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介绍:   歌舞伎町──混杂了不同的民族和语言、谋权和贪欲;被上帝遗忘的地方。刘健一,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以买卖赃物维生,身为台湾与日本人的混血儿,被叫作半唐番,既不为日本人所接受,亦不为台湾人社会所容纳;健一,从不相信、亦不倚赖任何人,只对人性的贪婪感兴趣,触角特别敏锐,像飞舞于夜空的蝙蝠,生活于险恶中。   现今的歌舞伎町,由上海帮会的首脑元成贵,北京帮会的崔虎,还有台湾的杨伟民平分春色,各方力量形成复杂的角力形势。引致不稳定的形势产生破裂,似乎是因为健一的前度拍档吴富春返回歌舞伎町之故。富春因杀死元成贵的手下而逃亡,元成贵遂限令健一在三日内交出富春,否则二人便只有死路一条。此时,似乎是早有预谋的夏美出现,说有富春可出售。夏美说自己曾是富春的女人,受不了虐待而逃跑出来。为了活命甘愿出卖所有东西,藏在美貌背后的迷幻眼神,健一嗅到跟自己一样的气味:纵使明白是危险当前,仍被牢牢的吸引着。富春终于现身。原来富春误以为元成贵把夏美拘禁,于是偷袭元的情妇黄秀红的夜总会“上海滩”,令健一陷入绝境。   所有人都劝告健一要离开歌舞伎町,暂避风头,却不明白他只有这个地方可容身。接到富春的电话,健一想到一个背城借一的诡计:引富春出来杀掉元成贵,然后让第二把交椅的钱波把富春干掉。另一方面,关于夏美的身世,却有惊人发现:原来夏美的真名叫小莲,跟富春是兄妹关系。她将身体许于亲兄,诱骗他杀掉曾经侵犯自己的男人。虽然一切皆是预料之内,对于夏美,健一已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然而,命运并没有眷顾二人。刚要行动,似乎是早被拆穿般,富春已被不明人物击中;同一场合,元成贵被杀掉,而健一亦败于崔虎手上。所有的布局,都是……不到最后,绝对猜不到结局。   1998年改编成香港与日本合拍电影,李志毅导演,金城武、山本未来、椎名桔平、周海媚主演。   作者介绍:   驰星周,原名坂东龄人,1965年2月28日出生于北海道浦河郡,横滨市立大学文理学部毕业,曾任职劲文社当编辑,后来再转为自由作家,以原名撰写推理及冒险小说书评。因喜爱香港电影明星“周星驰”而把笔名改成相关连的,获得首届大薮春彦赏的犯罪及黑暗小说作家。   1996年他使用笔名“驰星周”撰写了他的首部小说,以新宿歌舞伎町内、与中国犯罪集团有关的黑暗世界为主题创作了《不夜城》,成为当年的直木文学奖候选人。虽然最终与大奖失之交臂,但《不夜城》一书在日本的销量却高达二百万册。这部小说之后又被拍摄成电影,由着名影星金城武主演。这部《不夜城》不但同时获得第十八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及第十五届日本冒险小说协会日本军大赏,还入选“このミステリーがすごい”国内篇的第一名,这是首次有新人作家能以出道作品入选第一名的,其后驰星周于1997年再发表《不夜城》的续篇《镇魂歌》并获得了第五十一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于1998年发表的《漂流街》更获得首届大薮春彦赏。如此骄人的成绩使驰星周在短短时间内便登上了娱乐畅销作家的宝座。日本的文学评论家把他评价为日本黑暗小说的奠基人。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以来,驰星周便以每年出版一部长篇小说的速度进行创作。   他的小说中被翻译成中文发表的数量还不多,在台湾地区只出版过《不夜城》、《漂流街》、《夜光虫》和《恣虐的乐园》。驰星周的小说以黑社会暴力为主题,充斥着刀光剑影的热血搏杀,故事多以冒险、侠义、恩仇为主,惊险曲折,是继承了西村寿行、大薮春彦风格的硬派推理作家。其笔下故事黑暗、冷酷、暴力,用心表现了黑社会生存的残酷无情。他被称为“黑暗小说的旗手”。   驰星周说:“小说家只靠写小说便能生存的幸福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写小说,我们创造自己,如同生存在高消费时代的可悲奴隶,或者说是被人操纵着的辛酸凄惨的玩偶。一旦失去了创作小说的才能(如果确有才能的话),只能靠把自己变成一个政客(暗讽日本某些弃笔从政者)去苟延残喘。这实在是一种令人厌倦的存在。”满头金黄色的头发,嘴边总是叼着香烟的驰星周,并不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感叹,自己的书虽然畅销,但是很少接到读者来信。用他的话说:“我大概是让人觉得比较可怕的那种人”。   一些曾经在电视里经常露面的明星作家,往往会于不知不觉中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而驰星周的创作却一直没有间断,他的小说在日本的电车或地铁站的书店内随处可见。   驰星周已经搬到了远离东京的度假胜地轻井泽,是为了他那只患了癌症的爱犬。如今他家中又添了一只三岁的瑞典大狗。驰星周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带着狗散步一个小时。之后他会好好地吃一顿,从十点到下午四点都在屋中创作,他感叹道:“这样有规律的生活很健康!”实在不能想像这个曾经彻夜饮酒、喜欢热闹的人,在35岁就下决心不再玩耍,41岁就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如今他不用出门应酬,只是偶尔在家中自斟自饮。   驰星周讲话的速度很慢,话虽不多却句句带有分量。他对于人生有着尖锐的分析和独自见解,同时还讲究吃喝,追求自由舒心的生活。 第01章(01-05)   献给在黑暗中、银幕上   耀眼过人的袁咏仪   黑色梦中   我去安睡   ——窦唯《黑色梦中》   1   仿佛在通知人们酷热的夏天即将结束,星期六的歌舞伎町正下着连绵不断的小雨。我提着笨重的手提袋,从区役所大道朝向职安大道走着。因为每逢星期六,加上又下着雨,区役所大道上的人影比平常少了一半。狭窄的人行道被穿着迷你裙,伸出诱人双腿的女人与皮条客所占据,另外,还夹杂着一些中国人。偶尔也可以看到几张南美或中东的面孔。人行道上传来的,是几乎盖过日语的北京话或上海话,待客的计程车则沿着人行道旁排成一条长龙。   我自皮条客或娼妓的手间穿过,在风林会馆前的十字路口左转,眼前是一条挤满大群学生的街道。走到街角卖水果的厢形车前再右转,我来到了充斥着韩国风味路边摊的区域。这时小鬼们烦人的吵闹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香味与泡菜刺鼻的味道。