律师。” 顾文定略知她俩过往龃龉:“多谢鲍小姐,我们还是不打扰的好。” 临安却蓦地眼前一亮。 鲍洁粲然一笑:“别不信我,我可是专业的,迄今为止我还没输过官司呢。” 中能国际资产侵吞一役鲍洁完胜黄占魁,临安早已深深折服于她,当下便点点头:“好,大家群策群力都是为了张霁。谢谢你!” 鲍洁不再多言,拖着箱子自行前去。 冯宝媛给众人端来几瓣切好的橙子,又轻轻退了出去。 鲍洁喝一口水润润喉咙,继续说道:“……简单说,国内现行的重婚罪就是这个意思,有配偶的人与其他人以夫妻名义在一起生活,不管实际上到底结没结婚。你和张霁以夫妻名义共同生活的事实是很难否认的,你们长期同居,周围人都知道你们以夫妻相称,并且你名下还有他给你的那么多财产。” 临安说:“这件事我没有异议,关键在于张霁为什么是有配偶的人?他并没有结婚,我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他不会撒谎。” 鲍洁点点头:“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黄占魁摆出这样一副有恃无恐的阵势,明显是证据确凿底气十足。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打探打探,顺便申请取保候审,交些保证金他就能出来。” 临安赶紧翻钱包:“这张是张霁的卡,里面钱足够,没有密码,你随便用。” 鲍洁毫不客气接了过去,一边笑道:“好啊,花不完的就都是我的酬金。” 临安认真道:“好的。” 鲍洁顿时大笑起来:“你真实诚,我怎么会收他的钱——”话一说完就觉得有些暧昧,赶紧岔开道:“天都黑了,我家就我和我妈,要不你先将就住几天?你家房子我很快就给你要回来。” 她突然变得如此亲热真让临安浑身不适应:“不不,已经够麻烦你了。” 临安求助的看向顾文定,顾文定当即会意:“我已经给赵小姐找好一处住所,鲍小姐不必操心。” 鲍洁看看临安,再看看顾文定,嘻嘻一笑:“行,那我就不留你了。” 她定定的站在窗前,一直目送二人远去。 赵临安到底有什么好?从小到大除了学习成绩好,其他有什么地方比得过自己?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优秀,一个比一个爱她,而自己身边却只有一个忽而喜欢男人又忽而喜欢女人的怪物呢? 不,不甘心。 她揉揉眼睛振奋精神,打开电脑搜索资料,不一会就下载了几个G的法院判例,关键词都是重婚。 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顾文定打开家门,让临安先进。 “厨房在这里,浴室在那边,卧室在那边。我不知道你会来,冰箱里只有啤酒和水果。楼下有间便利店,今天估计关门了,明天早些打这个电话,想要什么他们都能送上来。” 临安呆呆的,反应颇为迟钝:“哦。” “这是家门钥匙,这是我的车钥匙,这几天你先开我的。” “哦,好。” “晚上睡觉记得锁好门,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走了。” 临安这才如梦初醒:“啊?去哪?这不是你家吗?” 顾文定看着她懵懂无助又难掩凄惶的样子,心里止不住一阵一阵的荡漾:“傻子,我跟你住一起,回头张霁非砍死我不可。我回单位宿舍去住几天,正好离得近也不用开车。走了啊,早点洗澡睡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哎——”临安下意识的又叫住他,可是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顾文定又一次转过身来,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对了,我家里只有我的睡衣,柜子里都是干净的。你要想穿就穿,不想穿就……” 他再也说不下去,连电梯都不想等,蹬蹬蹬从楼梯跑下去了。 雪夜里风刺骨冰冷,可他只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烫的,烫得都快化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镇定下来。 他穿过马路,进到一间楼层高高的宾馆里。 前台小姐笑意盈盈:“先生您好,开房吗?” “对,要16层的阴面房间。” “啥?阳面空房很多的。” 顾文定笑笑:“你别管了,开了就是。” “好的。请问您住几天?” 这可把顾文定难住了:“一星期?啊不,先开一个月吧。” 他来到16层的房间里,“刷”一下拉开窗帘——不错,看得很清楚,遥遥相望的确实是自家窗户。 他也不开灯,黑漆漆的房间里独自点着一支烟,一口又一口,都吸进了肺里。 大半个钟头后家里的灯终于灭了。 他长舒一口气,倒在了床上。 想起她那傻样就觉得好笑,住宿舍,她还真信。 那么,她现在是睡在自己的被子里吗…… 穿自己的睡衣了吗…… 抑或什么都不穿?…… …… 在北京70年不遇的雪夜里,31岁的顾文定彻底把自己逼疯了。 万幸的是他并不孤独。 这座城市如此的苍老而又华丽,各式各样的人为着各式各样的理由都在彻夜难眠。偷懒的学生为期末考试难眠,笨拙的新媳妇为初生的婴孩难眠,憋屈的公司职员为苛刻的上司难眠,万人之上的国家领导人为国计民生难眠,露宿地下通道的流浪者为下一顿饱食难眠。 ——马路的对面,憔悴的女孩为情郎的安危整夜流泪。孤零零的台灯下,气盛的律师抱着笔记本电脑彻夜钻研。看守所清简的床铺上,年轻的国企领导通宵不曾合眼。昏暗的小酒吧里,垂垂老者满脸怒容,牢骚,不满,憎恨……啊,看起来他最幸运,因他对面还坐着一位比他还要生气愤怒的在陪着他。这个人才应当是人群当众最有理由失眠的,因为他残了一条腿,行动极其不便,简直生不如死。 金昀切齿道:“我不管!我已经给你一再宽限时间,是你一直推三阻四——”他突然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姓黄的,你早拿到那4000万了对不对?你想私吞对不对?你想得美!” 黄占魁抬腿便给了他一脚,金昀痛得不得不坐下。 黄占魁到底比他有定力,虽喝了不少却也还认得东南西北:“你再大点声?到外面长安街上喊去?” “你以为我不敢?!” “我可不敢以为,哼,金总有什么不敢的。妈的,我是真没想到张霁那臭小子还留着这一手。我本以为把他撵下去财政大权就收回来了,谁知道这段时间我忙着离任审计,老不在公司里呆着,他竟然三两下就把财务部里里外外的人都换了个遍。这些人还都是被他从基层提上来的,个个对他死心塌地,个个都一问三不知。别说拿4000万,我现在连4000块都拿不出来!” 第三十一章 灵魂伴侣 “今天是我的15岁生日。韶华易逝啊,我竟然这么快就老了。 赵叔叔专程从学校把我接回家里为我庆祝生日,赵建华送给我一本渴望已久的BANTAM出版的PRIDE & PREJUDICE作为生日礼物。 我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谢谢大家,其实我心里一点都不高兴。 我一个姓解的女孩,却由姓赵的一大家子人为我庆祝生日,我到底算什么? 童养媳吗? 外婆说我这是叛逆的青春期到来了,可我完全不这么想。他们为什么都对我那么好?我觉得他们都是有目的有阴谋的,从外婆四年前带我来到杭州开始就是有阴谋的。 赵建华那么呆那么傻,他以后一定娶不到媳妇。所以赵叔叔才让外婆把我接来,让我和赵建华从小在一起培养感情。我吃了他们家这么多年的饭,长大以后顺利成章肯定得嫁给赵建华。哼,他们想得太容易了。 赵建华虽然思想很进步,学习成绩很优异,气质还可以,字写得不错,看过的书挺多,对我挺好,对外婆挺好,对小土土也挺好,但他真的太笨了!我让他给我拎书包他就来拎书包,我不说这话他是绝对不会懂得主动接过去。想想小时候我还觉得他像英国绅士,真真的有眼无珠,竟然会被他那副好看皮囊哄了去。 相比起来大土土多么懂事啊。虽然他以前老欺负我,但我知道他心里是对我好的,沈红梅打我的时候他替我挨了那么多回打,直到现在后脊梁上还有好几条鸡毛掸子抽下的疤…… 可惜他去参军后我就再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小土土不能带到部队,只能留下来和我作伴。小土土也快11岁了,我看它这几天都不怎么吃饭,估计快要不行了,真不知道大土土还能不能再见它一面。 杭州的夏天多么湿热,我胸口竟然长出一粒红色的痱子!” 《琳琅琐记》之二 *************************************************************************** 鼻唇边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黄占魁迷迷糊糊随手摸去,却好像慢慢闻出一点腥味来。他哗的张开眼,啊,流鼻血了。 今夜室外零下18度,而家里暖气调温阀门却坏了。200多平的地暖温度开到最高,房间里像是火焰山,可关掉不一会又冷得像冰窖,他只能不停的开开关关,已愤怒的折腾了整个晚上。 他起身洗一把脸。 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可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把全家的灯都打开,然后一个人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 房间这么大,这么豪华,地段这么优越,左邻右舍一套都没卖出去,你们买得起吗? 唯一遗憾的就是冷清了一些。 不不,不要女人,女人都是见异思迁鲜廉寡耻的贱货,还不如一条狗。 想到这里他才痛心起来。 他小时候曾经从继父刀下救出过一条黄色的小土狗。继父以杀猪屠狗为业,将他狠狠抽一顿,又啐一大口痰才算完事。他皮开肉绽躺在地上,小狗眼泪汪汪来舔他的伤口……可惜后来小狗还是被送走了,一直到它死都没能再见一面。 纵观他大半辈子的人生,这条狗称得上是其中唯一一抹温情的亮色。 他不堪继父虐待,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将烂醉如泥的继父一刀捅死。古老的运河一夜间水位暴涨,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继父的尸体拖到河边,又狠狠的踹下去。他舒坦极了,吹着口哨回到家里,端起继父专享的东坡肉大口大口吞下肚去——妈妈去世六年了,六年来第一次吃肉,真他妈香! 他坐在家里哪都不去,只等人来抓他,谁知平日生意兴隆的鲁屠夫家竟两天两夜都没人上门。他想这是天不亡我,再等下去岂不是辜负老天厚望。于是他收拾行囊,直奔镇子外征兵工作站而去。 他虽瘦,可生得剑眉星目,英姿勃勃,工作站的楚连长一见就打心眼里喜欢,明知他虚报年纪仍是痛快的说了一声:“好!来吧!” 晃晃悠悠的卡车上载着十多名年轻的战士。不少人都是第一次离家出远门,一身新衣,眼圈儿红红,怀里罗里罗嗦抱着父母给带的南湖肉粽和新纳的铺盖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布鞋里探出的大脚趾,再悄悄解开瘪瘪的包袱……他微笑起来。 有它就足够了。 包袱里只有一张照片。 身着藕粉色纱裙的少女盈盈站在西湖岸边,堪堪对着镜头巧笑嫣然。 等我,一定要等我。 然而她并没有等他。她…… “铃铃铃……” 黄占魁猛得被电话铃声唤回现实,浑身不禁一哆嗦。 “喂?……可以……什么时候动手?……” 鲍洁啜一口咖啡,笑道:“北京这交通拥堵简直已经病入膏肓,连这种地方都堵成这样,看来看守所也得再多建几家了。” 临安不搭话。 顾文定只得干笑道:“是啊……” 鲍洁凑过来拍拍临安手背:“行啦,别愁眉苦脸的,我很快就把他好好的领出来还给你。顾局长我们就停这里吧,你跟我进去吗?” “去”,他转身对临安说:“你就车里呆着别出来,外面太冷了。” 可车里也渐渐冷了下来。 很快是多快啊,都三个小时了。 临安浑身像要坍塌一样,累得简直无所适从——突然间她打开车门,飞快的冲了出去。 几个人正站在大门口握手道别,一边是顾文定,张霁,鲍洁几个,另一边看样子是看守所什么负责人吧。张霁并不见落魄,众人脸上的表情都轻松怡然,笑意盈盈,仿佛这里不是监管犯罪嫌疑人的禁区,而是商务合同的谈判现场。 一直回到车上他们才安静下来。 鲍洁主动坐到顾文定身边的副驾上,让张霁和临安坐后座。 她时不时的装作不经意瞥内视镜一眼,却见那两人都坐得笔直,且离彼此很远,很远。 顾文定开口道:“现在都坐在我车上,所以这里我说了算。我先送你们几个回去休整,晚上一起去海底捞吃饭,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鲍洁说:“我不回家,你往建国门那边开吧,我找几个同学去聊聊,他们有人接过这类案子,跟法院的人也熟。” 临安说:“我也不回去,我还没跟黄占魁请假,送完鲍洁你就送我去中能好了。” 只有张霁不发言。 顾文定便问:“小张你怎么打算?” 张霁却问:“海底捞在哪个区?” “什么?” 张霁淡淡道:“为保证随传随到,取保候审期间犯罪嫌疑人不能离开所居住的市县。海底捞不在朝阳的话,我可能去不了了。” 鲍洁笑道:“没事儿,就那么一说,也没人跟着你。” 张霁不说话,半晌轻叹一声:“谢谢你们大家。顾局长你停车好吗,我想下去走走。” 顾文定耐心道:“都说了这车上得听我的。外面冰天雪地你下去干什么。” 临安却冷冷道:“停车,让他走。” 张霁关上车门,转身离去。 临安大声吩咐:“开车!” 顾文定挂档起步,然而仅仅才换到四档时临安便说:“停车。” 顾文定一句废话没有,又靠边停下来。 “文定,鲍洁,谢谢你们。” 临安走了,鲍洁不住笑叹:“顾局长的心胸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顾文定淡然而笑:“爱的本质是付出,不是索取。” 一家电器卖场开张大吉,大喇叭里劲爆的流行舞曲几乎震破人的鼓膜,促销人员满街散发着小广告。临安虽穿着胶球鞋,可是冰雪路面上还是滑得一步一趔趄。她跌跌撞撞穿过人群,张霁应该是往这个方向来的,怎么一眨眼就看不到人了。 黑色大衣一闪而过,啊在那里。 她也顾不得形象了,大声叫他:“张霁!” 张霁却不理她。 大概是太吵了听不到,她放开声音大喊:“张霁!张霁!” 张霁还是不肯回头。 她顿时恐慌起来,就这样走了?不要她了? 她甩开大步向前追去,一脚滑开,瞬间失去平衡。 一辆黑色的英菲尼迪飞驰而过,促销的小姑娘们吓得纷纷跳开。 临安重重的摔倒在地。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耳中只能听到尖锐的刹车声撕裂整个城市上空。 “嘭!”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在空中翻腾了好几圈,又砸在车前挡上,最后才像个玩偶一样稀里哗啦的摔了出去。 他一动不动的趴在那里,浓黑的血很快弥散开来。 是谁凄厉的一声尖叫—— “张霁!” 临安不管不顾,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抱住他:“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张霁——” 咦? 她抱起他的脸,却发现是个陌生人。 有人一把将她拉起来,又狠狠箍进怀里,二十四根肋骨登时就要一齐折了。 “你疯了你!瞎跑什么?怎么都不看车!” 天哪,这个才是张霁! 她紧紧抱住了他,失声哭道:“吓死我了,原来不是你,不是就好,我刚刚真的以为是你……” 她倍受惊吓,犹自浑身颤抖不已。人群渐渐围拢上来,张霁拥着她离开现场。 两人进了一家快餐店,过了好一阵她才平复下来:“那人太可怜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派出所录口供?” 张霁气道:“你胆子真大,还没看够吗。这么滑的路你没头没脑的瞎跑什么?还摔那么大一跤,我叫你半天你都不理我。” “胡说,明明是我叫你你不理我,我才去追你的。” “你追的是我吗?”张霁无奈极了,把热可可送到她嘴边:“都喝了,手冻得像冰块一样——追我要干嘛?” 临安委委屈屈的缩进他怀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荒谬,不要你要谁。我看你在车上气呼呼的不想说话,就想自己找个清静地方理一理这些事。不哭了,乖,再哭眼睛更肿了,昨晚肯定哭了一宿。” 谁知临安越发大声哽咽,惹得周围人频频看过来:“我确实很生气,气我们两个明明真心真意,为什么就这样坎坷。”她突然抹掉眼泪,“但是刚刚,刚刚我就不气了。至少你好端端的在我面前,我现在高兴都来不及。” “傻孩子”,张霁心疼的抱住她,“临安,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嗯?” “我现在持加拿大护照,加拿大驻华大使还拿着我家企业的股票……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想摆脱这些事很容易。我知道北京这个环境你早累了,都是为了我才强撑着。这些年是我一直太高看自己,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只是现在我也累了,我们离开这里换个环境生活怎么样?对了,昨天在看守所他们怕我闷还给我一本书看,书里介绍的都是人类世界最美的自然景观。我们可以一起从南极玩到北极,从珠穆朗玛峰玩到马里亚纳海沟,一辈子都玩不重,怎么样?” 临安坐起身来,认认真真思考一阵,然后说:“不。” “为什么?” 临安看着他,说:“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分享世上每一处最美的景色,但同时我也不怕和你一起面对这世上最丑陋的现实。我爱你,你是亿万富翁也好,是阶下囚也罢,我并不在乎。因为你有一颗宽广仁爱的心,你谦虚低调,从不炫耀你的财富,你努力拼搏进取,用尽各种手段,不过是想为国家多做一些事,为普通的穷人多做一些事。我一直没来得及说,前几天你加班的时候南涂那个瓦检员,巩坚强,带着他老婆儿子来家里看你,还给提了一篮鸡蛋,说是他们家土鸡生的,外面买不到。所以张霁,请你千万不要低估自己,你完全有能力走得更远,做得更多。我承认我累了,但是我甘之如饴,因为我知道你也爱我,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们根本不需要逃避。” 张霁早已眼圈通红。他抱紧临安不让她看到,十分用力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作为一个男人,我实在不想让老婆看到我这样…… 临安用力回抱他:“我们夫妻一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用不着永远都装得那么坚强。” 张霁深吸一口气,坚定的站了起来:“好,我们回去。” 他俩走的时候一前一后急赤白脸,回来时却十指紧紧相扣。顾文定微微一笑,只做不见。 鲍洁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电话打得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才挂掉。 她神色十分凝重:“我今天把能找的人都找过了。张霁,情况十分不妙。” 临安手掌暗暗用力。 张霁反握住她,沉声道:“没关系,有一说一,我们有准备。” “据我现在掌握的情况,他们手头最重要的一份证据是关奉节小姐提供的,你和她的结婚证。” “不,我没有和她结过婚,应该是假的。” “你怎么证明?我连婚姻登记处都查过了,2002年4月12日你们登记结婚,两人都有签字,婚姻合法有效。” “……我没法解释,除非我在梦游,否则那时我还在河北南涂煤矿——”,他眼前登时一亮,“这不是不在场证明吗?” 鲍洁重重点头:“非常好,国内婚姻法规定结婚必须当事人双方都亲自到场,这个抗辩十分有力。你能找到为你做证的证人吗?” “以前的同事应该能找到。” “好极了”,鲍洁说,“接下来的工作我们分头行事。你负责落实证人,我负责申请对结婚证申请司法鉴定;麻烦顾局长继续去打探,对方都找了什么人。我们这个案子的一审应该是由北京市二中院管辖,你可以从这里着手。” 顾文定点头:“明白。” 临安忍不住插话:“那我呢,我负责什么?” 鲍洁笑道:“你?你负责不闹脾气,不使小性子,哈哈。” 临安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张霁再次用力握了握她。 三日后四人再度碰头,分述工作进展。 鲍洁脸色越发阴沉:“鉴定结果不容乐观啊。我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手段,结婚证确实是真的,登记簿上的笔迹与你提交的样本相似度达95%。从证据学的角度讲,除非有更强有力的相反的证据,否则这份证据基本上是会被法院采纳的——张霁你的不在场证人找得怎样了?” 张霁微一犹豫:“这个么……” “怎么,没找到?” “他不好意思,我替他说”,临安插话道,“不是没找到,而是太多了。” 原来那天他们匆匆赶往南涂搜集证据。一路上临安还在担心,董矿长在场的话一定会多方阻挠,事情会难办得多。万幸的是董矿长竟然在北京开会,南涂只有几个副总坐镇,见到集团总部的两位高层领导轻装视察,突然袭击,吓得紧紧跟在他俩屁股后面聆听指示。 张霁十分坦荡的说明来意:“我被卷进一场官司,需要找一些证人,证明2002年4月12日当天我是在矿上工作的。” 几位副总紧急传话下去,尽快帮齐总联系证人!一边赔笑道:“咱们矿上最近彻底换了一批安全设备,里里外外都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总部派下来的督导管得又严,没有安全证坚决不许上岗,所以矿工们天天都得花一大半时间培训去,估计一时半会儿证人来不了,您多担待。” 张霁喜道:“不着急不着急,一定要让大家多培训,尤其是井下逃生和急救常识——急救包配齐了吗?” “配了配了,每人一个,人人下井都必须带着,不带不许下。大伙儿都说,要不是您,这份安全保障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张霁点点头:“行,待会我也下去看看,看看你们是不是糊弄我。”他突然又想起一事:“上次上访的那些离退休人员现在怎样了?……” 临安见他慢慢和几位副总越走越远,完全忘了此行是来干什么,不禁莞尔微笑。 等他们几个从井下上来时,却看到办公楼院子里乌压压的全是人。副总们以为矿工闹事,赶紧分开人群挤到前面—— 工会的郑主席顿时叫苦不迭:“齐总你们可算回来了!你快看看吧,我一说是要给你找证人,大伙儿啥都不说,放下手里的事就乌洋乌洋的都过来了。让他们排队还不乐意,争着抢着要往前挤,还说你让他们证明什么他们就证明什么。” 张霁和临安感动不已。 人群里已有人认出了他们,纷纷挤上前与他们握手:“齐总!齐总!” 临安看到几张熟面孔,不由的泪盈于眶:“张师傅……李师傅……是,是,谢谢大家!” 157个阶级兄弟,一个都不少。 临安没有同鲍洁说这些,只是把众人写的厚厚一沓证明材料递给了她:“你看看,这么多够不够。他们说不够的话随时能到北京来现场做证。” 鲍洁仔细翻了翻,认真对临安说:“临安,证据不在多,在精,在有证明力。你这一沓材料”,她拿在手里扬了扬,“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们,没有一份有用。” “为什么?” “比如这份‘2002年4月12日,我和齐总从早到晚在一起工作。证明人巩坚强。’我大概看了一下,差不多有一百多份这样的证据,除了签名不一样其他都一样,标点都一样。2002年到现在差不多是小十年前了,这么多人都清楚记得这一天的事?你是法官你会相信吗?做伪证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临安一脸惨白,再难言语。 顾文定原本一直缄默,这时也开口道:“今天看来不是个好日子,我也不能带给大家什么喜讯。黄占魁把看家的老底都搬出来了,竟然跟最高法最高检都打过招呼了。现在包二奶这种话题又是社会热点,许多家媒体都相当关注,我想搞些小动作都很难哪。” 张霁突然嘻嘻一笑,伸手摸了摸临安的脑袋:“媳妇儿,看来你得独守空闺自己过两年了。” 包间里顿时陷入沉默,只有屋角那一只工艺小石磨不停的转啊转,水流声淅淅沥沥。 “叮叮叮”,临安电话响起,“喂?” 小男孩气喘吁吁的声音断断续续:“赵,赵阿姨,我是兜兜。我妈妈的结婚证是假的,你不用害,害怕。”他突然厉声尖叫:“妈你说不说!你,你不说我就不去加拿大,死,死,死都不去……” “当啷”,电话像是掉在了地上,关奉节凄厉的呼喊阵阵传来:“兜兜!兜兜!醒醒!” 曲靖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怎么看都不满意:“不行不行,这裙子腰还是太紧,绝对能看出来。” 临安宽慰道:“都是你心理作用,我会骗你吗,我说看不出来就是看不出来。你原来太瘦,现在这样正正好。” 曲靖想了想:“算了帮我解开拉链吧,还是不穿这个了。我为什么要打扮这么隆重,关奉节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这么重视她。” 临安摇摇头:“不是重视她,是重视你自己,就算跟旁人吃饭也要打扮光鲜了才能出门。坐下,我给你化妆。” 曲靖深觉有理,顺从的坐好,又微微扬起脖子:“你说她为什么请我们吃饭?我总觉得这是鸿门宴。” “我也不知道。那天兜兜在电话里听起来像是病发了,没过两天关奉节就说要吃饭。我本以为是要说张霁那事,谁知她竟然连你都叫上了。” 曲靖犯愁道:“我是真不想见她,还有敏行……多尴尬啊,而且万一戳穿了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的”,临安用刷子轻轻扫了扫她的脸颊,“我没有跟其他任何人说起过你的事,你外形又一点都看不出来,到时候别多说话就行。不去也不合适,谁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们听其言,观其行,见机行事就好——弄完了,站起来让我看看。” 曲靖慢吞吞的站起来:“大冬天穿裙子,真不习惯。” 临安却一脸惊艳之色:“去,去,自己照镜子去。” 曲靖怔住了。 这是谁? 发如乌云,眉似新月,眼波盈盈流转,唇角微微轻扬,一身淡绿色开司米套裙,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整个人清新得宛如早春里的一支嫩芽。 临安不禁叹息:“你说你,平时为什么不打扮,这样多好看。” 曲靖笑笑:“再好看有什么用?不爱我的人还是不爱我。” 临安默默的说,那可不一定。 果然,张霁来接她们时一见之下也愣住了。 曲靖羞涩的拍他一掌:“看什么,你老婆还在呢。” 张霁微微一笑:“静女其姝——女士们先请。” 曲靖一路抿紧嘴巴,不置一言。临安知她是晕车,一边紧紧握住她手,一边嘱咐张霁:“你开稳些,不要多踩刹车。” 到了地方几人刚停下,后面车上蹬蹬蹬跑下来一人,对张霁笑道:“哥们儿刚你开车的吧?我一路都跟在你后面,真牛掰啊,那么堵的路上刹车灯一次都没亮。” 张霁笑笑:“啊。不过我老婆技术比我牛多了,我还是跟她学的。” 临安嗔怪的推他一把,他笑嘻嘻的顺势接过临安的挎包。 曲靖淡淡一笑,自行走在前面。 路都是自己选的,各有因缘,莫羡旁人。 这家馆子地段有些偏,装潢倒是用心。院子里福地洞天,白石为桥道,青萝作墙垣,亭台水榭,动静相宜,几株红烈烈的腊梅迎风招摇,看着真让人神清气爽。 然而服务员将他们引至一间正厅时,那飞檐斗拱下的门楣上却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落红苑”。 曲靖心中咯噔一声。 临安他们已经进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座屏上绣的是昭君出塞,茕茕女子眉眼凄婉,神色自怜。她无暇细看,一步绕了过去——啊,正对着的正是严敏行和关奉节。 她准备充分,毫不怯场,亲切笑道:“奉节你好,敏行你好。小兜兜,还认识阿姨吗?” 兜兜大叫:“曲阿姨好!” 她微敛裙摆,在临安身边坐了下来——另一边却是严敏行。 严敏行他们早已在这里等了很久,一壶茶已沏过好几遍。 不知怎的,他突然间又口干舌燥起来,扬手叫道:“服务员,添茶。” 关奉节道:“不喝了,马上要开饭了。” 她话音落下时,顾文定与鲍洁正好一前一后进得门来。 杭帮小菜清爽别致,可在座众人却无一动手。 且没有一人开口。 关奉节只得又叫来服务员:“刚才好像忘了点饮品,有什么有特色的吗?” 那服务员小小年纪伶牙俐齿:“我们这个包间叫落红苑,所以为女士们主推的是红花茶。红花产于西藏,中医认为它可以加速血液循环,促进新陈找谢,抑制黑素细胞所产生的黑色素,有美容祛斑的作用,特别适合诸位美女饮用……” 关奉节笑道:“好了好了,就要这个。” 却听临安大声道:“不,不要这个。” 众人顿时齐齐向她看去,她倒是神色如常:“我喝不惯花茶,给我来白开水好吗?” 鲍洁附和道:“我多年不喝甜品,我也要白水。” 曲靖忙道:“那我也要白开水好了。” 关奉节讨个没趣,摆摆手让服务员下去。 菜上齐了。 她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缓缓站起身:“我知道你们都吃不下这顿饭,我也吃不下,我就是来表个心意。你们都知道我儿子病了,我要带他去看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兜兜轻轻靠在她身上:“妈妈……” 关奉节又道:“我以前恨过你们,现在也未必原谅你们。但是我没有力气了,我只想快点走,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不错,结婚证是假的,因为有人用我儿子的性命要挟我这么做。可是现在,你们知道吗”,她目光复杂的看着兜兜,“我儿子反过头来要挟我,要我承认那是一份假证据,否则他宁死都不跟我走。对不对,兜兜?” 兜兜飞快的瞥了一眼临安,然后为难的点点头。 关奉节哀道:“看到了吧,孩子都是前世的债主,我为他呕心沥血,他对我以死相逼——可他终究是我的孩子,我又怎么敢不遂他的意。” 她拭去眼泪,淡然对众人说:“明天庭审,我会当庭供认那张结婚证是假的,是有人逼我这么做的。我和敏行本打算下月领证后再走,但现在看来也来不及了,后天就必须离开,否则……顾局长,你答应过我法院不会追究我做伪证的责任,我能平安上飞机。” 顾文定点点头:“是的。” “好!”她慨然道,“我父亲以前总爱说,相逢一笑泯恩仇,朋友越多越好。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提,以后我也未必还能再见到诸位。这杯酒我干了,大家随意。” 她一仰脖,满满一盅酒“咕”的一声咽了下去。 张霁也给自己斟满,端起杯来一一念道:“奉节,敏行,兜兜,祝你们幸福。奉节你记得,到了那边要是有事,随时可以跟沈管家联系……” “不必了”,严敏行打断他,“我自己的老婆孩子我能管好。” 关奉节登时满心酸涩。 百炼成钢啊,非要历经如艰辛此磨难才能得来一个真正的依靠啊。 临安杯里倒的是清茶:“我以茶代酒,各位一路珍重。” 兜兜突然道:“过几年我就回来,到时候我就长大了,你可别忘了我。” 他因顽疾缠身,身量比同龄男孩要瘦小得多。只是那一双眼睛,生得如此清亮而明澈,不掺一丝尘世的污浊。 临安不觉哽咽道:“好。” 顾文定鲍洁跟关奉节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但此情此境下不免也喝上一杯,再道一句珍重。 一圈快喝完了,众人下意识的把目光放到曲靖身上,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早就一个人大口大口的吃上了。 临安悄悄捅捅她。 她反倒大声问:“戳我干什么。你们真能说啊,我都快饿死了。” 关奉节笑道:“没事没事,大家都快吃。你胃口比以前好了很多啊,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咖啡馆见的时候,你吃东西简直跟猫一样。” 曲靖漠然道:“是吗?我早忘了我是怎么认识你的——这个龙井虾仁太香了,没人吃我都吃了啊。” 众人见她举止反常,却全然不明所以,只有临安暗自痛心。 以及严敏行。 曲靖进来时他一眼就看得呆住了,从此再不敢看她第二眼。 又有什么面目再去看她?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给鼻子上装个开关,这样就不必再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脂粉香……甚至体香…… 他心烦意乱,起身推说要去结账。 曲靖却突然变色,紧紧捂住嘴巴就往外跑。 临安只呆了一瞬便立刻跟上去追她,一边对众人笑道:“这傻丫头吃起来没够,活该她吃坏肚子。” 众人呵呵直笑,严敏行跟着服务员出去结账。 然而仅仅在廊下转了两个弯时他便拉住服务员:“我不刷卡了给你现金。请问你们洗手间在那里?” 关奉节的话音从包间里隐隐传出,他飞快的朝洗手间奔去。 这洗手间建得小巧逼真,黄泥混着稻壳覆在墙上,粗粗看去还真以为是茅草棚。 男女中间只隔一道墙。 是以临安的声音十分真切:“……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别人都是前三个月反应大,你都快十六周了……” 十六周,那就是三个多月前…… 霎时间他浑身冰凉。 造化何以这样作弄人?爱的是一个,娶的是另一个,与之孕育出生命的是第三个。 不,不能跟奉节结婚,必须跟她讲清楚,这件事太荒谬了。 可张霁的案子明天就要开庭,所有人都等着关奉节作证,这个关头又怎能激怒她。 他前思后想,拿定主意等下了法庭以后再告诉关奉节整件事,就算她生气也无济于事了。 至于以后……也许关奉节会拒绝结婚,也许曲靖会选择引产,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心事重重的从男厕里出来,劈头却碰上守在门口的关奉节。 他做贼心虚,结结巴巴道:“奉,奉节。要去洗手间吗,我等你。” 关奉节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怎么也这么久?难道你也吃坏肚子了?” 严敏行下意识的回道:“啊对,肚子不舒服,多耽搁了一阵。他们都散了是吗,那我们也回家吧。” 关奉节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非喜非怒,非爱非恨,倒似堪破红尘,直达极乐一般的了然。 她仍不死心,最后又追问一句:“敏行,你有事情想跟我说吗?” 严敏行不知她听到了多少,他只能赌一把,咬咬牙道:“没有啊,拉肚子有什么好说的。” 关奉节点点头,不再多言。 世尊,如是我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诚不我欺,诚不我欺。 临安从未觉得这皮沙发如此可亲可爱。 坐在这里看天,天是那样窎远而明朗。晚霞冶丽妖娆,夕阳一点一点从半空坠落到城市高楼的那一端。 