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 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 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 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 辗转不相见。 引子 俞灏明自梦中惊醒,恍然间唤了一声,然而喉咙干涩沙哑,使得这呼唤仅仅成了一个无声的姿势。 客栈里依然沉寂,他渐渐感到凉意自四面八方的空气中向他袭来。干脆披衣坐起,抓过桌上的茶壶就口喝了几口。在过去,对于家风严谨的他来说,这是不会出现的举动。但岁月早已让他改变了许多习惯。此刻念及千里外的故园和老父,一丝愧疚又浮了上来,他不愿再想,起身走到窗边,想让夜风清醒自己此刻混沌的心。 谁知方推开窗,猝然便撞上那轮明月。 月华如练如银,亦如同一场避不开也逃不掉的宿命,照亮此刻窗外漆黑一片的临安城,也照亮他身后小小的房间。 这同一轮明月,照过亘古,照着今夕,见证无数人世悲欢,潮起潮落。 这同一轮明月下,谁和谁曾经遇见,彼此誓约,却又最终分离。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他于是忆起方才的那个梦 重复了无数次的相同场景,梦里的那个人依然问着同样的问题。他一如既往的试图开口回答,也一如既往的惊醒在寂寞羁旅。 明月若有心,是否会听见我的答案? 明月若有情,是否在照耀我的同时,也照耀着某地的你? 胸中阵阵酸涩暗涌。他原本是善感多情的人。可泪到了眼眶,却又一仰头,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答应过那人,不会再轻易落泪。答应过那人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所以,你一定要等我,我说过,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你的。”喃喃着,他低头望着手心的一块黑色石头。那本是一块平凡无奇的石子,上面不知被什么人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许是被人无数次摩挲过的缘故,石头本身的棱角竟已化为光滑莹亮,愈发显得上面的字痕刻骨铭心。 “等着我。等着我亲口告诉你我的回答。” 章一·记得小乔初见 俞灏明一直清晰的记得他第一次踏上眠琴岛的那天。 彼时他才刚满八岁,是镇南王俞停渊的独子,世袭的小侯爷,金枝玉叶,尊贵无匹,却无端端被父亲一句话送出了家门,在海上行了几天几夜,送到了这神秘叵测的岛上,拜师学艺。 为了这个决定,一向宠爱他的母亲搂着他流了好几回眼泪。奶奶更是气得满头银发乱颤,敲着龙头拐杖把父亲骂了整一个时辰。甚至他那几个自幼教他习武的师父,也跑去跪在镇南王面前请罪,说定是他们武艺微薄才疏学浅,未能令王爷满意,反累得少主如此年幼就要远渡拜师,如王爷一意孤行,他们就要集体请辞陪伴少主出海云云。 可镇南王不愧是一代英杰,面对全府上下的鸡飞狗跳,只说了淡淡的一句话: “玉不琢不成器。我俞停渊的儿子,莫非连这点历练都受不住么。” 而与周遭的热闹相比,风暴中心的俞灏明却似乎格外平静。虽然母亲搂着他哭的时候,他也跟着掉了许多眼泪,但他素来就是见着小猫受伤也会难过,见着鱼儿死去也会痛心,所以这眼泪里到底有多少是出于对自己未来的切身感伤,就实在不得而知了。更何况,作为一个才八岁的孩童,对于那个传说中的眠琴岛,他其实充满了好奇。 他的几个武学师父在未入王府前,都曾是江湖上名动一方的高手。其中二师父朱百晓更是一部武林活典,平日闲来无事,也会跟他提及些奇人轶闻。这当中便曾说起武林最神秘的两处所在:天涯云意,海角眠琴 前者是指号称天下第一庄的云意山庄,其庄主所居之天涯阁,内外戒备森严机关重重,从未有人可闯入一窥究竟。 而后者自然就是指远在海上虚无缥缈间的眠琴岛了。更甚于云意山庄的是,江湖中人根本连这岛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更别提上岛探询了。而岛主眠琴老人亦是神秘到诡异的地步。 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只是30年前的某天,中土突然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少年,茕茕孑然,唯有背后背着一具焦尾古琴,自称姓王,来自海上眠琴岛。他虽然年方十八,却使得出神入化的左手剑,一套燕云十三式,令中原武林为之掀起了一股滔天巨浪:先是独闯当年两广黑道第一大帮断云寨,将枭首断魂刀刘雄生擒,后只身上少林,与方丈了尘大师论道参禅三天三夜,被大师引为忘年之交,接着又引领一众公门好手追击杀手集团满天星,令其倾巢伏法。于此时,南方蛮夷侵扰,战事吃紧,他竟亲赴战场,襄助镇南军。领兵的将军亦是一位少年英雄,二人一见如故,协力将入侵贼寇杀得落花流水,遂从此成了莫逆之交。 这当年的少帅,就是俞灏明的祖父。 俞灏明一岁多时,祖父便去世了,脑海中对其的映像,也仅仅是家中的画像和母亲口中的传奇。听说祖父年轻时便立过不少战功,乃是不世出的帅才。却又天性自由豪爽,颇有古风,行事往往更像个侠客义士,而非金枝玉叶,传说还曾私下和眠琴一起化名闯荡江湖。那眠琴生性古怪,行踪飘忽,往往数年音讯全无,三十年来,他出现在中原的次数不过八次,其间六次都是江湖中有重大危机之时,挽狂澜于即倒,扶武林于将颓。可唯有最后两次不同:一次是俞灏明周岁宴,一次却是祖父的丧礼。而自那以后,他便再未现身中原。 