在眼前的住商混合大楼门口,有几名眼神锐利的中国人站在那里把风。   其中一个注意到我,用北京话喊道:“喂!健一,来晚啦!姑娘们等得都心烦喽!”   “假如你说话非得这么大声的话,就给我滚回你的祖国去。”我瞪着这个小痞子,在他耳边说道。   虽然元成贵可能不会为难我,但如果要我和这种家伙打交道,就非得请他好好调教调教不可。   “紧张个什么劲嘛!这一带的日本人哪听得懂普通话?”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把脸凑到他眼前:“老子不就是个会讲北京话的日本人吗?”   “健……健一先生是例外……”这家伙不敢正视我,想逃开似地抽开肩膀。   “你给我搞清楚,这是工作,咱们可不是来玩的,这可是跟走钢索一样危险。就算日本人听不懂北京话,那北京人和福建来的呢?马来西亚人呢?你以为那些家伙听不懂你的臭上海腔吗?”   这个小痞子用上海话发了几句牢骚,我马上伸出空着的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近。   “有话说就给我用北京话讲。”我直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   他那仿佛抹了层油膜的混浊双眼,逃避似地转动着,最后还是无助地望着我说道:“好啦好啦!我是因为在这鬼天气里站得太久,不太舒服罢了,保证不再犯啦!”   “这才像话。”我拍拍他的肩膀,将手提袋交给一旁的另一个小弟。“里头是这次的货,早点拿去给姑娘们瞧瞧。”   由提着手提袋的小弟带头,我们走进了大楼。   2   带头的小弟打开了“红连”的门时,卡拉OK的清澈歌声立刻传到走道上来。几个眼尖的女孩子看到了我,马上撇下身边的客人站起来欢呼。听起来像是空着肚子的狗听到主人进门时的叫声。我向她们微笑挥手致意,在酒店最里面挑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了下来。小弟们则朝反方向走进了职员室。   点了根烟,我开始打量店里的情况。客人大约坐满一半,而且几乎都是日本人,这些油光满面的日本人正在和听不太懂日语的酒家小姐闲聊。   在我正前方唱着卡拉OK的是李桂梅,这家店的三位妈妈桑之一。另外两位——王成香,黄秀红,则各自坐在熟客的桌边,她们三个人的个性截然不同,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是对金钱斤斤计较的态度吧!三位妈妈桑平均分摊店面的租金与管销费用,也都各自调教员工与小姐,就连薪水也是各给各的。换句话说,她们是在一家店面里,同时开了三家不同的酒家。黄秀红向客人说了些悄悄话后站起来,穿着开叉到臀部的旗袍扭着身子走过来。   “你来晚了。”一口漂亮的京片子。‘   秀红的日语说得也一样好,她的身份并不寻常,父亲是不久前失势的高干,她自己则是几年前从北京大学申请公费到东京大学留学的,之后就这样在新宿定了下来,除了和客人聊天以外,她平常是绝对不说日语的。   尤其是和自己人交谈时,只讲上海话,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她所信赖的人。   “外头下雨了嘛!”我随口敷衍着,并为秀红点上了烟。从我的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小姐们陆续走进吧台旁只用一面薄窗遮掩的房间,没多久就听到她们发出像小孩一般的娇嗲声。   这次我进的东西都是上等货,只是不知道是从哪间仓库里挖出来的。   “我外甥想买台空调。”秀红用充满诱惑的眼神望着我说道。   “夏天不是快过了?”   “他夏天时回国了一趟,才刚回来没多久。”   “可以出多少?”   “五万圆。”   没搞头,才五万圆,我根本就没兴趣。   “我外甥住的公寓只有一个房间,用不着买大的,什么牌子都成。”   我靠向沙发椅背,对着天花板猛然吐了一口烟,假如答应了这桩无聊的生意,铁定会血本无归。可是对我这种到处闲荡的人来说,在私底下维持和秀红的关系也是很重要的。   “给我两星期吧!”我望着天花板说道,感到身旁的秀红松了一口气。   “那就拜托你了,健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吧!”   听元成贵的情妇这么说,心里的感觉居然比想像中还要好。   走进里面房间的小姐们又各自归位,喜滋滋地把新首饰戴在手指,手腕或脖子上。   秀红噘着嘴说:“她们很快就会吵着要皮大衣了。”秀红把没抽几口的烟弄熄,用已经不再年轻,却也不显苍老的眼睛,望着开始应酬客人的小姐们。   “没问题,只要她们肯付钱就好了。”   刚才被我整过的小弟穿过挂帘走了进来,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秀红站起身来说道:“轻松一下!我请客。”   我本来又想脱口说出:“废话,那还用说。”   不过我还是赶紧把话给吞了进去。   “健一先生,这是今天的货款。”在我望着秀红诱人的后臀时,那个小弟战战兢兢地站在我面前,把一个咖啡色的信封交给了我。   啐!信封里只有五十万左右,实在是够寒酸的。在今天的日本,五十万这点钱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对做我这种生意的人来说,女人提供的情报是不可或缺的,偶尔得用这种方法讨她们欢心。   我从信封里抽出十张钞票,交给了这个小弟。   小弟的脸色马上为之一亮。“谢谢您,健一先生。”   我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并不是我要摆阔,而是在这种鬼天气里,不想一个人躲进窝里喝闷酒罢了。再怎么小气的黑货商,有时也得这样过过夜生活。   3   又做了同样的梦。梦里刀光闪闪,有人皮开肉绽,血花四溅。移动电话响了,睡在我身边的女人翻了个身子,但我怎样都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我抓起扔在地上的上衣,从口袋里掏出电话。听筒里传来干干的女人声,说的是日语。   “请问是刘先生吗?”电话就挂断了。   没多久电话又响起。我啧了啧舌头,拿起电话。   “是王先生介绍我来找您的,他说您或许可以帮忙。”这女人话说得很快,而且有点口音,但我听不出是哪里的人。   我点了根烟,努力地想她说的是哪个姓王的。“哪个姓王的?”   “元先生那里的……”   歌舞伎町里姓王的满街都是。姓元的也不少,可是歌舞伎町里其中只有一个姓元的来头比谁都大,他就是元成贵。   假如惹毛了这家伙,任谁在歌舞伎町都会混不下去。虽然不知道这女人所说的元是不是元成贵,总之先听完她的话再说。   “接下去说。”   “我这里有东西想卖给你。”   我又啧了一下舌。