最后这一夜,张霁必须回看守所去。 天终于黑透了,临安骤然大恸起来,哀哀的问他:“你明天能回来吗?” “一定回来。” “不能骗我。” 张霁想了想,该说的还是得说:“我给你的卡要拿好,不管怎么样都足够你生活。中能大局已定,觉得累就不要再做了,到处去散散心,两年很快就过完了。” “你胡说!”临安怒叱:“谁告诉你两年很快?我凭什么又要等你两年?你明天要是不回来,我,我就跟顾文定去!” 张霁淡淡一笑,点头道:“那也随便你。” 临安顿时后悔口不择言:“不不,我当然逗你玩的。不管多久我都等你,一天也好,两年也好,二十年也好。” 张霁抚摸着她细腻白净的小脸,心里不舍到极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 张霁伏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万一真的进去就两年都见不到你了,所以我能不能先预支一部分?” 临安重重的擂他一拳。 她竭尽所能的讨好张霁,一生从未这样殷勤体贴过,柔软得简直像条无骨的蛇。 五官渐渐开始抽搐,张霁一脸迷幻:“宝贝叫我的名字,快叫我。” “张霁……张霁……张……” 可恨的电话竟然响起来了。 张霁一把抓起来远远的扔了出去。 不多时电话转入自动答录状态:“我是鲍洁。你们可以不接,但不能不听。对于明天的庭审我没有太多要求,只有一条:临安你不许跟着出庭。” 第三十二章 支离破碎 凌晨时分的八达岭高速上,严重超载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 眼看要到收费站了,临安慢慢减速停车,哪知内视镜里一辆大货车竟然开足马力照直朝她冲过来。 她猛踩油门,一把打轮躲了开去。 那车果然失控,“哐”一下生生撞进了原本排在临安前面的另一辆大货车里,前车半个车厢登时没了。 里面装的原来是生猪,猪们厉声尖叫,血溅四野。 临安心中狂跳,又不敢耽搁,赶紧换一条收费通道。那收费员早看呆了,临安催他半天他才警醒过来。 电话又响,方如边哭边喊:“临姐姐你到哪了?快点啊快点啊!” 临安好生安慰:“马上马上。你别怕我马上到。” 她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四十。 张霁不知睡着没有。 一转念又想起母亲日记。 不不,不能想,现在哪有心力想这件事。 张霁走后她难以成眠,捧着琳琅日记一篇一篇的读,越读越心惊,浑不知身在何处。 这位,这位“大土土”……他是什么人? 他与母亲…… “哔!哔!” 又一辆大货车狂啸着超她而去,从她小小窗口望去倒像随时都会翻车似的。 她强自收敛心神,再不敢胡思乱想。 冬日的黎明来得那样迟,可这一望无垠的批发市场上辛勤的农贩们早已热火朝天。菜贩子操着大秤砣和还价的人理论;鱼贩子满手血淋淋,不知是被鱼刺破的血还是鱼的血;水果贩子偷偷把烂掉的苹果塞进顾客塑料袋里,满口直说“我这人最实在”! 地上即使结了冰还是一样腥臭难当。临安躲来躲去挡了别人的财路,人家嫌恶的连声“啧啧”。 这丫头在哪?怎么打电话都不接? 有人在她肩膀上拍了一把。 “方如?大半夜叫我来出什么事了?——老天,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方如原本娟秀饱满的额头上竟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肿,一小片皮肤甚至都在流血化脓。 “嘘,别说话,跟我走。” 方如拉着临安绕来绕去,迂回兜圈,对这腌臜市场的地形构造着实了然于胸。 临安隐约像是明白了一些。 最后她们拐到一家卖猪下水的小贩跟前。 胖胖的大妈笑道:“方姑娘你来啦,进去吧,到里面去挑。” 原来肉摊后面还有一间小房子,方如拉着临安一道闪了进去。 这里的味道更加不堪,临安一下想起刚刚目睹的车祸,止不住一阵阵的恶心反胃。 方如惨笑:“临姐姐对不起,我只能找到这么一个安全的地方跟你说话了。我经常来买王阿姨的猪肚,跟她混熟了她才让我进她家库房来挑。侯广利现在对我越来越差,总怀疑我跟别的男人鬼混,经常打我,还跟踪我……不不,你别生气,我没时间了你得听我说完。以前凯达的金昀,现在应该是你同事吧?” 临安阴沉着脸点点头。 “那年小侯从蒯总那里辞职以后就去了金昀手下,后来金昀去了你们中能,我就把小侯介绍到我爸公司。我原本很讨厌金昀,小侯跟他也疏远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又来往了。俩人还总背着我说话,小侯说我要敢偷听就打死我……” “侯广利什么东西!” “……临姐姐息怒,先听我说完。他既然那么说我也就不理他们,可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家里发现好多钱,看样子总得上百万。我不敢直问他,就给他做了好多菜,又陪他喝酒。他喝醉以后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说金总很仗义,仅仅让他做一点小事就给了他很多钱,等他买了自己的房就再也不用看我爸的脸色……” “……” “我直觉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然怎么能有这么便宜的买卖。果然,昨天金昀又来我家了。我偷偷在他俩聊天的房间里藏了一支录音笔,然后给他们好吃好喝做了一大桌,最后他俩都醉了,我才敢听到底录了什么——好像是有个人杀了人,但是没来得及销毁证据,最后证据到了金昀手里。金昀要挟那人,就是他们嘴里的老东西,给他们一大笔钱,不然就把这证据交给公安局。金昀还说老东西心狠手辣,他要把这些证据分成几份交给不同的人保管着,一旦自己出事旁人也能用这个问老东西要钱来。” “……” “小侯就是傻,金昀就是能言会道,他怎么会管别人能不能要来钱,他就是怕自己被老东西灭口才那么吓唬人的。不管怎么说吧,小侯非常感谢他,什么都听他的。最后他跟小侯说,他要把留给小侯的证据拿走,然后又给小侯留下一百万……” “……” “我觉得小侯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死在他手里,但我也不知道还能跟谁说这件事。临姐姐,我认识的人里你最能干,我只相信你。” 临安望着她切切的目光,在她头上抚摸两下:“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 方如点点头:“这个录音笔给你。还有这个信封,我悄悄偷出来的。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不敢看,但我知道肯定是那个所谓的‘证据’。” “好。” 方如又道:“我现在很乱,我想我也许错了,这些东西到了你手上是要给你惹祸的。但是他们杀了人,总应该受惩罚的啊。而且这件事跟小侯没什么关系,我不想看他越陷越深。” 临安说:“你做得对。” 方如一席话说完,自觉没有什么需要再交代的了:“我要走了,迟回去小侯会怀疑的——也许他们已经发现证据丢了。你千万多加小心。”说罢转身就要走。 “方如”,临安拉住她,“你不能回去,你现在不安全。何况小侯对你这样,”她看看方如的额头,“你还回去干什么?你一个千金小姐天天来这种地方买菜做饭伺候他,你图什么?” 方如呆了一瞬,旋即怅然笑道:“是啊,我图什么。大概因为我爱他吧,因为他也爱我。他虽然打我,但我知道他爱我。我走了,你也快走吧。” 等临安再追出去时,方如已跑没了踪影。 她打开手袋,把“证据”细细装进去;录音笔揣进口袋里,打算开车的时候听。 没有方如带路,她来来回回绕了半天也没找到停车场,问了人才知道要抄小路才能过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喜忧参半哪。 喜的是终于拿到了两份堂堂的证据,有这两样东西在不怕拿不下黄占魁。 忧的是当年真真错看了小侯,竟让方如落得如此下场。 她越想越沉重。张霁还不知怎样结果,方如又给了她这样的重托,何况母亲在日记里还告诉她一个惊天秘密…… 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然而人的心念又如何控制得住。 那是怎样的惊天啊。 父亲对母亲呵护备至,母亲不能不为之心动;另一方面却久久不能忘怀那位“大土土”。她一边费尽心机稳住父亲,让父亲对她死心塌地,一边又同那位“大土土”暗通款曲,私定终身…… 原来母亲心中最爱的并不是父亲,而是那位“大土土”。 电石火光间一阵昏天黑地袭来,她登时再无知觉。 金昀扔下砖头,费劲吃奶力气才将临安拖进车里。 一早上就发现东西没了,方如那死丫头也没了。他跟小侯一起出来找人,小侯走大路去追,他开着车想抄条捷径,谁知在这偏僻小道上竟有这么意外的收获。 他四下看看,并无一人,兴奋得一猫腰缩头进去锁上车门。 打开她手提包,果然发现了信封。方如这死丫头,回头宰了她。 临安仍旧昏迷不醒,睡容甜美而安静。 真美…… 多年前第一眼见到她就想要她,谁知却要等这么多年…… 他俯下身去……唔,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香,一样软…… 真不枉赔上了这条腿! *************************************************************************** 尽管多方通融,但形式上的工夫毕竟少不得。张霁穿着看守所的囚服,在候审室里使劲直楞耳朵。 小法警悄悄说:“别急,书记员宣布法庭纪律呢,很快了。” 不多时被带到了庭上。 啊,来了这么多人。 重婚是小案子,最高刑期不过两年,谁知却要在这么大的法庭上开庭,旁听席上满满当当全是人。 顾文定,严敏行,曲靖他们都来了。巩坚强和南涂一大片矿工们拼命朝他摆手。中能的同事不知是看热闹还是打气,反正也来了不少人。此外还有些拿着各种速记工具的,看样子像是媒体记者。 张霁冲他们笑笑,站到了被告席上。 他再一次打心眼里感谢鲍洁。 还好临安没有来。 不必看到他这副样子。 鲍洁坐在辩护人的位置上,面前一叠一叠全是文件,正在埋头仔仔细细的看。 她罕见的戴了一副眼镜,黑色西服严严实实一丝不苟,看上去庄重而威严。 审判长面目表情,依法行事:“查明被告人张齐身份,被告人的基本情况。” 张霁道:“张齐,原名张霁,男,加拿大籍,年龄29岁,原籍XX省XX市,现居北京市朝阳区御金台C座3幢10户,汉族,本科学历,现任中能集团副总裁。” 审判长道:“被告人张齐,你是否曾经受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处分? 张霁道:“没有。” “是否被采取强制措施,被采取何种强制措施及采取强制措施的时间。” “因涉嫌重婚罪于XXXX年XX月XX日被北京市朝阳区公安局刑事拘留,次日被采取保候审措施。” “被告人张齐,你是否收到北京市朝阳区检察院的起诉书副本?” “收到。” 审判长道:“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一庭,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二条第一款的规定,今天在这里依法公开审理由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张齐重婚一案……” 起诉书捉刀的估计是个新人,区区一个重婚都写得冗杂而啰嗦,公诉人读了二十多分钟都没念完,自己都烦了。 巩坚强的孩子发出轻微一点哭声,被他老婆紧紧捂住嘴巴。 就听审判长问道:“辩护人,你对起诉书指控你的当事人的犯罪事实有无异议?请简述你的异议要点。” 鲍洁语气平平道:“有。本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能证明被告人重婚的犯罪事实。本辩护人调查得知,起诉书中所指控的本案被告人张齐与本案证人关奉节的所谓‘第一次婚姻’并不存在,公诉方所提供的结婚证书,婚姻登记证明等证据均系伪造,所谓被告人张齐的‘重婚’事实无从谈起。所以辩护人认为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不清,指控罪名不能成立,请求法院依法宣告被告人张齐无罪。” 她话音即落,庭上登时一片哗然,公诉人若有若无的狠狠瞪她一眼。 审判长“当”的敲一声法槌:“请法警注意维持法庭秩序。审判继续进行。现在由公诉人就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对被告人进行发问……” 控辩双方交替询问被告人张霁是否认罪,张霁自然是不认罪的。 审判长又道:“公诉人就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进行举证。” 公诉人道:“现在向法庭出示证据。第一份证据,由北京市东城区婚姻登记处出具的书证,2002年4月12日被告人张齐与证人关奉节的婚姻登记记录以及结婚证书。” 审判长道:“辩护人有无异议?如有简述要点。” 鲍洁道:“有,这两份书证都系伪造。” 审判长道:“公诉人对辩护人的质疑有无异议?” 公诉人道:“有,这两份书证都经过了北京市认可的省级司法鉴定机构鉴定,公诉人将在以后的法庭辩论中将详细阐述。” 审判长道:“公诉人继续举证。” 公诉人道:“第二份证据,由北京市朝阳区房屋管理局出具的御金台C座3幢10户产权登记证明和春秀路小区5号楼5单元2户产权登记证明;以及北京市车辆管理局提供的车牌号为京PTR608的红色迷你库伯轿车登记证明,上述财产所有权人都系证人赵临安。” 审判长道:“辩护人有无异议?” 鲍洁道:“没有。” 公诉人道:“第三份证据,由证人李大富提供的证言。公诉人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张霁凝神细想,李大富是谁? 那人旋即上庭,张霁登时心头一震,不住的叫苦。 竟然把这人也找出来了。 审判长道:“说明你的基本情况。” 那人说:“我叫李大富,男,69岁,北京朝阳区人。春秀路小区5号楼5单元2户原来是我的房子。” 原来这人竟是临安父女从前的房东,李大爷。 审判长道:“你如果愿意作证则必须如实作证,作伪证将承担法律责任。如果愿意,请在证人出庭作证保证书上签字。” 李大爷依言签字。 公诉人道:“请你告诉法庭关于被告购买春秀路房子的相关情况。” 检察院传李大爷作证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什么,而李大爷一上庭便看到了张霁,早已吓得不知所以。他哪知道什么作伪证,当下一五一十道: “春秀路的房子原本是房改以后单位分给我的。后来我老伴去世,我儿子在其他地方买了大房子,我就搬过去和儿子同住,这套房子租了出去。一开始租的是一位姓赵的小姐,叫赵临安,她父亲叫赵建华,象棋下得特别棒。后来赵先生生了大病,赵小姐又去外地出差,赵先生自己觉得快不行了,就想把我的房子买下来给闺女一个安身的地方。但他又说他没多少钱,希望我能便宜一些卖给他,他先付个首付。这时候这位张先生来找我,说他是赵小姐的丈夫,这笔钱他来出,但是他不想让赵家父女知道这回事。我当时心想哪还能这么好的女婿啊,就满口答应了,到最后也没告诉赵先生父女房钱早给完了。就是这样。” 公诉人道:“也就是说,卖房的时候你认为张齐和赵临安是夫妻关系,对吗?” 李大爷奇道:“对啊,当然是。不是两口子谁能这么下功夫。” 审判长问:“辩护人对证人有无发问?” 鲍洁咬咬牙:“没有。” 公诉人当即向她投来得意的一瞥。 旁听席里众人明显有些坐不住了。 巩坚强的孩子不断哭闹,母子二人已经被法警带了出去。 曲靖听得右眼眼皮突突直跳,心口烦闷,脸色惨白。严敏行再也不顾其他,牢牢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只有顾文定依然面无表情,安静的坐一边旁听。 就听公诉人说:“第四份证据,由证人关奉节提供的证言。公诉人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严敏行触电似的立刻松开双手。 曲靖暗自冷笑,无边无际的悲凉漫天袭来。 关奉节面带微笑,身着穿着白衬衣和卡其色长裤,身段苗条修长,举手投足说不出的潇洒优雅。 她甚至还冲着张霁和旁听席的众人笑了笑。 严敏行登时大为轻松,没翻脸就好,没翻脸就什么都能说清了,看来昨天在落红苑的洗手间外她并没有听到什么…… 审判长照例宣布证人纪律,公诉人开始发问: “证人关奉节,请你告诉法庭有关你和被告人张齐婚姻的事实。” 关奉节看了看公诉人,看了看张霁,看了看顾文定,看了看严敏行,看了看严敏行身边的曲靖……以及曲靖下意识的双手紧紧护住的小腹…… 她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说:“我和张齐于2002年4月12日在北京市东城区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我俩当时刚从加拿大回国,除了相爱一无所有,结婚的时候我连戒指都没有……”她眼神渐渐迷离,似回到了多年前的幻境里,“他对我说,老婆,我会爱护你一生一世,永远不让别人欺负你……谁知道这个永远竟这样短暂。他认识了赵临安以后渐渐开始夜不归宿,嫌我胖,嫌我丑,还经常打骂孩子。我一直念着旧日情分,一直等他回心转意,谁知道有一天他竟然跟全公司群发邮件说,他从来没有娶过我……”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你胡说!” 严敏行怒喝一声,“腾”一下站了起来。 审判长重重的敲响法槌,又森然道:“旁听群众注意法庭秩序,严重扰乱秩序的将要承担法律责任。” 然而他说得虽吓人,但旁听席上众人却怎么都安静不下来了。张霁的同事尤其不忿,纷纷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媒体记者们更是刷刷刷写个不停。 张霁突然明白了鲍洁为什么不让临安来出庭。 即使计划再周密,法庭上仍可能出现各种不可预期的事,比如现在这幅场景。 他想,还好,临安不用经历这一切。 审判长问鲍洁:“辩护人对证人有无发问?” 鲍洁暗自长叹,淡淡道:“没有。” 严敏行气急败坏,为什么请她做辩护律师!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律师! 审判长敲槌道:“现在休庭,半小时侯继续开庭。” 关奉节看着张霁木木的脸,心里的得意简直要开了花。 然而她从证人席上走下后却径自走到了严敏行面前。 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我昨天问你有没有话对我说,是你说没有。别怪我不给你机会,是你不珍惜。” 过得一刻严敏行才反应过来,大步追了出去。 “奉节!奉节!你听我说!” 关奉节亭亭而立,笑吟吟的看住他:“好啊,说吧。但是无论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反正张霁肯定要进去了。” 严敏行颓然道:“我承认,我昨天是存了这个心,想等你作完证再告诉你——”他旋即正色道,“但到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瞒你,我是真的打算和你过完这辈子。我知道我的责任无从推卸,我只想告诉你真相,信不信由你。没错,曲靖是怀了我的孩子。那天我送她回家,她抱着我一直哭。我们二十多年的同学,我也不忍心扔下她不管,就陪她聊天。后来……她在给我喝的水里加了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以后发现和她躺在一起,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 关奉节猛地想起一件往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班女同学真有意思,怎么都会这一招。” 严敏行不明就里,怔怔的看着她。 关奉节慢慢走回他面前:“你是说,你还想和我在一起生活,是吗?” “是的。我们明明机票都买好了,明天就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这些事。”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曲靖的孩子?” 严敏行想了想:“她从头到尾都是故意的,是自愿的,是她想要孩子……不不,我不是说我不负责任……也不是说我想对她负责任……我,我不知道……” 他一张脸上满满的写着苦恼,羞愤,愧疚,自责,各式神情,关奉节看得嗤笑一声:“你先想清楚怎么解决她母子再来找我吧。” 严敏行急道:“好,我去解决他们。那待会再开庭的时候你能跟法官讲清楚吗?你答应我们会作证的!” 关奉节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片刻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我们?你跟谁是我们?说了这么多好话,其实根本目的还是想让我作证是吧。哈哈哈严敏行,真有你的!” 她再不留恋,转身飘然离去。 审判长法槌一敲:“庭审继续。公诉人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提交?” 公诉人道:“报告审判长,公诉方全案证据举证完毕。” 审判长道:“被告人张齐,你有没有证明你无罪、罪轻或具有法定从轻、减轻、免除处罚情节的证据向法庭提供?” 张霁淡然道:“我没有与关奉节结婚。所谓证据,从来都是证明有的事,我说我没有做这件事要怎么证明呢?” 审判长不禁呆了一下,转而问鲍洁:“辩护人有无证据向法庭举证?” “有!”鲍洁道,“第一份证据,由证人关忆鹏提供的证言。公诉人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张霁又是一惊,兜兜怎么能来作证?怎么能来为他作证? 却见兜兜雄纠纠气昂昂的出来,一步跨到证人席上。 审判长道:“关忆鹏小朋友,你能为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兜兜大声道:“我妈妈是关奉节,我大名叫关忆鹏,因为我的外祖父叫关小鹏。我小名叫兜兜,今年11岁,以前在北京市朝阳区实验小学读书,读六年级。” 审判长道:“辩护人可以开始发问。” 鲍洁道:“兜兜,你能不能告诉阿姨,你妈妈的结婚证是怎么回事?” 兜兜点点头:“我妈妈以前一直和张叔叔生活在一起,我们很喜欢张叔叔。后来张叔叔喜欢上了赵阿姨,妈妈就很生气。后来有一位爷爷来找妈妈,让她在假结婚证上签字,她就签了,都是我亲眼看到的。他们以为我不懂,其实我都懂,我妈和张叔叔没有结过婚,但张叔叔一直都对我们很好。虽然他不让我叫他爸爸,但我心里还是一样尊敬他。” 兜兜一眼都不看张霁,张霁心中却汩汩热流涌动。 然而兜兜这样妈妈叔叔爷爷阿姨的乱喊一通,他自己固然说得清楚,在场的人却没几个能听明白。 公诉人道:“报告审判长,公诉方认为该证人年龄过小,不能正确表达其意志,不能作为证人。” 鲍洁道:“反对。我国刑诉法对证人的年龄并没有作明确的限制性规定,而是规定‘待证事实与其年龄、智力状况或者精神健康状况相适应的无行为能力人和限制行为能力人可以作为证人’。关忆鹏今年11岁,作为限制行为能力人,他对自己所目睹的事实是完全有认知能力和表达能力的。” 公诉人微微一笑:“目睹的事实?兜兜你看这里。”他摘下钢笔帽并握在右手手心,随即两只手握成拳头伸向兜兜,“你看清了吗?笔帽在哪只手里?” 兜兜大声道:“右手!” 公诉人摊开右手,却是空空如也:“看错了吧,在左手里。” 旁听席上顿时有笑声出来。 鲍洁气急败坏:“反对!反对!公诉方偷换概念,这样的障眼法不要说11岁儿童,就算成年人也是极容易看错的。” 公诉人道:“不错,成年人都极容易看错,何况是一个11岁儿童?在结婚证上签名字和画一只小乌龟,对他来说有多大区别?他会不会看错?什么才是他目睹的事实?” 审判长不容他们再争,敲槌道:“本庭现决定,对证人关忆鹏所提供的证言不予采信。辩护人是否还有其他证据提供?” 鲍洁暗暗调整情绪。 不要紧,杀手锏还没有亮相。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言道:“有。第二份证据是由加拿大护照局颁发的两本护照,一本属于证人关奉节,一本属于被告张齐。” 审判长道:“辩护人请详细阐述你提供的证据与本案的相关性。” 鲍洁缓缓道:“该证据表明,被告人张齐与证人关奉节均系加拿大国籍。根据国际私法指引规则,对外国人婚姻效力的认定应适用外国人本国法,即,加拿大现行法律。” 庭上瞬间一片哗然。 审判长微微一滞:“辩护人继续阐述。” 鲍洁道:“也就是说,认定被告人张齐和证人关奉节是否处在婚姻存续期间,不能以我国法律作准,而应以加拿大法律作准。” 公诉人道:“反对。我国《民法通则》明确规定,结婚适用婚姻缔结地法,也就是我国法律。” 鲍洁道:“辩护人认为这是一项误读,是由于我国国际私法立法水平落后造成的,实际上本案中当事人的婚姻关系根本不存在国际私法上的冲突。当事人均属加拿大国籍,如果他们在加拿大时是处于结婚状态,难道来到我国之后他们就不是夫妻了吗?” 公诉人沉默不语。 审判长道:“公诉人对辩护人的证据有无异议?” “没有。” 审判长道:“辩护人是否还有其他证据提供?” 鲍洁道:“有。第三份证据,由加拿大卑诗省高等法院做出的第01-PJ-29 5976号判决,我已将其翻译为中文文本,并由北京市司法局认可的省级司法鉴定机构鉴定,其判决结果是:解除张霁与关奉节在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市缔结的婚姻关系。” 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严敏行小声问顾文定:“这是真的吗?怎么弄来的?” 顾文定微微一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鲍洁这一招釜底抽薪,真真把公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将这份判决拿在手中飞速翻看,也亏得他久经历练,片刻便道:“报告审判长,公诉方认为承认这份外国法院判决的效力存在两个问题。其一,我国并未参加《民商事案件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公约》,我国与加拿大也并未签订双边的承认和执行对方法院判决的条约,加拿大法院判决不具有先天有效性;其二,这份判决中并未详细说明两位当事人离婚的具体事由,当事人可能未充分行使诉讼权利,因此该判决存在不公正,不公开等其他违反我国法律禁止性规定的情形,我国法院不应对其承认。” 审判长道:“辩护人对此有无异议?” 鲍洁飞快的边听边记,这时放下笔道:“有。针对公诉人所提出的第一点质疑,辩护人阐述如下:我国与加拿大之间虽未签订任何多边或双边的承认和执行对方法院判决的公约及条约,但是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二百六十八条规定,申请人所在国与我国之间存在互惠关系时也可以承认对方法院判决。江西省宜昌市中级人民法院民事裁定书2002宜民辖终字第34号裁定,承认加拿大安大略省高等法院作出的01-FP-266182号离婚判决,可见我国已有承认加拿大判决的先例,因此可以认定我国与加拿大之间存在‘互惠关系’,辩护人所提供的卑诗省法院判决也应当被承认。” 旁听席上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就连审判长也不禁对这位年轻能干的女律师投去赞赏的目光。 过了许久他才敲响法槌:“辩护人请继续。” 鲍洁接着道:“针对公诉人提出的第三点质疑,辩护人阐述如下:加拿大联邦婚姻法规定,对于涉及当事人隐私的案由经当事人申请后可以不在判决书中明示,这不能成为导致该判决‘不公正不公开’的理由。” 公诉人立即道:“公诉人认为,本案中离婚理由是否合法及合理是应否承认这份外国法院判决的关键。” 鲍洁道:“我国法院对外国法院判决的审查仅限于形式审查,对判决实质内容并不审查。” 审判长道:“实质审也不是没有。鉴于你提出的这份证据是本案审理的关键所在,本庭现决定,辩护人应当向法庭举证加拿大卑诗省高等法院判决合法的证据。” 鲍洁看一眼张霁,狠狠心道:“辩护人的第四份证据——关亿鹏。” 公诉人道:“反对,证人关亿鹏证言已经过质证,且法庭已决定对其不予采信。” 鲍洁摇摇头:“刚才我提交的是关忆鹏作为证人的证言,现在我要提交的关忆鹏,是物证。物证是以其外部特征、物质属性以及现实状态等证明案件事实的各种客观存在的物品、物质或痕迹,和证言分属不同的证据类别。” 审判长凝重道:“同意辩护人举证,但不应当重复对证言质证。” 于是兜兜又一次被带到了证人席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他身上,探寻,质疑,一个人怎么能做物证? 兜兜一大清早就被带来,折腾这么久早已疲累不堪;更兼众人不断施加压力,他渐渐不安起来。 鲍洁一改方才和颜悦色的神态,厉声喝道:“关忆鹏!我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不许作伪证!” 兜兜吓一跳,小心的点点头。 “你刚才说过,你以前在北京市朝阳区实验小学读书,读六年级,对吗?” 兜兜说:“对。” “你撒谎!你根本不是读六年级!” 兜兜刷的涨红了脸,半晌才嗫嚅道:“以前,以前和我同班的同学都读六年级了,我,我也是六年级……” 鲍洁冷笑一声:“那是别人,你自己只读到四年级,对不对?” 兜兜掉下了眼泪,微微点点头。 “你大声告诉法庭,你为什么只读到四年级就不去念书了?” 张霁心念一动,大喝一声:“鲍洁!” 审判长十分不悦:“法警主意看管被告人。” 鲍洁恍若未闻,仍旧一句句的逼问兜兜:“说!为什么只念到四年级?” 审判长道:“辩护人请注意发问语气及方式。另外证人的物证在哪里?请尽快向法庭出示。” 兜兜泣不成声,一张小脸又青又灰,呜呜咽咽道:“我,我生了病,妈妈说我犯病的样子很可怕,不许我去上学……” 张霁心知不妙,大声急道:“报告审判长,被告人申请暂时休庭,证人不能……” 审判长冷道:“申请驳回。证人继续回答辩护人的提问。” 眨眼工夫鲍洁又换一张面孔,笑嘻嘻的问:“那你告诉阿姨,你知道你生的是什么病吗?” “不,不知道……”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生病吗?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不生病,你妈妈不生病,你爸爸,就是张叔叔他也不生病,为什么只有你生病呢?” 兜兜用力摇摇头:“阿姨你告诉我吧!” 鲍洁笑道:“好,你听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兜兜,一字一句道,“你得的病叫癫痫,中国人俗话叫羊羔疯,发起病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可怕得像魔鬼附身……为什么他们都没生病?因为你不是张叔叔的孩子,你是你妈妈跟别人鬼混生下的孩子,所以魔鬼才会附你的身……” “咣当!” 兜兜终于倒在地上,并如她所愿,剧烈的抽搐起来…… 鲍洁疲惫的抚着额头,静静的说:“第五份证据,北京市宣武医院出具的医疗鉴定证明,原发性癫痫属于遗传性疾病,被告人张齐与证人关奉节均不携带这一遗传基因。加拿大承认事实婚姻,关奉节与张齐长期同居,从16岁满足法定最低结婚年龄时起他们就形成了事实婚姻关系。而根据关忆鹏年龄推断,系当事人婚姻存续期间的非婚生子。无论哪一个国家的法律,对这种通奸行为都不会认可的吧。” 然而法庭上已是一片混乱,早已没有人听她在说什么。 审判长匆匆宣布休庭,法警法医一窝蜂的朝兜兜拥去。 鲍洁情知一场暴风雨在所难免,便跟着张霁进了候审室。 果然张霁通红着眼圈,恨恨的对她说:“你……你好狠,好狠!这么小的孩子……” 鲍洁怒道:“我狠?我不狠你能无罪释放?你才是我的当事人,我只需要对你负责!瞧你们这样子,幸亏临安没来,不然她还不冲上来掐死我,她跟那孩子感情那么好。” 张霁惨痛的摇摇头:“他是我带大的孩子。不就是两年吗,我情愿为他坐两年牢,你这样会害死他。” 鲍洁“哈”的冷笑一声:“妇人之仁!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局面?左一个女人,又右一个女人,哪一个你都搞不定,对哪个你都狠不下心。你以为这是你的仁义所在?你错了!是你让大家都这么痛苦。你优柔寡断,当断不断,你父亲你外婆关奉节赵临安,无论谁都能左右你的人生。你说我狠?明明是你害了兜兜!” 张霁怔怔的望着她,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候审室里,关奉节却越发坐不住,拉着法警不断的问:“同志,同志,外面怎么这么乱,出什么事了?” 法警探头探脑的出去看看:“好像是有个证人犯病了——哎呀,那个小男孩不是你儿子吗?” 关奉节的瞳孔毫无征兆的就放大了。 啊—— 啊—— 啊—— 我的儿啊! 关奉节紧紧攀着法医的腿:“医生,他怎么样啊?怎么样啊?” 见惯了世态的医生都不能再看下去,他使劲把关奉节拉起来:“起来说话,你这样也没用啊。你儿子受到刺激,这次发病,是我见到过的最最剧烈的癫痫病症……我给他打了药,已经控制住了。只有一点,你得挺住啊,你儿子可能明天就能醒来,也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 他说话慢条斯理,情绪平稳,一眨不眨的注视着关奉节的反应,随时准备采取急救行动。 然而关奉节只是木木的说:“哦。”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那医生只道她还没彻底接受现实,摇摇头便去了。 关奉节轻轻走到窗边,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般的分量。 顾文定的车特许开了进来,张霁,严敏行,鲍洁,曲靖依次坐了进去。 好,好,你们都是打小的同学,青梅竹马,彼此帮扶。 却要我儿赔上一命。 我儿拼死要来为你们作证,你们却这样对他。 他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他? 她浑身颤抖,直如剜心一般疼痛。 突然间灵光一现,一个念头顿时萌生出来。 严敏行,你不是发愁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曲靖母子吗? 我来帮你。 第三十三章 水落石出 张霁“啪”一声扣掉电话,眉心的结越攒越厚。 顾文定闲闲问道:“怎么,还是关机?” “嗯。” 张霁一出法庭就给临安打电话,不知打了多少个,临安却始终关机。 顾文定笑道:“没事,肯定是没电了。” 张霁摇摇头:“我今天出庭,她怎么会让手机没电,而且家里电话也没人接——顾局长麻烦您在这里停车好吗?” 