所以,如果这世上还有人敢自称知道眠琴岛的所在,那他一定是姓俞。 而如今,自己将踏上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神秘岛屿,那个千万人心中的传奇高人将成为自己的师父——要说俞灏明不好奇,是人都不会信;要说俞灏明不兴奋,那连鬼都不会信。 所以,当家人还在担心他年幼离家无法照顾自己时,俞灏明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脑子里万马奔腾,心思一早飞去千里之外。 然而他天生一张无辜懵懂的纯良面孔,虽然心中又兴奋又有点忧虑,可外人看起来,却只是在发呆罢了。于是当俞王爷看到自己处于放空状态的儿子,不由再次坚定的认为自己这个决定十分之正确。 ——灏儿这孩子,虽然天资聪颖,可惜被保护得太好了,完全不知人情世事,需得出去历练才行 ——云剑寒,朱百晓他们,虽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可碍于身份,一直不敢对灏儿过于严格,教了两年,也只是教些内功心法 ——这孩子心肠太软,又爱哭,若在家中长年被他奶奶母亲宠着,难有大丈夫气概 ——父亲生前与坤世叔早有约定,请他待为教导灏儿,如今时机已然成熟,不可错失 想着,他走过去抚着灏明的发,叹道:“灏儿,眠琴老人有经天纬地之才,文韬武略无所不精,你能拜他为师,是我们俞家的福分。你此去……你此去要好好修行,切莫让为父失望啊……” 俞停渊虽然一向威严自持,此时想到即将和爱子长年分隔,不由也感怀起来,霎时红了眼眶。 俞灏明见严父伤心,赶忙站起身来,仰着小脑袋望向父亲,说道:“爹爹放心,灏儿定不会辱没家门,还请奶奶、爹娘保重身体,待灏儿学成归来,再尽孝道!”说完,跪下冲着几个长辈咚咚磕了三个头。 众人见他如此懂事,都大感宽慰。于是数日后,俞灏明便拜别了家人,由他几个师父陪着,登船东去。 海上漂泊了数日,虽未遇风浪,却也把第一次坐船的俞小侯爷折腾得够呛。 刚开始他还满眼新奇,看着茫茫碧海,点点白鸥,只觉得一片开阔,与素来见惯的那些人工雕琢的庭院迥然相异,于是乎颇有些天高凭鱼越,海阔认我飞的感觉。可没过多久他就有点茫然了:四处所及全是汪洋碧波,再无其他。加上他开始晕船,吐了个七荤八素,更加觉得天旋地转不辨方向。 于是当眼前的迷朦白雾中,终于显现出一座岛屿的轮廓时,俞灏明昏昏沉沉的小脑瓜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莫非自己已往生极乐,看到的乃是蓬莱仙岛? 直到他被师父领下船,实实在在踏上了陆地,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依然未去。 那是阳春三月的清晨,海水的咸味夹杂着青草和露水的芬芳笼罩着整座岛屿。海浪温柔的抚着岸边,偶尔沾湿了俞灏明的靴子。脚下细软的白沙让他恍然觉得像踩在云上。 离岸不远处是一面高崖,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努力抬头望向崖顶,却只看见一片青翠。初升的太阳照在雪白的崖壁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刺得他几欲落泪。 “少主。” 他应声扭头,却看到陪同而来的大师父云剑寒和二师父朱百晓正单膝跪在自己面前。他大惊,急忙想上前搀扶,却被云剑寒握住手: “少主,眠琴岛上的规矩,我和老二不能在此久留……”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响炮,“待会等我们走后,只需将此炮拉响,放出讯号烟,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见俞灏明接过响炮,云剑寒长叹一口气,道:“我等无法再陪伴左右,少主,你自己要多保重……”眼看着双目已然泛红。 他和朱百晓虽为镇南王麾下之臣,但镇南王向以同袍之仪相待,二人更是自俞灏明出生之日便看着他渐渐长大,感情深厚一如亲子侄。此刻想到今朝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遂有些英雄气短。 正暗自感伤,却感到一只小手正抚上自己的眼睛,为他拭泪,抬头,便望见一双淳淳天真的乌黑瞳仁,却是微笑着: “二位师父莫要担忧,灏明懂得照顾自己的。” 也不知为何,看到这样一双纯净幽黑不染丝毫杂质的眼睛,云剑寒就真的突然完全放心了。似乎,这眼睛的主人,无论说什么,都定然是发之于诚,言出必行,值得这世间的一切相信。 就这样,俞灏明作别了两个师父,挥手目送着他们上船离开,直至消失在苍茫云海间。 待回过身来,岸边只有自己一人,面对这全然陌生的岛屿,此时他才突然感到紧张,觉得孤独。 他急忙拉响的发令箭,眼看着一束橙红火光腾跃上天,在高空发出尖锐的促鸣声,又炸开四散如烟花,闪烁了许久才黯去。 想必眠琴老人看到信号,就会派人来接我了吧。 这悬崖好高,眠琴老人是住在上面么?可我要怎么爬上去呢?怕是我的轻身功夫有所不及…… 也不知这位未来的师父是什么样子,凶也不凶……他会不会喜欢我呢? 正胡思乱想,一阵大风刮过,俞灏明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花香,煞是好闻。饶他自幼在王府长大,奇花异草见识无数,却也未曾遇过这种香气。 他好奇心顿时被勾起,寻着香气的来源,却似乎是从悬崖的另一侧传来,于是向悬崖背面跑去。 刚绕过转角,俞灏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艳得呆住了: 高崖的背面是一片开阔坡地,一条小径蜿蜒伸展,接入远处茂密的翠林,隐隐直通向崖顶。 