我这部移动电话通常只有在歌舞伎町混的中国人才会打进来,现在听到的是日本人的声音,实在让我感到不安。这部电话并不是工作时用的,在侦探,勒索者,或者脑筋有问题的窃听狂,拼死命地窃取各种电波的环境里,用移动电话联络重要的事等于是大声呼叫大家来敲我一笔。   “货呢?”   “希望您能亲自过来看看。”   我吸了口烟,默不作答。虽然有股强烈的不安,可是如果放过这个机会,又未免太可惜了。   “明天下午三点行不行?”我说。   假如见情况不妙,我打算跟踪她以查明她的身份。   “嗯!好的。”   “在风林会馆前面等我。”   “你认得出我吗?我的发型是……”   “我会认出来的。假如没有一个姓刘的家伙出现的话,你就当作没这回事。可是你叫什么名字?”在女人还在犹豫时,我先问道。   “我叫夏美。”   “那么,夏美小姐,明天见。”   4   我挂掉电话。我把在床上沉睡中的女人扔下,离开了旅馆。   手表上的时间是凌晨四点,是靖国大道与新宿大道成为乌鸦王国的时刻。听说聚集在这里觅食剩菜与呕吐物的乌鸦曾经攻击过行人,每次一想到这个,心里都会发毛。穿过职安大道,绕道KO-MA剧场后面,我来到了樱花大道。那家不怎么起眼的药房立在樱花大道的一角,招牌与窗上漆的字都已经斑驳褪色,根本看不出上面写些什么了,仿佛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在这里似的。我们——也就是我和其他以歌舞伎町为根据地的台湾人,只单纯的称家店为药房。   我打开叽叽作响的门走进了药房,杨伟民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我一眼,旋即又将目光转回报纸上。   我大剌剌的走进店里,从透明的冰柜里拿出一瓶汉方的健康饮料,一口气把它喝光。   “有什么新消息吗?”   台湾流氓在新宿已经过气多时。因为现在在台湾赚钱比较容易,女人都回去了。再厉害的台湾黑道,在异国如果没女人也混不下去。有了充满活力的女人为他们准备金钱和藏身的窝,这些男人才能肆无忌惮地耍狠。本来在歌舞伎町的地下社会里连日本黑社会都分不到的甜头,就这样逐渐从台湾人之手转进其他中国黑帮的掌握。   杨伟民是台湾人,虽然不是流氓,但是连当时很吃得开的台湾黑帮对他也十分尊重,这个在歌舞伎町里扎根已久的老人,早在流氓还没来这里以前,就已经组织了私人的警卫,所以,就算是流氓也不敢惹他。这情势到现在也没变;曾经有个搞不懂状况的北京混混来向杨伟民勒索保护费,结果当天就从歌舞伎町里消失。这件事马上就在新兴的黑道势力间传开,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找杨伟民的碴。每天晚上,各种情报都会流传到杨伟民这里:像是哪间酒家开了间麻将馆,或是福建帮的张三拼了老命在找上海帮的李四这一类的消息。杨伟民就是借由交换这类讯息,在整个中国圈子里——不管是黑或白——大卖他的人情。所以,每当我碰到没有把握的状况,就会到杨伟民这里来献殷勤。   “不久前发现了一具尸体。”杨伟民仍旧盯着报纸,用流利的日语说道。在开口说话时,他那位于眼袋与脸颊的肌肉,因为松驰而颤抖着,三条深深的皱纹像猛禽的爪子似的浮现在他的眼角。   “是谁?”我用日语问道。   “不管在死前叫什么名字,现在都没意义了,不是吗?”杨伟民的眼珠子在镜片下骨碌碌地转动着。   那混浊幽暗的双眼,使他看起来像是在深海里活了几百年的老鱼,而这条老鱼,见过无数的生死。总之,我点了个头。   杨伟民的意思大概是,不过是一个和我们的圈子无关的日本人挂了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其他的呢?”我点着了烟,杨伟民像是驱鬼似的,用力挥手拂开烟雾,并用那对半死不活的鱼眼珠子瞪着我。   杨伟民以前是个大烟枪,但是自从他被肺癌搞得生不如死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傻瓜敢在他身旁抽烟。只有我例外,因为杨伟民绝不会找我麻烦。   “听说吴富春回来了。”   我听了烟差点掉下来。感觉像胃里长了块大石头,把我的胃袋直往下扯。   杨伟民一撇嘴角。露出一种“谁叫你不听老人言!”的表情。   “事情还没了呢!元成贵可不会放着不管。”   “根本没有人搞得清楚那家伙脑袋里想些什么,不过,健一,你应该知道吧?”   我沉默地摇摇头,脑袋瓜里好像快要短路。那个叫夏美的女人打来的电话已经够让我头痛的了,现在连富春都要来给我惹麻烦。刚才我还以为只是脚边开了个大窟窿,其实说不定我已经掉进这个无底洞里了。   “听说是元成贵的手下看到他在附近游荡,元成贵气得眼睛都快喷火了。”杨伟民的口吻,好像在谈一只稀有动物的出没似的。   吴富春是个神经有问题的小混混,而且是很难搞定的那种。   一年前,福建帮给了吴富春一笔钱,叫他杀掉一个上海人;每一个在歌舞伎町混的中国人都知道那家伙是元成贵的得力助手。就算是脑筋有点问题的家伙,也不敢把元成贵的心腹干掉。只有沉不住气的福建帮才会为了毒品买卖的纠纷,捅出这个大篓子。总而言之,福建帮计划了这桩傻事,只用区区几十万就想叫富春把人给做了。后来,元成贵的怒气超乎想像,而接替的钱波为了替元成贵泄愤,在歌舞伎町刮起了一阵旋风。做事不考虑后果的福建帮几乎被杀个精光,最后搞到街上的福建人都销声匿迹了。   不过,富春却巧妙地逃过了元成贵的魔掌。有人说他跑到名古屋去了,也有人说他躲回老家去了,不过,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元成贵迟早会找上你的,你有什么打算?”杨伟民说着,视线又回到了报纸上。   我没出声,只是吐了口烟,透过肮脏的玻璃望着窗外。   “元成贵这家伙很难应付,说不定你在歌舞伎町会混不下去喔!”杨伟民的话让我回过头来,那声音就像是一个慈祥老人。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你就别再硬撑了,挑个自己人结婚吧!这样的话保证你不会有事。”   我对着天花板吐了口烟,对他笑了一笑。“我的情况还不适合吧!下回见。”   我转身背向杨伟民,伸手开门,窗上映着杨伟民小小的身影,他静静地摇摇头后,又让视线回到报纸上,相信现在他已经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5   带我认识杨伟民的是我的老妈,不过正确说来,还是因为我老爸的缘故。我老爸是台湾人。老妈说他是个人渣,这我倒不予置评,因为老爸根本没回过几次家,而且在我懂事以前就挂了。   总之,老妈对他根本没有好感,甚至可说是恨之入骨;而且,对透过老爸所看到的台湾人圈子也是憎恶有加。没想到因为老爸的死,老妈却得依靠这个台湾人圈子过活,这种讽刺应该会令她咬牙切齿吧!虽然老爸几乎不回家,但家用倒是没少给过。