顾文定道:“找到她让她给我打个电话?——或者你打也行,就说找到了。” 张霁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淡淡的应一声:“嗯。” 鲍洁也下了车:“我也不跟同志们一起行动了,我家就在前面我要回去补觉。诸位再见。” 张霁大声道:“谢谢你。临安说给了你一张银行卡作为酬劳,你要是觉得不够随时再来找我……” 鲍洁“腾”一下转回身来,狠狠的看住他。 她飞快的从包里翻出一张卡片,拿在手里扬了扬,张张嘴想说点什么。 然而她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将那卡片重重的摔到张霁脚下后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如此严敏行和曲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坐着。 曲靖踏出车门的动作微微迟缓,严敏行伸手扶她,却被她毫不犹豫的一掌格开。 她对众人点头笑笑,拦一辆出租车自行走了。 满车人瞬间走个精光,顾文定顿觉油门拿捏不住,轻轻一踩便“嗡”一下窜了出去。 临安这是去哪了呢。 张霁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万幸的是在这件事上他终于比顾文定多走了一步。被临安折腾过一两回之后他痛定思痛,通过某些渠道获得了一套某国军方专用的GPS定位系统,可以轻轻松松查到目标手机SIM卡所在地,甚至是在手机关机的时候。 然而此刻他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屏幕上小小红点一闪一闪,十分精确的显示出手机所在位置。 八达岭高速尽头,燕山脚下。 这地方他是去过的,黄占魁那藏着巨额现金的神秘小屋。 他将卫星地图放大到极致,却见那一处密林里竟是一片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而那闪闪的小红点却一动不动。 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果然,高速从昌平南环站就开始封锁,主路上只有一辆辆消防车风驰电掣呼啸而去,社会车辆只能在辅路上挤挤挨挨慢慢磨蹭。 这怎么来得及。 他拣个地方把车扔一边,对着GPS比例尺换算一番。 看来要活动筋骨跑个马拉松了。 他刚从法院出来,全套笔挺西装加身,撒腿狂奔起来着实醒目。 好在出了昌平市区后拥堵稍减,他拦一辆出租车:“快,快,往燕山脚下走。” 那司机奇怪的看着他:“您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封高速吗?那边着火啦,消防车都过去了。” 张霁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师傅别问了,能走多远走多远。” 重赏之下有勇夫,司机再不多言。 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得,再往前我的车轱辘就要化了。您把钱拿回去,我只要我应该得的——哎哎,别跑啊——” 张霁早已去得远了。 从GPS上看失火的树林大约不到方圆百顷,小小红点正在这百顷火海的正中心。 他偷偷翻过警戒线。 北方冬日寒冷干燥,火势蔓延十分迅速。幸好这片林子平日游人不断,林间小路清晰可循。 饶是这样,仍不时有燃烧的树枝落到他身上。 他把GPS揣进怀里,脱下外套,一路抽抽打打扑灭周身火苗。 又把一瓶矿泉水从头浇到底,呼吸才稍觉舒畅。 应该就是这里了。啊,难道前面那一大片烈烈火海竟是黄占魁的房子? 小红点却偏偏挑在其中不断的闪烁。 房子已然彻底坍塌,人根本进不去。 张霁完全懵了,站在当地拼命大喊:“临安!临安!” 回应他的却是一棵烧焦的大树轰然倒地。 他傻乎乎的也不知道躲,一门心思的只是喊:“临安!临安!”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上前一把拉开了他。 原来是一名消防战士。 那人全副武装,毫无废话,指挥同伴将张霁抬出去,顷刻间一注水龙冲天而落。 不知过了多久火才彻底被扑灭,浓烟却更加呛人。 张霁切切恳请道:“让我进去看看,我老婆在里面……” 他端着GPS飞奔到那一片灰烬之上——小红点亮亮的,终于再不闪了。 不,不,不会的。 消防员听说下面有人,开来专业清障器械搜寻现场。 ——木制的房子烧过以后全是灰烬,现场清理并不困难,废墟之下什么都没有。 那消防战士喜道:“同志你看没人,别瞎想了。” 张霁点点头,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可临安的手机明明是在这里的,她怎么会把手机丢下? 废墟下找人容易,找一个手机就太不现实了。 正当消防员发动车辆准备撤走的时候,张霁突然惊道:“等等,这房子有地下室!” 原来军用GPS确实高端,从俯视角度看他所处位置与手机位置是重合的,然而切换到另一幅水平角度视图时,手机却是深深埋在地下的。 众人一下子又来了精神。 其实地下室并不难找,只是因为楼梯坍塌将入口堵死了才没被发现。 地下室相对空旷,过火面积并不大,大约也是因为入口一早被堵死没有新鲜氧气补充,火势才没能痛快燃烧起来。 于是一辆烧得不太焦的汽车暴露在了众人面前,看来还有后门能开进车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焦臭的味道,倒像是……动物皮肤毛发被烧焦后的恶臭。 张霁脑中“嗡”的一声。 车厢后座上有一团黑皴皴的东西。纵然已面目全非,烧到仅剩短短小小的一团,仍然看得出来哪一部分是头,哪一部分是躯干,哪一部分是四肢。 座位下有一样东西,张霁一把拽了出来。 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皮包,在这样的大火中洗礼一番也不过是表面一层焦黑而已。 张霁缓缓拉开拉链。 钱夹,钥匙,笔,记事本,纸巾,唇膏——以及,手机。 他再也无法呼吸,喉头像被人紧紧的扼住。 眼前一片雪花,天地就此重归混沌。 众人不愿让他再看,拉着他要往外走。他摇摇头推开他们,“我没事”,一转身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便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触电一般飞快的掏出来,竟然是家里打来的! 他颤巍巍的问:“……喂?” 临安的声音细细远远的传来:“你去哪了?怎么还不回家?” 门锁轻响,临安噌噌跑出去,一见张霁的样子便呆住了:“你,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张霁有些痴傻的看着她,下一秒却猛的将她抱进怀里:“你可真是我的活祖宗啊……” 临安不知所以,焦急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头发怎么都烧没了?身上为什么这么多血?” 张霁又是疲惫,又是欣慰:“我没怎么。老婆先陪我去洗个澡吧。我肯定不胡闹,我就是想看着你。” 他说话好听,做人却毫无信誉,还是一把将临安拉进浴缸里。临安以为他要使坏,他却只是安安静静的抱着她。 “出什么事了?” 二人同时问道。 临安干笑一声:“我能出什么事。我白天一直在家里等你消息。后来出去找地方吃饭,却把手机给丢了。下午顾文定打来电话说你自己走了,庭审很顺利,我就安心做晚饭。结果你这么晚都不回来,我就给你打电话——我说完了该你了,你别告诉我你去老山前线抗击倭寇了。” 张霁难言心中悲凉,张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来话。 差一点那个就是你,你为什么还要说谎? 临安急了:“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这么腻歪?” “临安,我们以后真的都要这样相处吗?” “什么意思?怎么相处?” 张霁不愿再同她打哑谜,拿起扔在地上的破外套,一边说:“我是说,我们心有灵犀,我知道你的手机丢了,所以”,他将临安的手机捧到掌上,深深的看着她,“就替你找回来了。” 临安一张脸霎时间变得惨白。 “不不,张霁,我不是要骗你——” “那你是要怎样我?” 临安痛苦的闭上眼睛,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进肥皂泡里。 张霁再一次拥住她,又用力亲吻她:“不要瞒我。你最喜欢说我们夫妻是一体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不信任我了呢。社会不管多么进步,男人都要永远保护女人。你瞒我,比让我住监狱还要难受,知道吗?” 临安摇摇头,一边哽咽道:“这些事太乱,太危险,不能让你知道。” “可我已经知道了”,张霁淡淡道,“金昀死了,对吗?” 临安惊恐的瞪着他。 “我还知道,你知道那件事了。” “哪件事?” “你说哪件事?” 临安被他绕昏了头,半晌才想明白:“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最近才知道,但不敢告诉你,想等过完这一阵我们的生活平静下来后再告诉你。” 临安苦笑一声:“看,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一样是在瞒我——你从哪看出来我知道了?我明明装得很好,顾文定都没看出来。” 张霁道:“很简单,你母亲的日记放回了书架上,说明你都看完了。临安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我好累。我们都只有一颗心,难道对付别人不够,还要对付自己人吗?” 既然他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临安慨然道:“好,我都告诉你。” 金昀怕把临安砸死,下手的时候并不敢太用力,所以临安被他磕磕碰碰拖到车上时已然醒了。 然而她牢记方如嘱托,心中暗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寻个时机得把金昀的罪证也找来,硬是咬着牙装昏睡。 甚至是在金昀猥亵她的时候。 她暗暗揪着那根底线……他要是敢……大不了拼了,难道还拼不过一个瘸子? 这一回是黄占魁的电话救了她。 她听到金昀断断续续的说:“钱都凑齐了?……好……护照那些呢?……好。哪里见?……好好,魁总痛快,我们老地方见。我一个小时就到。” 其实路程只须半小时,金昀给自己多饶出来半个小时,其实是在惦记那件事。 他喃喃道:“不怪我,谁让你这么撩人呢……” 临安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一只手里甚至暗暗攥了一支笔,只等他靠近时杵进他后脖子里。 黄占魁再一次的救了她。 金昀不耐烦极了:“不是说一个小时嘛!……好好,我这就去,你等着我。” 他挂了电话还犹自骂骂咧咧:“老不死的东西,一次次坏我好事……哎呀我的亲亲宝贝,等哥哥办完正事再来疼你……疼完你哥哥就飞飞走啦。” 临安联系前因后果,隐隐明白过来。 怪不得问小侯把那份证据拿回去了呢,原来是要跟黄占魁换钱。还问黄占魁要了护照签证,看样子很快就要出国了。 她不禁纳闷,黄占魁又是从哪弄来的钱? 金昀看着依旧昏睡百年的临安,想了想便打开车后备箱,把她拖了进去。 这一次却是他自己放过了临安,不管出于何种最终目的。 他怕临安被憋死,因而没有将后备箱锁牢,而是浅浅留了一道缝。 道路渐渐开始颠簸,那一道缝隙里的照进来光越来越暗,临安想看看到了什么地方,终究没敢掀起车盖。 过一阵车停了。 金昀打开车门,脚步缓缓远去——听起来像是在上楼梯? 临安不知周围情况,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竖起耳朵使劲听。 也亏得她性子沉静,伏在在黑漆漆的后备箱中一动不动,一等就是大半个钟头。 终于又听到了动静,这一次脚步却极其杂乱,似有人稀里哗啦的在下楼——等等,有两个人? 就听一人说道:“这死瘸子还真沉。扔后座吧?” 另一人道:“嗯。” 临安霎时间从头皮发麻到脚尖。 这两人…… 车身猛地一震,似有一物被扔进车厢。 第一人又说:“果然是祸害活万年,费这么大力气才能弄死——坏了,油忘拿来了。” 第二人骂道:“蠢货!什么都能忘。往北一公里有个加油站,你买油去吧。” 第一人却笑了起来:“魁总,还是咱俩一起去吧,你不在旁边我干什么都不踏实。” 第二人恨道:“……好!” 汽车嗡嗡发动,片刻声音去得远了,临安这才敢悄悄爬出来。 这里是哪?倒像一间地下室。 她不敢分心大意,轻轻拉开车后门。 ——金昀双眼直勾勾的望着她。 她登时魂飞魄散。 难道没死? 好临安,如此境地下依旧临危不乱。 她一声不响,定一定神细细查看——其实早已经被扼死。 她默默说道,你死得一点都不怨,有什么不能瞑目的。 紧接着她径直伸手探向金昀外套的左侧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样东西。 却是方如的录音笔。 原来临安趁金昀接电话时就悄悄将自己口袋里的录音笔打开了。然而金昀在电话里并未多说,临安不禁暗暗着急。于是她趁金昀最后一次来轻薄她时,轻轻将录音笔塞进了金昀的口袋里——且是左侧口袋。因为金昀的左腿瘸了,左手要拄拐,掏口袋的几率更低。 外面有车渐行渐近,临安来不及拿自己的手袋,匆匆从汽车开进来的后门溜了出去。 她一路狂奔,直到拦住一辆出租车才缓过来一口气。 这下安全了又开始后悔。方才只顾逃命,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万一被那两人发现那只手袋…… 好吧,没有万一。不管张霁结果怎样,这只录音笔是一定要交到公安局手里的。 她听得清楚,那两人一个是黄占魁,另一个,正是在北京“开会”的董矿长。 只可惜方如交给她的那份证据又被金昀拿了回去。她心头暗恨,竟然都没工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终于平安回到小区里。她从门口脚垫下翻出备用钥匙,回到家中一道道反锁上门,这才能重重的松懈下来。 顾文定打来电话:“张霁庭审很顺利,法官说肯定没事,虽然不合规矩也让张霁先走了,他现在肯定在到处找你,你手机怎么一天都关机?” 临安随口撒谎:“丢了。” 她戴上耳机,录音笔里的文件倒至第一篇,从头开始听。 果然,第一个文件是金昀和小侯的对话,正是方如告诉她的那些事。一时间又开始担心不知方如现在怎样。 第二个文件是金昀接电话的几句话,非常短。 第三个文件时长竟有四十多分钟,临安惊喜不已,好宝贝,不负重望啊,真的录下来了。 谁知她越听面色越加凝重。 继而惊讶。 继而疑惧。 到最后竟一把将耳机扯了下来,又远远的扔开去。 不不,这不是真的。 她想起琳琅的日记,日记还没看完,妈妈一定不会在日记里说谎。 她手忙脚乱翻开日记,将剩下部分一口气读完。 “啪”一声,日记本摔到了地上。 金昀道:“我把车开进来了免得给人看见。钱呢?” 黄占魁道:“楼上。一会儿你自己上去拿,几千万我可搬不动。” 金昀哈哈大笑:“我一个瘸子,魁总都拿不动难道我能拿得动。” 黄占魁也笑了:“老董你看看,还有人嫌钱太重。” 金昀又道:“护照,签证,机票,都拿来给我看看。”片刻又道:“不错,魁总办事果真靠得住。” 黄占魁道:“我给你的都办好了,你给我的呢?” 金昀道:“给。五份都齐了,你打开看看。” 片刻董矿长道:“没问题。” 金昀道:“好!钱货两讫,金某告辞,上楼搬钱去也。” 黄占魁却道:“慢着,小金我问你一句题外话——你今天就要走了,那么多钱你怎么带出海关去?” 金昀笑道:“这个您就不必操心了,我有银行的朋友,他们自然能处理。 黄占魁道:“少不了也得分一杯羹吧。” “那是一定的,总不能白白用人家。我这一走,估计咱俩这辈子再见不着了,下辈子再一起聊吧。拜拜了您!” “且慢!”黄占魁又一次叫住了他。 金昀听起来稍有不悦:“还有指教?” 黄占魁呵呵低笑:“没有,就是给你送行,一路走好……” 却听金昀突然发出“嗬嗬”的嘶叫声,以及手脚拼命扑腾挣扎声。 又听黄占魁怒道:“姓董的你瞎了!过来帮忙!” 这一段录音是那样的清晰而漫长,临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硬是一个片段不落的听下去。 “当啷!” 金昀的拐杖掉到了地上。 黄董二人犹自气喘吁吁,董矿长道:“这瘸子别看瘦,劲儿还真大,比老高那回费力多了。” 黄占魁恨道:“哪回你都没出力,就会装腔作势摆摆花架子。” 董矿长笑道:“您是主谋,我是从犯,我当然得少花些力气。你答应的事成之后给我的五百万呢?姓金的傻我可不傻,你敢玩阴的咱俩就同归于尽。” 黄占魁道:“什么主犯从犯,咱俩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别说那么难听。”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旋即又回来:“给你数数。” 提包拉开又被合上,董矿长笑道:“这五颜六色的世上啊我最爱粉色,人民币的粉色。” 黄占魁道:“这就是我的老本啦,你们南涂给了我两千万,我还给你五百万,不亏待你吧?” “哈哈哈,不亏不亏。——我还担心这死瘸子不好骗,没想到一跟他说凑到钱了他就信,还真把这几份证据都带来了。呸,真是个蠢货!” “所谓财迷心窍。要不是他这么逼我我也就真把那两千万都给他了。谁知他贪得无厌到这地步,我也是被逼上梁山啊。” “我一直没闹明白,这几样东西怎么会到他手里的?” 黄占魁冷笑道:“你还敢问我。你们南涂招标的时候你泄露标底,把这瘸子给阴了,瘸子就开始跟老高套近乎,俩人来往越来越多。老高一辈子缺心眼,谁知临死却长了记性,把这些东西都给了他。” 董矿长咋舌不已:“万幸啊,终于被我们拿回来了。我姓董的也不是不讲义气的人,拿了你的钱自然要封口,何况这事我也参与了,你就放心吧。如今这人也死了,我就更没什么好担心了。只是有一条,也是我事后才想起来的——上次咱俩在你办公室说话,声音是不是大了些?你那个小赵秘书……” 黄占魁断然道:“没有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敢打她主意我也跟你同归于尽。” 董矿长似十分惊讶,片刻才哈哈大笑:“人家都说你好色,我还不信,我说你一个六七十的老头了,想好色也得看自家有没这个本钱——原来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哈哈哈哈。……” 黄占魁苦笑:“咱俩知根知底,我不妨跟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我玩过的女人不少,可是爱过的只有一个。” 他停了停,声音渐渐寥落起来:“那姑娘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小小年纪就出落得天仙似的。她有个后妈,我有个后爹,我俩无话不说。她后妈经常打她,我就护住她替她挨打。那时候别说是挨打,就是为她死了也愿意。可惜后来……后来她去了城里,去了杭州,被一个部队领导收养了。我原以为她一定不会忘了我,谁知道我才参军没几天她就跟那个领导的儿子好上了。我冒着被禁闭的风险偷跑出去看她,她却嫌我土,嫌我没文化,嫌我没风度——你也当过兵,咱们当兵的还知道风度二字长什么屌样?” 董矿长听得入了神,直追问道:“后来呢?” 黄占魁长叹一声:“后来……后来出了些事,她就死了。” 董矿长不由的跟着也慨叹一声。 黄占魁又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喜欢赵秘书,我告诉你,因为她长得和那姑娘简直一模一样。” 董矿长笑道:“你说反了,因为你喜欢赵秘书,所以才觉得她俩长得一样。都过去多少年了,难道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 黄占魁说:“记得,赵秘书那样。” 董矿长无奈道:“跟你扯不清——那她叫什么?总不能也叫赵临安吧。” 黄占魁疑惑道:“你还真问到我了,她叫什么来着?我只记得她一直叫我大土土,因为‘黄’字头上顶着两个土——对了!琳琅,解琳琅!” 张霁取过那条项链来:“这个东西,应该是你妈妈的。” 临安见了又哭又笑,眼泪滴滴答答:“真的,妈妈真的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样……你从哪找到的?” “黄占魁的那间房子里。我必须承认我跟踪过你,但从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要再欺骗对方了,好吗?” “好。” “我找过去的时候那房子已经烧没了,周围树林都起了火,金昀的尸体烧成了炭球。”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是他?” “他的踝骨啊。左腿骨骼明显是受过重伤的,严重畸形。” 临安恨恨道:“他死有余辜!” 张霁皱起眉头:“你刚才没说清,你怎么会在他车上?” 临安想了想:“算了张霁,你还是让我继续骗你吧……这事无关大局,你听了肯定不会高兴,我也不想再提。总之,我也没吃什么大亏……” 张霁哭笑不得:“这都什么理论!你不能再这样冒险了,难道次次都能这么幸运吗?而且你的包我也没拿回来,公安局的人去了以后给扣下了,估计用不了多久还要来找你调查案件,你又怎么应付?” 临安却淡然道:“有什么要应付的,实话实说,然后把录音笔交出去。” “黄占魁可是你的……” 临安冷冷一笑:“赵建华才是我父亲。姓黄的管生不管养,又无齿又下流,双手沾满鲜血,凭他也想当我爹。” 张霁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真是他的骨血,我绝不赞成你这样大义灭亲,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临安嗤笑一声,不想再多说。 “另外,他真的是你生父吗?我是说你妈妈日记里写得清楚吗?毕竟跟赵叔叔也结了婚的。” “很清楚,妈妈有了我以后才嫁给爸爸。爷爷不同意,还硬给妈妈灌了堕胎药,结果被爸爸发现了。爸爸救了妈妈,然后就跟爷爷反目了,带着妈妈离开了家……爸爸少年时代锦衣玉食,可想而知那时候吃了多少苦。妈妈生下我就离开了人世,爸爸明知我不是他的孩子,还对我那么好……” 张霁柔声道:“不哭了啊,你对爸爸也很好啊,为他做了那么多。过几天我们就去八宝山看他。” 临安突然道:“只有一件事我还没弄明白。妈妈的日记里被撕掉一页,那一页的内容应该就是写他们怎么有了我……如果有这一页事实就更清楚了,可你说妈妈为什么偏偏要撕掉这一页?” 张霁摇摇头:“猜不到。也许你妈妈不愿再看到那天的事,也许,不是你妈妈撕的……” 临安双眉紧蹙,一边啃指甲一边拼命琢磨。 张霁拍掉她手:“什么破习惯,多少年了都不改。今天到此为止,什么事都不许再想,再在浴缸里泡着你的皮都要泡发了。” 临安闷闷的不说话,张霁连皮带馅汤汤水水的一把捞起了她。 临安便紧紧勾住他脖子。 张霁说:“去冲一下擦干净,这样要感冒。” 临安使劲摇头:“不,从现在开始我要和你做连体人,我是你身上的寄生虫,你休想甩开我。” 张霁笑道:“行啊,那宿主现在要去冲冲干净,寄生虫去吗?” “去!” 微烫的水流淙淙掠过皮肤,水汽氤氲蒸腾,人的脸看起来那样模糊。 山重水复,千辛万苦,到底还是在一起。 不觉紧紧拥抱。 欲望有很多种,有时仅仅来自感官刺激,有时却是来自灵魂深处。 是爱,是盼望,是信任,是根深蒂固,天长地久,永永远远…… 只是他们尚未来得及永远,午夜的电话再一次响起。 临安惊恐的喊:“不不,不要接!这时候的电话都是催命的,我再也不想经历这些事,他们谁爱怎样就怎样,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她攀紧张霁拼命用力,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像这样努力就能让那电话不再催命。 可她显然太唯心了。 电话断了一下,紧接着又开始铃铃作响。 张霁按捺激动,拍拍她道:“乖,等回头我把这个电话拆了——喂?” 临安紧紧盯着张霁的脸,希望能看一点门道出来,张霁却从头到尾都平平淡淡的面无表情。 最后他说:“行,我知道了。” 临安急问:“谁啊?” 张霁说:“擦干净,换衣服。” 临安说:“你先告诉我谁打来的。” 张霁说:“等去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临安说:“你不说我就不去!我为什么总要半夜三更出去?不是看死人就是看死猪。”说完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霁先双手牢牢抱紧了她,然后才说:“我保证这回没有死人。曲靖出了些小意外,不过已经脱离危险了。” 急诊厅内灯火通明,急救车不断送各式各样的病人进来,值班的医生护士个个忙得四脚朝天,他们想找人问路都找不到。 临安情绪失控,连连喊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连医院都这样人满为患?” 张霁一手拉紧她,一边好声好气跟护士打听。 终于有一名年轻的男医生前来带路:“你们是曲小姐朋友?这边走。这位曲小姐真是个怪人,120把她送来的时候特别吓人,问她亲属电话,她说没有,没人签字我们也不敢动手术。后来我们院长说再这样人就不行了,所以冒着风险给她做了。结果都做完了又说让给你们打电话。” 临安急急问:“她出了什么事?” “车祸啊,今天一天我就接了四个车祸伤员。不过你们放心吧,大人已经没事了。她又不让打麻药,从头到尾一直都醒着。” 纵然已经听懂,临安还是不自觉的问出来:“大人没事,意思是说……” 医生点点头:“没办法,失血过多,留不住啊,不刮干净会影响以后生育——就这间,你们进去好好劝劝她,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我看她精神不太好。” 临安登时想起B超屏幕上黑黑白白的梨子轮廓,体长9厘米,体重20克…… 她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对张霁说:“你还跟我保证没有死人?” 曲靖歪歪的靠在床头,除了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精神并不见得特别不好,甚至还勉力对临安他们笑了笑:“坐吧。” 临安思前想后,张嘴问的却是:“为什么不打麻药?” 曲靖平平静静的说:“我要让自己长个记性,记住胡来的代价……敏行是被我设计的,他根本不想跟我上床,就连醉酒以后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临安紧紧捂住她的嘴巴:“别再这样折磨自己。” 曲靖接着慢吞吞道:“做完手术后我跟段医生说想看孩子一眼,段医生还真同意了。临安你知道吗,他虽然小,但真的是个小小的人,有头,有腿,有胳膊,闭着眼睛,就像西游记里他们吃的人参果,只不过浑身血淋淋的……” “别再说了!”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我肚子里有东西,从一颗小豆子长到一只小果子……” 张霁拦住临安并耳语道:“你让她说。” “只可惜太小了,再大一些就能活下来了。” 临安打断她:“告诉敏行了吗?” 曲靖奇道:“告诉他干什么,又不关他的事。这是我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去的肉……” “曲靖!”临安大声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要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多想想好的事,不要总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病死,被枪炮打死,而我们还好好的活在这里,还有大把大把未来。你看看外面,有那么多男人,没有严敏行还有别人,没有这个孩子还会有别的孩子,前提是你自己要先振作起来。” 曲靖眼瞅着她,突然间咯咯一笑:“你从小就爱教育我,我从小就什么听你的,最佩服的就是你——可我今天真的要好好嘲笑你。振作?我今天下午刚刚掉了我的孩子,你教教我怎么振作?如果是你你能振作吗?你掉过孩子吗?” 临安顿时僵在当地,一张脸“刷”的变得惨白。 张霁厉声道:“够了!” 他一直紧紧揽着临安,此时更是又加三分力道:“你要相信临安和你一样痛苦,不,她比你痛苦得多,你何苦这样说话?” 曲靖已隐隐猜测到一些事,心下正后悔不迭:“对不起临安……我,我叫你们来不是要发泄,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是谁干的。” 临安定定的看着她。 曲靖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关奉节!” 曲靖与张霁他们在法院门口分手之后便自己打车回家。虽然自己也常年开一辆黄色小QQ,但是她对车并不敏感,尤其是在坐上出租车之后。 是以一辆蓝色的雪佛兰跟了她一路她都没发现。 她上班的出版社地处西四环外,单位宿舍则更加偏僻一些。 她在法庭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上午,这时早已累得腰酸背疼,只好一个人扶着墙慢慢回家。 冬日阴沉沉的午后,除了一两只乌鸦嘎嘎飞过外,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 汽车的愤怒的轰鸣声响起时,她还在想,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不知道怎样了。 她被撞得连着翻了个十几个跟头,最后软塌塌的趴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身下则一点一点暖了起来。 关奉节并不着急逃跑,甚至还打开车门慢慢走过来,蹲到她身边。 她轻轻问:“疼吗?” 曲靖茫然的看着她。 关奉节微笑道:“肯定没我疼。我的孩子那么乖,对你们那么好,你们却害死了他……你说我有多疼?” 她起身离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敏行跟我说,他一点都不想跟你生孩子,就连跟你做_爱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我。他还说你可真贱,等他解决了你的孩子他还是要和我结婚。” 曲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好笑,越笑越开心。她强自支起身子,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跟你结婚?” 关奉节叹道:“我知道你不甘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像赵临安抢走我老公我也一样没办法。他跟我在一家小酒吧相遇,当时就想勾搭我,我没理他。后来你把他介绍给我认识,我才发现我俩真的有缘。他虽然人傻,也没什么钱,可毕竟对我好,你偷了他的种也不是他的错……总之,反正得不到自己最爱的,嫁给一个最爱自己的也挺不错——我要走了,呆会来人看到就不好了。” 曲靖开心极了,她根本不相信在这种情境下自己竟然能这样开心。她听到自己用夜魈般阴恻恻的声音说:“我指着我肚子里的孩子发誓,严敏行同我做_爱的时候,他想的一定不是你。” “那是谁?难道是你?就凭你的身材和尊容?” “我认识严敏行将近二十年,你才认识他几天?你了解他多少?他同你结婚,不过是想看住你,哄着你,为了能远远的哄开你甚至不惜背井离乡赔上他一辈子的幸福……他唯一的意图就是希望你不要再缠着张霁,更不要伤害他的临安……”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关奉节的表情,凌_虐的快_感简直胜过世上任何一种极乐境界:“不错,他三岁就认识了赵临安,他一辈子只爱赵临安,爱到可以为了她把自己送上祭坛。你关奉节?只怕日后他同你做_爱的时候都得闭上眼睛。哈哈哈哈……” 关奉节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她厉声尖叫,冲回车里跌跌撞撞飞驰而去。 曲靖痛哭道:“临安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那样同她说。可是我好恨,好恨她,那时候只想用世界上最最恶毒的话来刺激她……” 临安疲惫的摇摇头:“不要这样说,我能理解你,我们永远是好姐妹。” 曲靖从发生事故到做完手术,从头到尾一滴泪都没有流。这时闸门骤然打开,这泪便再也止不住了。 临安想抱抱她,然而不管怎样努力却始终都抬不起胳膊。 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知己?仇恨面前不过是武器罢了。 临安精神上频受重创,这一日开始就夜夜噩梦相伴,没有一晚不是被惊醒。张霁问她梦到什么,她说都忘了。张霁哄她睡觉,她便乖乖闭上眼。 于是噩梦再一次重现。 血淋淋的人参果……脑袋,胳膊,腿……一时又成了大火中焦黑的尸体……一时又是烂成一截一截的肠子…… 她那么的恐惧,她尖叫,拼命踢打撕咬,继而痛哭失声: “妈妈!妈妈!” 张霁不管她怎样挣扎都紧紧抱住她,他大声叫道:“临安!临安!看看我,看着我,你认识我吗?我是谁?” 临安泪眼迷蒙,恍恍惚惚道:“你是张霁……” 张霁心头剧痛:“好好,你还认得我就行,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永远离开这里。” 临安哭得早已声嘶力竭:“是的,我只认识你,我只有你,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我做了噩梦你会摇醒我,你会抱紧我,我什么都不怕!” 这年冬天是如此寒冷而漫长。往年的八宝山此时早已满山新绿,而今年却依旧白雪皑皑。 临安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赵旭东和赵建华的坟前各放下一束鲜花,小声念道:“爷爷,爸爸,我带张霁来看你们,我就要嫁给他了。你们都见过他,都喜欢他,以后有他照顾我你们就放心吧。” 惊蛰这天倒是一大早就雷声轰轰,疾风阵阵,不多时真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临安撅起嘴巴老大不高兴:“凭什么啊,前几天明明都是晴天。” 张霁笑道:“没听过风调雨顺嘛。据说下雨天娶回来的媳妇都特别厉害,都是又管钱又管家的。” 临安喜孜孜的点点头,挽着张霁的胳膊一步跨进门去。 胖胖的阿姨笑嘻嘻道:“小伙子签这里,闺女签这里。你俩长得这么好,将来生的孩子肯定好看,但我们的计划生育国策一定不能忘啊。” 