小径两旁,长着漫山遍野的金黄色小花,明艳娇嫩,乍看上去,仿佛绵延的鹅黄波浪,在微风轻抚下漾起丝绸般的涟漪,映着背后苍翠山林,身边蓝天碧海。 俞灏明为这美景所摄,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他缓缓坐在草地上,仔细打量眼前的小黄花:此花殊为奇特,只有两片花瓣分列在淡绿色的花蕊旁,花瓣行状细长,有些像柳叶,散发着阵阵异香,却并不浓烈,反有一丝清泉般的沁心凉意。 他此刻玩心大盛,高兴的大叫了一声,又扑通一下躺倒在花海中,还顺手摘了一朵小花含在嘴里,仿佛想品味花中蜜意,无比惬意。 头顶是湛蓝无云的碧空。 花气袭人,海风温柔的送来阵阵清凉,阳光和煦,四下一片宁静,只有沙鸥的低鸣,海浪的呢喃,以及 歌声 ——没错,是歌声 俞灏明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随后立刻醒然起身: 歌声自崖间树林中传来,此时正越来越近,本来模糊的曲调,也渐渐清晰。 青青陵上柏 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 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 聊厚不为薄 那歌者的嗓音如珠似玉,圆润明亮,仿似红日破晓,又如月满中天,唱的却是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婉转绵连,气韵悠长,俞灏明不由听得痴了。 却见有人影自彼端穿林而来,依稀竟是个童子身形。 那孩子一袭翠绿衣衫,方才在山间看不清晰,此刻于一片鹅黄花海掩映下,愈发衬得如修竹玉树,明媚耀眼。 俞灏明尚未看清他容貌,却也不知怎的,见着那身绿衣,脑子里突然冒出幼时念的两句诗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自己也被这念头吓了一跳,恍惚间仿佛有什么涌入胸口,相关前尘后生,机缘明灭,却又倏忽散去,欲细思而不可复得。 这便是俞灏明初见王栎鑫。 在某个春已至,夏尚远的时节,在如此晨光初醒的时分,薄雾将散未散,他望见他一袭青衫,自苍林原野间,漫山花海处,踏歌而来。 ——章一完—— 章二 当时年少春衫薄 有些时候,我们将自己与某人的遇见赋予特殊意义,记得格外清晰,其实或许并非这遇见本身有多么奇特,只是它被我们在记忆中抚触过太多次,不断品味,仿佛反覆擦拭的铜镜。 俞灏明就是这样仔仔细细一刀一刻的记下他遇见王栎鑫的每个细节: 那个清晨,那阵花香,那件罗衫,那首歌 还有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倒真的挺奇特,只有两个字: “住口!” ——我没有说话啊 ——是你在唱歌好不好…… 可是他还真的乖乖住了口 俞灏明眼见着那绿衣小童在离自己十数米开外的地方猛地顿住,歌声骤停,指着自己大喝了一声,于是吓了一跳,就立刻把本来微张的嘴闭上了:他口中原衔着片黄花花瓣,这一吓也不知怎么竟将花瓣整个吞了下去。 只见倏忽间,那人就从前方消失了。待俞灏明反应过来,对方已冲到自己眼前,上来就猛地大力捶上他背部! 他被拍得咳了两声,却什么也没咳出来。 “我的宝咧!让你吐出来你怎么反而吞下去了!”只听得耳边急吼吼的声音,方才曼妙的歌喉,此刻正对着他一口一个“呆子”、“笨蛋”。 他突然觉得无比委屈:“你——你就叫我住口,没说让我吐——吐出来啊……” “呆子!那你也别吞下去撒!又不是片儿糕!”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下,接着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靛蓝瓷瓶。 “吃了!” 一只粉雕玉琢的小手摊在俞灏明眼前,掌心中躺着粒黑漆漆的药丸,似乎还有点腥气。 他几乎毫不犹豫接过,用力吞了下去。 眼前的孩子这才似乎松了口气,双目滴溜一转,望着他狡黠地微微眯起: “我说,你这人也忒老实,尚不知我是谁呢,让你吃你就吃了,难道不怕这药有毒?” 俞灏明有点愣愣的看着他,小孩圆圆的脸上透着隐约笑意,头顶束了个小髻,眉眼弯弯,玉面粉唇,整个人机灵可爱仿佛年画上的观音童子。 无缘无故,他心里突然觉得,即使方才那真的是穿肠毒药,自己怕是也会毫不犹豫吞将下去吧。 那小童见他呆愣了半晌不说话,终于嘻嘻笑出来了,一边拍着他肩膊称兄道弟般说道:“你这人还真有趣!放心吧,那是救你命的解药!” “啊?” “你可知你方才吞下去的黄花叫什么名字?” 俞灏明摇了摇头 “它叫翠羽眉。” 翠羽眉。 默默重复着,俞灏明只觉得这名字无比诗意,难怪此花香彻入骨。 转睛一看,那绿衣童子也同样若有所思,温柔地望着一片花海,缓缓道:“因为它的花瓣就像女子的柳眉,故而得名。可惜,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有毒。你方才若没有吃了我的解药,此刻怕已七窍流血而死了。” 俞灏明初见这小孩,觉得他顶多五、六岁年纪,此时听他谈吐,正诧异其如此早熟,后闻得花乃剧毒,不由心惊肉跳,心想难怪至今无人得晓眠琴岛真貌,怕是即便有幸上了岛,还没见到眠琴老人呢,倒先被这岛上奇花异草给毒死了…… 正暗自庆信,那孩童已拉过他胳膊,转身向山崖小径走去,口中说着: “我看到你的信号,立刻就下来接你了。幸好我来得快,否则啊~嘿嘿……”,他突然又停下,侧身无比认真的盯着俞灏明,“不过,这救命之恩你就不用报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谁让我是你师兄呢!” “师——师兄?!” 