虽然详细的情况我没问过,但是记忆里好像没看见老妈上过班,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那阵子我们住在初台的公寓,她只是从早到晚都在爬格子,写些自以为创作的东西。我偷偷看过几回,写在稿纸上的要不是批评老爸的恶言恶语,就是些下流的色情故事,怎么看都只是她在打发时间罢了。   我们每餐都上馆子;除了内衣以外,脏衣服也都送洗;只有偶尔想到时,才会打扫一下房间,所以房子总是脏乱不堪,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老妈虽然靠恨之入骨的老爸的钱过日子,却彻底的放弃了生活。我的老爸死在大陆。听说是因为喝醉酒跟别人打架,肚子上挨了一刀才挂掉的,我们的生活费用一向仰赖老爸,所以老妈从此就没戏唱了。去大陆领回老爸的骨灰后没多久,老妈就开始找工作,可是从来没有自谋生计的老妈无法适应上班的生活,一直找不到工作。当时只觉得我们母子俩饿死只是迟早的问题。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只得到了一个结论——老妈去向她恨到骨子里的台湾人圈子求援。她认为自己之所以会落得这种下场,都是因为这些无可救药的台湾人给她带来这些打击的缘故,加上她也认为他们有义务为身为半个台湾人的我尽点心力。   在我十三岁那年,老妈提着两只皮箱,带着手抱特大号手提袋的我,搬离了初台,就这样找上了歌舞伎町的杨伟民。当时的杨伟民气色比现在好多了,身子也胖得不能再胖。他带着夸张的笑容迎接我们,他对老爸的死感到十分遗憾,还说老爸就像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所以他也不会把我们当外人。当时杨伟民的药房就已经不太干净,所以我一时还搞不懂老妈为什么要来投靠这个脏药房的老板,但是没多久我就弄清楚了。杨伟民让老妈当上夜总会的妈妈桑,还给她一栋位于大久保的公寓。老妈只需每天在店里露几次脸,所有的业务都由店经理负责打点,我和老妈把行李搬进了大久保的公寓,当天就成为歌舞伎町的居民。简直就像魔术师的礼帽里,随时可以变出鸽子那么简单。过了几天,杨伟民找白天在歌舞伎町游荡的我谈话。他说我是他的孙子。   “我们台湾人传统的观念,就是把亲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和你母亲现在都是我杨伟民家的人了。你母亲现在是我女儿,而你就是我的孙子。懂了吗?”   “伯伯是说,我爸是你的儿子吗?”   杨伟民听我这么说,笑着摇摇头。“血缘上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每个台湾人都把彼此当做同胞,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都吃一样的东西,说一样的话,来自同样的故乡。”   “可是我不会说中国话呀!而且连台湾也没有去过。”   “可是你的身体里流着台湾人的血,对不对?”   说着,杨伟民就走进药房里,旋即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是一本中文词典。   “说来可悲,你母亲认为你爸爸负了她,所以恨透了我们台湾人。我身边有些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对你妈妈很没有好感。”   我默默地凝视着杨伟民的脸孔,完全搞不清楚他在对我说些什么。   “有时我对你们的照顾也会有疏失,你的任务就是在这种时候保护母亲。假如你能在我这里站稳脚,就没有人敢再说你母亲的闲话了。所以,你一定得先学会说自己的母语才行。”   我收下了那本中文词典。   “有空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会教你说北京话,有空就自己翻翻这本词典。”   “知道啦!”   杨伟民眯着眼睛,搔了搔我的头发。“这才乖,健一。你的日本名字是高桥健一,可是你爸爸姓刘。以后有自己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就说你叫刘健一吧!”   杨伟民随手抓起一张纸,写上刘健一三个字,我马上被这三个字迷住了。这个以我不熟悉的北京话吟出来的名字,让我感到自己仿佛在一瞬间变成异国的居民。我本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可怜虫,在其他小孩子面前,只能拼命地隐瞒自己身上流着台湾人血液的事实,一心期望自己不要太引人瞩目。可是自从我获得了这个新名字之后,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就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伯伯,我会努力的。”   “别叫我伯伯,叫我爷爷。”   “知道了啦!爷爷。”   那时,我高兴得想跳起来。可是,这一切都是个骗局。不仅是老妈,连我也没有成为杨伟民的亲信。我拼命学习北京话。因为我的努力,几个月后,我和不会说日语的台湾人也比较能交谈了。可是这时我才发现,杨伟民的亲信在谈论不希望我听到的事时,会用台语闽南语。北京话和台语的差别,简直就像是英语和法语一样。可是我还是天真地认为杨伟民有天也会教我说台语。   不过我学习台语的机会终究没有来临。 第02章(06-10)   6   在东方大道的一角,24小时营业的超市斜对面,有一条小巷子,两旁被贩卖强精剂以招来嫖客的药房,以及黑帮经营的声色场所占据,好笑的是,这条小巷子叫做中央街——我开的店就在巷子里。这一栋战后盖的三层古老木造房屋,一楼是卖烤鸡串的,上面两层是我的店。虽然在烤鸡串店门口旁“加勒比海”的荧光招牌昭告着店名,但那扇过分坚固的铁门上不仅没有招牌,就连窗户也没有,只贴了一张朴素的牌子,上面写着会员制。被招牌吸引而来的醉汉在看到这张牌子时,多半就放弃了光顾的念头。这一带毕竟也算是非之地,再加上单凭加勒比海这块招牌,也看不出这究竟是家怎样的店,所以不是熟客是绝对不会上门的。   我按下藏在门边的对讲机按钮,没多久就传来了志郎的声音:“马上开门。”同时也听到了电动门锁打开的金属声。   我接手这家店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装了这扇门。有了这扇厚重的铁门,就算是手持青龙刀的福建人要闹事,也别想闯进来,二楼窗外还装有一台可以监控大门附近的隐藏式摄影机。每当有人按对讲机时,我或志郎就可以透过监视器决定要不要开门。虽然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但至少可以让我们掌握些许逃命的时间。   我推开厚重的门,走上了楼梯。