张霁忙打岔:“谢谢谢谢,我们喜糖请收下。” 临安却甜甜道:“谢谢阿姨!” 进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出来后就真的是一体了。 鲜红的小本子一式两份,一模一样,不过巴掌大小,却似千钧之重。 多少年执着不渝的期待,终究一朝成真。 张霁简直话也说不出来了:“媳妇儿啊,我终于领到持枪证了……” 临安重重的给他一掌,然后顺从又软绵绵的倒进他怀里。 原则上讲北京的雨是十分具有地方特色的,要么下要么不下,只要下起来雨点子就又粗又长,活像一碗老北京的炸酱面条,历来粗枝大叶得紧。 这天倒也奇了,雨明明是在下,但你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摸不到,天地之间绵绵密密的竟是千眼万眼都望不穿的牛毛细雨。 张霁叫道:“媳妇儿。” “嗯?” “媳妇儿?” “嗯!” “媳妇儿!” “干嘛一直叫我!” “过瘾啊,赵临安谁都能叫,媳妇儿只有我能叫,我太痛快了!” 临安顿时唧唧咯咯笑起来。 张霁突然想起一事,郑重说道:“媳妇儿啊,我以你老公的身份命令你,以后不许你再去见顾文定,一眼都不许。” 临安说:“行,那我也以张太太的身份命令你,不许你再跟这个节那个节的纠缠不清,一个都不许。” 两人击掌而誓:“成交!” 然而他们的誓言仅够维持半个白天,因为当晚的告别会上该来的人就都来了。 张霁道:“我和临安今天就正式结为夫妻了。我们的船票定在下周末,从香港启程。所以最近还有很多手续要办,今天就算和大家正式道别。”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临安赶紧补上几句:“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心和支持,我们事先也没通知大家,就是怕大家给红包……因为短时间内我们不会再回国,回头你们结婚的话我们也没法还礼……不过大家要是看到国外有什么东西便宜,我可以帮大家做代购……” 顾文定最先反应过来。 这消息难道还有什么意外? 他微笑着斟一杯酒,高高举起:“大家举杯吧,我们祝贺这对新人,祝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说罢将那暗红色的酒一饮而尽。 严敏行,曲靖,鲍洁,冯宝媛,丛珊,贺琳琳,龚部长,贾秘书,白四凤,一干人等纷纷举起酒杯,齐声共祝。 曲靖战战兢兢小心问道:“你们坐船是要去哪度蜜月吗?” 临安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她一把拉住曲靖的手:“对啊,我们计划环球旅行,去公海上开赌钱开舞会。大邮轮上帅哥可多啦,等我多找几个回来,在座美女们每人分一个。” 贺琳琳叫道:“一个怎么够!我要一打!有人倒茶有人喂饭有人捏脚有人捶背,还得留几个最帅的给我跳艳舞!” 白四凤大力附和,众人顿时都笑了,鲍洁尤其笑得开怀:“小贺你们真是志存高远。来来,我敬你俩。” 她嘴里说敬酒,眼光却只是盯着手中酒杯,“咕咚咕咚”喝水一样大口吞个干净。旋即起身道:“坏事了有些想吐,我得去趟洗手间。” 临安看得十分真切,鲍洁转身的一刹那,一颗又圆又亮的眼泪从她眼角坠了下去。 严敏行最实诚:“你们要是见到什么便宜划算的电子玩具一定要记得给我发短信,医生说兜兜对这些东西倒还有些反应。” 临安惊喜道:“他快醒来了吗?” 严敏行笑道:“不知道,奉节不让我见他。” 众人登时一片缄默,只有曲靖冷冷的哼了一声。 顾文定眼见又要冷场,便问道:“小张,中能这边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听说黄占魁退休以后董事会都力推你去接班。” 张霁淡然道:“我年纪轻轻哪有这个资历。” 顾文定道:“你没资历,难道黄占魁有?李主任那天都说了,如今应该是任人唯贤,而不是论资排辈。你要是接班一定能有一番大作为的。” 临安顿觉不悦:“顾文定你什么意思?我都说了我们短期不回来了你还撺掇他留下。” 顾文定笑笑,不再多言。 张霁道:“我自己已经决定了,这事跟临安并没有关系。” 第三十四章 山雨欲来 张霁端来一杯水,把药瓶盖子放到临安手心里。 临安愁眉苦脸:“能不能不吃啊……” “不能。” “哦。” “咕咚”一声,几颗花花绿绿的药丸一口被吞了下去。 张霁摸摸她的脑袋:“这样才乖。今天佟医生给我打来电话,说幸亏发现得比较及时,你现在基本算是稳定了,但是一定要坚持吃药,好好休息。” 临安郁闷的照照镜子:“我怎么看都觉得我挺正常,哪里像是抑郁症的。” 张霁摇摇头:“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你不断受到刺激,又没有专业的心理疏导,所以才会总是做那些噩梦,人也瘦得可怜兮兮的。不过我看你这几天倒是睡得挺踏实,说明佟医生这个人还是很靠得住的。” 临安听话道:“好吧,我去洗澡,早早睡觉。” 她一进浴室便紧紧闩好门,从舌下抠出几枚药丸来。 没被发现真不容易啊。 不,不是讳疾忌医。 她望着镜中瘦削羸弱的身体,荷尔蒙的作用如此强大,皮肤果真是黯淡而没有光泽的。 她却轻轻笑了。 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她换上一件红红的睡衣,搽几滴香水,想了想又在嘴唇上涂一点胭脂。 这可是新婚之夜。 她打开门,外面却黑漆漆一片:“怎么回事?停电了?” 有人从背后环抱住她,又打横将她一把抱起来。 臂膀和胸怀是那样坚实而灼热。 临安紧紧揪着他的领口,微觉奇怪:“这是去哪?不上床么?” 张霁笑道:“看给你急的。” 临安羞得满脸通红。张霁心旌荡漾,完全不能克制,埋下头来仔仔细细吻她。 木楼梯一颤一颤,可躲在这个怀抱里临安一点都不害怕。她紧紧闭着双眼,把每一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唇舌上……这样的热,这样的湿…… 张霁要离开她,她勾紧他脖子小声哀求:“……不许放开我,我还要……” “……傻妞,睁开眼。” 啊,小小阁楼之上别有洞天。 天花板不知什么时候被换成了整整一大块玻璃,晴朗的春夜里几颗星星叮叮咚咚,闪闪烁烁。 地上铺着一床厚厚的羊毛毯,案上摆着一对雕花烛台,两根手腕粗的红烛一跳一跳,不时“噼啪”爆出一两朵烛花。 大约还燃了什么香,幽幽淡淡,四体舒畅。 “这不是储物间吗,什么时候改成这样了。” 张霁却说:“北京的星星实在太少,等我们到了太平洋上,天天躺到甲板上吹着海风看星星——说真的,你真的不要婚礼吗?我们可以在船上举行啊。” 临安摇摇头:“婚礼都是给别人看的,我精神倦得很,没有心思为他们作秀。” 张霁轻叹一声:“居移气养移体,等我们离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慢慢好了。” 他随手拿出一本书,翻出里面夹的一张照片:“媳妇儿,这个好看吗?” 临安凑到烛光下看了看:“好看啊,好大一条船,就是不怎么像邮轮。啊我知道了,我们是要坐这条船走吗?” 张霁点点头。 “谢谢老公。” “这几张照片是船里的细节图,喜欢吗?” “当然喜欢。这间卧室难道是我们的蜜月房间?老天你可真奢侈,都要赶上英国女王的寝宫了。” 张霁笑笑:“还发现了什么?” 临安边翻边咋舌道:“还发现这本来就不是邮轮,你根本就是找来一艘航母。” 张霁笑道:“我家孩子悟性真高。你看这张,这就是停机坪,可以停两架直升飞机。这里还藏着一艘潜水艇,可以潜到水下160英尺。” 临安顿时激动起来:“船上有武器吗?” 张霁严肃的点点头:“有。船上装了导弹侦查防御系统,咱俩房间和驾驶舱周围都安装了装甲板和防弹玻璃,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去索马里打海盗玩儿。” 临安哈哈大笑:“船长要哭了。” “不会的,你让船长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只听你的。” “为什么?你给了他多少钱?” 张霁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终于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是船头特写。这艘多功能女皇级巡洋战舰挂巴拿马船旗,船名简单又别致:ANAN。 临安傻乎乎的顺嘴问:“阿南号?……啊!” 她死死捂住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张霁。 张霁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觉得这行径十分暴发户。你一向不看重这些,送你一把大钻石还不如送你一颗大星星。所以我跟NASA联系过了,只要你愿意,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就带你去参加集训,然后我们可以坐飞船去国际空间站,到天上去看星星,一定比这巴掌天空里看到的要美得多。” 谁说理智的女人不相信情话? 临安紧紧抱住张霁,颤抖得像要融化。 盈盈红烛下薄薄红纱里,她像一只修炼千年的狐妖,上下求索,大展身手。可怜张霁一介凡夫俗子,很快就被激得目赤口沸。 …… 突然间临安一把摁住他:“……到此为止,我睡觉了。” 张霁哭笑不得:“你成心撩我啊?火都撩上来了……” 临安一双眼滴溜溜的看着张霁死去活来的表情,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我也送你个礼物,要不要?” “要。可为什么现在送?现在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后悔。” 张霁无奈道:“那你还是送吧。” 临安趴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真的?!”张霁浑身一震,“什么时候的事?确定吗?” 临安眼中兴奋得像有两簇火苗在跳:“真的!昨晚觉得不对劲,就测了一下,谁知道竟有两条线。我根本没当回事,以为晚上测出来不准。今天早起去厕所的时候连着用了三支测试笔,都是两条线……他真会挑时候来,他难道知道我们今天结婚?” 张霁心里像要炸开一样,半晌不能言语。突然背心里冒出一阵冷汗:“坏事了,你最近可一直在吃药。” 临安赧然道:“我必须跟你承认错误……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药都偷偷吐了……”” 张霁愤怒的“啪啪”打她屁股:“惯坏你了!不吃药病怎么能好!” 临安急道:“你刚才也说了我这几天睡得很好,可见我根本不是抑郁症。” 张霁哑口无言道:“……还敢顶嘴,你看我饶不饶你!” 临安飘飘然像置身云端,一边絮絮道:“这几个月就要委屈你了……前三后三比较危险,中间还是可以的……啊你在干什么……” 很快她就发不出声音了。 她拼命道:“不不,这样也不行……我太激动是不行的,会害了孩子……” 张霁失望的抬起头来,转念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什么都听不到啊,为什么就这么多事了。” “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她蹭蹭几下钻回张霁怀里:“抽空我去医院再检查一遍,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张霁轻轻吻她眼睛:“有志者事竟成。睡觉吧,回头我陪你去。” 临安闹得累了,没过多久便眼饧骨软起来,过一阵又费力睁开眼:“你怎么不睡?” “等你先睡着。不许再说话了。” 然而临安却又幽幽道:“其实你并不想走对不对?” “啊?” “对不起老公,你努力这么久才走到了今天,我也答应过你要陪你一起完成你的事业……我刚刚在想,或者我们可以度完蜜月就回来?” 张霁摇摇头:“工作没有尽头,老婆只有一个,先把你养好再说。” 其实还有一件事要说。 临安想了想,算了,这算什么事。 原来临安从黄占魁家逃出来的第二天警察就找上门了。那位警察看起来四十多岁,讲话斯斯文文,倒也不讨厌。 临安一见到他就觉得有些眼熟,等他自我介绍完才恍然大悟。 那警察说:“我姓李,叫李铁民。” 正是十六年前找她来调查张霁下落的那一位。 可见世界真的是小,兜兜转转,连打交道的警察都是一个人。 临安不动声色:“什么事?” 李铁民讲明来意。 他们经消防队报案后很快来到现场。因为烧得太干净,现场勘验十分困难,只有少数几样残余物品留作了物证:汽车,尸体,以及一只女式手袋。 李铁民说:“汽车有发动机号,很容易就能查出来死者正是车主。但请问赵小姐,你的包怎么会在那里?” 临安听得明白,竟怀疑她是嫌疑人了。 录音笔就在手边。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想得很清楚,然而真的该交出来的时候却半天都张不开口。 妈妈最爱的人,妈妈的“大土土”。 她自己身体里的另一半肌肉,骨骼和血液。 李铁民却道:“赵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吧?你是XX市人吧?” 临安只好微微一笑:“李警官好记性。” 李铁民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当年我问你你同学的下落,你说不知道。说实话,当年我一见到你就有好感,我那时是真的相信你。但今天我来之前查了你的资料,发现你住的这套豪宅正是你这位同学送给你的,你们长期同居已近两年。今天你又一次成了我的证人,你要是能再把我说服了,我还信你。” 临安将录音笔递给了他。 他只听了一阵便露出惊喜的神色:“我果然找对人了。” 谁知道没过两天他又找了来,口气颇为懊丧:“我把录音笔给我们局长听过了,局长却说录音效果太模糊,杂音又重,不能排除剪切录音的嫌疑,只凭这个逮捕黄占魁还远远不够,搜查令也不给批。” 临安不悦道:“那你想怎样?” “听黄占魁口气,你好像跟他渊源不浅啊?” “那又如何?” 李铁民却扯起一堆不相干的事来:“十年前我老婆到北京来上班,我也托关系调到了北京的公安局,那时候还觉得自己混得挺好。谁知道这些年过去了,我以前的同事们早就混到了副局长局长的,最差也是片区的派出所所长,而我却还是在基层刑侦科做民警。谁让咱是外地人呢,朝里没人,我这把年纪也不指望升官了。只是我每年的破案率都不达标,眼看要连这个饭碗都保不住了。你这录音笔里反复提到有一样‘证据’,他们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才掐死了金昀,我想只要拿到这个东西黄占魁就死定了。我现在一来没有搜查证,二来没理由接近他,现在说白了就是想请你帮忙,看你能不能帮我想办法弄来这个东西。” 临安不觉好笑:“这也太离谱了。其一我要是不帮你你能把我怎样?其二,那些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是他的杀人罪证,他拿到手里的第一件事难道不是赶紧销毁掉?怎么还会留到现在?” 李铁民摇摇头:“确实,怎样都不能。我说了,我是来请你帮忙的。按说这要求是过分了一些,我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至于第二点,从我几十年的刑侦经验来说,黄占魁绝不会轻易销毁掉那些证据。第一他还要留着和那个姓董的互相掣肘,第二,这种蓄意犯罪的犯罪分子一般都对犯罪过程十分享受,留下证据才能让自己随时回味陶醉。我言尽于此,你再想想,我先告辞。” 然而从这时开始他就三天两头找上门,警车闪着警灯停在楼下,四邻纷纷打探,这楼里出了什么事? 临安忍无可忍:“你再骚扰我我就去你们公安局投诉你!” 彼时张霁正忙着在中能交接工作,正式准备辞职。 董事会十九位高管齐齐道:“务必三思而后行。” 张霁连声致谢,却仍是坚定的摇头。 临安一天天衰弱下去,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离开的决心。 这天是周末,张霁准备带临安去医院彻查一番,为长途旅行做好准备。 一大早却有不速之客莅临。 “顾局长?找我有事吗?” 顾文定笑笑,侧身让开:“不是我找你,我不过是领路的,是这一位找你。” 只见他身后立着一位中年人,看上去五六十年纪,板直周正,不怒而威,竟也努力朝张霁笑了一笑。 张霁当然认得,赶紧让进家里:“李主任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临安在外人面前一向装得很贤惠,小心捧来一杯清茶道:“李主任请慢用。” 李主任瞥了她一眼,转而对张霁笑道:“怪不得不爱江山呢。” 张霁顿时猜到了李主任的来意。 他怕临安听了多心,故意说道:“李主任我们去书房详谈吧,没人打扰。” 临安当然听出他弦外之音。不让打扰就不打扰呗,坐在客厅和顾文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顾文定自知道他二人的婚事及婚后打算后便再也没有一丝非分之想了。此时纵然面对面坐在一起,触手可及,心中却沉静如一潭死水。 “叮咚”,门铃又响。 临安笑道:“我家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来个生人,都赶今天了。” 她打开可视对讲电话,一见之下不禁心烦意乱:“这人怎么没完没了的。” “谁啊?” “是个警察。”她想了想,顾文定也不是外人,拣重要的跟他说了说。 顾文定道:“哪个局的?太不像话了,哪有天天上门骚扰证人的。你叫他在下面等着,我去跟他说说。” 监视屏里的二人走开了几步,也听不清具体是在说什么。 没过多久李铁民便双手握住顾文定的手,看上去似在千恩万谢。顾文定笑笑,又拍拍李铁民肩膀,李铁民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临安佩服极了:“你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缠了我好长时间了,我看他挺可怜也不想跟他计较,他还特别执着。” 顾文定道:“这事不用你管,总之他以后肯定不会来了。这人神经兮兮的,你怎么不告诉张霁?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临安吐吐舌头:“罢了。张霁每天忙得火烧眉毛的,这些事还拿来烦他做什么。” 顾文定沉思片刻:“你刚才说,黄占魁一直保存着你母亲的项链?” 临安点点头:“是的。他对母亲倒也是十足真心——这段时间我一直呆在家里没出门,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怎样了,张霁也不肯告诉我。” 顾文定道:“能把项链拿来给我看看吗?” 他脸上不觉露出一片温柔的神色:“真的,你要不说我还真以为这是你,和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模一样。” 临安深知他心病,当下不再接口。 顾文定将链子还给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外面还是那样。中能向来有派系斗争的传统,黄占魁退休了又空出来位置。平衡一旦打破各派就开始蠢蠢欲动,一层层托关系的,亲自堵到李主任门口毛遂自荐的,李主任烦不胜烦。所以小张现在的地位就很微妙,一方面他有能力,有政绩,众人都服他。另一方面他年纪轻轻,又是留洋的,不属于任何一派,所以现在从上到下人人都想留住他……” 临安心事被触动,低头默默不语。 顾文定自觉失言:“算了,这些事你就别管了,反正以后也跟你没关系。黄占魁是个危险分子,而且人脉深厚,到这份上了都没人抓他,看样子跟公安局的人也很有渊源啊。你放心吧,这人就交给我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怕他。” 那一边书房门打开,李主任边走边叹:“可惜,九牛二虎还是留不住你,人各有志啊。” 张霁微微一笑,将他送至门口。 李主任突然想起一事:“你是说你们刚刚结婚?那怎么连个婚礼都不办?” 张霁道:“临安不喜欢热闹,大家好意我们心领了。” 李主任道:“那怎么行!以前中国人结婚讲究‘六礼’,现在简化到就剩一场婚礼了你们还要省,这肯定不行。小赵啊,最好抓紧时间办一个,一辈子就这一回,现在你嫌麻烦,以后肯定得后悔。” 张霁道:“多谢李主任,我们会考虑……” 临安却一把拦住他:“没问题李主任!到时候您一定要来捧场,您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他俩将李顾二人一直送进车里去,直到车跑没影了才慢慢回家。 张霁小心搀扶着临安,一边叹道:“真是人在江湖啊。你何苦答应他,我们自己结婚难道自己还不能做主?何况你现在还有孩子,哪里禁得起婚礼折腾。” 临安缓缓摇头:“你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就算到时候不在他手下干活也没必要现在就得罪他。他能亲自上门来请你,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张霁道:“谁说我一定要回来?” 临安道:“不然怎地?我们在国际空间站看一辈子星星?” 顾文定将李主任送回家后并没有回自己家,他拨了一个电话。 “喂?……嗯,是我。晚上有时间吗,想请你吃个饭……好,我现在就去你酒吧接你。” 在北京这个职能分工足够精细的商业社会里,最稀缺的资源是金钱,最不缺的资源是人才。 临安花一个小时上网搜集婚庆公司资料,花半个小时打电话沟通,最后同对方说:“我同意你们的方案,就定你们家。” 负责人是一个姓常的小伙子,形貌举止颇有些时代气息。他朝临安委婉一笑:“赵小姐你真美,你是我经手的最美的新娘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临安打个哈哈同他笑笑。 哪知他又颇有些哀怨的说:“你皮肤真好,你用什么牌子的面霜?我男朋友总是抱怨我皮肤不够细腻。” 于是临安激灵灵打个哆嗦,心中暗暗后悔,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就定了这家呢。 公共场合她怕这人又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连忙打岔道:“常经理能详细讲讲婚礼方案吗? 常经理顿时像换了一个人。他从助手处拿来一只厚厚的皮纹夹子,翻开图片一页页的同临安细细讲解。从新娘捧花施的什么牌子的有机肥,到来宾下车后踩的脚垫子用什么材质,从司仪主持过的哪些好莱坞名流婚礼,到花童参加过奥运会开幕式的哪个节目,端的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到后来临安完全是在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人才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最后常经理总结道:“实不相瞒,我们做这一行最喜欢的就是您这种没有预算的客户。但您既然这样信任我们,我们也一定得让您百分百满意,让您花的每一分钱都看得见摸得着,并给您一个史上最最浪漫的,最最不可复制的世纪婚礼!” 临安毕恭毕敬的点点头:“好说,好说……” 其实只不过因为这家全程包办又排得开档期罢了。他们要赶周末的船期,满打满算还剩一个星期来筹备,专业人士的指挥是必不可少的。 试婚纱的时候临安给曲靖打了电话。曲靖声音糯糯的:“对不起临安,我不舒服……” 临安道:“不舒服也得出来,你多久没见过太阳了。” 临安从试衣间里出来时BA小姐们简直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女主管灵机一动,赶紧跑出去叫市场部的人拿相机进来,这样现成的模特到哪里去找。 曲靖眼中羡慕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回到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子。 临安心中不忍,脱下婚纱递给旁人:“就这套。” BA端着相机失望道:“不会吧,您一共就试这一套啊?” 临安没有理她,拉着曲靖小声问:“那事还没下落吗?” 曲靖双眼通红,血丝漫布,咬牙切齿道:“公安局不给立案,说证据不足,直接跟法院起诉也没人受理。真没想到她关奉节竟然有这通天的本事,谁让我无能呢,不能给我孩子报仇……” 临安一下一下抚慰她的后背,刚想说些什么,曲靖却又冷冷道:“临安你看着,总有一天我也要撞死她,撞不死她就撞死她儿子,不能让我孩子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临安大惊失色:“不不,冤冤相报到哪是尽头呢。你已经失去了孩子,总不能再把你自己的人生也搭进去。” 曲靖恍然道:“我自己的人生?我哪里还有什么人生——你就定这套婚纱吗?真好看,很适合你,简单大方。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临安再留她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决绝而去。 常经理本来说要送临安回家,可她坚持要自己走回去,增加一些宝贵的运动。 和曲靖不一样,临安的早孕反应非常强烈。胃里时时泛酸,身上永远像在发烧,懒懒软软一点精神都抬不起来。她原本就嗜睡,这时更是走起路来都能睡着。 她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脑子里稀里糊涂不知在想什么,然而脚步却已脱离了大脑控制,两脚互相一磕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她心中尖叫一声。 电石火光间一只手臂急急伸过来扶住了她。她还是没站稳,顺势将那人撞了出去。那人大叫“哎哟”,噗通一下坐在了地上。 临安笑道:“对不起啊四凤……我以为只有我平衡感差呢。” 白四凤瞪她一眼,站起身来揉揉屁股:“你还好意思说,我从没见过自己好端端走着走着就能摔倒的人。有身子了还这么不注意,刚才多危险啊,怎么都没个人跟着。” 临安挽起她的手:“都说了对不起嘛……你这身行头什么意思?怎么会在这里?说实话我还从没在白天见你出没过呢。” 白四凤擦擦额前的汗,将肩头上的登山包卸下来扔到地上,冲锋衣敞开怀:“正要去你家找你呗。一路没打到车,朋友捎了我一段刚放我下来。” “找我什么事?你自己的车呢?” “卖了,酒吧也卖了”,她踢踢登山包,“全副家当都这里。” “为什么?!” 白四凤微微一笑,临安顿觉炫目。 纵然一身户外运动服,脸上一点都没有化妆,这笑容也足以称得上倾国倾城。 她常年出没夜店,白天很少出门,皮肤生的比别人白细得多。只是仔细看去眼角下有一丝淡淡的黑青色,却是长期不良作息所致了。 她从包里套出一只信封递给临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顾文定告诉我它对你很重要。既然这样,我就把它送给你做结婚礼物吧,反正别的你什么都不缺。” 临安不能置信的瞪大眼:“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白四凤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轻轻笑了:“这你不用管。顾文定让我取来以后给他,但是我不甘心把这人情白白让给他,我想直接交给你——我欠你的,应该就就还清了。” “你欠我什么?你什么时候欠我了?” “小时候我打过你,可你完全不计较。那年我被几个流氓欺负,是你开车把他们撵走才救了我,不然我早被他们轮了。” 临安顿时气急败坏起来:“这都哪辈子的事情了。而且你后来为我做了那么多,收留我去你店里唱歌,还帮我解决金昀那个混蛋……” “我听说他死了?” “……是。” “活该!一副猪下水德性,迟早的事。” 临安仍是追问:“可你为什么要卖了家当?卖了你又打算去哪?” 白四凤笑嘻嘻道:“不知道啊,走哪算哪呗。现在正要跟几个网上认识的驴友汇合,大家一起去青海玉树。” “顾文定呢?他就没说什么?” 白四凤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他能说什么,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和他也从此两清了……” 她实在已经无话可说,然而看着临安满脸真真切切的关怀,不由的还是叹一口气:“临安,你没有错,你就是命好,命好算什么错。我等了他多少年,他就等了你多少年,而你却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到现在那个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知疲倦,可是临安,我真的累了,我真的累了……” 她擦干眼泪:“既然认识就是缘分,我白四凤能为你们做的就这么多了。以后大家如果还有缘再见,希望还能听到你唱歌。再见。” 她背起行囊,大步离去,任临安怎么叫她都不回头。 临安突然恐慌起来。 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走了? 她手忙脚乱的给张霁打电话:“老公你在吗?” 张霁正在接受国资委离任审计调查,说声“对不起”起身到室外接电话:“在公司啊。出什么事了?” 临安放了心:“没事,记得晚上回家吃饭。” 她定一定神,又给顾文定打电话:“你把白四凤怎么了?” 电话那端却是长久的沉默。 顾文定终于道:“东西在你那里就可以,是交给李铁民还是自己留着由你自己定,其他的事我不想再多说,知道太多对你身体也没好处。” 谁知临安横劲上来,冷冷笑道:“顾文定,白四凤说到底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关心她还是关心得着的。她现在伤心成那个样子,你要是还不说实话——我不交给李铁民,我也不留着,我去还给黄占魁!” “你……” 白四凤认识顾文定十五年,苦恋顾文定十五年,今晚是第一次被顾文定邀请吃晚饭。 她激动得不能自已,化妆时手抖啊抖的,一条眉毛画出去二尺长,只能洗了脸重来,谁知还是手抖,又一笔画了出去。 等她终于打扮停当时,却离约会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她用那三个小时做了无数无数粉红色的美梦。比如顾文定终于接受临安已婚的现实,终于把头转向了她……比如顾文定轻轻同她说,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你……比如顾文定抬起她的下巴,由浅及深慢慢吻她……她望着镜中美艳不似真人的女子,从少女时代开始积攒的渴望在这三小时之内充分发酵,膨大,渐渐涨满了她的心胸,好像随时都会轰然爆炸。 顾文定来了。 并且如愿以偿的在他眼中看到了惊艳的眸光。 她顿时觉得自己高贵如仙女,身子轻得几乎浮了起来。 她甚至要来感谢他给自己的十五年的等待。没有这些年的铺垫,又岂能轻易体会到此刻这无边的幸福? 顾文定凝望着她,浅浅一笑,架起自己的胳膊。 她轻盈的一把挽住他。 甫一进电梯,顾文定就转身用双臂将她环扣到墙壁上,热烘烘的气息熏熏然喷进她耳朵里:“……你真美。这条裙子,真适合你……” 她头皮一阵阵发麻,大脑完全停止工作,张嘴机械道:“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尺寸?” 顾文定的双手顺着某条起伏有致的曲线缓缓向下:“是啊,我看一眼就知道合适,我不用摸都知道合适……” 可怜的白四凤,早已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顾文定不肯罢休,继续低魅道:“不如别去馆子了,直接去我家好不好?我给你做东西吃。” 白四凤哪里还会说一个“不”字。一脸涨得通红,跌跌撞撞跟在顾文定身侧,直如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强自振作精神道:“这条裙子款式真是复古,倒像以前七八十年代妈妈们小时候穿的改良的。你从哪找来的?” 顾文定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不知道我很怀旧么?……” 至此白四凤彻底缴枪投降,彻底放弃无谓挣扎。 于是顾文定将她抱出车厢,抱紧电梯,抱紧家门,一直都那么紧紧的抱着。 顾文定轻轻将她放下,她却好似生了软骨病,根本站不住,水一样的滑了开去。顾文定只好又将她拥进怀里。 白四凤张嘴问:“你,你什么时候搬了家?”那嗓音似吟似叹,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羞耻不堪入耳。 “嘘……”顾文定伸出一根手指点住她嘴唇,“不许说话。” 早已不能用良辰美景来形容,这幸福早已超过白四凤可承受的极限。她无力的闭上双眼,等待命运的垂青。 果然,顾文定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唇齿轻启,并微微颤抖。 却听顾文定问:“你爱我吗?” 白四凤奇怪的看着他,随即咯咯而笑:“我以为只有女人喜欢在这个时候听情话。” “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爱了你十五年,爱到人都要碎了,爱到能为你做任何事。” 顾文定终于听到了这句话:“真的吗?任何事?可以为我杀人吗?” 白四凤坚定道:“当然。你想杀谁?” 顾文定笑了:“傻丫头,怎么舍得让你杀人——我这事简单多了。” 白四凤身居风尘,为人却落拓爽直,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不带一丝杂质。 顾文定狠狠心,用力道:“待会这屋里会进来一个人。他身上有一只信封,你帮我把它取来。这个东西对临安很重要,一定要拿到,并且一定不能弄坏。” “嚓!” 不知什么东西碎了,碎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她像是听到世上最最难以相信的故事。像有人告诉那只卑微的白天鹅,你其实到死都是一只丑陋肮脏下贱的鸭子。 她一动不动的抚着胸口,奇怪的看着顾文定,脑子里还是没想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 半晌她笑了,那笑容如三千繁花齐放。 她慢慢说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事。其实你直接告诉我就好,直接告诉我我一样为你做到。还省得你演这么大一场戏,省得你抱着我这样一个烂货反胃一晚上。” 顾文定急道:“不,四凤,不要这样说自己……” “闭嘴,我不想听。我可以为你做到,但我要问你要一东西。” “好,任何事,任何事,如果你想我同我结婚那我们就结婚。” 白四凤哈哈大笑。 爱情,友情,尊严,等待,忍耐,婚姻。 这都什么和什么? 