俞灏明差点呛到:这小孩顶多五、六岁吧,才刚到自己肩膀高呢,竟然自称是自己的师兄?! “当然啦!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 本人乃老头——咳咳……乃眠琴老人座下首席大弟子:王栎鑫是也~ 幸会啊,小师弟!” 语毕,粲然一笑,仿佛千万个太阳落在眼里。 直到很多年后,俞灏明每每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反射性行为,仍然会又气愤又委屈的控诉是自己被王栎鑫折腾得昏了头,否则怎么可能立刻就喊了声“大师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王栎鑫回忆起二人初见的情景,心情远比他更复杂。 打从有记忆起,眠琴岛就是王栎鑫的全部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海的那边都有些什么,甚至没有见过老头子以外的其他人类。 老头子告诉他,他是个孤儿,被老头子捡到后带回岛上抚养。打从记事起,他的玩伴就是这岛上的飞鸟虫鱼,玩具则是一柄雪亮雪亮的剑。 老头子偶尔会离开个一两天,回来时总会带点小玩意给他:一串糖葫芦,一把弹弓,一面团扇,或是一盏兔儿灯。 有一次,老头子带了只纸鸢回来。那是他最喜欢的礼物。 他在崖顶放纸鸢,风把它带得比天还高,直伸向远远的海面。 ——海的那边有什么呢?陆地上的城市是个什么样子? ——那里可会有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可会有我的父母? 他今年才七岁,还不懂得这世上有样东西叫做寂寞,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以为是因为太闲,于是就又把自己搞得非常忙碌。 大部分岁月里他都很忙碌。老头子教给他许多东西:习文,练武,学奇门遁甲,机关阵仗,也学药理毒理,数术射猎。 他也不知道学这些作什么,在他看来,这些都很好玩,很有趣,也同时让他很没空。 就这样,他懵懵懂懂忙忙碌碌的长大,练练剑,种种花,逗逗树林的小兔子,偶尔在老头子的早饭里下两棵他自己培植出来的泻功草 山中日月长,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快乐,那些复杂的想法也尚未来侵扰这颗童心。 不过当老头子——也就是眠琴老人告诉他,他即将有一个同门师兄弟的时候,他先是无比平静的“哦”了一下,可刚转身,就立刻兴奋的大叫一声窜了出去。 看到他这个样子,眠琴老人微笑着叹了口气,然而心里有些酸楚的想着: 原来这孩子仍然过得寂寞 那么,自己的这个决定应该很正确吧。 于是那天早上,一宿没睡好的王栎鑫站在崖顶第97次望向岛岸边时,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腾空而起的信号。 他噌地站起身,就向崖下奔去,甚至开心地唱起了歌。 那天的阳光特别和煦,林子特别安静,连风也特别轻柔。 他歌唱到一半,就望见漫山翠羽眉摇曳起伏,在波浪中间立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 少年的春衫随风轻扬,瘦削挺拔,在薄雾晨光中依然可见眉如鸦翅,目似寒潭。 王栎鑫只觉得那是生平见过最好看的容颜,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词竟然是: 神仙 然而他随即便看到“神仙”的嘴里含着半片剧毒的翠羽眉,接着竟然还吞了下去,接着被自己折腾得半呆半愣一惊一乍,也不知是乖是傻,最后还被唬得老老实实叫了声“大师兄”。 他于是开始彻底唾弃自己以貌取人的行为: 什么神仙啊!分明是块榆木疙瘩! 王栎鑫觉得自己幼小纯真的心灵受到了严重欺骗和伤害。 当然,这些心理活动他是打死也不会告诉俞灏明的。只是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每当他想到自己第一眼看见俞灏明时的“丢脸”念头,就恨不得一脑袋撞在墙上失忆了事。 不过大部分情况下,俞灏明会首先看到王栎鑫的脸由白转红又泛青,接着自己的脑门突然被无缘无故猛敲一顿,那暴力分子嘴里还不住念叨: “都怪你这张脸!你这个骗子!” 翠羽眉坡的尽头即是山崖,黄花至此尽,山路由此升。 俞灏明先前在坡下望去,只觉得那条路蜿蜒盘旋直通崖顶,此刻走到近旁,才发现小径只曲折向上攀了半里左右,便湮没在茂密层林中,再往上,竟似完全无路可走一般。 山间一片清凉。浓密的参天大树遮蔽了阳光,只余留点点斑驳透过树影映在二人身上。此刻回望身后蓝天下的花海,仅几步之遥,却仿佛两个世界。 他突然生起一股奇特的念头:似乎从自己踏入这山林的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彻底改变了,前路仍不清晰,但他却惟有直行,再也无法回头。 正怔忡间,手上却感到一股温热:原来是王栎鑫拉住了他的手。孩子气的脸庞此刻在树影掩映下显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正笑着对他说: “抓紧我的手,这路可不好走呢。” 原来他们此刻已到了小径尽头,四下望去皆是古树野草,毫无方向可言。 俞灏明心知这看似平常的森林,其实满布机关,遂敛了心神点头道: “我且跟着你的步子便是。” 于是便握紧了那只手,跟在王栎鑫身后,一步一步踏着他的脚印向山上走去。 林间静谧幽寂,无声亦无风,透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双手交握间的温热此际分外清晰,毫无理由的让俞灏明觉得非常安定。 