狭窄的楼梯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如果有许多人想同时冲上来是不可能的。已被拆除的左侧墙壁,被改装成可以随时塌下来的置酒棚,若有不速之客驾临时,只要推倒棚上的莱姆酒瓶,再丢进一个打火机,问题就解决了。   幽暗的店里,播放着震天响的拉丁舞曲,掩盖了攀爬时,老旧楼梯叽叽作响的声音。   “早。”志郎坐在只能容纳二、三人的小吧台旁的高脚椅上,翻阅着一本杂志。那剃得短短的平头还是那么刺眼,穿在左边鼻孔与耳朵上的别针,在酒店的灯光下闪耀着七彩光芒。假如没看到他那死气沉沉的混浊双眼和黑眼袋,怎么也看不出他已经有三十好几了。   志郎板着臭脸翻着杂志,我一看就明白了。因为坐在店里的两个客人是二丁目的店倒闭后,常在这里出现的人妖。志郎的心胸并不宽大,对人妖是打从心底讨厌。那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妖,身体好像要溶作一堆似的,呆滞的眼神漫无目的张望着。   我用力嗅了一下,周遭闻不到烟味。   微胖的人妖用假音——这在人妖的圈子里叫做哈士奇音——说道,手像漂浮的海藻似地挥舞着。比较瘦的那个只望了我一眼,马上又回到大麻药性发作的温柔乡里去了。   “我不是说过不准有人在这里抽大麻吗?”我在志郎的身旁坐下时对他说道。“其他人平常吸些什么我可管不着,可是绝对不准给我带进店里。现在的小鬼随随便便就可以弄到毒品,可是他们只要被吓一吓,嘴巴可就封不住了。我可不想让这些小鬼借用我的店开个毒品派对,让条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找上门来。”   “别闹了,不要立刻就怪到我的头上嘛!他们俩进来时,就已经是有气无力的了。健一先生既然不常露面,就请不要太唠叨。假如有其他客人会来的话,我非把这种臭人妖痛扁一顿不可。”志郎混浊的双眼虽然发红,但视线还十分尖锐,虽然今天说话时和平常一样夸张地伸长舌头,声音却很清楚。虽说伸出舌头发气音对庞克歌手来说,似乎是不可或缺的技巧,但他把这种技术的磨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搞得看的人都比他还累。   因此,我常叫志郎说话时正经点,但他根本连理也不理。有一次我笑他这样看来像个智障,他却凶了回来,要我别再用这种带有歧视的口吻说话,否则他大不了辞职不干了。   我伸手到吧台边,把伏特加倒进酒杯。“生意如何?”我把冰块扔进酒杯里后,看着志郎问道。   志郎歪着头比了比人妖的方向,眼神显得十分不悦。加勒比海的来客人数的确是呈下降曲线,而对从晚上七点到天亮时,都得守着这家门可麻雀店的志郎来说,不满的情绪却是反比例上升。不过我早就对他说过,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辞职,所以我也只能让他发泄一下不满。   “有谁打过电话来?”   “有个奇怪的中国人打来,我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凝视着盛着伏特加的酒杯,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从胃里涌上来。   “大概是个怎样的人?”   “他问:健一在不在?日语说得烦透了,但还不至于听不懂。我回答说:他不在。他就突然用中国话鬼叫了起来……我懒得理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是富春没错,那个混蛋真的回来了。我一口气喝光了伏特加,只觉得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是恐惧。   “出了什么事吗?”志郎看出了我的不安。   “没什么,只是个脑筋有问题的中国人罢了。”我极力压抑住恐惧。虽然碰触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但是并不很明显。   “假如健一先生不再跟中国人打交道的话,客人应该会多一点。”志郎把视线转向前方,噘起了嘴。   我并没有对客人表明过我和中国人圈子有不可分离的关系。一切的往来只是像漂浮在幽暗海面上的月光一样秘密地进行。根本就是志郎对客人们说我和中国人有来往的。   “为了讨生活嘛!没办法。”我随口说道。假如每次都得理会这些话,那可就累人了。   “认真地经营这家店不是很好吗?这里是日本,不和中国人打交道也活得下去啊!虽然健一先生或许是台湾人,但是不管怎么说,你不是在日本出生,有日本籍的吗?也算是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啊!”   “是什么人还不都一样。”我笑着说,又把杯里的酒注满。   虽然志郎已经算是不错的日本人了,但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歌舞伎町就是歌舞伎町,并不是日本人观念里的日本。至少,日本人的法律在歌舞伎町是没什么意义的。条子对中国人的组织一无所知,就连日本黑道现在也在恐惧中度日。在歌舞伎町还只有台湾黑帮的时代,日本黑道还可以威风一下——因为条子还可以从他们那里掌握一些情报。可是后来台湾流氓发现回国钱比较好赚,纷纷打道回府之后,情况就改变了。在台湾人撤退之后,大陆,香港,还有马来西亚的家伙就大举进驻,日本黑道连上海人和香港人都分不清楚,和为了蝇头小利就可以杀人的家伙根本也无法沟通。就算是黑道也会怕死,他们已经习惯泡沫经济时期轻松的生活方式了,而新的法律更是让他们施展不开来。再过不久,夜晚支配歌舞伎町的法则,可能会变成中国人的法则吧!   “我真搞不懂中国人在想些什么?实在让人讨厌。”   “你喜欢的是美国人和欧洲人嘛!其他的不管是中国人,韩国人,菲律宾人,泰国人,都让你看不顺眼。老实说,你对中南美洲的人也没有好感,对不对?你不说我也知道啦!你是个右派的庞克嘛!”   “你这就太扯啦!不要把我跟那些家伙混为一谈。我可是反对天皇制度的,绝对不要把我当成右派。”志郎当然不是右派,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瘪三。他只不过是和其他的日本人一样,没学过如何用自己的价值观来判断事物罢了。   “知道啦!算我不好,关于那些中国人的事。我会考虑考虑的。”我说着站了起来。“不过你也别再说了。”   “健一先生。”志郎也慌张地站起来。   我还来不及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只见他嘴上浮现了撒娇似的笑容,用迷朦的眼神望着我。   “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可不可以先施舍一点……”   我每个月给的三十万圆薪水,志郎大都花在搞乐团和吃药上。