她软绵绵的倒进顾文定怀里:“我不稀罕跟你结婚。我只要你吻我,现在,睁着眼睛吻我。” 其实他二人并非没有接过吻,在一起读高中的时候甚至更激烈的举动也有过。 然而顾文定此刻却怎么都做不到。 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耻的混蛋。 白四凤眸中那抹澄净的光辉早已隐去,取而代之的一种媚入骨髓的诱惑。 顾文定心生悲怆,重重吻了下去。 唇舌交缠,津液交会。 白四凤的身体却始终冰凉。 因为眼角的那滴泪,早已吸走了她身心所有的热量。 她重重的一把推开顾文定:“你走吧,这里交给我了。” 顾文定咬咬牙,转身大步离去。 没过多久,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开门进来。 白四凤自嘲自_慰:还好啦,还挺帅的。 那老头一见到她便大叫一声,呆呆的立在当地,口中似喃喃在问:“你是谁?你是谁?” 白四凤巧笑嫣然:“你希望我是谁?” 老头这一句口齿倒是清楚:“琳琅……” 白四凤道:“是啊,我就是琳琅,琳琅来看你了……” 谁知那老头竟流下了滚滚热泪,一把上前将她抱进怀里:“琳琅,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你没有死吗?” 白四凤娇声道:“没有死啊,琳琅是回来看你了。”两只手却暗暗在他身上到处摸索,哪里有什么信封? 老头却陷入幻境,以为琳琅是在向他求爱。 他刚刚喝掉一整瓶大补的酒,这下真要用在刀刃上了。 白四凤拼命挣扎,那老头眼神却更加迷乱,嘴里乱七八糟不知在讲什么方言,白四凤隐约听懂一句“……你不是就喜欢这样吗”。 再老的男人,终究是男人。 白四凤到底敌不过他。 没有人相信,梧桐沼泽的白老板,烟行媚视的白老板,第一滴处子之血却是留在了这一条肮脏的床单上。 于是,白四凤在他内裤的内兜里发现了这一只信封,圆满胜利的完成了任务。 黄占魁的这个习惯确实恶心了一些,但是安全哪。 他最最珍贵的东西通常都是放在这里的。 关奉节发现这个秘密时,简直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爬上他的床来。 床毕竟比1806的地下要舒服。 也许这是一早注定的,注定就是这样的命运。 她撞了曲靖,不想坐牢,来找黄占魁,于是二人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契约”。 只不过这一回黄占魁长了记性,由100次直接破格升级到10000次。 关奉节暗暗好笑,一天一次,难道你还能再活10000天? 何况还在内裤里发现了这样东西。 有了这样东西,每个人还能活几天,掰着指头都能算得清。 尤其是你,赵临安。 还有你,张霁。 定在本周末的希尔顿是吧。 好极了。 那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两页纸罢了。 边缘是起起伏伏的锯齿状,一看就是从日记上撕下来的。 第三十五章 丘峦崩摧 临安道:“不要神父,不要讲恋爱史,不要搞煽情桥段,不要弄得特别豪门。我们是普通人家,简单温馨就可以。” 常经理登时傻了眼:“可是,可是如果没有这些节目,现场效果会大打折扣的呀。没有神父谁来问你们愿意不愿意?再比如我刚才说的那个,全场灯光都熄灭以后,漂亮的服务生推着浑身冒火花的小乳猪绕场两周,最后再开灯上菜,会充分调动大家的胃口的……” 临安头痛极了:“常经理我知道你对你的乳猪创意十分得意,但是我真的不喜欢,这是我的婚礼,我说了算。” 张霁早已忍俊不禁。 常经理委屈的转向他:“张先生您也不喜欢吗?” 张霁笑道:“别问我,我老婆当家,她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常经理长叹一声:“好吧,那我再把婚礼流程最后重复一遍。上午十点宾客到达会场,十一点行礼,十一半点开饭,吃完饭散会。行礼内容只有交换戒指和亲吻新娘这两样,现场不收礼金,是吗?” 临安满意的点点头。 常经理只能不住的扼腕,痛惜的在他的皮纹夹子上勾勾画画:“不要紧,这也不影响我们把它办成史上最最浪漫的婚礼。我会把会场布置成花的海洋,四面都是花墙,处处都缀满了花球……” 临安急道:“不不,我对花粉过敏,适可而止就行了。” 常经理严肃道:“赵小姐,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你如果这么不配合那我们还是不要结婚好了!” 临安顿时噤声,心中暗纳我什么时候要跟你结婚的。 张霁道:“常经理,俗话说过犹不及,盛极而衰,花太多就俗了不是。” 临安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过犹不及……盛极而衰…… 张霁见她神色不虞,只道她倦了,对常经理道:“麻烦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送她上楼休息。” 临安软软的歪进床里,双眼微闭,唇色寡淡。 张霁不忍道:“罢了,我跟他说说让他走吧,什么婚礼不婚礼,你哪能撑得下来。” “哎”,临安拉住他的手,“何苦涮人家玩,何况请帖都发了——你陪我坐一阵好吗?” 张霁便把她抱进怀里:“这几天辛苦你张罗这事了。公司那边手续都办完了,剩下这两天的事我来忙,你歇着就行。过完后天我们立刻就走,天涯海角的就我们两人就好,啊不对,我们三个。” “是,我也一刻都不想等,恨不得现在就走。” “可以啊,我们现在就能走啊。” 临安无力的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总觉得哪里不踏实——对了,曲靖不愿意做伴娘,非说她不吉利,我怎么劝她都不听。” “那怎么办?我去问问丛珊或者贺琳琳?” 临安故作轻松道:“你看鲍洁行吗。毕竟是小时候的同学,人家为你打官司的事也出了大力。” 张霁毫不犹豫道:“不,这样的大事我不信任她。” 临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打官司难道不是大事?那怎么就信了?” 张霁道:“婚都结了,打这种哑谜没意思。官司是我一个人的事,结婚可是和你两个人的事。她是对我好,可不见得会对你好。” 临安侧了侧身,轻轻躺回去一点:“她确实对你很好……请她当伴娘,让她眼睁睁看着你娶我,确实挺难为她……” 张霁微微皱起眉头:“临安,我们都只有一具身体一颗心。我们只能对自己负责,旁人的想法怎么能左右?我不相信她是因为她以前伤害过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临安诧异起来:“我想的怎样?” 张霁张了张嘴,终于只是说:“算了,这不值得争执,你觉得可以那就找她好了。另外我找顾文定做伴郎你同意吗?” 临安道:“同意啊——你看我多痛快。” 这场没有争执的争执是他们婚礼前最后一次既深入,又点到为止的交谈。 若干年后的临安回想起这一幕时,心里不是没有后悔的。 为什么当时不肯再多追问一句? 彼时她正独自一人站在挪威盖朗厄尔峡湾的峭壁上,遥望彼岸山顶盛夏时的皑皑积雪。临近极圈的日光是那样纯净而火辣辣的刺痛,她泪水止不住的流。 你心里对她,到底是怎样的? 不让她做伴娘,是不相信她,还是心疼她? …… 其实并非没有预兆。 本应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天却隐隐透出一股诡异的暗红色。没有人看到太阳到底升起来了没有,因为呼啸的沙尘暴越过蒙古的荒漠,翻过燕山的阻隔,星夜兼程又遮天蔽日的赶在她婚礼这一天降临了。 常经理倒是挺兴奋,趴在窗户上东张西望:“赵小姐你真有先见之明!幸亏你没有同意举行露天草地婚礼,不然真要歇菜了——两千年之后北京就没有过这么大的沙尘暴了。” 临安恹恹的瘫坐一旁,随口答应一声。 婚礼前一天他们一干人都提前住进了酒店,省去当日舟车劳顿。饶是这样临安仍是反应剧烈,一晚上又是发烧又是呕吐,整整折腾一宿。张霁要带她去医院,她说反正不能吃药,硬是生抗着。 好容易天亮后才消停一些,可刚刚睡下去没多久常经理就来砸门了,二人只好爬起床来。常经理呼啦啦带来一大群人,将男女分开两间化妆室,助理女孩子们抱着大堆大堆的礼服首饰跑来跑去,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而临安则拨开人群,又飞奔进了洗手间。 华医生轻道:“我知道你吐得很难受,但是你必须喝了这杯水,不然你会脱水的。” 临安点点头,咬牙将一杯咸不咸甜不甜的饮品喝下去。 有人来敲门:“赵小姐你吐好了吗?该化妆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临安哭笑不得,吐成什么样算吐好了。 她一出来就看到了鲍洁。 鲍洁早已换上了一件香槟色裹胸式的伴娘礼服,化妆师正在给她做头发。她不敢动脖子,歪着头对临安笑道:“我都快抽筋了,你怎么还不换衣服——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是啊,与蔫茄子一般的临安相比,神采奕奕的鲍洁才更像是今天的主角。甚至连客房服务生都被她吸引去了,还不住惊叫:“天哪,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鲍洁指指临安:“瞎说什么,这位才是新娘。” 小服务生赶紧道歉,一群女孩子将临安团团围在中间,七手八脚的给她扒衣服梳头发。 只听外面张霁敲门道:“临安,你好一些了吗?” 不知哪个女孩尖叫一声:“有男人!不能让男人进来!” 于是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挤到门口,大声嚷嚷着要红包。 门缝底下红包一个一个塞了进来,女孩子们还是不肯开门。 鲍洁突然道:“我出去看看,万一他有急事呢。” 临安随口答应:“嗯。” 这边临安很快被换上了婚纱。BA小姐苦着一张脸说:“赵小姐啊,这才几天功夫你怎么就瘦成这样,婚纱后背上多出来这么一大块,我一松开手它就往下出溜。” 华医生跟着着急:“有别针什么的别一下可以吗?” BA说:“这是定制礼服,没有一寸多余地方可以掩饰这些瑕疵的。” 鲍洁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挤上前道:“不行也得试,有瑕疵的礼服也比没礼服好。”说罢抓起别针蹲下身体仔仔细细给临安别起来。 临安浑身乏力,背心阵阵冒冷汗,只想着要攒些体力给待会行礼敬酒,这当口却哪里有工夫跟她们争执,只能任她们摆布。 镜子里的鲍洁因为屈身蹲着,那本就婀娜的体态更显得凸凹有致。 她的神情那样专注,那样认真,就像是在修补她自己的婚纱一样。 常经理一阵风似地刮进来,一看她们就急了:“你们干什么这是?怎么还没打扮好?” 负责婚纱的女孩都急哭了:“不怪我啊,一个星期前才试过婚纱,当时是正合身的。” 鲍洁站起身来:“常经理你看,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的。” 常经理恼火道:“谁说看不出来?新娘子是所有人的焦点,从头到脚一点点毛病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临时借来的婚纱。” 鲍洁灵机一动:“现在还有时间,我们现在去借未必就来不及了。” 临安突然摆摆手:“罢了,就这样吧挺好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化妆师来给我化妆好吗。” 她勉力提起裙摆,女孩子们轰然起身给她让路。 就听得“哧啦”一声。 BA登时大叫:“哎呀完蛋了!” 临安赶忙回头,却见那缎面曳地裙尾已被人整整齐齐的撕了下来。裙尾的一角不偏不倚,恰恰是在鲍洁脚下。 鲍洁似乎也呆住了,下一秒才急急摆手:“不是我不是我,刚才有人推了我一下,我真没看到……” 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乱。临安却满脸木木的,神思像飘到了极久远的地方。 本想在她面前宣告彻底胜利,让他二人对彼此彻底死心。谁知竟如此倦怠大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又这么轻易着了她的道。 那一年的新年舞会……本应领舞的鲍洁因舞裙被铰烂一道大口子,最后由她和张霁来领舞…… 这一份怨竟攒了这么多年,一直要攒到这个时候才来报复她么? 这回终于轮到她的裙子坏了,难道让鲍洁和张霁上去结婚? 常经理和鲍洁各自扯着嗓门大声讲电话,临安说:“你们出去说好吗?” 只是她声音太小了,根本没有任何人听到她说话。 鲍洁“啪”一声扣掉电话:“我跟我未婚夫的表哥联系过了,他那里有一些现成的婚纱,我让他挑几身最瘦的马上送过来。你放心,他就算不是全世界最好的,也是国内一流的。” 临安微笑道:“谢谢你。” 便在这时又有人进来了。 临安总算露出一点笑容,高兴的叫道:“廖小姐!” 廖一狄一脸风尘仆仆,殷殷笑道:“是我!天哪北京这是什么天气,飞机差一点都没法降落了。” 她边说边打开行李箱:“刚刚张霁给我打了十万个电话,让我尽快赶过来。我拉着箱子在航站楼玩命的跑,总算没误了你的事。”她小心翼翼捧出一只纸盒子,“打开看看。” 竟是一袭如雾似烟般的轻纱。 廖一狄说:“这是王微微设计的,穿上试试看。” 鲍洁自动向后退了一步。 廖一狄又赞:“王小姐名不虚传,人又细致,因为你不能亲自去试所以设计成背后绑带子的款式——天哪……” BA为临安整理好裙褶和头纱后,竟忍不住抹了一滴眼泪。 是的,新娘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五官只须淡淡描画便足够摄人心魄。全身上下只有白纱,一眼望去竟似看不到接缝在哪,除此只外再无任何一点冗杂的装饰。 没有人见过仙女是什么模样,但此时人人心中都浮现了那个词,美若天仙。 化妆师捧着满手珠翠比划来比划去,最后彻底放弃:“算了,多余。你一样都不需要。” 临安与廖一狄深深拥抱:“谢谢你。” 常经理又来敲门:“到时间了,出来了。” 直到满屋子人走光了常经理才发现鲍洁:“伴娘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到宴会厅去啊。” 鲍洁轻叹一声,随他而去。 是啊,为什么要答应做伴娘? 伴娘应该是新娘最好的朋友,她和赵临安又是什么关系? 是想挽留什么,还是想证明什么? 早已无从挽留,法律上他们早已是夫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呢,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何况他那样的不信任她。他看到化妆室里出来的是她,只问了问临安怎样了就转身去了,连交换用的戒指都不愿意提前交给她保管。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他们结下那么多仇家,岂能容他们这样痛快风光的结婚。 对,是这样,看戏也应该坐在前排,伴娘的位置才能看得更清楚。 大宴会厅里一派花团锦簇,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张赵两家没什么亲戚,社会名流倒是来了不少。李主任有意抬举张霁,带头造势,明知现场不收礼金还是送来一对雕着蝠、寿、梅、瓜的乾隆年间青玉如意。这一下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些人一早知道内幕,暗地里早有准备,跟着李主任把礼物放在接待台上,还一边笑吟吟道:“不送礼金,不送礼金”。有些实诚人可着了急,当下工夫又上哪准备礼物去呢。到头来还是赶紧跑到外面ATM上取了一沓沓砖头一样的现金来,服务员只管说不收不收,他扔下那砖头就赶紧跑。 张霁看在眼里,非常之无奈。 顾文定笑道:“你知道吧,这叫投名状。你要是不收以后没人带你玩。” 一个面孔扁扁头发蜷曲的东南亚人悄悄潜到张霁身边,对他耳语几句。 张霁淡淡的点点头,又嘱咐一番,那人便去了。 顾文定奇道:“怎么?” 张霁轻描淡写道:“非常时期,安保工作懈怠不得。” 可这总归是私人婚礼,总不能去搜来宾的身。 好在这回的布防工作是定向的,只防两个人就够了,一个姓黄的老头,一个姓关的年轻女人,所有保安都将这两人的名字照片记诵在心,将所有来宾一一核对完才让进大厅去。 张霁甚至托郭侦探去实地跟踪黄关二人,只要出门就来电话通知。 曲靖到了,远远的冲张霁笑笑,自行拣一张桌子坐下。 却一直没有看到严敏行。 麦克风里传来“叮叮”的敲击酒杯声,司仪是一位老年男士,对众人笑道:“大家集中注意力好吗?张霁先生和赵临安小姐的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刷”,全场灯光瞬间熄灭。 常经理低声在临安耳边道:“走。” 临安问:“往哪走?” 再一扭头却找不到人了。 这是哪里?为什么这样黑? 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一束柔白的光线自天花板投到了她身上。她微一定神,常经理不知又搞出了什么花样。 可她还是什么都看不到,难道就站在这里吗? 不知哪里传来淙淙流水声,小虫子唧唧咕咕的鸣叫声。四下里无边的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倒像是夏夜的萤火虫。 她暗自起疑,这真的是宴会厅吗? 她轻轻向前迈一步,却不小心“哎呀”一声低叫出来。 这是什么技术?为什么脚下突然像是多出来一根粗粗的树藤? 此念甫动,周围景致立时斗转星移,萤火虫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密密的热带丛林。一望无际的参天大树上累累缠绕着繁复的藤萝,火红的花朵大而艳丽,在藤间竞相怒放。树冠上垂下一条条藤蔓,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坠于蔓上,像一道道看也看不穿的花帘。不远处一条小溪奔腾流淌,一只小松鼠蹦蹦跳跳的跑到溪边喝水,又回头看了看临安,然后“嗖”一声跑没影了。 临安知道都是假的,还是忍不住咯咯而笑。她偷偷伸手去摸,原来是光。 可为什么脚下厚厚的苔藓踩着竟也这么滑腻呢。 她暗暗点头,这是要她扮演迷路的丛林仙子,那是要敬业一些。于是踢掉鞋子,小心翼翼提起裙摆,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这丛林里游荡,心想常经理总不会让冷场。 没想到竟然真的迷路了。大树纵然是光电效果打出来的,可穿过这棵树还有下一棵树。她又不敢一直走到头撞了墙穿了帮,只好退回原路——却哪里还找得到原路。 她仓皇失措,揪着裙子东兜兜西转转。周身景致却像永远不会重复,她穿过一片雨林,淌过一条小河,天已经黑了,可她却不知怎的站到了一壁万仞悬崖之上。 她吓了一跳,做得太逼真了吧。 满天洒落的星星如钻石般明亮闪耀,她不知不觉就有些入戏。 是的,如果这不是幻境,如果这就是现实呢。 天边传来一把遥远的声音:“赵临安,你相信爱情吗?” 临安登时一愣,难道她现在不就是天天在同张霁谈恋爱? “相信。” “刷”,又一道光从天而降,光柱里站着的正是张霁。 只不过他却站在她的对岸。那里虽然也是一座悬崖,崖上却是一片繁茂的草地。草地上有浓香的花,有高大的苹果树,有小天使唧唧咯咯飞来飞去。而他们中间则远远的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黝黑峡谷,谷底不时有怪兽发出可怕的嘶叫声。 那声音又问她:“你相信这个男人吗?” 光影下张霁的脸有些暧昧不明,这前_戏又太长了一些,临安微微有些烦躁,只想能快些到他身边去。 “相信。” “好,那你从这座悬崖上凌空走过去吧。” 她明明知道脚下乃是希尔顿酒店宴会厅的地毯,可心中却剧烈的怦怦直跳,这一步怎么都迈不出去。 这,会不会真的是悬崖? 谷底怪兽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叫声似乎越来越响,连背景音乐都阴森低沉了起来。 隐形耳机里传来常经理的声音:“快往前走啊,这是假的。” 司仪也没有想到竟出了这样的意外。亏得他经验丰富,转而压低声音同张霁说:“张霁,你的新娘就在你面前,你愿意越过这道深谷去把她接到你身边吗?” 张霁说:“愿意。” 然而他却只向前一步,站在那萋萋芳草地上目光炯炯的看着临安:“过来,相信我。” 临安鼻尖一酸,一个步子重重的踏了出去。 就在这一刹那,天上所有的星星一颗一颗缓缓坠落,并渐渐汇集在她的脚下。 两座悬崖间就此架起一座流淌的璀璨闪耀的桥。 白衣的仙子垫着脚尖,一步一步走到对岸。 张霁一把拉过她来,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全场登时灯火通明。欢快博大的交响乐中,热烈的掌声响彻大厅。 许多女士来宾都流下了眼泪,盛赞这婚礼创意实在是太棒了。 临安也哭了。 戏是假的,人却是真的。 无论心中怎样冷漠淡定,真正将自己置身其中时,这样冲击和震撼却完全不能用语言来表达。 张霁微笑着看着她,轻吻她的泪珠。 满溢的幸福就此蔓延开来,并攀至人生顶峰。 司仪待掌声完全停歇后才说:“现在我要问新郎和新娘几个问题,我想所有人都知道我要问什么,你们准备好了吗?” 张霁与临安双手紧握,齐声道:“准备好了。” 然而张霁另一只手却悄悄伸进口袋里,再一次挂掉不停震动的来电。 他心里明白,这是郭侦探的电话。 顾文定早已离开现场去外面守着了,保安派了一百多个,他们断不能强闯进来。 现场寂静无声,司仪刚要开口时,不知谁的手机叮铃铃的响了起来。 就见李主任掏出电话来:“喂?嗯,到哪了?……还有这种事?我去接你。” 李主任见司仪已经停了下来便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我出去接个人。” 李主任是今天的座上嘉宾,他要出去司仪怎敢继续,只好拿眼看向张霁。 张霁心中早知不妙,竟不顾李主任面子,对司仪说:“请继续典礼。” 却被临安拦了下来:“稍等等,你这不是待客之道。” 李主任出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时身后却跟了一大帮。 临安眼皮突突直跳,竟然是去接他们。 原来他带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占魁和关奉节。 顾文定走过张霁身边时低声道:“不要紧,见机行事。” 李主任笑吟吟道:“小张啊,我带进来两位不速之客,你们没有意见吧?” 张霁默不作声,临安忙道:“当然,来的都是贵客,怎么会有意见。常经理,请带这几位嘉宾落座,我们的典礼马上就开始。” 李主任顿时向临安投来嘉奖的目光。她这几句是先把对方抬举起来,意思是有什么话也等典礼完了再说。李主任如何听不明白,当下便拉着黄关二人一起到贵宾席就座。 关奉节并不避讳,手臂一直挽着黄占魁的胳膊。 司仪察颜观色,知道今天的事有蹊跷,当下什么煽情的废话都没了,上来便背书一般大喇喇的直接问:“张霁,你是否愿意娶赵临安为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张霁目不转睛的看着临安:“我愿意。” 鲍洁幽幽的看着他,手里的捧花不觉越攥越紧。 司仪语速越来越快,又问临安:“赵临安,你是否愿意嫁张霁为妻,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临安眼底到底还是泛出了泪花:“……我愿意。” “等一等!” 只见关奉节大声打断他们,并款款站起身来。 全场目光登时齐聚她身上。 李主任刷的拉下脸来,却是问黄占魁的罪:“你媳妇怎么回事?我带你们来是希望你们给其他同志们做个榜样,你退休了别人还得继续工作,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是连我的老脸也不给了?” 临安几人俱是重重一震。他二人竟然结婚了? 黄占魁柔声道:“奉节,不许捣蛋,乖乖坐下听话。” 关奉节冷笑一声甩开他,径自走到会场中央。 她背着双手朗声道:“赵临安,你真的愿意嫁给你面前这个人?” 临安亦大声回她:“没错!”她说完立刻又补上一句:“不管他过去发生过什么事,那都是过去的事,谁都无法改变的事,重要的在于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未来。” 关奉节笑吟吟看着她:“哦?真的?不管多么龌龊的事你都不在乎?龌龊到他瞒了你这么多年都不敢告诉你。” 临安硬说道:“你怎么知道他瞒着我,那件事他早就告诉我了。” 关奉节瞥了一眼她身后的鲍洁,越发觉得好笑起来:“如果是真的,那我真佩服你的度量,你竟然还把那女人找来当伴娘。” 来宾们早已听得稀里糊涂,只有廖一狄变了脸色。 鲍洁嘴唇微微发抖,眼神一派光怪陆离。 好戏终于来了。 却没想到却是拿自己这一桩开场。 她偷偷瞥一眼张霁,却见他脸上早已阴沉到极处。 顾文定低低埋着头,不知在对对讲机说着什么。 临安想了想,说道:“那我说实话吧。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事。但是无论哪一件他都从没想过要欺骗我,是我从来都不愿意听那些事,是我从不让他说出口。我说了,我们都无力改变过去,但我们都有大把的未来。关小姐你也是,很多人伤害了你,你也伤害了很多人,可无论你怎样放不下你都没有办法再回到过去。今天晚上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请你放过我们,也放过你自己,你说好吗?” 关奉节愤怒的大喊:“不好!我原本也想抽身离开,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还有脸让我放过你们?我凭什么放过你们?” 现场顿时响起一片交头接耳声。 几名保安跑上前来,连哄带劝的要拉她走。 关奉节大喝:“谁敢碰我?!” 就听人群中一把阴恻恻的女声道:“那我的孩子呢?” 曲靖缓缓走上前来:“你说得对,你害死我的孩子,我也不该放过你。”她思维镇定,反应敏捷,猛然一步冲上去掐住了关奉节的脖子:“我掐死你是为我孩子报仇,正好你也别再坑害临安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保安们七手八脚将曲靖拉开。 眼看场面已然失控,顾文定小声同张霁商量:“你看需要暂停吗?还是我先把关奉节弄走?” 张霁道:“暂停。我去弄她。” 司仪忙忙的宣布:“婚礼暂时告以段落,大家不妨先去楼上露天酒吧休息一阵……” 可是人们看戏正看到兴头上,谁舍得就此离场呢。 张霁趁关奉节剧烈咳嗽之际悄悄从背后靠近她。 然而从天而降的常经理却在迎面大声喊他:“嗳,嗳,张先生,怎么暂停了?” 关奉节心里一惊,一步闯了开去,并顺势将一人重重勒进怀里。 “都别过来!” 一阵惊呼之后,四下里再也没有一人敢出声,再也没有一人敢动弹。 临安本就不如关奉节生得高,又屈着身子被她勒住了脖子,呼吸顿时紧紧一滞。 有一样东西抵在了颈动脉上。 隐隐闻到一点火药和机油的味道。 心底一阵冰凉,一手不自觉抚到小腹上。 张霁道:“你放开她,我跟你走,或者你一枪打死我。” 关奉节笑道:“打死你多便宜你啊,我要让你目睹你老婆是怎么生不如死的。” 黄占魁见临安被缚早已急了,一边絮絮的劝她:“奉节,奉节,我们回家吧……” 关奉节哈哈大笑:“你竟然同我说回家——快,把你内裤里那样东西掏出来,不然我打死她。” 黄占魁当即大窘:“我一个糟老头子,你这样羞辱我有什么意思。” 关奉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还飞红了脸,又啐黄占魁一口:“老流氓,你以为我让你拿什么,那两页日记!” 临安浑身剧烈的一颤,不可置信的看向黄占魁。 关奉节已然察觉,更加得意道:“你挨着念,从头念,一个字都不许落。” 眼看临安脸色被勒成了猪肝一样,黄占魁只好背过身掏出那两页纸。 *************************************************************************** “无论如何绝望,这仍是人间的四月天。处处可见一树一树的花开,时时得闻燕子在梁间呢喃。” “难道错的是春天吗?我一生挚爱的大土土,从小保护我的大土土,在这明媚的春日里亲手摧毁了我对未来所有的希望。” “即使他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仍然相信他是爱我的,他只是嫉妒赵建华。” “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明明也是爱他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他。他的眼神那样凶恶,他的动作那样粗鲁,他像一只饥饿的野兽一般强_暴了我。” “身体被撕裂时是那样的痛,直到现在还在流血。我不敢告诉外婆,不敢告诉建华,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们一定会打死他。” “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失了贞节,又有谁还会要我。” 《琳琅琐记》之三 *************************************************************************** 关奉节满意道:“说,你强_奸的这人叫什么?” 黄占魁汗流浃背,面如死灰,半晌才道:“……琳琅。” “大点声!让大家都听到。” “解琳琅!”他大声道,“不错,我是强_奸了她,这是我一生做过的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因为这个女人才是我一辈子最爱的人。不像你,你这个贱货,你给她提鞋都不配,我就是玩你罢了,你还想结婚……” “你住口”,关奉节眼睛里像要射出刀子,“你竟然以为我是在嫉妒她?”她又将手臂使劲箍一箍,枪口深深杵进临安脖子里,“现在你来说,你爸叫什么?你妈叫什么?” 临安早已说不出来话。 张霁痛声道:“你放松手,你要勒死她了。” 关奉节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擒拿格斗虽只学了个皮毛都不算,但对付临安还是绰绰有余的。她将临安换个姿势架住,又轻声道:“说吧,说完我就让你好过一些。我猜你早知道了,你不是你爸亲生的对不对?” 到了此时此刻,临安心中最最重要的念头只有两个字,生存。 她努力说道:“我爸叫赵建华,我妈叫解琳琅。” 黄占魁失声道:“这怎么可能?琳琅怎么会有孩子?那天晚上琳琅难道不是跳河自尽了?我偷偷潜进赵家想找些线索,最后却只来得及撕下这两页日记做个纪念。” 临安反倒是波澜不惊起来,简单道:“我妈没死,被我爸救了。” 关奉节突然厉声道:“顾文定你滚出来!别让我看不到你。我一紧张没准扳机就扣下去了。” 顾文定本想搞些小动作,如此只好现身,举起双手站到一旁。 张霁道:“你想要的效果都达到了,放了她吧,我做你的人质。我们带兜兜一起走,我们再也不回来。” 关奉节笑道:“你看,关奉节果然是傻子,被你们一个接一个,一次又一次的骗。如果你能早几年说这个话,被你骗我也认了,今天所有的悲剧一样都不必发生。只是现在到了这个关头你才来明目张胆的骗我,难道我连我那傻儿子的智商都不如了?” 她喋喋尖笑,又嘶声大喊:“廖一狄我看见你了,你过来说话。” 廖一狄心中惴惴,大步上前来。 关奉节道:“那年在M大校外的咖啡馆里,张霁告诉了你他为什么要逃到加拿大去。你也来当面告诉大家。” 廖一狄尚怀一丝侥幸,镇定道:“是的。因为张霁的父亲在国内犯了罪,又潜逃到了加拿大。” 关奉节将枪口又使劲向临安脖子里捅了捅,扣着扳机的食指缓缓用力:“你看,我给你机会让你告诉大家真相,是你不说……” “别别别!”廖一狄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张霁将她拦到身后,转而对临安说:“临安,我不能再对你说更多歉意的话。我们两个说到底还是没有缘分,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从未想过逃避,只是没想到这个真相要这么残酷的暴露在你面前。如果我们能活下来,无论你怎样决定我都支持你。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去找你……” 鲍洁忍无可忍,噗殊噗殊落下一大串泪珠。 关奉节却没有耐心再听他们告别,干脆打断道:“得了别啰嗦了,我告诉你们结果吧,大家都听好了——张霁他爸是逃犯,你们却不知道张霁自己也是逃犯。他强_奸了他同学,所以才躲在加拿大不敢回来。那位同学今天也到了这里,就是伴娘,鲍洁!” 鲍洁脱口哭道:“不是这样的!他没有强_奸我,都是我设计的他,他喝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关奉节笑道:“你果然爱他!当然,你俩的事还是你说了算,你说你们聊天聊了一晚上我都没意见。我只知道那天在咖啡馆里张霁是这样跟廖一狄说的,是不是廖小姐?” 廖一狄无奈的点点头。 关奉节终于如愿以偿。 她漫不经心的用枪口在临安脖子上画圈圈,一边好心对临安道:“知道了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真相的。你父亲是个强_奸犯,你老公还是个强_奸犯,你还愿意嫁给他吗?啊对,没准你真愿意,你家家传渊源,你妈就是被强_奸的,所以你应该也愿意。” 几番明灭冷暖,临安的体温早已不能用寒若玄冰来形容。 她捂着小腹手渐渐滑落下去,并闭上了眼睛。 尘归尘,土归土。 虚空的虚空。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又带你来这世上做什么。 “你开枪吧。” 不知是谁惊声尖叫:“婚纱!临安的婚纱!” 暗红色的血液一层一层的浸透了雪白的婚纱,并渐渐聚积到临安脚下,宛如一朵怒放的红莲。 莲座之上的临安却似毫无知觉,满脸平和安宁,倒像睡着了。 张霁肝胆俱裂,偏偏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 “砰!” 枪响了。 女人的惨叫声穿透每个人的天灵盖——“啊”! 却见关奉节持枪的手腕鲜血直流,枪掉到了地上。 张霁飞奔上前将临安抱进怀里。 好几个人同时去抢枪。 而关奉节依旧是最快的一个——她还有另一只手。 “砰!” “砰!” 围观人群彻底慌乱起来,有人尖叫,有人奔跑,有人就地伏倒。 会场中央的几个人却都惊呆了。 两声枪响后,一个倒下去的是关奉节。 另一个,不是临安,不是张霁,却是鲍洁。 谁都没看清枪响的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只除了张霁。 第一颗和第二颗子弹应该都是由外面的狙击手射出来的。狙击手想必怕关奉节垂死扣动扳机,是以先打掉她的枪,再来射她的人。 第三颗子弹却是关奉节射出来的。 那一刹那,她瞄准的是临安。 张霁抱着临安背过身去,将整个后背暴露给了关奉节。 却也在转身的那一秒,看到一旁鲍洁飞扑到了他的身上。 