王栎鑫倒是很轻松。这山林外人看来艰险,他却是自幼跑上跑下了无数次,对每一处机关每个步伐都了若指掌。此时一手拉着俞灏明,一手还有空闲四处指点,滔滔不绝的介绍: “你看那边那棵树,树下有根细丝,被人碰到了就会落下一面天蚕丝制的大网,将人罩住吊起,紧跟着四面树后藏着的羽箭齐射,嘿嘿,把你扎成个刺猬~” 说着又指向右侧一处草地,“这草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草叶边缘锋利无比,且叶片上有麻药,若你不慎踏入被割伤,保准不出十步就浑身发软。” “小心你脚下这花!此花叫胭脂扣,花粉有毒,花茎却可入药。老头子的药圃里还种了好多呢,待会咱们上去你就能看到了。” 俞灏明一径被他拉着在树木间绕来绕去,看着这里那里都差不多,谁知背后竟然有如此多的杀机暗藏,于是暗自拼命记住王栎鑫指出的每处机关。(DD啊,可惜我写的是古代,否则你就可以记小抄了的说……) 王栎鑫此刻却话题一转,开始抱怨起来: “我告诉你,那个老头子真是这世上最最奸诈的家伙了!上次跟他打赌,我能在半个时辰内从他布的那个阵里出来,谁知时间刚到,我堪堪要出来的时候,他竟然在阵口洒了黄豆!害我跌了一跤,给他做了一个月的饭……” 俞灏明好奇问道:“你说的老头子……是眠琴大师?” “切!什么大师啊,就是一个为老不尊的臭老头~!”王栎鑫小脸皱成一团大叫,“别说我这个作师兄的没提醒你,那老头子可坏了,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欺负我这个好徒弟!” 说着,还回头对俞灏明眨了眨眼,嘻嘻笑着道:“看你这一脸木头相,嘿嘿,估计以后有的罪受了!” 看他一脸古灵精怪的表情,俞灏明也忍俊不禁,悠悠然开口: “这倒不怕——师父若责罚,不是还有你这个大师兄在么,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语毕微微一笑,满脸纯良无辜,直若春风拂岸,玉宇澄明 王栎鑫被他笑得不知怎么面色一红,急忙转过头:“那——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这反应被俞灏明看在眼里,觉得格外可爱,心里对这个“小”大师兄的好感更甚。 他虽然自幼备受家人疼爱,但因身份尊贵,反而没机会交到多少同龄玩伴。此次来拜师,却遇上了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感觉又特别亲近的师兄弟,于是离家时的那些担忧和沿途奔波,此刻已完全淡忘,只余满心欢喜。 那边厢王栎鑫又开始说起他师父的坏话。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他音色纯美,如金似玉,却又带着孩童特有的绵软语调,俞灏明听着宛如乐音,也没在意到底说了什么,只一味面带笑意傻呵呵应着,后来还向王栎鑫聊起自己家里的情况。 两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投契,彼此仿佛认识了许多年的死党一般。 漫漫山路早已不再凶险,他二人手拉着手,只觉眨眼间就来到山顶。 (之前说到两小只到了山顶) 此处却又是一番让人心旷神怡的开阔景象: 平敞的绿地上点缀着各色野花,碎石竹篱勾勒出一条小路,曲径通幽直引向前方大片修长青翠的紫竹林。背靠山脊,隐隐可见竹林中央被环抱其间的点点青瓦乌木。 俞灏明心知那便是眠琴老人的住处了。却感到手上一冷,原来是王栎鑫已松了二人交握的手,侧身对他一笑说:“你先等等。” 话音未落,便见他足尖点地而起,俞灏明只看到眼前绿衣掠过,人影已闪至竹林前,再一愣神,那袭青衫已消失在竹林另一头。 这是俞灏明第一次亲眼看到王栎鑫的身手,不由惊讶得嘴张成了O型 接着又想,他因自幼跟从眠琴学艺,故而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敏捷的轻功,自己此番拜师,假以时日,不知是否也能练就这样的功夫。于是胸中突然滋生出一股雄心壮志来。 正寻思间,却听得耳边一阵树木枝叶摩擦的声响,再定睛一看:前方那竹林似乎与适才所见有点不同,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却原来是王栎鑫自内侧将竹林原本所布的阵势撤了去,此时便遥遥招了招手,示意俞灏明过来。 待到近前,俞灏明眼前又是一亮:这紫竹环绕中,竟有一片人工开凿的平湖,面积虽不大,却碧青澄澈,湖面缀满了水莲。九曲回廊自莲叶间穿行,连接起对岸几间疏落有致的青瓦木屋。 而正对俞王二人的湖心处却是一座四面敞通的水榭,散落的白色纱帘随风轻扬,仿佛还带着荷香竹韵。 俞灏明还继续保持着=O=的表情,王栎鑫却已中气十足的大吼了一声: “老头子!还不快出来接人!” 他“人”字尚未发出,对面水榭前已立着一个衣冠胜雪的人影,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完全看不清他是何时出现,自何处出现。 越过了浩瀚大海,翻过了山林险崖,俞灏明终于在此刻见到了他未来的师父:眠琴老人 然而让他吃惊的是,依江湖传闻,眠琴今年应该已年近半百,是自己祖父级的人物,可眼前这人,身形瘦削挺拔,长衫羽扇,黑发美髯,怎么看也顶多三十岁出头。最奇异的是,这眠琴老人脸上不见皱纹倒也罢了,肤色却莹白如玉,还透着红晕。 俞灏明看看眠琴,再看看自己身边同样白皙粉嫩的王栎鑫,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偷偷问道: “我说……他真的不是你爹?” “砰!” 王栎鑫老实不客气的赏了他一个爆栗:“胡说什么哪!快去拜师父!” 