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告诉我吸毒是为了实践反社会的庞克精神。那天,他因吸食过量的强力胶而昏倒在我的店门口,是我收留他的。后来志郎就常来光顾。那时这家店还不叫加勒比海。在我接手前,这里是家播放爵士乐的酒吧,之所以会把店交给志郎,是因为他那句:“虽然我很喜欢健一先生,可是很讨厌中国人。”我喜欢他能把这句像电影对白似的话,说得那么稀松平常。   我要求他不准放只会吸引小毛头上门的摇滚乐,当时他就建议:“那就放拉丁舞曲吧!旋律还不错。”这种见风转舵的个性很讨我喜欢。我一向喜欢没有原则的人,尤其是没有原则的日本人。   我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堆皱皱的钞票,也没点就全塞进志郎的手里。   “谢啦!”   志郎的眼神仍是毫无光彩。在歌舞伎町走一圈,不知道会看到多少眼神像他这样的人。每一个吃软饭的半调子,都会有这种混杂着骄傲、自虐、翻脸不认人的复杂眼神。混合了靠中国人吃饭的自卑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自我辨护。他已经把自我辨护隐藏在内心深处,剩下的就只有屈辱感,而这种屈辱感轻易地就能转为憎恨。志郎现在正用着这种暗沉的憎恨眼神看着我。我本想叫他照照镜子。可是想想还是算了。   “明天就拜托你了。”我改口丢下这句话,就迈步往酒店更里面走去。在里面还有一道楼梯,上去就是厕所,还有我的窝。   7   加勒比海的三楼,有一间厕所,和一间约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这房间是这一带还是红灯区时留下来的;以前的老板把这里当成仓库。我之所以会接手这家店,其实是为了这个房间。   在以前看过的小说中,有个酒鬼侦探,就会在那个房间里呼呼大睡。当时还不太懂世事的我,对这个侦探有种几近嫉妒的感觉。   在看到这个房间时,又让我想起了那遗忘已久的感觉。虽然这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感伤,倒还没有被人笑话过。再说,要我醉得不省人事也不容易,这房间纯粹只是让我休息的场所而已。   一进房间,全身立刻被热气所笼罩,整件衬衫都因汗湿而贴在身上。我用手摸到灯泡,打开了开关。在灯泡的照耀下,房间里的摆设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眨着眼往房间一角的沙发上坐下。   指尖仍然颤抖着,心跳也加速了。   “富春回来了!”我望着自己的指尖脱口说道,感到死神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和富春有点相似。至少在我们俩体内流动的血都有一半是日本人的,另外一半则是中国人的——虽然我的是台湾人的——我们俩这点就像是兄弟一样,都希望能从自己所属的世界融入另一个世界,却也都被残酷地排除在外。这个相同点,使我们俩的关系就像是一个铜板的正反面。   富春就是所谓的第二代残留孤儿。曾经听说他户籍上的名字是坂本富雄,在一九八二年还是八三年,和他老爸、老妈、还有两个兄妹,靠他老妈残留孤儿的身份从大陆的吉林省回日本定居。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八九年的冬天。当时的他已经是个自暴自弃的人。   我是在区役所大道旁的一家台湾酒店里碰到富春的。当时我像往常一样在销售宝石和衣物,富春则是一个人坐在吧台旁买醉,口中还不断在嘀咕着,而他那仿佛将要破坏所有进入他视线的东西的眼神,则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我原以为又碰到什么麻烦事,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富春眯着眼,用好似他乡遇故知的眼神看着我,并用北京话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回答我是个混血儿。当时的情况就好像混在狼群中的两只野狗同志,敏感地察觉到彼此的存在。   从那时起,我们俩就成了搭档。在从事危险的工作时,富春总是守在我身旁。富春的凶狠早已威名远播,只要我们不碍着别人——反正我一直只是认真在做生意,根本也碍不着谁——就没有人笨到敢招惹我。对失去杨伟民这个靠山的我来说,有了他,就好像是得到了强力的支柱;富春也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伙伴而获得了鼓舞。   我们俩精力充沛地找事做,好像一停下来就会动弹不得似的。最常干的就是打劫“同胞”。每当我们盯上哪个中国的留学生,我都会先调查一番,确定不会有麻烦以后,就轮到富春上场。他会先把那可怜的猎物给揍一顿,再把钱包给拿回来。   钱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良家子弟的信用卡就是会下金蛋的鸡。每当富春抢到了钱包,我就会先刷卡尽量买下新干线的车票或飞机票。如果把这些票拿到金券屋(注:收购车票、礼券等的黑市)的话,大致可以换到八九成的现金。接下来,我就到几家百货公司,买下数量不至于让店员怀疑的童装。买童装是干这行的诀窍,假如买的是家电用品,迟早会被发现,但是没有人会对童装起疑。等个两三天后,我会叫已经联络好的女人,将这些衣服带回百货公司。我教她们说,这些衣服是小孩子生日时朋友送的礼物,但是孩子穿不合身,可否要求退款。大部分的百货公司根本懒得查,就把折合货款的商品礼券交到她们手里。   当然,这些礼券就拿去金券屋折现。扣掉给这些女人的酬劳,剩下的就是我和富春的份了。我们俩四六分帐,他四我六。   富春也知道在这世界上,动脑比用拳头来得重要,所以我们并没有抱怨过。   我们算是对好搭档。虽然彼此除了工作之外,尽量避免碰面,但是富春的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我是了如指掌。而他也从不过问我在盘算什么。一直走霉运的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了。   但是富春终于给我带来了困扰:他的暴力倾向超乎想像地开始爆发了。有一天,富春把一个猎物打死了。虽然根本不必搞得这么大,但是一旦开了杀戒,富春就变得嗜血如命。不管我怎么劝,他还是杀红了眼。后来条子追得紧了,我们只得避避风头。   我用和富春一起作买卖时存的钱买下了这家店,为着等这阵暴风吹过。但富春可不同。他成了一个论件计酬的杀手,而且不管对象是中国人或日本人。似乎只要是能杀人,即使没钱收他都肯干。