时间过得这样安静。 只有一队特警四面八方从天而降。 关奉节瞪着张霁,嘻嘻笑道:“没想到吧。我爸告诉我,不到关键时候,一定不能让人知道,我是,是左撇子……” 她面带微笑,闭上了眼睛。 却听门外一人大喊大叫:“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奉节,奉节你出来啊!兜兜醒了!兜兜醒了!” 正是严敏行。 一队医生匆匆而入,将临安抬到了担架上。 鲍洁躺在血泊中,紧紧拉着张霁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那颗子弹从她背心射入,胸口射出,早已贯穿了她的身体。 她渐渐喘不上气来。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当年任性,害了你们……” 张霁痛道:“先去看病,病好了再来道歉。” 鲍洁摇摇头:“我这一生,没有征服不了的人,只有你……” 张霁急道:“医生,医生,快来抬伤员!” 鲍洁死死扣住他:“你得听我说完——临安的婚纱,我不是故意扯坏的……那天在你车里,我是真的喝醉了……” 张霁点点头:“我相信你。” 鲍洁却失望的摇摇头,眼神一点点涣散开来:“不,你不相信。你始终都不肯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急救医生终于将她抬到了担架上。 而她握着张霁的手却就此跌落了下去,并永远不能再抬起来。 临安本以为自己会晕过去,谁知直到上急救车的时候意识还十分清醒。 这真是个热闹的婚礼。人来人往,穿梭如织,警察,医生,嘉宾,服务生,记者…… 她看啊看。 不,确实没有张霁。 身边只有一个脸色惨白,眼圈通红的顾文定。 营营殁殁,浮生三千。 谁是谁的悬崖峭壁,谁是谁的伊甸乐园? 她轻轻撩起血淋淋的一角白纱。 是的,到底没有缘分,且不被祝福。 所以两个孩子一个都不能来到这世上。 至此周身上下与他再无半点瓜葛。 大半生心心念念的执着,不屈不挠的坚守。 谁来告诉她孰是因,孰是果? 天涯海角,这里就是尽头了吗。 茫茫人海中,她终于看到了张霁,可急救车车门也在这一瞬被关上了。 她预备好心口剧痛降临,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知觉。 她突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对顾文定道: “那年我去南涂做项目,你对我说,只要给你三个月,你就能让我爱上你?” 第三十六章 沧海桑田 徐老师祖籍上海,虽然全家久居北地,但上海男人的模范做派还是不肯丢的——惧内。 他暗自悔恨,今天真是彻底失算,没想到半大小子们竟然这么能喝,这一身酒气熏天的可怎么回去见老婆。 是以当严敏行说“不如去我家吧,我家没人还很近,我阿姨家还有一套空房子”时,他立刻毫无保留的答应了。他给老婆打电话道:“几个男生很热情,留我一起通宵打牌……真的都是男生,不信你来查!” 幸亏他一贯表现良好,老婆并未起疑,说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他招呼严敏行几人道:“你们几个扶着张霁,曲靖你来,咱俩扶着鲍洁。” 严敏行道:“徐老师你看他俩醉得这么厉害,要不要送他们去医院?” 徐老师脑中立刻反应出挂号费住院费输液费这些钱谁来出的问题,这里可都是孩子,只有他一个大人,还是老师。 他笑道:“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你看张霁脸都没红,人都清醒着呢。张霁是不是?张霁?” 张霁迷迷糊糊答:“……嗯……” 鲍洁却软绵绵的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于是一行人拉拉扯扯又跌跌撞撞的奔严敏行家而去。 徐老师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1500块一平米的商品房,眼睛真是不够用了。这么高,这么大,还有电梯,比学校分的筒子楼不知强多少倍,就算进了教育局也分不到啊。 堂堂知识分子还不如一个卖胸罩的农民,徐老师不禁有些失神。 “到了”,严敏行说,“8层是我阿姨家,9层是我家。咱们把他俩放在8层好了,然后可以去我家玩电脑和游戏机。” 男生们顿时雀跃起来。 三室一厅的房子装修得富丽堂皇,张霁同鲍洁一人一间卧室。徐老师望着高级床罩心里直痒痒,便对众人说:“你们上去玩吧,老师也睡一会。” 曲靖从未在别人家耽搁到如此深夜过,何况是严敏行家……她又忐忑又兴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拿不定主意时严敏行挥一挥手道:“走啊曲靖,上楼到我家玩电脑。”曲靖再无犹豫,兴冲冲的追到了他身边。 徐老师东看看西摸摸,睡在锦被里一时赞叹一时感慨,不出一时三刻眼皮便不由的酸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惊到,“嗡”一下坐起身来,望着周遭陌生的环境怔怔发呆。 时间还不到两点。 隔壁两个房间都关着门,安安静静的。 他悄悄出去来到9楼上。 严敏行打开门:“徐老师?你怎么不睡了?” “睡不着上来看看你们。其他人呢?” “太晚了就都回去了。” 两人便一道坐下来看电影。大半夜的只有一个频道在放外国片,严敏行本来自己看得挺带劲,结果徐老师刚坐下不久电视里就开始演男女主角亲热的镜头,严敏行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对了,我阿姨家冰箱里有新鲜草莓,我去给您拿上来。” 徐老师自觉已彻底酒醒,便道:“别别不用麻烦,我也该走了。我跟你一起下去,正好我的大衣也在楼下。” 他们进来时仍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徐老师穿好大衣,又随手抓了一把草莓,将要转身离去之际他终于发现了:“张霁怎么把鞋扔到鲍洁房间门口了?” 严敏行敲敲张霁的房门:“张霁?” 门并没有锁,二人对望一眼,轻轻旋开把手。 床上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严敏行登时心中怦怦直跳,结结巴巴道:“徐,徐老师……” 徐老师完全不敢想象鲍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得不去想。 他灵机一动:“你有鲍洁张霁他们家长的联系电话吗?” 不管是什么不堪的事,让家长来处理总没错的。 严敏行呆呆的摇摇头。 “突突突”,外面竟传来敲门声。 一名眉目婉丽的中年女人道:“请问这里是严敏行同学家吗?” 严敏行道:“我就是。” 那女人道:“你好,我叫冯宝媛,是鲍洁的妈妈。她现在在你家是吗?我来接她。” 徐老师可算盼来了救星:“您好您好,快请进,我是鲍洁的老师。” 冯宝媛与他客气几句,一边左顾右盼道:“鲍洁呢?” 徐老师脑子转得飞快,拼命想怎么说能才撇清自己责任。 冯宝媛见他二人面色暧昧,心中大惊,大声喊道:“小洁!小洁你在哪?” 屋里一共就这么几个房间,只有一间房关着门,她毫不犹豫的推门进去—— “啊!小洁你怎么了?这人是谁?” 严敏行匆匆跟进去,一瞥之下却赶紧缩头,霎时间脸上烧得滚烫,胃里一阵阵的翻滚。 不是没有看过色情电影,可这样鲜活生动的刺激却是另一回事——四肢交缠,肉体横陈。 徐老师远远的躲开来,就听冯宝媛厉声怒喝:“畜生!你给我起来!起来!” 张大中赶到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哭得不成样子的女孩子,而墙角站着的是他一脸茫然的儿子。 冯宝媛毫不客气:“张先生你先关上门。你说吧,今天的事怎么处理?” 张大中转而问张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张霁老实道:“晚上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冯宝媛反手就给了他一个重重的嘴巴:“不记得?你再说一句不记得?” 徐老师吓得一哆嗦,严敏行不断劝阻冯宝媛,张大中则紧紧皱起眉头。 愤怒的冯宝媛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母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凡有一人能分心看一眼哭泣的受害人鲍洁,就会发现她嘴角那一丝怎么掩都掩不住的诡笑。 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一个狗血港台剧大行其道的年代。女孩子们每天到学校后最重要的事就是交流昨晚的连续剧演到了哪里,男主人公表白了没有,女主人公车祸了没有,失忆以后苏醒了没有。 鲍洁身为个中翘楚,运用起这些情节桥段时简直信手拈来。 她妈妈冯宝媛调到地方医院之前是做法医工作的。当别的同学刚开始学习水的成分是氢二氧时,她早已在冯宝媛上班的实验室玩腻歪了。实验室里有各种各样好玩的药剂,遇火就能变成水的,遇水就能变成火的,她经常偷偷带回家来,抽屉里甚至还藏着小小一瓶福尔马林。不过这次要找的不是这个……她翻啊翻啊,终于翻到一种合适的。 这个就不错。无毒无味,神志昏聩,又死不了。 赵临安,咱们来看看张霁到底是谁的。 没想到时机来得这样快,徐老师的告别宴上没等她出手张霁就被灌晕了。她狠下心肠,也装作醉酒的样子,被大家一道送进严敏行家里。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糟糕,徐老师竟然还在这里。 于是她掏出那包药剂掺进一杯水里,偷偷来到张霁的房间。 她怕吵醒徐老师,只得伏在张霁耳边柔声道:“张霁起来喝水,喝完就舒服了。” 张霁迷迷糊糊爬起身,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完:“谢谢你临安。” 鲍洁冷笑不语。 她回到自己房间后看了一眼时间,一点半整。 妈妈说过,这种麻醉剂只有一个小时的作用期。 怎么办,动静太大一定会把徐老师吵醒,可是张霁那么大的一个人,想把他带进这间屋子谈何容易。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她烦躁的翻个身,就听“当啷”一声,空水杯子竟然被她撞翻在地。 她立刻一动不动的闭好眼睛。 谁知没过多久外面竟然传来关门的声音。 徐老师出去了,可真是天助我也。 她推一推张霁:“哎。” 张霁依旧昏昏沉沉,并不应她。 她急了,在他耳边大声道:“我是临安!” 张霁神志迷乱,更兼酒壮色胆,竟然张臂就将她拉进怀里。 初中二年级的少女对男女之事能懂多少?其实她并不懂多少,仅有的一点认知不过都是从电视剧和漫画书里看来的。 但这也足够了。 她原本只是想造个局,让人撞破她和张霁在接吻;谁知突然被张霁这样硬生生的抱住,她心里顿时大生异恙。 少年微醺的温度和力度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想挣开,又不舍得挣开…… 心底那个念头是那样强烈,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她心生一计,娇声嗔道:“张霁你干嘛睡在我的床上?你的房间在隔壁。” 张霁顺从的爬起来,像只傀儡一样被她牵进另一间卧室,犯罪现场就此成就。 鲍洁飞快的给值夜班的冯宝媛打电话:“妈你赶紧来接我,我在同学严敏行家。” 她望着张霁英挺的面孔,深度昏迷又颀长健硕的身体,再一次的对自己下了狠心。 她把张霁的一只鞋子拎到房门外,又将扣子一颗又一颗解开……她面孔红得要滴下血来……没什么,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男主角从此就要对女主角负责了…… 冯宝媛放下电话后匆匆对同事说:“刘主任麻烦您帮我看一会,我去接我女儿。这疯丫头玩到现在才知道回家。” 她转身又进了急诊室:“王启明是哪位?你朋友赵建华没了事啊,胃溃疡和贫血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以后要注意营养,注意休息。” 王厂长和临安连连致谢。 严同学家就住在医院隔壁,十多分钟就到了。 她却见到了她一生都难以置信的噩梦。 她娇嫩的女儿,如花似玉的女儿,竟然…… 她森然道:“张先生你说吧,怎么解决?” 鲍洁哭道:“妈妈你不要怪张霁,他喝醉了他不知道……” 张大中瞥一眼时间,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事,可是面上又丝毫不敢露出急色来。他缓缓道:“鲍洁妈妈,他们都是孩子,可咱俩都是大人,孩子说不清的事大人却不能不讲理,对不对?” 冯宝媛怒极反笑:“我不讲理?你以为我胡说?你问问徐老师和严敏行,他们可都看见了。” 鲍洁“哇”一声大哭出来:“妈你别说了,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张大中道:“不是我们父子俩不认账,这本来就是有一码算一码的事。徐老师刚才也说了,不过是看见他俩抱在一起。至于……你知道吧,那可没人看见。您不是医生吗?您不妨进屋里面去给您女儿验验身。” 鲍洁脸上登时一僵。 她甚至不太清楚验身到底是要验什么,但她却知道她的花招要被戳穿了。 冯宝媛“腾”的站起身来:“张先生,你意思是如果我女儿还是处女这事就这么算了?” 张大中道:“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也肯定不是一个处理方法。” 冯宝媛突然问张霁:“你几岁了?” “14。” 她冷冷一笑:“我当过几年法医,对法律知识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我女儿是个大孩子,你儿子就算没有得逞也能判个强奸未遂。但我女儿现在只有13岁,不管她心里愿意不愿意,只要碰在一起就是强奸既遂,懂吗?就是说你儿子已经犯了强奸罪了!” 张大中心中突突直跳,却反而笑了起来:“鲍洁妈快别说这么难听,孩子们都小,以后让他们心里得留多大的疙瘩。其实我倒觉得咱两家这是有缘,孩子们用不了几年就长大了, 成家立业也是眨眼功夫的事,是不是张霁?” 鲍洁小声道:“妈妈,我以后不会再嫁给别人,我只嫁给他还不行吗?你别怪他了……” 张霁紧紧抿着嘴巴,一个字都不说。 冯宝媛将他们一一看在眼里,心里又气又悲。强奸云云不过是吓唬人罢了,难道真的去举报? 她缓缓道:“我也是受过教育的人,现在这年代早就不是定娃娃亲的时候了。只不过发生这种事我也没有别的选择,我不能让我女儿以后没脸做人。张霁你听着,不管长大以后你喜不喜欢小洁你都必须娶她,否则我一定把你送进牢里,今天在场的徐老师严敏行都能作证。” 张霁突然道:“你送我去坐牢吧,我不娶她。” 鲍洁顿时放声大哭。 张大中几步冲上来就要打张霁。 然而趁身体背过人的时候却朝他眨了眨眼。 张霁不敢再造次,小心翼翼且看父亲怎么吩咐。 张大中高举轻落,一个巴掌打得徒有虚名,末了又转身对冯宝媛母女道:“惯坏他了。别理他,这事我做主,就这么定了。鲍洁妈妈以后咱们就是亲家了呀!” 冯宝媛冷哼一声,不接他话。 鲍洁对张大中说道:“口说无凭,万一他长大以后翻脸不认账怎么办?何况,何况他心里还有喜欢的人……”说罢又开始嘤嘤哭起来。 张大中道:“难道还立个字据?”跟关小鹏约好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只想着快些脱身,对方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满口答应,“行啊,张霁你过来写。” 张霁万般不情愿的拿起笔来。 鲍洁道:“我说你写:忘了我吧,我要娶鲍洁。” 张霁重重的一惊。 这哪里是要给他立字据,分明就是要给临安看的。 张大中在他耳边小声催促:“快写,我有办法。” 鲍洁捏紧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整整齐齐折起来,塞进口袋。 冯宝媛看得满腹心酸,将女儿揽进怀里:“我们累了要走了,你们说话算数就行,不然大家走着瞧。” 房间里登时陷入平静。 徐老师道:“那我也走了,大家再见。” 张大中却道:“慢!” 他踱到徐老师身边:“徐老师,一晚上都没听见您说话,这事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徐老师原本一直躲在阴影里只当自己不存在,也盼望着别人当他不存在,没想到最后关头却被张大中拎了出来。 张大中几乎比他高出整整一头,眉骨上还有一道细而锋利的疤痕。他愁眉苦脸的仰头看看张大中:“不关我的事啊,我也喝醉了睡着了。而且你们都已经解决好了不是……” 张大中并不打算为难他:“没错,现在没有你的事,可以后有没有谁也不知道。” 徐老师吓得直哆嗦:“你,你要干什么……” 张大中伸手入怀。 徐老师惊声尖叫。 谁知张大中掏出来的却是一沓厚厚的人民币。 “当老师很辛苦,一个人要管那么多学生,不知道徐老师是不是偶尔也会忘事?” 徐老师不敢说是也不敢不是,嗫嗫嚅嚅哼哼唧唧。 此人如此之蠢,张大中只好明说:“这些钱不算多,但也足够你买半套房子了。你拿着它走吧,今天晚上的事就当没发生,没看见,行不行?”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好事。徐老师一把抓过票子:“行!行!没问题,我什么都没看见!” 张大中又问:“那要是以后有人要你作证什么的呢?” 徐老师登时惊讶起来:“作证?什么证?” 张大中会心的笑了:“走吧。” 徐老师飞也似的去了。 严敏行恨恨的盯着他的背影,“呸”一口重重吐在地上。 张大中道:“小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你……” “不用威胁我”,严敏行打断他,“也不用给我钱。我和张霁是好朋友,我一定不会出卖他。” 张大中点头大赞:“果然是个好孩子。” 严敏行却说:“但我要张霁答应我一件事。” 张霁道:“你说。” 严敏行道:“你既然答应了要娶鲍洁,就放过临安吧。” 张霁知道父亲着急离开,可这一句“行”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张大中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吞吞吐吐是什么德性!” 张霁摇头道:“不行。我不会娶鲍洁,就算临安真的忘了我我也不会娶鲍洁,我这一生只爱临安一个,也只娶她一个。” 严敏行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大中头痛不已,不住的拿眼瞟时间。 严敏行终于道:“好吧,就看临安能不能原谅你吧。” 他做个请个手势,张氏父子就此离去。 直到坐进关小鹏的车里张大中才说:“你不用担心,你不用娶那个姑娘,我们这就去加拿大。你妈妈的病有希望了。” *******************************************************************************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 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 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春夏之交的季节是湖区最美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层林尽翠,起伏的草地与苍山围绕着那一片犹如缎面般澄净柔滑的宁静湖水,湿润润的像是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彩画。在夕阳昏黄色的树荫里,白白的天鹅昂着优美的颈子静静的浮在水面上,漂荡,漂荡。 逆光中的临安侧脸像极了一幅剪影,弯弯的睫毛恰好与山的轮廓相重合。顾文定痴痴傻傻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临安开口道:“你知道1804年世界上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顾文定摇摇头。 临安道:“1804年拿破仑颁布了法国民法典,约翰施特劳斯刚刚出生,林则徐却已经考中了举人,再过几十年就要登上历史舞台去虎门销烟了。” 顾文定小心翼翼道:“你知道的可真多。” 临安道:“1804年还有一件大事。英国有个著名的浪漫主义大诗人写下了这首诗,从此开创了英国的湖畔诗派,他写诗的地点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她见顾文定一脸茫然,只得又说:“《再别康桥》你总知道吧,徐志摩就是暗合了这首《水仙》写出来的。” 顾文定暗自着急,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在这个领域他的建树为零。 他干干笑道:“我只知道你读出来的诗真好听,特别有英国人念英语时候的那种劲儿劲儿的味道。” 临安默不作声。 顾文定以为说过头了,忙忙解释:“不是啊,我的意思是你的腔调我很喜欢,什么都很喜欢。” 临安却站起身来:“回去吧,我饿了。” 雪柔湾的乡村宾馆奢华典雅,维多利亚时代的窗帘,床品,瓷器,家具,烛台一旁还立着一尊憨态可掬的铜制小天使……临安“咕咚”一声倒在床上,扯开棉被又要睡。 顾文定耐心的蹲到床边:“先起来吃饭,你一天就这一顿饭,必须得吃。” 临安呼吸平顺,好像已然睡熟。 顾文定不由着她任性,硬是抱起来一路抱进餐厅里。 风度翩翩的侍从看着他们,嘴角薄薄含了一丝矜持的笑。 相对而言黄昏是一天当中临安情绪最高的时候,顾文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她:“你尝尝啊,人家大厨特意为你做的。这个是熏火腿,要蘸一点这个酱来吃……不想吃是吗,那尝尝这个薄荷饼,这算是这里的土特产了。” 临安不断用叉子戳着一截火腿,戳来戳去就是不往嘴里送。 顾文定道:“那直接上甜点吧,那个你好像还有些胃口。” 临安的元神却早已不知神游去了何处。 顾文定“当啷”一声扔下勺子,佯怒道:“说得好听,给我三个月。就你这态度三百个月又有什么用?” 临安突然异想天开道:“我想吃馄饨。” 顾文定二话不说站起身来:“我给你找馄饨去。” 临安又道:“我还想吃爆米花,还想看电影。” 顾文定道:“要不我们明天去伦敦吧?” 临安泄气道:“算了,太麻烦了。” 顾文定道:“别啊,出来玩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要不我们现在去怎么样?” 先是大巴,又是火车,到了伦敦市区已将近十点。临安一路沉默,出发时难得的一点兴奋早已杳无踪影。 顾文定道:“你要是喜欢热闹以后咱们就住伦敦了,我天天带你逛博物馆,逛商场,看电影——你开心一点,你就是过得太累了。我们单位的姑娘们成天出去买衣服看电影,你说你多久没有看过电影了?” 临安认真的想了想,对啊,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她顿时恐慌起来。 她竟然连上一次看电影什么时候都想不起来了,她竟然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个样子。 百货公司橱窗里的模特女郎娇俏婀娜,神情傲慢,裙裾飞扬。顾文定拉着临安闯了进去,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想要试试那套衣服。 导购小姐向来喜欢一掷千金的东方人,噌噌噌几把就将模特扒了个精光。 临安“刷”的变了脸色。 顾文定忙道:“不怕啊,那是假的,假人。这条裙子你穿肯定合适,到里面去试试。” 临安拼命摇头:“怎么可能,模特身材穿着正好,我怎么能穿。” 那棕发绿眼的导购见多识广,当真了不起,竟然能听懂中文,笑嘻嘻的同她说:“你比模特身材好。” 临安将信将疑的捧起一大团雪纺绸缎,慢慢蹭到更衣室前。 然而镜子里却蓦然出现一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女人。她吓得惊声尖叫,拔腿就跑。 她慌不择路,熙熙攘攘的伦敦街头不知被撞飞了多少人。顾文定奋力追她,警察不明就里的跟着追他二人,一大群人呼啦啦跑起来好不热闹。 人高马大的白人警察到底是专业人士,不多时便将他二人齐齐抓住,并索要证件。 顾文定英文不灵光,求助的看向临安。临安却满脸惧意,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警察道:“请同我们回警署协助调查。” 临安听罢转身又要跑,顾文定赶紧拉住她。饶是他脾气好得天下无双也不禁急了:“你到底跑什么?跑什么?” 就见一旁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眉清目秀的亚裔女孩子,对警察道:“先生他们听不懂英文,我来为你们做翻译好吗?”又赶紧冲顾文定眨眨眼:“快拿你俩签证护照来。” 误会既已澄清,警察训斥他们几句也就去了。女孩对他们笑笑,旋即飘然而去。 临安神色凄惶,泫然欲泣:“对不起文定,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顾文定看着她深深凹陷的眼窝,狠狠将她抱紧:“不怕,没事,我陪着你。人吃得五谷生得百病,等你病好了就好了。” 临安痛哭失声:“不会的,我是个精神病,我永远都好不了了!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原本就是个错误,我妈本就不该生下我!” 顾文定掰开她的肩膀,又捧住她的脸:“临安,临安,控制自己,集中注意力,看着我。” 临安涣散的眼神硬被他收拢起来。 “听着啊。你一直有抑郁症,以前又不吃药,反复受到刺激以后集中爆发,所以你的精神才会失控。明白吗?你现在是生病的状态,你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因为你对自己的认知完全是不正确的,明白吗?” 临安恍惚点点头:“……我是不正确的……” “你要记住,每当你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一定要立刻提醒自己,你是个特别优秀的人,你全身上下挑不出来一点毛病,只不过运气有些差。” 临安喃喃的跟着念:“……我的运气差……” “最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心理医生一定可以帮助你。” 谁知临安却愤然推开他:“这你就是哄我了。那也叫帮助?一次一次逼我回忆那些事,我不愿意说就催眠我,我醒来时仍然记得我曾经回忆过,你认为这是帮助?” 顾文定道:“那是医生的问题,我们换一个试试。” 临安冷笑一声,切齿道:“别再跟我提这个事,我不相信他们。我宁可永远当一辈子疯子也不愿再想那些事。” 尽管已近午夜,临安还是坚持回到了雪柔湾宾馆。 她狠狠的摔上门,穿着球鞋就进了浴室。 越不想照镜子时生活里却处处都是镜子。 她喘不过气来,背过身去又闭上了眼。 她草草冲完澡,却见顾文定好端端的坐在窗前,一边欣赏湖景一边喝茶。 初夏的湖风柔腻沁凉,彷佛细细拂进了每一枚毛孔。四周静谧安宁,没有一丝声响。一只小壁虎沿着窗楞嗖嗖爬过,转眼无踪。 她终于长长的缓出一口气。 她深深歉意道:“今天的事对不起,我不该仗着自己有病就那样欺负你。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心里还是分得清是非的,就是不知怎么有些控制不住。” 顾文定放下茶杯,将她牵至身边,接过毛巾来轻轻为她擦干头发:“我又没生气。你啊就是这些年给憋坏了。每天在一群牛鬼蛇神中间周旋,又要成天端着淑女架子,从来不发飙不撒气,硬把自己憋出病来了。我估计等你彻底骂舒坦了也就好了。” 临安笑骂:“我呸。” 谁知顾文定却一下子怔住了:“你,你刚才在笑?” 临安道:“别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么——啊!” 顾文定已将她牢牢箍进怀里。 “可这是你第一次这样对我笑,为了我对我笑。” 夜风卷着不知名的花香阵阵袭来,月光下的阿尔斯沃特湖简直像是一个年幼时的梦境,气氛美好得不可思议。 顾文定的气息渐渐喷到了她脸上。 临安拼命对自己说,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说起来顾文定也不见得特别有底气。少年时代他荒唐混乱,换女朋友比换内衣都勤快。谁知后来竟认识了临安这命中魔星,从此陷入万劫不复,十多年时间再没主动亲近过任何一个女人,这一点接吻的技巧还是年少时候攒起来的,多年不练也不知口生了没有…… 不过看起来还好……临安神情很放松……他试着探出舌头去…… “算了”,临安突然一把推开他,烦躁的说:“真没意思。” 顾文定瞠道:“这事你要啥意思?不让我亲哪来的意思?” 临安看着他:“我跟你说了,我心里并没有糊涂,我也不用跟自己回避什么。你是你,你不是他。我只有拼命把你想象成他才能让你亲我,你愿意这样?” 顾文定点点头:“愿意。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能好过一些。” 如潮的悲怆滚滚涌来,临安紧紧拥抱他,哀哀痛哭:“对不起,可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下一辈子好不好,下辈子我嫁给你。” 顾文定便知行到这里就是真正山穷水尽了。 他说:“好。只是下辈子你要记得先认识我。” 这一天终究是折腾累了,天刚刚泛出一点青蒙蒙的晨光时她便睡着了。 她小心的同她的本我谈判,今天的梦里可不可以不要再来那么多死人? 本我说,我就是你,你想做怎样的梦端看你自己如何决定。 于是她专心集中意念,我想梦到妈妈。 琳琅容颜不减,仍是那副婉秀绝伦的模样。 她轻轻叫道:“妈妈……” 琳琅亦爱怜道:“女儿。” 临安忽的心念一动:“你真的是我妈妈么?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 琳琅道:“所有人都说我们生得像啊。” 临安突然道:“不,不,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其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对不对?所有你告诉我的故事,都是我自己暗暗告诉自己的,对不对?” 琳琅微笑不语。 “每次我向你哭诉所有亲人都已离开我时,你总是对我说,还有他啊,还有他啊,那个他其实是说黄占魁对不对?其实我的潜意识里早已在怀疑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所以才为自己编出这样的梦境来,对不对?” 琳琅轻抚她的长发:“女儿,你看到了,你是世上最最聪明的孩子。从今往后切莫再看轻自己,须知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医生。” 远远的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嬉笑声,临安轻轻张开眼睛。 啊,多么美好,这是三个月来第一个没有被噩梦惊醒的夜晚。 她清晰的记得琳琅的话,心病还须心药医。 她更记得这其实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话。她的本我从未迷失,并一直在积极努力的拯救自我。 三个月来她第一次觉得她是有力量的,她是一个强大的女人。 她“刷”的一把拉开窗帘。 阳光铺天盖地洒遍整间屋子。明媚日光下,一对新人正在草地上举行婚礼。 她看着新娘雪白的婚纱,心里仍然突突直跳。 不过不要紧,她觉得自己可以正视自己的恐惧。 她对自己说,赵临安,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就从这里开始吧。 顾文定看着时间,一直等到日影移到东墙上时才来敲临安的房门。 却一直没有回应。 若是平时他定会耐心的坐回去继续等,但今天似乎已有预感,他径直打开门走了进去。 空气骤然对流,蓝色的纱帘呼一下被风掀起。 果然,满室安宁整洁,伊人芳踪再无可循。 梳妆镜下压着一张字条。 “三月届满,就此告辞。天大地大,处处我家。” 举目远望,湖水澄净柔滑一如初见,那随父流浪到南国的小女孩,一身黑衣的小女孩,永远清冷寂寥的小女孩,他挚爱一生的小女孩…… 他打开电脑,连上互联网。 张霁的信息立刻发了过来:“今天怎么样?” “好消息是终于笑了。坏消息是,她走了。” “走?去哪?” “不知道。” 张霁沉默片刻,道:“谢谢你。” “不用谢,我不是为你。” “你一向君子。” “你怎么打算?中能总裁坐得舒坦吗?” 张霁飞快的打字:“不知道你看新闻没有,上个月神华在山西的煤矿又发生透水事故,死了二十七个。我不知道凭我一人能带着中能走多远,但是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能保证中能绝不会死人,中能就能走得更远。” “那临安呢?你跟她就这么算了?” “这事我自有计较,多谢关心。还是谢谢你这段时间来对她的照顾,毕竟她还是我的妻子。” 顾文定轻轻扣上了电脑。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他与这一对夫妻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第三十七章 天涯爱人 “亚尼的死者之书”是收藏家佛里斯班士于1887年在尼罗河中游克索西岸的墓室中发现的。长长的莎草纸记录了一名法老生前好恶功德,以及死后通往复活之路的一段历程——由死神阿努比斯代领,通过黑暗地狱的试炼后来到冥神奥西里斯面前,在众神的目睹下进行“秤心仪式”:天平的两端一边放着法老亚尼的心脏,另一边是正义女神玛亚特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如果心脏的分量更重,则说明法老生前作恶多端,心脏要被魔鬼阿密特吃掉,法老将永世不得超生。 末日的审判不分种族,不分时代,人类对自我本性永远持一种警醒而批判的态度,并不惜编造这样的故事来鞭策甚至恐吓自己——做人切勿堕落。 临安不由的惴惴起来,她的一颗心又有多重? 就听旁边有人轻轻嗤笑一声:“这样的故事你也信?我看过许多不同版本的‘死者之书’,没有一个国王的心比羽毛更重,难道所有的国王都是神一样的善人?” 临安惊喜道:“是你!” 原来说话的正是那一日在伦敦街头替她和顾文定解围的中国女孩。 那女孩笑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临安道:“怎么会,那天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英国警察最最矫情,总不能眼看着同胞受困。” 