俞灏明自是不知眠琴的模样乃是修习绝世内功心法“长生诀”的结果,此刻挨了王栎鑫一下,也只好嘟囔着“本来嘛谁让你们都姓王师父看起来又这么年轻”走到了水榭前。 他却不知怎的,不太敢过于靠近,只停在十步开外,低头跪下,向眠琴拜了一拜,颂道: “弟子俞灏明,拜见师父!” 却听得一声轻笑,随即一个明净空灵如碎冰断玉般的嗓音响起: “你就是灏明?都长这么高了……” 说话间,一双修长莹白的手伸过,在俞灏明抬起的肘弯下微微一碰,俞灏明霎时感到仿佛有一股大力托着他一般,不由自主就站起身来。 他直觉地抬头,正对上眠琴老人的眼睛,幽深明亮,仿佛那里曾鲸吞了千百颗宝石,又好像是将天下的所有智慧都溶化在了其中。 他觉得自己似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一般,怎么也移不开目光。却感到眠琴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终于微扬起嘴角,抚摸着他的发,笑叹:“至纯至信,温润如玉,果然有令祖之风。” 此话一出,俞灏明只觉胸口一股巨大的暖流涌动,眠琴抚在自己发上的手,好像带着无尽的温暖,他如同又见着了在自己一岁半就过世的祖父一般,竟霎时红了眼眶,猛地抱住眠琴老人,低低又唤了声“师父!” 王栎鑫见着这一幕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随即看俞灏明要哭出来一般,不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跌足道:“我的宝咧!我说你们两个,至于么?” 听他这么一说,俞灏明也觉得自己有点反常,红着脸松了手后退一步。却见眠琴老人露出一丝近乎狡黠的笑容,看着王栎鑫悠悠说道:“看来我们糊糊吃醋了啊,来来,给师父抱抱!” 说着就伸手过去。 王栎鑫的脸立刻红成了苹果,恼羞成怒:“谁吃你醋!还有,别叫我小名!” 俞灏明在一旁看着,眼瞧王栎鑫闪来闪去,几乎要躲过,却还是最后被眠琴老人狠狠掐了一把左脸,气得哇哇大叫。 眠琴老人却似什么也没发生,淡淡笑着:“小鬼,功夫进步了,可惜还是不到家啊。” 王栎鑫白了他一眼,捂着左脸站到俞灏明身边,低声说:“你看,我没骗你吧,他最喜欢欺负我这个善良的徒弟!” 俞灏明差点笑出来,又暗忖:原来他小名叫糊糊,便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满心欢喜。却突然想起一事,便从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呈给眠琴老人:“师父,灏明离家时,家父以此物相托,说是若您老对灏明身份有疑,见着此物便自然分晓。” 那是一只白玉酒杯,光洁柔润,上面还透着丝丝血沁,一望而知是被人长期贴身收藏所致。 眠琴看到这酒杯,波澜不惊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亮光。 他缓缓接过那杯子,又自袖中掏出一物:却是一模一样的另一只玉盏。 依稀往梦似曾见 故人音容宛在,仿佛还是少年模样。 那一年中秋,他们大破蛮军后,在江畔纵马。明月如满镜,照着两个剑气如虹的风发少年。 那人从营中带了一坛醉青梅出来,说要对月畅饮,又怕酒烈,以口就坛会醉得太快。 他于是取了自敌将处俘获的两枚玉印,运气于剑尖,刻成了这两盏玉杯。 那人彼时已有妻儿,见羡于他的武功,便说要让自己的儿子拜他为师。二人遂立诺曰,日后但凡有人持此玉杯相见,他便毫无保留,将毕生绝学相授。 后来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总有各式各样的纷扰令他们难得相聚。但每逢中秋,二人无论身在何方,必会以此杯斟酒,遥遥相祝,愿挚友平安,记樽前相嘱。 可惜俞停渊于武学一事并无兴趣,这一诺便余留廿载,到了故友辞世,他再踏中土,于葬礼上见到停渊,才复又提及。 然而之后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惊天大事,使得他提前离开,且从此鲜少现身世人。直至数月前收到停渊飞鹰传信,重提旧事,方最终得以践诺。 此刻他见着玉杯,忆及少年往事,又看到眼前的故人之后清华毓德,颇似其祖当年,一时又是感慨又是欣慰,良久默然无言,半晌,才对王栎鑫说道:“栎鑫,去把剑取来。” 王栎鑫闻言一愣,又立刻点头奔向湖后木屋,不一会,便抱了一个跟他人差不多高的檀木匣子回来。 这是俞灏明头一次看到王栎鑫如此肃穆的表情。只见他将匣子放在水榭正中的琴台上,又缓缓打开: 暗紫色的丝绒衬里上,静静躺着两柄长剑,外表看来完全一样,俱是剑鞘漆黑,仿佛被火熏燎过的两根枯木,煞为难看。剑柄上更是毫无装饰,只一柄上以小篆刻着“皓月”,另一柄上则是“明星”。 俞灏明还愣神间,但见王栎鑫已一把拿起那柄刻着“明星”的抱在怀里,眼神无比温柔,仿佛手中乃是他平生最珍爱的至宝,又或者,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朋友。 “灏明,取剑。” 他猛抬头,眠琴老人正神色温和的示意。 于是小心翼翼的走近剑匣,打量着另外那把刻着“皓月”的剑。 他过去其实见过不少宝剑,有的长,有的短,有的薄如蝉翼,有的重似玄铁。大多被包裹在精雕细琢的华丽剑鞘里,剑柄上还镶嵌着各式宝石或挂着精美剑穗。 眼前这把,可能是他生平见过最丑的剑了,剑鞘黑漆漆像枯木,剑柄上也光秃秃的,什么装饰都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把剑静静的躺在匣中,仿佛有生命会呼吸,此刻正于冥冥中召唤他前去将它唤醒。 但唤醒后,又会发生什么? 他突然很紧张。 