富春的心里好像失落了些什么,而剥夺这些东西的就是日本人和中国人。   虽然富春常向人提起他在中国时的往事,但对来日本以后的事则几乎绝口不提。   “我在日本念的第一所学校,简直就是狗屎。”   只有一次,喝醉的富春向我提起往事。   “我在那儿可被整惨了。他们说我明明是日本人为什么不会讲日语,又骂我臭气冲天什么的,叫我不服气的话,就说几句话来听听,每个家伙都一样,都是狗屎。所以我就说了,不过不是用日语,而是用这只拳头。”   富春望着拳头出神,又继续说道:“当然,学校就请我走路了。这下子搞得我老妈紧张得要死,说我们好不容易才回到日本这个天堂。为什么我还要找麻烦。我老妈什么都搞不懂,就连她自己也常遭亲戚白眼,而且日语也说不好,连工作都找不着。尽管如此,我还是个替她着想的大孝子。因为怕老妈伤心,我拼命想学好日语。后来区公所安排我进了另一所学校,吩咐我在新学校绝不可再闹事,还有别让同学知道我是第二代残留孤儿。可是这也不成。在新学校里,根本没人把我当一回事。对其他人来说,一个讲话怪里怪气的新同学搞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妨碍到他们的升学考试就好。在这里,我只是个小丑,不过情况比以前的学校要好些。我任他们把我当傻子,但即使这样,也没人想跟我打交道。有一次,我问坐在旁边的家伙想不想到中国去看看,也不知道那时自己在想些什么。那家伙一头雾水,只看了看我,马上又看起他的参考书。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时,只见那家伙满头是血倒在地上,而我手上握着一把椅子。就是学校里常看到的那种铁椅子。我紧紧抓着那把椅子,狠狠在他头上不知砸了几回。后来我就给送到感化院去了。”   富春说的就只有这些,但我可以正确分析出他的脑袋瓜子出了什么事。我原以为只要不出岔,自己可以好好的驯服富春,后来才发现我根本是在做梦。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和富春疏远。   接着,富春就把元成贵给惹毛了。   8   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怎么又有电话?   我揉着睡僵了的脖子,拿起挂在墙上的电话听筒。   “是我,过来吃顿午饭。”   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九点钟了。   “我等一下……”   “咸享酒家,十二点半,行不行?”   “等等,今天我行程都排满了,明天的话……”   “健一,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应该也知道我今天找你是要问些什么吧!?”   一阵好像可以去唱歌剧的重低音,好像青龙刀一样把我的神经斩得粉碎。元成贵很懂得怎样威胁人,他就像是靠这个手腕起家的。   “富春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小声说道,好像深怕惊醒沉睡中的巨龙。   “放屁!你们俩不是像亲兄弟一样要好吗?”   “我也是昨天听杨伟民说,才知道他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撒谎?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小日本会不会骗我们中国人?”   元成贵在电话那头口沫横飞、破口大骂的嘴脸,在我脑海里呈现出一幅特写。   “如果是一点半的话,让你请一顿也成。”我说道。   虽然我知道在元成贵面前反抗无用,但是如果在乖乖听话前不先摆点架子,往后会很麻烦。   “我说过会去嘛!不去的话,你会认为我和富春又给勾搭上了。”   元成贵用上海话骂了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说声“再见”。就把电话挂了。   9   一走出“加勒比海”,马上就看到元成贵那些满眼血丝的恼人小喽罗。大概是他已经警告过他们不要出手了吧!虽然看到我时还是绷着脸,但是他们那几对红眼大多只是东张西望,漫无目的走来走去,根本就不为我。   离开风林会馆旁的大马路,我走进建在大久保医院旧址的大楼里;大楼的名字是完全名不副实的“海及雅(注:希腊神话里司健康的女神)健康中心”。里面有健身中心,我每个月在那里缴上几个子儿。我那因为富春的出现而一团混乱的脑袋,因为元成贵刚才的那通电话而感到毛骨悚然。这种时候最好尽量动动身体,让脑袋里变成一片空白。   我从置物柜里拿出游泳裤换上后,走向游泳池。我不会游泳,只是在水深及肩的池水里,用两手泼水一直向前走着。刚来这家健身中心时,我还会在意其他泳客的讥笑,但是在将视线锁定在水底的脚上,专心走着时,所有意念就会马上消失于无形。   走了一小时以后,我开始觉得饿了。冲了个澡,围上浴巾之后。我在休息室大口大口吞下了柳橙汁与火腿三明治。吃完了以后,脑袋瓜子终于可以想些事情了。   首先想到的是“药房”。要和元成贵碰面的事,一定要让杨伟民知道。不管那老头多现实,如果我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应该也会告诉富春是元成贵下的手。   在置物间里换好衣服,准备搭电梯的时候,我看到旁边有公用电话。据我所知,这间健身中心里没有人听得懂北京话。于是我拿起听筒,插进了电话卡。   “哪位?”电话里传来黄秀红那娇滴滴的上海话。   “我是健一,旁边有没有别人?”我用北京话说。   “没有。这时间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次听筒里传来的是无懈可击的北京话,语气里可以嗅出警戒的气息。   “你昨晚是和元成贵在一起的吗?”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之所以会特别为秀红店里的小姐们提供便宜的货,就是为这种时候做准备。如果不充分利用就太不划算了。   “这和您有关系吗?”   “元成贵约我吃午饭。”   我听到她的喉咙深处“啊”了一声。   “是吴富春的事吧!?那个人为了这事火冒三丈呢!你还是别去比较好吧!”   “我也不想去啊!只是要我在歌舞伎町以外的地方混下去,我可没自信。”   秀红像少女似地咯咯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笑。平常,我们都只在昏暗的酒家里碰头。   “他有没有提到我的事?”   “他说一定要逼你说出吴富春的藏身之处……对了,好像还说他已经告诉过杨伟民了,所以让你吃点苦头也不打紧什么的。”   “妈的!!”   我用力踹了电话旁的垃圾桶一脚,垃圾桶便随着巨响倒在地板上。