二人年纪相仿,脾胃相投,当下便边走边聊。临安不喜打探旁人隐私,索幸那女孩倒是颇为健谈。女孩自称姓丁,常年在伦敦求学生活,再聊下去竟发现二人本科还是在同一家大学念过的,这下才真正亲切起来。 临安叹道:“他乡遇故知啊,竟然还是个小师妹。” 丁小姐笑道:“是的。‘一起同过窗’,这是多铁的关系哪——那天那位先生怎么没跟来,就不怕你再走丢?” 临安道:“是,他有事。” 丁小姐不再细问,转而道:“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好几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麻烦可以给我打电话。” 临安忙不迭的连声道谢。丁小姐如此热情让她十分感激,然而大家萍水相逢又怎会真的去骚扰人家,是以她心里并未真正当一回事。 谁知二人还真是有缘,临安竟接二连三的在大英博物馆碰到她。 丁小姐双手一摊:“没办法,T大工科女,泡博物馆总好过逛商场。” 临安不禁莞尔,在路边拣一家露天冰室与她坐下聊天。 夏日午后的伦敦开朗明亮,穿着比基尼人字拖的墨镜女郎招摇而过,街心转角处的小公园里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音乐会,朋克少年搞怪又夸张。 丁小姐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师姐,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临安道:“当讲,说。”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很亲切。倒不是因为都是中国人,是那个状态……呃……” 临安心中忽的一动。 丁小姐忙道:“对不起,我说过头了。” 临安急急摆手:“不不,不必这么谨慎,我自己也不避讳,我的确有一些这方面的疾病。” 丁小姐坦然道:“实不相瞒,早年我也有过类似经历,情况比你还要严重,所以那个时候才特别想帮你一把。” 临安不禁问:“我看你现在很好啊。你怎么治好的?” 丁小姐道:“我也不敢说痊愈了,至少日常生活是没有问题的。精神疾病和肉体疾病没有什么区别,一样都要吃药看医生。此外多多开拓视野,结交朋友,与人为善。” 临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丁小姐又道:“总之,我觉得你应该主动打开自己,主动与别人沟通交流,昨天的事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它。” 临安淡淡笑道:“看来我这张脸实在生得苦大仇深,连陌生人都看得出来。” 丁小姐摇摇头:“谁也不是昨天才生出来的,谁能没有历史呢,何况是得我们这个病的。我只是想说历史就是历史,师姐,重要的在于往前看。” 临安轻轻握住她的手:“谢谢你,丁丁,我会把你的话听进心里去的。” 丁小姐突然眼神一亮:“你现在反正也是到处闲逛,不如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我同学的同学的同学的婚礼,他要大宴天下。” 临安听到“婚礼”二字便条件反射般拼命摆手:“不不不不不,我怎么能贸然去参加陌生人的婚礼,我跟你都不怎么认识呢。” 丁小姐睨她一眼:“看,刚刚是谁跟我说要听我的话来着。” 临安顿时犹豫起来。 丁小姐鼓励道:“没关系的。新人是中国人,来宾也都是年轻人,很随便,你穿你现在这身衣服就可以。就这么定了啊,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 临安紧张得彻夜难眠,甚至想退掉宾馆房间趁天不亮偷偷离开伦敦。 然而就在她关上房门的一刹那,镜子里一张面孔一晃而过,她重重的吃了一惊。 不不,那不是她,那分明是琳琅! 她清楚自己并未做梦,而那声音却由远及近,一句一句不断的传进她耳朵里。 “心病还须心药医……心病还须心药医……” 她痴痴的站在当地,思前想后,几经考量,到底还是打开门又回去了。 既然决定要参加婚礼就断没有这么随便的。她找来找去又摸回了顾文定带她去过的那家女装店,“小姐我就要这条裙子。” BA一下就想起了她,以及她那天的情状,于是小心翼翼问道:“您要试试吗?” 临安沉吟道:“……要,先拿2号的来。” 啊,真的太瘦了,套在身上简直空荡荡的。 BA也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声泪俱下的将她夸到了天上。她乐得听人奉承,痛痛快快的付了账。 索性再去做做头发,并化一道妆。 末了再进花店里捧一束紫色鸢尾出来,不知主人喜好,送花总是没错的。 丁小姐看到她时喜得不住抚掌:“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你今天真美,气色真好。” 临安由衷道:“谢谢你,你也是。” 果然,两位女士甫一入场便成为众人焦点,交头接耳的纷纷打探,那是谁? 丁小姐冲她挤挤眼,很快被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士带走了,临安登时又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就见另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士端着两杯香槟笔直向她走来,大大方方同她说:“小姐你好,可以认识你吗?” 临安鼓足了勇气,对他微笑道:“好啊。” 男士道:“请容我自我介绍。我姓柴,今天这场婚礼正是为犬子与他新妇举办的。” 临安奇道:“哗,柴先生怎么这样年轻,我以为大家都是平辈人呢。” 柴先生朗朗而笑:“小姐真正会说话。敢问小姐贵姓?” “免贵姓赵。” 柴先生突然道:“对不起”,又提高声线跟人打招呼:“小辉你来。” 柴先生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个是我儿子,今天的新郎倌。这一位是赵小姐。” 小柴先生立即躬身行礼:“赵小姐赏面莅临,柴某三生有幸。” 临安干干道:“哪里,哪里……” 柴先生体贴入微,见她脸色有异便道:“是不是太热了?我们去那边树荫坐坐可好?” 临安勉强点点头。 冰冰的一口水咕咚吞下肚去,灵台这才稍显清明。她粲然而笑:“令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哪。” 柴先生登时绷起了脸:“看看,刚刚还夸我,一见我儿子就给比下去了不是。” 临安乐得咯咯直笑。 柴先生笑道:“不过这小子也不是头一回了,总抢我的女朋友,到底是年轻啊。” 临安似隐隐理出一些眉目来,又故意笑道:“怎么,难道新娘子从前是……” 柴先生摇摇头:“不是这个。小辉前一阵在国内出了些事,心里不痛快,自己天南海北的到处去玩,没想到才没过几天就说要结婚。我看那女孩又美丽又爽朗也就答应他们了。” 临安不依不饶,继续问道:“他出了什么事?” 柴先生叹一口气,眼底微微泛出一丝泪花:“他的未婚妻在一场婚礼上遭到枪击,不幸去世了。那个女孩子才是我的,才是我的……” “Ex-girlfriend.”临安接口道。 是的,地球上有60亿人口,13亿中国人,4000万海外华人,可世界还是这样小,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那位小柴先生,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鲍洁的未婚夫,柴辉。 柴先生却温和笑道:“赵小姐,有首诗你一定听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坚强的活下去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你说是也不是?” 临安登时不能自已,泪珠一串串落下:“是……” 柴先生又道:“我一见你就知道你不快活。虽然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既然我们今天都鲜活的站在这里,我们就要活得对得起这一天。是不是?” “是!” “来,婚礼开始了,我们一起去祝福他们。” 谁知真正震惊的事才刚刚开始。 悠扬的管风琴乐声中,美丽娇艳的新娘子从缀满百合和玫瑰的鲜花拱门中缓缓走出。 临安再度失态,失声喊道:“四凤!” 白四凤循声望来,尖叫一声飞奔到她身边:“天哪!天哪!临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临安泪流满面,紧紧与她拥抱:“四凤太好了!太好了!你这样我真的好高兴啊!” 白四凤一把拽下面纱,同目瞪口呆的柴辉大声道:“嗳嗳,我伴娘来了,我能从里面再重新出来一遍吗?” 宾客们顿时笑起来。柴辉满眼满心都是爱意:“好啊,再走几遍都行,我巴不得你一辈子都是这样。” 白四凤拉着临安转到幕后,这一回反倒是要她来给临安擦泪:“求你了别哭了,你再哭我的吉时要耽误了。” 临安破涕为笑。她想问点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句:“你爱他吗?” 白四凤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临安,爱有很多种,跟顾文定那样撕心裂肺的固然是爱,可是和柴辉在一起轻松快活更是爱。和他在一起我是个没有负担的人,你明白吗?” 临安挽紧她的手:“明白。可是四凤,我好开心,好开心!” 白四凤终究没能给临安擦干眼泪。宾客们见到一位容光焕发的新娘却拉着一个又哭又笑的伴娘款款而来,不禁啧啧称奇。 中国人的海外婚礼不免有些不中不洋,西式典礼后大家开始落座就餐,一对新人挨着上前敬酒。 在白四凤补妆去的空当柴辉抓紧时间挤眉弄眼的跟临安说了几句:“嗨,我早认出你了。但是我老婆爱吃醋,我就只好装着不认识你了。对不起啊拜拜!” 临安这才真正大笑起来。 这样真挚,又这样聪明,怎会不幸福。 筵席转眼就要结束,柴先生已十分不舍:“不知道以后怎么找到你。” 临安想了想:“我现在连手机都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自己。我记住你了,等我想找你的时候自然会来找你。” 柴先生大方一笑:“好的,你要多多保重。记不住我没关系,记住我的话就好。” 当天下午临安便坐上了离开伦敦的火车,一路西行。 去哪里? 不知道。 且走走看。 接过她只呆了半个多小时就下车了。 列车员热情的同这位单身的东方女子介绍:“这个小镇叫埃姆斯伯里,你怎可不去一睹神秘而伟大的巨石阵呢?” 举世闻名的巨石阵由排成环的若干巨石构成,是英国最著名的史前建筑,它的建造起因以及方法至今都是不解之谜。有人说它是早期英国部落举行宗教仪式的地方,因为每年夏至的那一天,石阵内的巨石恰好与日光排成一线。 这一天离夏至还远,湛蓝的天空下太阳明晃晃得难以直视,传说更是无以证实了。但是这青天白日下,古老的历史就矗立在无垠的绿草地中,便是只站在它身边也是好的。 天气太热所以游客并不算多,稀稀落落的四处拍照。 有人同她搭讪道:“你不怕晒?我以为东方姑娘都怕晒黑。” 临安抬头一看,哗,多么健康性感的女人。工字背心下肌肤熠熠闪亮,笑起来满脸只能看见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你也一样不怕晒啊。” 那女子嘻嘻一笑,自行走开。 所以说有缘的人是一定有缘,再上火车后那女子竟然就坐在她斜对面。 她这一路也认识了不少人,为人大为开朗,主动前去与那女子攀谈。 “嗨,可以坐这里吗?” 谁知那女子却没应她。 临安登时大为难堪,转身便要回自己座位。 那女子却一边摘墨镜一边道:“你在叫我吗?我戴着蓝牙耳机呢没听见。” 临安讪笑着坐下来:“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那女子摆摆手:“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正愁闲得慌。你是从国内来的吗?一个人来旅游?去过哪些地方了?现在打算去哪?” 她虽然连珠炮一样,临安还是老老实实一一回答:“是国内来的。勉强算旅游,就在湖区住过一段时间,今天刚从伦敦离开,下一步去哪还没打算——”她指指那女子脖子里挂的硕大的相机,“我看你肯定是特别习惯一个人走南闯北吧?” 那女子也不客气,大声笑道:“有眼力。哎呀这个地球已经被我玩得差不多了,只好返回头来重玩,我这是第三回来看英国巨石阵了。” 临安顿时露出羡慕的神色来:“我就是想来问问你这个事,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地方是这一辈子必须去看的吗?“ 那女子不屑道:“你一定是被书店里那些雷人的书名给唬住了,什么一生中必须要去的五十个一百个名胜古迹——我告诉你,地球有多美,不是一个数字可以形容的,更不是五十一百就可以概括的。你知道澳大利亚也有一个巨石阵吗?在南邦国家公园有一片大概超过4万平方公里的岩塔群,大石头尖尖的杵在海岸线上,远看就像一片被砍伐得整整齐齐的森林一样。” 她见临安一脸悠然神往的表情便更加卖弄道:“其实你要是想看石头一定要去澳大利亚。艾尔岩你知道吗?” 临安小声道:“似乎中学英文课本里学过。” “对,那才是真正鬼斧神工。那里的天是紫罗兰色的,落日之下的天和沙漠把整块岩石都染成了橘红色,就像它自己也能发光一样,我保证你见到了肯定说不出来话。” 临安重重点头:“记住了!” 那女子笑道:“我这人就是爱吹牛,回头你要是觉得失望可千万别来怨我。” 临安忙道:“怎么可能。你只说了几句话,但我却觉得我的眼界像是被骤然打开了一样,好像有一个从来没有认识过的世界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样。” 那女子点点头:“没错。有个诗人说过一句话,‘自然是人性的最小公分母’。你仔细想想,他说得简直太好了。无论什么样的人,无论他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他总能在自然的世界里找到他的本性所在,找回他真正的自我所在。” 临安听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能把你之前去过的地方给我列一张单子吗?我照着你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那女子痛快道:“好啊”。 她翻出纸笔来刷刷刷的开始写:“我给你按五大洲分类吧,第一列必须去,第二列可选,视你荷包情况而定。对了,给我你的电话,回头发给你一些资料。” 临安道:“我没有电话。” 那女子一怔:“那就邮箱,也没有吗?” 临安想了想,写下一串地址。 眨眼工夫一张便笺上已是黑压压的满满一大片。 临安喜不自胜:“太谢谢了——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 那女子呵呵笑道:“鄙姓宋。 宋小姐下车后不久临安也就下车了。她找一家青年旅社住下,又去咖啡馆里找能免费上网的电脑——她荷包里确实所剩无多。 互联网的时代里,无论摸到哪里的电脑都像摸到家一样,由不得你不看,不想。 她微一犹豫,还是打开了信箱并挂上msn。 信箱里有两封信,一封来自曲靖,一封来自黄占魁。 宋小姐的邮件还没有到,她又刷新一遍。 还是两封。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拿,只拿了琳琅的日记。 鲜红的小本子以及手机被留到了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如果那还算家。 如果认真的想,客观的想,确实想不出来他有什么错。 只是不知道怎样继续。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怎样的心态和面孔来同他继续?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忘,也不可能忘,那个男人简直等同于她的生命。 钝钝的痛一凿一凿敲烂她的心尖。 她是这样想他。 而他呢? 她随手打开中能的官网,他的头像挂在主页上最显赫的位置,看上去意气风发,前途无量。大红标题下他的愿景那样醒目,三年后中能如何如何,五年后如何如何,十年后如何如何。 她笑了起来。 看到了?看到了就可以死心了吧。 他并不想她,确实不,完全不,找不到电话连邮件都没有一封。 甚至还不如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 msn上Rover的留言几乎霸占了所有的窗口。 她意兴阑珊,随手点开一条。 “有个事想求你帮忙。我有个朋友新开了一家杂志社,想做旅游杂志。你认识什么人又爱环球旅行又爱写游记的吗?杂志社报销所有费用。” 临安飞快的回复:“认识!你看我合适吗?我正有周游世界的计划,正愁没钱哪。” 谁知Rover竟比她还要更快的回复:“好的。我这就跟杂志社联系。请稍等。” 临安扳着指头算了半天北京时间现在几点,算来算去没算清。 片刻Rover又发来信息:“我朋友对你很有兴趣,但是希望你先发过来几篇你之前写的文章游记一类的给他看看。” 临安忙道:“我之前写过的文章都在家里电脑上,现写可以吗?” Rover发来一记笑脸:“当然,我对你有信心。” 临安又道:“我总觉得这个事也太便宜了些,费用全报?那他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Rover道:“有。他说他要求员工必须时刻和总部保持联系,你必须带上一部海事卫星电话,随时听他差遣,让你去南极你就不能去北极,不玩遍全世界不许回国。” 临安彻底乐开了花:“成交!” ************************************************************************* 飞机掠过坦桑尼亚大裂谷中一片远古火山山峰包围着的纳特龙湖时,临安惊得完全不能动弹。如不是亲眼所见,你永远无法相信从空中俯瞰的火山是这个样子——不同温度的熔岩煅烧出不同色彩的岩浆岩,浓灰色的山脊上金色的火山口华丽而纤细,宛如一枚枚尚未长熟的珠蚌。 土著导游鲁图吉捅捅她:“安,快拍照!” 临安如梦初醒,举起长长的大相机咔嚓咔嚓一通猛拍,又冲飞行员喊道:“先生我们可以降低飞行高度吗?” 飞行员比划个OK的手势:“全凭您吩咐。” 随着飞机缓缓下降,纳特龙湖的全貌渐渐清晰起来。湖水深不见底,纯净璀璨得好像一大块无瑕的蓝宝石,彼岸的悬崖断壁也因此被映得湛蓝湛蓝。独独在湖的北部,湖水却陡然变得鲜红如鸽血,对比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的美。 鲁图吉道:“这些碳酸钠火山口周围的盐类物质经长期的自然腐蚀作用会慢慢滑进湖里,再加上夕阳的光照和一些藻类生物的共同作用,所以湖水看起来才会是这个颜色。” 临安全然分不出来神听他说话,歪着,趴着,蹲着,各种角度抓拍照片。 飞行员问:“我们还需要再兜一圈吗?” 临安道:“往东飞。” 幽密的热带灌木高原之上,屹然矗立着一座纯白色又闪闪发光的山体,海明威说它“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 没有错,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乞力马扎罗山。 夕阳金灿灿的余辉里,飞机降落到了宽大而方正的山顶之上。 山顶冰川终年不化,看起来像是一大片白色的岩石丛林。举目远眺,山脚下广袤浩荡的非洲大平原上一群长颈鹿和牛羚遥遥可望,悠然自得。沿山脚向上几个植被带顺次排列,半干旱的灌木丛、肥沃的农田、茂密的云林、开阔的沼地,直到山顶附近荒漠上少量纤细耐寒的小草与野花。郁郁葱葱的树林里馨兰,银莲和火把莲绵绵密密,繁星点点,猴子和鸟间或腾空而起,嘶鸣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临安掏出手机来拍一张照片,又编一条彩信:“你一定不会相信这个世界有多么大,多么美。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盘古,我的身躯那样伟岸,我的胸怀那样宽广,开天辟地,鸿蒙至今,我已经在这里站立了千年万年。” 很快她收到了回复,发信人一栏写着“Rover”:“雄伟的女人啊,你确实很壮观——问题是你能不能往后站一站?你这拍照角度太玄了,你都快掉下山去了。” 临安“咯”一下笑出声来:“掉下去正好立地成仙。” “别贫了,太阳下山了该回去了。” 直升飞机轰隆隆的起飞,扬起一大片雪尘。鲁图吉道:“安,你是为哪一家杂志社工作的?我要介绍我妹妹也去那里工作。你们中国老板对员工真好真大方,竟然还为你雇私人飞机。” 临安认真道:“你知道我老板为什么对我好?因为我跟他上过床……你还想让你妹妹去吗?” 老实人鲁图吉蓦地瞪大了眼,临安喋喋笑了起来。 马郎谷宾馆餐厅的黑人侍女笑吟吟的敲门来问:“夫人您晚上想吃什么?” 临安十指如飞,头也顾不得抬,一边不假思索道:“一客乌加利鸡肉饭,一杯薄荷蜜,都送我房间来。” 指尖灵感如泉水般汩汩涌出,不能遏制。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那些句子好像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上帝借你之手将它公诸于世,并仍将冠名权赐予你所有,这是多么大的福祉啊。 最后一枚句号敲下后临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一字未改便发到了Rover信箱里,然后边吃饭边等他回复。 谁知他却一直没有发来信息。 不会吧,他也有不在线的时候? 临安按捺不住给他发了一串问号。 Rover回道:“正在看第三遍,写得太好了。” 临安喜道:“能发表吗?不要修改可以吗?一个标点都不要改。” “当然,你的文章我什么时候改过。” 临安情绪十分高涨,毫不客气的反问:“我老板这么听你的话啊,你说不修改他就同意不修改吗?” Rover道:“是的……” 临安大着胆子说道:“你真当我是傻子啊,那杂志社到底谁是老板?” Rover道:“这个么……” 临安手指轻颤:“是你吗?” Rover道:“你希望我是吗?” 如果没有记错,十年前刚认识的时候Rover就说过同样的话。 是的,抑郁症患者并不是低智儿童。 一年前她在英国一列火车上结识一位宋小姐后临时起意决定周游世界,却在当天就收到了这人发来的旅游杂志社的offer。待她日后回过神来细细思量,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她奉命领回一部海事卫星移动电话,询问老板联系方式时,Rover却说:“他忙得很,你有事找我就行。” 这借口简直都不能用幼稚来形容。 她跟宋小姐打探Rover其人,宋小姐说:“谁?” 她心念一动,再给柴先生打电话,柴先生说:“Rover?流浪者?谁是流浪者?” 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给丁小姐打电话,可丁小姐的手机早已是空号。她不死心,按照丁小姐所言又向她学校询问,一把端庄的女声对她说:“半年前敝校确实有过一位姓丁的中国籍留学生,但是她只在我院就读一个月就离开了,我们很遗憾。” 她慢慢挂下电话,讪讪而笑。 原来统统都是演员。 赵临安,你说你是不是低智? 于是她认认真真回道:“我不知道。我既希望你是,又希望你不是。我是个混乱的人,无论你说是或不是大概我都不会太舒服。” Rover道:“你不是混乱,你是害怕。不过没关系,不管你希望我是谁,还是希望我不是谁,我都时刻准备着满足你的愿望。如果你永远不希望我是那个谁,那我永远只是我,5个字符,一串代号。” 临安怔怔的想,真矫情,承认或不承认有什么意义,难道不承认你就不是你了? 不过这样也很好,不远不近,这个尺度刚刚好。 她转而问道:“那本杂志是真的吗?旅行固然令人兴奋,可天天码字是很累人的事。” Rover道:“真见鬼,你难道没有收到我寄给你的杂志?” 临安道:“收到了,可上面全部是我一个人的文章和照片,分明是我一个人的旅行画册,怎么可能是公开发行的杂志。” Rover道:“你可以去查杂志的出版刊号。虽然创刊没多久,但是装帧精美内容翔实,销量相当不错,明天我去报刊亭拍个热卖现场给你看。” 临安微微一笑,扣下了电脑屏幕。 一颗棋子埋了十年,若不她一意孤行的浪迹天涯,只怕他再过十年也不会暴露这个身份。区区一个报刊亭热卖现场算什么,想做时代封面人物估计也就一句话。 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到底是不是好事? 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生活富足……然而为什么生活却总是那样悲伤? 回忆之门骤然打开,历历往事纷至沓来。 欢笑那样少,血泪那样多。 心口到底还是痛的。 不,还是不能回去。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不是不想,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第二天一早她来到达累斯萨拉姆的邮政大厅,来来回回挑选了厚厚一沓明信片。鲁图吉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好奇的看她写字。 临安道:“你不必总跟着我啊,邮局到宾馆的路我认识的。” 鲁图吉一边端详着龙飞凤舞的方块字,一面细细研究临安写字的比划,随口回道:“那怎么行,让马哈茂德先生发现非炒了我不可。” “谁?” “啊?谁?没有谁啊。” 临安没想到这个又黑又壮,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土著人装起傻来也挺像模像样。她摆摆手,不再同他计较。 马哈茂德,不就是斐济小岛上见过的那个南亚水手么。 如此说来,这位导游也是自己人了。 她不觉有些烦躁,这算是天罗地网吗? 鲁图吉暗悔说错了话,忙忙打岔道:“你写的这些中国字是什么意思?” 临安不愿拿他出气,一本正经说道:“云南是中国西南方的一个省,曲靖是该省东部一座美丽的城市,也是我的好友的名字。我的好友曲靖在云南曲靖做老师,我要把这些明信片寄给她和她的学生。” 想起一年前收到的那封信,她不禁轻声叹一口气。 曲靖在信里说:“临安,我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人在哪,但你也一定猜不到我现在在哪。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只盯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女人。我活了快三十年了,直到今天偶尔看新闻时才知道曲靖原来也是一个地名,是云南的一座小城。新闻里说这座小城乃至整个大西南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土地干涸,庄稼绝收,孩子们流离失所。临安,我们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人饱食终日,天天为了减肥而痛苦,为了一己私利而痛苦,为了那一点低声下气的爱恨情仇而痛苦;可当我看到一个瘦弱的孩子小口小口的分好几天才舍得喝完一块钱一瓶的矿泉水时,我顿时觉得我所有的痛苦是那样可笑而微不足道。所以临安,那一刻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离开北京,离开城市,去云南曲靖贡献我一点绵薄的力量,并在这里度完我的余生——没有错,我现在正是在曲靖市麒麟区三宝镇雅户村静安嘉华友谊希望小学唯一的一台电脑上给你写这封电子邮件。这里的条件确实很艰苦,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洗脸了,但是孩子们热情的大声的喊我‘曲老师’,这样的爱足以抚慰我心里任何一种伤痛。临安,你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你一直都那样优秀,那样坚强,那样善良。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但是我想我的振作本身就是对你最大的鼓励。我要告诉你此刻我很充实,也很幸福。所以你要相信自己,相信张霁,只要坚持下去我们所有的人都会幸福!PS:敏行带着兜兜去了加拿大定居,他给我打过电话,说兜兜手术十分成功,让我们不要惦记。” 临安摸了摸颈中挂着的玉佛坠子。鲜红的挂绳早已沤成了苍白色,小小佛像却益发的莹润青翠。这还是随赵建华南下那一年曲靖送给她的,这么多年一直戴在身上,一直没有换过。 然而到底曲终了,人也散了。 外面马路上不知因为什么骚乱了起来,鲁图吉嘱咐临安不要动,自己出去看了看。只得片刻他便大步回来,拉起临安就要走。临安警觉的一把甩开他:“你干什么?” 鲁图吉定定的看着临安:“夫人,我已说过我为马哈茂德先生工作,你可相信我?” 临安惊恐的看着他:“如果我说相信,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苏坦的人来了。他们是一个反政府武装组织,近年来频繁对华商下手,我必须尽快带你离开这里。” 临安点点头:“好的我离开。但是有一点,我们要分头走。他们的目标既然是华人,你没有必要陪着我涉险。” 谁知鲁图吉龇牙一笑,拉着她边走边道:“我收了钱就得干活,何况那帮瘪三想找我麻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辆巨大的悍马“哧”一声停在邮局门口,一人探出头来对他们大叫:“上车!” 鲁图吉几乎是一把抓起临安将她丢进了车里。 四下里枪声乒乒乓乓响起。 大约是因为悍马格外坚实,听起来倒也不是特别恐怖。 临安紧紧闭上眼,指甲再一次深深抠进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鲁图吉笑道:“安,睁开眼啦,到宾馆了。” 临安失声尖叫:“鲁图吉你怎么了?你怎么流这么多血?我们这就去医院!” 司机无奈的转过头来:“夫人您小点声,他本来没事也要给你吓死了——这点皮肉伤算什么,我们早年做雇佣军的时候肠子打穿了也要接着冲锋的。” 鲁图吉厉声喝止他。 临安怔怔的看着这司机。 也是熟面孔,那位飞行员。 这一年多以来她走遍了大半个地球,阅尽天下好山好水,脾性胸襟日益宽广,噩梦越来越少,与Rover关系越来越融洽。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甚至偶尔还考虑过什么时候回家去;然而就在这一刻,她这一年来取得的所有成绩瞬间被打回了原型。 枪声,血,肠子…… 她猛地推开车门,稀里哗啦搜肠刮肚的呕吐起来。 两位保镖吓坏了,将她送回房间后分头去请全城最好的医生来。可等他们回到宾馆时,侍女小姐却无奈的耸耸肩:“夫人已经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二人不敢妄动,给马哈茂德打电话请示,马哈茂德则跟张霁请示。 张霁照例是在开会。他轻道一声“对不起”,退出门外沉吟片刻,道:“叫他们别管了,追得太紧她会逆反。你再换几个人,暗中保护就好,不能再让她知道。” 临安并不怪他,但也不想感激他。 至此她已深信自己是个不祥之人,所到之处必有血光之灾。她不想总是让旁人帮她挡枪,她只想找一个旁人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尤其是张霁找不到。于是游戏名称彻底改变,现在开始改名叫躲猫猫。 她不再轻易跟人说话,旁人找她聊天她也总是怀疑的看着人家,总觉得每个人身上都能嗅到张霁的味道。 她再也不上网写文章。 无论Rover怎样发短信,她再也不肯回复。 她持外交护照,冲进机场售票柜台后问人家最近的一班航班几点起飞,然后匆匆钻进飞机里腾空而去。 而候机大楼的广播里却响起一段播音:“刚才哪一位小姐将行动电话落在售票台,请速来认领。” 乘客好少,稀稀落落离她很远。 她微微放下一点心,对黑黝黝的空姐道:“你好,请问这班飞机是去哪里的?” 小姐瞠道:“……圣地亚哥,智利的首都。” 临安满意的点点头。 很南,很偏,很远。 小女孩清脆而甜腻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南极还有多远?……能看到企鹅吗?……” 临安登时暗叫妙极,南极是个好去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有污染,干净寒冷,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 为了节省费用临安没有选择飞机,而是从智利南端的蓬塔阿雷纳斯港出发,搭乘“极地勇士号”向极圈前进。 彼时已是五月中旬,南极夏日已过,海风冰冷刺骨,船旗烈烈飞扬,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 ——啊,不对,船舷边迎风站着一人。她戴着宽大的墨镜,虽穿着一身圆滚滚的厚外套仍不掩苗条纤细。黑色长发在风中剧烈的飞舞,愤怒得像是随时都能挣脱发根的束缚,借风力上青云而去。 船舱里的法国男子完全看傻了眼,里里外外裹严实了慢慢蹭到她身边。 “……日安——好冷啊,你不冷么?” 他说的是法语,临安没有理他。 他又改用英语说:“可以认识一下么——嘶,真的好冷啊!” 临安还是恍若未闻。 一个大浪打来,男子登时站立不住,啪叽一下跌到了她身上,将她抱个满怀。 临安愤怒的推开他:“滚蛋!” 一边躲风的服务生赶忙上前来:“小姐需要帮助吗?” 男子只好讪讪离去。 那侍应生好言劝道:“尊敬的小姐,我们很快就要进入德雷克海峡,这里的暴风气旋非常之可怕,您站在甲板上会非常不安全,不如您跟大家一起进船舱里开派对喝啤酒……” 他说话罗嗦异常,临安转身离去。 第一堵巨浪打来的时候临安刚刚洗完澡躺进被里。 她被重重的掀翻在地,牙齿磕出了血。 她镇定的爬起来躺回床上,双手紧紧攥住床头扶手。 片刻后第二堵浪,第三堵,第四堵,鳞次栉比,接踵而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慌乱的人群在走廊里疲于奔命,她的房门早已不知被谁撞开。 侍应生忙着维持秩序,根本没人管她。 有人从她门口跑过,片刻又返回头来看她一眼。 “基督耶稣!你怎么还在这里?” 原来是白天甲板上那个轻浮的法国佬。 临安五内翻滚,为了转移注意力便故意同他说话:“不然还能去哪?跳下去?” 法国佬搔搔头发:“倒也是啊……我可以进来吗?” 临安胡乱点点头。 她尚且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苍白精致的脸上微带一些紧张和薄怒,法国佬再次走神。 