踌躇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催促着: “快去啊!” 转头,正对上王栎鑫那双灿若明星的眼睛,那只是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孩童的眼睛,却不知为何,让他瞬间心安神定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他长吸一口气,决然毅然的握住了那柄剑! 王栎鑫笑了。 二人对望一眼,几乎在同时: 拔剑—— 宛如两道电光自剑鞘中冲出,两柄宝剑耀目的寒芒刹那间仿佛比这白昼还亮 伴随着阵阵隐然如龙吟的低沉呜咽,俞灏明惊异的发现自己和王栎鑫手中的宝剑竟微微颤动,好像彼此唱和一般共鸣着。王栎鑫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不由同样睁大了眼睛 “好!好!”眠琴老人却在此时终于拊掌大笑,“我果然没看错!灏明,从今以后,这剑便是你的了。” 语毕,又转身向王栎鑫笑道:“栎鑫,还不快叫师兄?” 王栎鑫本来还在发愣,此刻听到这句话,利马惊醒过来,随即不敢置信地一蹦而起:“什——什么?!我喊他师兄?!” 眠琴老人却依然是一副淡然悠然理所当然:“灏明是丁卯年生,你是己巳年,他比你年长,自然他是师兄。” ——啊原来他比我小两岁而已,还以为他只有四、五岁呢。(这是俞灏明的内心独白) ——什么啊难道不应该是按入门先后排么而且他只比我大两岁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老……(这是王栎鑫的内心独白) 哦,不对,好像他一不小心把内心独白给说出来了 因为下一刻他就看到了师父拼命憋住笑而导致的面部古怪扭曲表情以及仿佛刚被天雷击中瞬间石化的俞灏明 “哈哈……那个,我是开玩笑的……”他急忙想上前安抚 但紧接着,便看到那个石化状态的新任大师兄慢慢眯起眼睛,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丝原本应该非常纯良无辜,但此时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么,今后请多指教了,小?朋?友。” 轰隆 窗外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所以被雷劈中的是王栎鑫(还挺押韵的……) 眠琴岛的这个春日,依然是风和日丽,一派安祥(?) 只不过比往常更加热闹罢了。 章四 赌书消得泼茶香 春分刚过,人间尚是乍暖还寒的天气,海上小岛的几树桃花却已按抐不住寂寞,争先恐后的开了起来。 少年立在树下,修长的身形包裹在湖蓝滚银边长袍里,只腰间束了刺着精致苏绣的锦带,肩头洒披了件月白曳地披衣,挺直了背微仰着头,仿如一柄修竹。皂角靴上被覆了几片淡粉落花,显然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有些时辰。此刻那张俊美的脸上两道剑眉微蹙,平日温润水亮如月下寒潭般的眼睛,如今却只透出焦急。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望着桃花树上一处,轻声唤道: “小鑫,快下来吧!” 满园春意中,独这一株桃花开得最为热闹,繁茂摇曳,灼灼其华,衬着此际天边的薄暮,更显得灿若落霞,明艳不可方物。 却在这桃夭掩映间,坐着一个白衣少年,斜斜靠着树干,一只脚侧身翘在他所坐的枝桠上,另一只却随意垂下,伴着雪也似的衣摆在空气中晃悠,过肩黑发并未束起,闲闲散落如云,更令他整个人透出一股狂而不狷的奇特魅力。他仿佛对树下蓝衣少年的呼唤置若罔闻,只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手里的一管碧绿玉笛,眼皮抬也不抬,明净白皙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无。 树下这少年自然就是俞灏明,见着树上那小魔星这副样子,心里又急又酸,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反正,他从来就拿王小鑫没辙,从他来眠琴岛的第一天就是如此。 这已是俞灏明在岛上度过的第七个春天了。 自从拜了眠琴老人为师,时间于他便如白驹过隙。他天资聪颖,于武学悟性极高,几年下来功力剑法都突飞猛进,实力已可与江湖一等高手媲美。再加之与师弟王栎鑫亲如手足,俩人焦不离孟,一边共同习艺,一边又同吃同住嬉戏玩闹,丝毫不觉山中日月长,更无半点苦闷之感。惟眠琴老人念他少小离家,怕俞府上下惦记,每当逢年过节,便准他回家探望。 他还记得他第一年春节准备回家之前,满心想着要带王栎鑫一起回去看看,却被师父拒绝,说是栎鑫年纪太小,尚未到离岛时机,任他如何哀求也不松口。他眼看着栎鑫眼睛里充满希望的小星星一颗颗黯了下去,最后,那孩子挤出一丝笑容,说不愿留师父一人在岛上过年,俞灏明终于还是独自踏上了来接他回家的船。 结果他回去没两天就受不了了。 虽然一家人天伦之乐融融,但他夜里一闭眼就看到离去前小鑫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被奶奶和娘亲抱在怀里,他想的却是小鑫自幼无父无母,每回听他提起家人相处情景时,都特别向往的神色;年夜饭时,看着满桌珍馔,他却满脑子惦记着小鑫和师父在岛上不知吃的什么;府中放烟火,他看着漫天火树银花,异常兴奋时竟叫出“小鑫你快看”,伸手却发现自己抓住的只是一个丫鬟。 如此种种,俞灏明最后终于忍不住,刚过完初五就求着父亲要回岛。俞停渊只当儿子求学若渴,还挺高兴地夸他有志气。 