临安心中烦躁,却也不愿撵他出去,只好随口问道:“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也选这个季节去南极?” 男子道:“啊,法国马赛,你去过吗?我是个学生,钱很少,这个季节的船票便宜,所以想去看看。” “看什么?” “冰山,极光,鲸,企鹅,海豹——不然还能看什么?你有别的好主意?” 临安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看,我就是来南极。” “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这样了。” 男子茫然又崇敬的看着她。 风浪小了,外面渐渐平静下来。 临安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直接道:“你走吧,我要睡觉了。”反正不打算跟他结交,爱谁谁。 男子倒也不含糊,与她道晚安后便痛快离去。 他住得并不远,就在临安隔壁。 海事卫星电话不受风浪干扰,他径直拨了出去:“喂?……马哈茂德先生您好……对,见到了,她状态很不好。我本来不想接近她,但她不和人群来往,我只能冒险跟她搭讪……对,放进了她外套夹层里,万一被她发现那也没办法……” 张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李主任的办公室外等着进去。他只说一句“知道了”便挂掉了电话。 李主任亲自来给他开门:“快进来!刚才给领导汇报工作,等了多久了?” 张霁无暇与他寒暄,照直将一只巨大的牛皮纸袋递给了他:“主任,我要辞职。” 李主任一呆:“找到你媳妇了?” “嗯。” 李主任缓缓道:“说起来,确实是因为我多事才给你们婚礼上惹出来那么多祸,替我跟你媳妇道歉。我知道这回肯定是留不住你了,只不过我手下像你这样有能力有思想的干将不多啊,真舍不得放你走。” 张霁道:“主任,其实一年前我就想辞职去找她,结果却赶上神华发生了那次透水事故。我同您说过,只要我在中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但人治毕竟不是长远之道,重要的在于建立完善的管理制度和考核问责制度。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并着力解决这个问题,并且在一些有条件的下属试点单位尝试应用这些管理措施。就目前来看运行效果良好,至于长期效益只能是慢慢再看。唯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中能管理层被我换上了一批年轻人,老人们有些意见,可惜这摊事我也没时间来收场了。” 李主任哈哈大笑:“好好,肉你来吃,骨头我来啃——你做得没有问题,新陈代谢是客观规律,你不必愧疚,善后工作就交给我就是。” 张霁指指纸袋:“人员调整方案我都写在里面,不知道对您是不是有用——主任我必须要走了,我们再见。” 他拦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 等我,等我。 一个星期后“极地勇士号”在乔治王岛靠岸。 严格说来他们并没有进入极圈,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天气的寒冷程度。暴风雪肆虐着怒吼,室外能见度小于一米,他们只能呆在智利马尔什空军基地的简易宾馆里,哪里都去不了。 临安总觉得身后大堂里有人在看着她,猛然间转身却只见几个懒洋洋的游客,或坐或卧,喝咖啡看杂志,百无聊赖。 法国人歪靠在吧台边,与冰雪天里穿得依旧清凉的黑人辣妹调酒师调情逗乐。 她蓦地明白过来。 好,好,好手段。 天上地下,哪里都躲不开你是么。 午饭过后风雪渐渐停了,太阳斜斜涩涩的挂在天边,像一枚尚未腌熟的鸭蛋黄。 游客们已在室内闷了好几天,都嚷着要出去走走。 导游苦口婆心一一叮咛:“南极气候复杂多变,白昼又短,大家一定不要走远,请一定记住我的联系电话……” 谁又理他? 临安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只是一味的闷头疾走,哪里人少往哪里走。 她有点失望,乔治王岛人类活动痕迹过重,纵然无边雪原也被踩得脏兮兮的。 身后那人还在跟着她。 没办法,白茫茫的雪地里谁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天很快要黑了,男子迈开大步,眼看就要追上来。 临安飞跑起来,直奔视野尽头一处蓝蓝绿绿的建筑而去——她早已做过功课,中国南极长城站就在这里。 她边跑边喊:“救命!” 果然有人远远的迎了出来。南极鲜有中国游客,两位极地科学家在这苦寒之地见到同胞美女飞奔求救,赶紧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临安上气不接下气:“有,有个外国男人追我,我不认识他。” 科学家之一挺身而出,将随后追来的白人男子挡住:“对不起,这里是中国的科考站,您无权进入。” 科学家之二将临安领进房间里,暖风调大,又端来一杯开水:“赶紧暖和暖和。你是游客吗?怎么会被外国人追到这里?” 临安来不及编瞎话就听到外面起了争执。那法国人不依不饶非要进来,科考站里的人都陆续围了出去。科学家之二便道:“你先呆着,我出去看看。” 最后还是站长出面了,说道:“是不是你女朋友叫来问问就知道,但无论如何你不能在这里大呼小叫。孙工,麻烦你把那个姑娘叫出来。” 科学家之二转身回去,房里却已空无一人。 站长对法国人道:“自己走了?你回去找吧,我们肯定不会藏着她。” 法国人将信将疑的去了。站长又对剩下的人道:“看什么热闹,你们真是闲的——船准备好了没有?马上启程去中山站。” 临安小心的躲在逼仄的船舱里,心里纠结到了极点。 一个声音质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要去寻死吗? 一个声音辩解,不我不想死,我想看一看世界尽头的模样,我想躲开他们,我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中山站地处南纬69度22分24秒,是真正的南极圈之内。 天尚未黑透,船上的人彻底走光了,临安大摇大摆出得舱来—— 啊,这才是南极,这里才是我心目中的世界尽头。 眼前所见的乃是一个奇幻又瑰丽的世界。半个太阳尚悬于地平线之上,至金至纯的光线均匀的洒满了无垠的雪原。她一时怔忪起来,这分明是辽阔的撒哈拉大沙漠。 少顷太阳完全沉入了地下,浓黑的天幕却如天鹅绒般丝滑沉重。一颗,两颗,三颗,五彩的星星一点一点亮起来,片刻间一条璀璨而炫目的银河便呈现在她眼前。 眼泪骤然坠落。 多么像婚礼那一日,那条星之桥啊。 一阵疾风吹过,她也不知冷,只是不能呼吸。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出现了一片萤蓝幽绿的光,抑或是火,抑或是人的灵魂。 夜幕与群星的背景下,它似燃烧,似流动,飞旋舞动,变幻莫测。 它似有无穷的魔力和吸引力,临安无法控制,一步一步向它走去。 她听到了琳琅的声音,她高兴的喃喃起来:“妈妈,你是来接我了吗?” 琳琅道:“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什么?我要找什么? 她的腿脚早已麻木,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琳琅道:“你走过整个地球,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来到这里,我问你你是在找什么?” 我想找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琳琅道:“可是女儿,我已经死了。” “不!” 临安失声痛哭。 琳琅道:“不管你有多么难以接受,死了的人都早已死了,活着的人都越活越好,为什么只有你这样执迷不悟,不肯往前走?” 因为,因为…… 因为你们都是我害死我的! 或者直接,或者间接,所有的人都是被我害死的!你是这样,鲍洁是这样,关奉节是这样,曲靖的孩子也是这样。 你叫我如何往前走?往哪里走?我还要害死多少人? 不如你带我一起走吧,我陪着你,为那些因我而死的人赎罪。 暴风平底而起,幻境霎时湮灭。 四周再看不到一点光亮,狂风钝钝的割裂她的皮肤,雪粒飞扑进她的鼻腔里。 她一动不动伏在雪地上,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只觉得这才是人生的终极自由。 她恍恍惚惚的起身离开。 一转念又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想通,有一个人放不下。 那是谁? 她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徘徊在那道门前犹豫不定。 就听有人失声大喊:“你醒醒!你回来!你不要走!” 为什么不要走? “临安,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你怎么能在这个路口放弃?” 因为坚持下去太过辛苦。 因为不想再拖累你,你所受伤痛,太半也因我而起。 可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 她早已没有反应。 他一层一层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服,又一层一层脱掉她身上的衣服。 然后将她寒如玄冰的身体拥进怀里。 “醒过来,宝贝,醒过来。” 他拿起电话来。风声那样咆哮,他不得不用尽全力嘶喊:“南纬69度40分,东经76度39分!39分!” 他把她的头深深埋在自己颈下,再用一件件衣服紧紧包裹住她的身体。 他一遍一遍的吻着她,暖着她:“快醒过来,啊?醒过来,醒过来我给你买好吃的,带你去动物园玩,再也不离开你。我辞职了,我以后什么都不干,我只陪着你。” 她看着他,默然的摇摇头。 太晚了。 放弃吧。 他猛然抬起头:“谁?谁在说话?” 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她:“我告诉你,我不让你死,除非我先死。” 他从靴统里抽出一把军刀,往大臂上深深一刀的割了下去。 他用钥匙撬开她的牙关,汩汩热血一束一束灌了进去。 好烫! 阳气直冲灵台,她无所适从起来。 不要这样,不要逼我。 可他不管。 这一支血脉干涸,他手起刀落又割开了第二支,第三支。 他的脸上缀满累累冰晶,滚烫的身体似乎也渐渐发凉了。 他只能用一只手臂来抱紧她,另一只手臂早已鲜血淋漓。 她那样悲伤,那样心疼。 罢了,冤家,我随你走就是。 当他颤巍巍的第四次举起军刀时,她终于苏醒过来。 她在他怀里慢慢的摊开掌心,又抚在他心口上。 她轻声道:“如果你不想像你父亲错过你母亲那样错过我,就别再伤害自己。你的体力就是我的体力,我们只有一具身体。” 尾声 香草山上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临安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怔怔的若有所思。 “嗯?怎么不读了?” 白白的月光透过窗口斜射进房间里,海浪轻轻拍打在绵延悠长的月白色沙滩上,爱琴海边的小渔村里宁静而安详。 临安枕在张霁肚子上颇为失落的说:“不想读了。我不会说万人的语言,也不能讲先知之道,更不能周济所有的穷人,想来想去,我这一生好像只有你,我这一生什么都不会,只会爱你。” 张霁哭笑不得:“别扯了你,只有小孩子才喜欢感叹韶华易逝呢,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啊,你跟谁比不好,非要跟耶稣比?……” 临安嘻嘻一笑:“我不管,我说了算,我说爱你就是爱你。” 张霁一边看着电脑一边揉揉她的脑袋:“傻了吧唧的——爬起来亲我一下。” “那你不许再工作了,要亲就认真亲。” 张霁果真推开电脑,又端端正正坐好。 一个吻就是一个吻,干干净净,清澈见底,毫无杂质。 临安深深凝望着他:“我们以后可以永远这样在一起吗?” “不然你还想怎样?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跑出去,太折腾太闹心了。” 临安擂他一拳:“去!我还没问你你从哪找来那么多耳目。有一阵我好怕你,总觉得怎么都甩不掉你。” 张霁委屈的抱住她:“干嘛要甩掉我,我忙工作走不开而已,又不是真的扔下你不管。你知道老马明里暗里给你打扫了多少坏蛋吗?据说有一回你在塞浦路斯时都被人贩子盯上了。” 临安大惊失色:“真的假的?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 张霁道:“你那时候每天神神经经的跟傻子一样,哪能注意到那些事。后来你丢下电话玩命的往南极跑,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要出大事了。也是那个时候我才想通,你需要的不是安全,你需要的是我,你得的也不是抑郁症,你是得了相思病。” 他很少这样文艺腔,临安乐得嘎嘎大笑:“你太恶心了……” 张霁却认真说:“真的老婆,那天我真的做好打算了,救不活你就跟你一起走。” 临安嗤道:“反正现在咱俩都好端端的活在这里,你想说什么还不是随你便。” 张霁急道:“你不能再这么怀疑我,扳着指头算一算,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还有什么可惦记?” 临安幽幽道:“是啊,就算有也都死光了……” 张霁顿时沉默下来。 临安歉意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我知道你一直都忘不了她们……” 张霁反问道:“难道你会忘了?” 临安摇摇头。 “所以说啊。她们都曾经鲜活的出现在我们生命里,我不相信你会忘了她们,我同样也不会忘了她们——但怀念不是爱,不是喜欢,仅仅只是怀念。” 临安怅然道:“你说,如果我们不在一起,那些人还会死吗?” 张霁道:“首先这个前提不成立,我们是一定要在一起的。至于他们是不是还是一样的结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性格决定命运,这个世界永远都充满无限的可能,没有人会真正被逼走上绝路,端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但是有一件事让人十分扼腕:今天吃什么晚饭可能有一百种选择,而人生的许多重要关口上却只有一次选择机会,一旦选错了未来的一生都将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兜兜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临安听得不住点头:“曲靖也是。她说世界上从来没有‘不悔’这件事,所以她的孩子才不得正果。” 张霁却道:“不,我不同意。我从来不后悔,我的人生如果重来一遍我一样还是会走今天这条路。” 临安神伤道:“可惜我没有你这样坚定,最最后悔的是那个孩子……不该那么早放弃他……” 张霁将她抱上来,轻轻的抚摸她小腹:“乖,不伤心了。你们都是乖孩子,他知道你伤心,所以这不是又回来了吗?你可千万别再伤了这个宝宝的心。” 临安点点头:“这个肯定乖,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再过几个月我一定要把他工工整整的生下来。” 张霁汗颜:“什么叫工工整整……”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临安打一个呵欠:“好困。” 张霁道:“睡觉吧,明天要是放晴了带你出去走走。” 临安缩进他怀里,一手无意识的抚摸他臂上的几道伤疤,一边迷迷糊糊的问:“那明天我能吃个冰淇淋吗?” “太凉,最多吃半个。”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 临安戴上宽大的草帽,穿着长长裹胸碎花布裙和麻编的人字拖,拽着张霁满世界的瞎转悠,见什么吃什么,说的好好的只吃半个冰淇淋,到最后两大杯都舔干净了还不知足,还要吃香蕉船,不给买就哭闹,气得张霁站在大街上直跺脚。 盛夏季节,圣托里尼岛上游人众多。临安最不耐烦看人,拉着张霁绕过蓝顶白墙的小房子越走越偏,越走越远。 张霁哀叹:“祖宗啊,歇一歇吧。” 临安却一脸亢奋的表情:“你是不是男人啊,我一个孕妇还不觉得累呢。” 到后来终于走不动了,就可怜巴巴的跟张霁撒娇:“我只是想看看山的那一边是什么。” 张霁半蹲下身子:“上来,老公背你。” 有了坐骑果然不一样,小小山头蹭蹭几步就攀至顶峰。 ——啊,竟是一望无际的一片雏菊花田,花田的尽头正是那蓝得让人迷醉的爱琴海。 临安摘下草帽和眼镜,风鼓起她的裙摆,她迎着明媚太阳扬起了脸。 看,爱人,孩子,空气,阳光,鲜花,大海,我一样都不少。 然而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得意了还不到一时三刻,平地里竟轰隆隆响起几声闷雷,天色立时暗沉下来,布满浓浓厚厚的一层乌云。一阵邪风刮过,无数花瓣随风逝去,让人好不疼惜。 张霁一把打横抱起了她:“赶紧跑吧傻妞,还文艺呢。” 花田深处有几间小房子,张霁直直奔过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是一所小小教堂。 雨点子噼里啪啦落下来,张霁带着临安推门进去。 老神父估计正在打瞌睡,一见有人进来便条件反射的站起来:“不不,今天不受理结婚。” 临安道:“我们本来就不是来结婚的,我们来躲雨的。” 神父道:“以马内利!你们自便。” 临安道:“神真的与我们同在吗?” 神父奇怪的看着她:“不然呢?如果不是神把这座教堂赐给你们,你们还得在旷野里淋雨。” “可即使我们今天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教堂仍然在这里,可见它并不是为我们准备的。” 神父笑道:“是啊,神赐你们躲在房间里不必淋雨,却会有旁的人淋到雨。” 他的话看似简单,实则越想含义越深,临安一下子怔住,再也无从反驳。 张霁怕她再走火入魔,拉起她就往外走:“老婆我们去看看雨停了没有。” 谁知临安却挣脱了他,认认真真的问神父:“由此可见神是一位非常慈善博爱的先生。我和我老公都不是教徒,但如果我们在他面前结婚,能够获得他的祝福吗?他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吗?” 神父犹豫道:“呃,原则上不能,不过神偶尔也提供一些收费业务……你知道……” 临安乐得直嚷:“快快,张霁,你身上有多少钱?” 两人把随身带的所有现金都塞给这位神父,此人立刻喜道:“你们现在结吗?教堂后室有一排婚纱礼服,你们可以去挑选。” 临安看看自己的布裙子和张霁的大短裤,摇摇头道:“不用,这样就挺好。” 神父瞥一眼她手指:“那你把你的戒指先摘下来,过会重戴一遍。” 张霁道:“这可不行,戒指戴上去就不能摘。” 临安嗔道:“就做做样子啦。” 张霁心念一动:“你等一下。” 他跑到外面不知干什么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双手却都藏在身体背后。 他笑嘻嘻道:“闭上眼。” 微甜的香气萦绕鼻端,额上微微一凉,好像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罩在了头上。临安按捺不住,一把抓了下来。 “呀!” 竟是一只雏菊和曼德拉草编就的花冠,雨滴点缀其间,闪闪烁烁宛如珍珠。 神父拈起手中的小小花环,神色突然肃穆起来。 “你们两个,可是要在神的面前遵照神的旨意结为夫妻吗?” 二人齐声道:“是的。” “张先生,你当以温柔耐心来照顾你的妻子,敬爱她,唯独与她居住。要尊重她的家庭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份到终身。不再和其他人发生感情,并且对她保持贞洁吗?你在神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张霁说:“我愿意。” “赵小姐,你愿意到了合适的年龄嫁给他,当常温柔端庄,来顺服这个人,敬爱他、帮助他,唯独与他居住。要尊重他的家族为本身的家族,尽力孝顺,尽你做妻子的本份到终身,并且对他保持贞洁?你在神面前许诺,愿意这样吗? ” 临安说:“我愿意。” “请新娘新郎交换信物。” 小小雏菊,长长的梗自花心套一个圈穿出来,这就是信物了。 仪式原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大约是这婚礼太过简洁了一些,神父颇觉得对不起他收的那份银子,又自发的问道:“你们知道什么是爱吗?” 二人齐声道:“不知道。” 神父点点头,一字一句背了起来。 临安悄悄推推张霁:“他竟然也会拉丁文,快给我翻译。” 张霁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们推开教堂大门的那一霎那,明亮的阳光刚好刺透层层阴霾,自滚滚乌云的缝隙里轰轰烈烈汹涌而泄。纵使雷雨再大,再猛,雨后那片晴空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再阻挡。 临安洗完澡出来,张霁连忙关掉电视:“为了宝宝我们要健康作息,睡觉了啊。” 临安却直直走到他跟前:“遥控器给我。” 张霁怒道:“听不听话你,不许看电视,睡觉了!” 临安不说话,手一直摊向他。 张霁安静道:“真的,听话,睡觉吧。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 临安一把夺过遥控器来。 仅仅赶上一则新闻的尾巴。 不过也足够了。 临安半晌没说话,好一阵才低低说:“便宜他了。” 张霁揽过她的肩膀:“不想了,如今你有家有口的,老公孩子一样不缺,孩子还一来就是俩,还有什么遗憾呢。剩下的事不想了。” 临安到底流下了眼泪。 张霁便抱紧了她。 那则新闻前后不到两分钟,说的是一位前国有企业领导犯强奸罪,故意杀人罪,贪污受贿罪,挪用公款罪等数罪并罚,虽有自首及检举揭发同案犯等立功情节,但罪孽太过深重,已被执行枪决。 临安突然坐起身来:“想起一事,那年我在英国的时候他给我写过一封信,我一直没看,不知道还在不在信箱里。” 两人一道坐在电脑前,很快找了出来。 临安不肯动鼠标:“张霁你帮我打开。” 信的内容不是很长,临安鼓起勇气一字一字读了下去。 他讲的是和琳琅的故事。 临安并不觉得新奇,大部分情节她都在琳琅的日记里看过,只是同样一件事由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却不是一个味道。 比如琳琅说他不够体贴,他说琳琅嫌他粗俗;琳琅说他不修边幅,他说琳琅嫌他土包子;琳琅说和他这个当兵的没有共同语言,他说琳琅被赵建华那个书呆子迷了心窍。 二人的矛盾在某一晚发展到顶峰。 赵建华高考考到北京的同时,赵旭东也被调往北京军区,于是举家北上。琳琅去部队看他,他带着琳琅到外面玩——征他入伍的楚团长十分喜欢他,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那房子还没有收拾完,但是给你们小青年亲热亲热还是够用的。” 黄占魁带着某种期待,将琳琅领进燕山脚下的一所房子里。 他带着琳琅上上下下参观一番,琳琅遗憾道:“这个卧室布置得也太土了,要我就把它布置成古时候小姐的闺房。” 黄占魁与她拥吻:“好,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个房子给你,随你去布置。” 他还想有下一步举动时,琳琅拒绝了。 他不依,拉着她不让她走。 琳琅怒道:“你多久没洗澡了?浑身是味,我都忍着跟你亲了这么久了,你还敢这么得寸进尺!” 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黄占魁。 18岁的解琳琅在陌生人家客厅的地板上失去了自己的童贞。 黄占魁很得意,琳琅跑了他都没去追。 他望着地上那摊殷红的鲜血,甚至俯身去舔了舔。 然后他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从屋后的废料地里搬来一堆水泥木料,将这个犯罪现场永远的保护了起来。 ——对他而言这不是犯罪,这是胜利。 五个小时后天彻底黑了,古老的京城同时发生两件命案:城里年轻的女孩子跳进了护城河里,随后被人救了起来;而拱卫京畿的中年团长却不知被何人袭击,永远闭上了眼睛。 琳琅被救后只对赵建华说了一句话:“对不起,我把你送我的项链弄丢了。” 赵建华说:“只要你肯嫁给我,我就原谅你。” 黄占魁在信里最后说道:“我一早觉得你长得像琳琅,之所以从未怀疑你是她女儿是有原因的。一来我以为她当晚就死了,二来——你打开附件看吧。” 附件里是一张PDF扫描图,内容像是一家外国医院开具的化验单。 临安半天没看懂,问张霁:“啥意思这是?” 张霁看住她:“……黄占魁的精子数量,是零。他天生不育。” 临安震惊之外顿时糊涂了:“那我是从哪来的?我妈在日记明明说有了我才嫁给我爸的啊。” 张霁道:“YOU ASK ME, ME ASK WHO……” 片刻他又说:“我试试能不能找黄占魁的遗物来,给你做DNA分析。” 临安当即摆摆手:“罢了罢了。不管怎样我都是我爸的女儿,我一辈子都姓赵,其他的我不关心了。” 张霁赞许的点点头:“那那个东西呢?白四凤千辛万苦给你弄来的那个?” 临安一拍大腿:“糟糕,竟把这个给忘了。” 她拉开抽屉取出信封,想了想还是给了张霁:“我现在有老公,危险的事我不做,你来打开。” 信封扁扁的,摇一摇里面还叮叮作响。 打开再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啊,原来是五支断了的温度计,水银早已流空。 临安大声叱道:“扔掉扔掉,吓着淮南淮北怎么办。” 她心里默默的为四凤不值,你一生的爱,换来的不过是一堆垃圾。 因为是双胞胎,到了5个月上就格外辛苦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每天恨不得骑到张霁头上。 张霁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你天天在家里作威作福,胖成这样了都。” 这话确实管用,临安便拖着他一道逛商场去。 谁知他竟约了人。 那中年女人一见大腹便便临安就笑了起来:“快坐快坐,真是英雄的母亲——还是了不起的专栏作家。” 临安说:“啥?” 张霁不禁道:“你真以为我是逗你啊,你写的那本杂志真的卖得很好,咱家现在全靠你的稿费过日子呢。” 临安一时心花怒放,片刻又忧伤起来:“可我很快就要生孩子了,有了这两只油瓶还能去哪呢,这份生意就做到这里为止了。” 张霁道:“我约薛总来就是聊这个事的。薛总是时尚集团大中华区的VP,手下运营很多本杂志,对你很感兴趣,打算把你的那几本杂志做成一个时尚品牌,可以持续的发展下去。鉴于咱俩现在都是待业,你要是不感兴趣我就接这个offer了。” 临安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便淡淡道:“啊抱歉,我对时尚业兴趣不大。” 那女人毫不意外,完全有备而来,直接从包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件说:“张先生能邀请到您的加盟真是我们的荣幸啊。这里有一份合作协议,您有时间看看吗?” 临安懒洋洋的起身道:“老公我去对面店里买一杯果汁喝。” 她在张霁视线范围内转来转去,没一会就烦了,那女的却亮眼冒光,越说越兴奋。 临安看着玻璃窗里自己臃肿的样子,不由的郁闷起来。 突然有一人拍她一下,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是赵临安吗?” 临安喜道:“蒯总!多年不见啊你在哪发财呢?” 这人正是临安初出茅庐时投奔去的蒯彧仝。 蒯彧仝道:“我可真不敢认你,几个月这是?这身型差不多相当于原来的三个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临安闭了嘴不说话。 蒯彧仝笑道:“哪个当妈的不得经过这关,生完了就好了。你在哪上班现在?” 临安避重就轻道:“这么大吨位行动都不方便,谁还要我啊。” 蒯彧仝道:“生完了呢?计划上班吗?” 临安毫不犹豫道:“当然!不工作吃什么。” 蒯彧仝道:“有意向了没?想去哪家公司?” 临安道:“找找看呗,打工还不容易,工作经验虽然不多,大不了从头学,没什么——蒯总你不会又想挖我吧,好临安不吃回头草,我不会再回去的。” 谁知蒯彧仝摇摇头道:“话不要说得太绝。我确实是想挖你回去,但不是给我打工。” “啊?” “凯达这几年发展十分迅速,公司去年销售额8000万,今天过亿没有问题。” “然后?” “我给你30%的股份,你来跟我一起做老板怎么样?……别急听我说完。我想继续做大做强,但是融资渠道很困难,国家又开始防通胀,银根紧缩得厉害。不怕臊的说,我知道你们家那位是个不缺钱的主……所以你看……” 临安只想了半分钟便道:“可以,我干,但是有条件——我要50%。” 蒯彧仝点点头:“好,成交。” 转年淮南淮北便出生了。 因是顺产,临安着实受了一番大罪,结结实实坐满了整个月子。 养儿方知父母恩,此言果真不假。 张霁雇了一个月嫂小分队,每天三拨人三班倒来伺候。 临安不胜其烦,可也真是没办法,再来这么多人也还用得着。 这天月嫂甲阿姨过来说:“临安啊,楼下有个老太太来找你,说是你小时候的保姆。” 临安心念一动,赶紧叫道:“快请快请。” 饶金桂一进门便大叫:“临安啊!你也当妈妈了!” 一边把一只大袋子放到地上。 临安与她紧紧拥抱——说真的,除了父亲,也就跟她最亲了。 饶金桂把宝贝一样样翻出来:“红糖,土鸡蛋,小米,不知道北京能不能买到,我都从家里带来的。小张说你没人管,我也没儿没女的,就赶紧过来了。” 临安想问又不敢问,只张了张嘴。 饶金桂会意道:“你李叔叔前年就走了,走的时候没受罪,小张都给打点得好好的。” 临安不禁奇道:“张霁你长了几颗脑袋几颗心啊。” 张霁笑笑,转身去给她们倒水拿水果。 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是她小时候的保姆,生活很快便上了正轨。 六个月后的某一天,淮南淮北齐齐坐起身来,两只小动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突然哇的一下一道放声大哭起来——妈妈不见了。 彼时临安刚刚降落在萧山机场,来不及给家打电话就匆匆上了客户接机的专车。 那年她离开凯达时浙江电力的ERP项目也正好因故搁浅了。也是他们有缘,她刚刚回来浙江电力便给她来了电话。 她只一听就满口答应下来。 杭州——临安,这个城市与她有一种天生的默契感。 对方本还怀疑凯达这个女老板不知斤两几何,谁知临安这些年历经生活磨练,更兼游历天下,见多识广,言谈风貌岂是等闲人能比得上的。对方立时折服,慨然道:“赵总既然这么有诚意,我们也不含糊,下午就签字怎样?一期先支付给贵公司5000万。” 临安含笑点头。 赵总,这个称呼才好听。 照此势头发展下去,跟张霁借的钱三年就能还清。 她骤然放松,又听两个孩子在电话里依依呀呀的不知叫唤什么,心里美极了。 离登机还有三个多小时,她在杭州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 城市化的进程让所有都市都变作了一个模样,高耸的写字楼,奢侈的购物广场,鳞次栉比的酒肆饭庄。 连西湖都和后海看上去差不多,她攥着琳琅的项链不禁有些失望,那个年代的西湖风光怎么就没了呢? 断桥上人流熙熙攘攘,迎面一个女人撞到她身上,忙说对不起。她说没事的。话音还没落,右手边又一个年轻人撞到了她。 她好脾气的摆摆手,侧身让对方先过。 电石火光间,却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来,捉住了那年轻人的手腕:手里赫然是临安的钱包。 那年轻人反应好快,丢下钱包转身便跑,眨眼就没了踪影。 临安忙不迭的对见义勇为的反扒好手道谢:“太感谢了——怎么是你?” 原来这位身手敏捷的大侠不是旁人,正是赵旭东的贴身秘书,小四。 两人边走边聊,小四笑道:“我家就是杭州的,回家探亲。” 临安道:“丢了钱是小事,没有身份证飞机都上不去。” 小四道:“你从来就这样,大事什么时候都镇定,小事什么时候都糊涂。” 临安道:“啊?” 小四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你婚礼那天,我看你血淋淋的。我们有规定,所以当时不能去看你。” 临安道:“……你当时也在现场?” 小四笑道:“你别多想,你爷爷走的时候让你有事找我,结果你一次都不找。好容易见到吧,又是那个情境——” 他慢慢道:“我们接任务的时候都有要求的,亲人必须回避的。如果一早知道是你我一定不会接,你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万一失手……” 临安登时醒悟过来:“你是那个狙击手?” 小四又笑一笑:“罢了,我到家了,你快赶飞机去吧。” 临安心潮澎湃,然而小四这种人,你难道跟他说谢谢? 临安转身便走,小四突然叫住她:“等等。” 他回到临安身边,低低道:“我叫楚啸天。” “什么?” “你听到了。你至少要知道我的名字。再见。” “咣当”,宅子大门被紧紧的关上了。 临安不能自已,越发不知自己要飘到哪了。 打眼望去,前面有一片浓浓密密的树荫,她慢慢走了过去。 走着走着就恍惚起来,这个地方怎么像是曾经来过似的? 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四周湿漉漉又雾气腾腾。有间五颜六色的幼儿园掩映其中,依稀可闻小朋友们在教室里跟着老师读书做游戏。只有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姑娘坐在拴在滑梯下的小铁船上,荡啊荡啊,吱呀作响。她身后是一大片缠绕纠结的藤蔓,密密的爬满院墙。旁边是一片浓绿的小树林,里面有个精巧的朱红色小亭子,亭子上写着两个字,“翼然”。 她猝然惊醒。 不可能,她小时候读过书的幼儿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远远的跑来个保安:“哎!你!干什么的!” 临安忙忙摆手:“对不起我走迷路了——请问这所幼儿园什么时候盖起来的?” 保安见是个好看的女人才松懈下来:“我也不清楚,好像很多年了。据说这里以前是一个部队首领的宅子,他搬走以后就改成幼儿园了——你快走吧,最近幼儿园管得很严,让我们园长看见该骂我了。” 临安与他道别,拦一辆出租车往机场飞驰而去。 她把窗子开到最大。 于是眼泪一串串都随风飘了出去。 妈妈,妈妈。 我爱你,但我不是你。 不管遇上多少好的,更好的,我只坚持自己最初选的那一个,爱他就要爱够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