从此后,俞灏明每回离岛探亲,前后绝不会超过十天。 然而这次却例了外。 此刻他一边回想,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抬头好脾气地央道: “行了小鑫,天要晚了,树上凉,小心你的病。” 王栎鑫却不领情,嘴角一挑邪邪勾出上扬弧度,眼波扫了俞灏明一转,只淡然回了四个字: “不关你事。” 他这句话甫一出,树下俞灏明玉面骤寒,霎时便把头低了下去。再抬起时,已是抿紧双唇,隐然有了怒色:“好,随你便!” 说完转身就走,急行了几步,却又突然顿住,双拳紧了紧,回头把身上原本披着的月白披衣解了下来,长臂一舒,那披衣便似长了眼睛一般纵然升起,正落在王栎鑫膝上。 他这串动作从头到尾也未看王栎鑫一眼,做完回身又大步走远。 王栎鑫却觉得仿佛看到俞灏明那双黑水玉似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只怔怔抓着披衣,望着暮色下那个熟悉的背影,半晌,才无比懊恼地挠了下头发:“完蛋,好像玩儿大了……” 这事情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腊月二十四那天,俞府的船就到了眠琴岛。俞灏明照例说着“过完年就回”,拜别了师父。王栎鑫在岛上和老头子四目相对了十几天,俞灏明却没有如往年那样依约回来,等到的是俞王爷那头训练有素的黑鹰,传信说因为宫中有事,俞王爷奉旨上京,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小侯爷俞灏明也必须跟着父亲上路。这一走,就走了两个月。 自从俞灏明上岛,这是王栎鑫跟他分开最久的一次。 初始还不觉得,王栎鑫看到信还貌似开心的喊着“这下好了没人跟我抢饭吃了”。可过没几天,他就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好像身体里凭空缺了一块似的,无论做什么都有点别扭。他还是习惯吃饭时拿三副碗筷,走着走着就要回头看看身后,晚上睡觉老是要下意识的瞄一眼隔壁那张空空的木床。 到俞灏明走后的第一个月末,这种不对劲开始演变为莫名的生气。虽然眠琴老人也说过,这次适逢大皇子弱冠之礼暨太子册封大典,身为本朝唯二的异姓王爷之一,镇南王势必要进京觐见,而俞灏明随行参予更是义不容辞,无奈王小鑫要生气,神仙也拦不住。于是在余下的时间里,俞灏明早已在某人的脑袋里被反覆整治了无数遍,那小魔星甚至还专门潜心研究出一个古怪阵法,准备等他“俞师兄”一回来就演习演习。 然而,当两个月后俞灏明终于兴高采烈带着无数礼物和纪念品赶回岛上时,王栎鑫立马把他事先计划的诸多“邪恶”念头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当着他师父那奸诈的老头子面前,他自然不愿露出半点高兴的神色,否则不是有失他王小侠的尊严……于是,自从俞灏明回来,王栎鑫已经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晾了他三四天了。 俞灏明心知这师弟的脾气可能跟自己此番远离有关,于是也只好满脸无辜跟着陪礼。 王栎鑫本来也没生多大气,然而见了俞灏明这副可怜兮兮纯良忠厚仿佛额头写着“请来欺负我吧”的大白兔表情,只觉得特别好玩又特别可爱,心想机不可失,何不趁机逗他个够本?结果愈发变本加厉演起戏来。 今天早上眠琴老人有事离岛,王栎鑫更加逮到机会,不仅从早开始就没跟俞灏明说半句话,而且下午就偷偷躲起来,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某根木头满地找人。 他还记得俞灏明刚来岛上时的情景。 眠琴岛上到处是奇花异草机关卦阵。为了让这个后来的徒弟尽快熟悉地形,眠琴老人吩咐栎鑫要时常带着灏明四处走动。那阵子,便总能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形影不离的画面。矮一点的走在前面,还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那个高一点的是否安全的跟在自己身后,他就这样拉着灏明踏遍了这岛上的每存土地,看山看海,看升月落。 后来为了检验灏明是否真的记住了岛上地形,他开始跟他玩起捉迷藏。每每都是他躲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看着那个英俊少年四下焦急的寻找,用淳厚温润的嗓音唤他的名字。起初这游戏总是以俞灏明遍寻不着急得眼泪汪汪,王栎鑫懊恼地叫着“我的宝咧哭什么哭”跳出藏匿点而告终,可没过多久,无论王栎鑫藏在多奇怪的地方,俞灏明总有办法在半个时辰内把他揪出来。如此演变到后来,竟形成了这样一个规律:每当王栎鑫为了逃避眠琴老人布置的功课而偷偷溜走,眠琴老人就吩咐俞灏明去找,然后只管悠闲等上片刻,就能看到两人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垂头丧气的回来。这使得王栎鑫非常没有成就感,不止一次怀疑俞灏明在自己衣物上洒了千里香一类的追踪粉。 这次也不例外。他在桃树上坐了没一柱香的功夫,就被找到了,于是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可此际王栎鑫握着俞灏明的披衣,想想方才他临走的表情,知道这次自己玩笑开得过火,那好脾气的榆木头也被惹急了。仔细回忆一下,他知道八成是自己最后那句话触了机,心头一软,轻叹了口气,便一个翻身从树上飘然跃下,追着远处那湖蓝的身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