这时正好从电梯里出来的中年男子用好像遇到恶魔似的表情看看我,然后又慌张地关上了电梯门。   这是杨伟民的作风。他应该是认为反正我又不至于被做掉,所以准备把我牺牲,送给元成贵做人情吧!   “你没事吧?”   秀红问。她的声音听来并不是担心我的情况,只像是被垃圾桶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啊……没事。”我拿起一根烟点着,深深吸了一口。   “健一,你还是躲一躲吧!招惹上了元成贵,杨伟民又不罩你,你在歌舞伎町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我和富春已经没关系了。”   连我也发现自己的音调提高了。可是,这我可憋不住。   “你帮我向元成贵说说吧!”   “这种话,元成贵是不会相信的。”   她用绝情的口吻说道。那冷酷的声音让我稍微恢复了冷静。   “好吧……我自己会处理。”   “我想,你的小命是应该保得住吧!伤好了以后,再到我店里来,我请客。”   她挂上了电话。我静静地挂上了听筒,反复咀嚼秀红的话。   情况已经是糟得不能再糟,可是一定还有法子可想,即使这法子就像蜘蛛丝一样细小脆弱。我不知有多少回就是靠这种法子才能活到现在,这一关也一定过得了。   我把烟弄熄,按下了电梯下楼的按钮。   10   几个年轻的台湾人聚集在“药房”的门口。一看到我,马上像栅栏一样挡住我。   “让我过去,我要找杨伟民。”   他们嘴里喊着些什么。   “我听不懂台语,有话用北京话说。”   听我这么说,他们马上闭上了嘴,嘴角浮现出把人当傻瓜似的浅笑。在我回瞪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个便破口嚷嚷了起来。这句台语我听得懂,是那以前我被骂过无数次的话——丢不丢脸啊!   身为本省孩子居然不会说台语。   在台湾,和国民党政府一起到台湾的中国人被称为外省人,而之前就居住在台湾的人则被称为本省人,以示区别。第一代的外省人当然只会说北京话,而因为国民党将北京话制定为国语,现在年轻的本省人在日常生活中也使用北京话。可是国语只是在外使用的语言,在和亲人交谈时用的还是台语,不会说台语的台湾人只有被瞧不起的份儿。在和老妈一起搬到歌舞伎町来时,我因为不会说台语而常遭同年龄的台湾人欺负。可能是我不会说台语却又受到杨伟民庇护这点,碰到了他们的痛处吧!   当然,我也曾要求杨伟民教我说台语。可是杨伟民只是委婉地摇摇头,煞有介事地表示,台语只有台湾出身的人才讲,只要把北京话学好就很够用了。那就自己学吧!我想。可是除了其他骂我的孩子以外,杨伟民手下的台湾人,当着我的面几乎都不讲台语。到了一定年纪后我才知道,是杨伟民特别叮嘱他们不要教我台语的。   “给我滚开,我不想理你们这些小鬼。”   我用日语说,感觉到体内的血液从额头朝着脚趾头直线下降。插在裤子口袋里的两只拳头已经满是汗水。刚才骂我的家伙把手伸进怀中,接着就亮出刀子。   “还不给我住手!!让他过来。”   杨伟民沙哑的声音从“药房”里面传了出来,这些小鬼们脸上的表情有点动摇了。   “没用的家伙!我叫你们把风,是要你们不要让大陆人进来!”   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在家长制度严格的约束下成长的。杨伟民只要出声一喝,就能让这些小家伙们悦服。那个握着刀子的小鬼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我用满是汗水的拳头轻轻捶了一下握刀小鬼的胸口,然后走进了“药房”。   “这些孩子总是这么不懂事,实在麻烦。”   杨伟民眼镜后的双眼往上一抬,向我抬了招手。   “在你告诉我富春回来以前,早就把我出卖给元成贵了吧!”   我用日语说道,毫不理会他的招呼。   杨伟民耸了耸肩,像平常一样坐在椅子上,似乎表示他对我的事根本就不关心。   “这也没办法,没有人想惹元成贵。也不知道他为了要做掉吴富春,接下来会耍什么手段。到底我是要负责任的嘛!所以不得不先下手,免得我们台湾人惹火上身。”   杨伟民用日语回答,大概是不想让门外的小鬼们听到。   “对我就不用负责任了吗?在我十八以前,你不是我的保护人吗?”   杨伟民瞪了我一眼,这种眼神让我想起发现了大意的猎物的鬣狗。   “难道我被元成贵做了,你也能无动于衷吗?”   “别说傻话,元成贵不会杀你的。那家伙可没这么笨,他只是要吓吓你罢了   “别骗我,爷爷,的确,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不,或许我从来就不是你的人。可是这么久以来,我们不是一直互相帮忙的,为什么现在要出卖我?你怎么能背信忘义呢?”我双手撑在玻璃柜上急切地说道,不愿意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在元成贵的威胁下,如果连杨伟民都放手不管,那简直就是要我去死。   “吴富春是你的负担。可不是我的。”   他冷冷地说道。好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杨伟民又开始看起折得小小的报纸。   “好吧!”   我放弃了。假如他已经表明态度,就没有人能说得动他。我不得不试试另一条路。   “爷爷,你的意思我懂了,富春的事的确跟你的圈子没关系。”   杨伟民只是窝着身子继续看报纸。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有时会给人一种周遭的时间完全停止的错觉。   “可是,你也不想看到我被元成贵搞得太惨吧?”   我点着了烟,朝着天花板吐了一口。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麻烦你的人。可是有两三件事我想拜托你。”   “说来听听。”   杨伟民依旧看报纸。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他开口,我已经算是赢了。   “希望你能替我牵线见见崔虎   我换着用北京话说。杨伟民慢慢抬起头看着我,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似的。   “你说谁?”杨伟民也用北京话问道。   “崔虎。”   “你就别想了。”   杨伟民转身正对着我,两膝朝左右打开,两手放在膝盖上,身子向前倾。这是他训诫自己人时的习惯。   “那家伙是个疯子,招惹上了没好事。”   “假如要引起元成贵的注意,利用这家伙不是最好的手段吗?爷爷。”   杨伟民那仿佛结了一层膜似的双眼直盯着自己的双脚。我吸了一口烟,等他整理好思绪。   崔虎——这个名字恐怕不是这家伙的本名,仿佛是北京出身的落第秀才取的浑名。北京的流氓最近太多已经和上海帮和解,但是崔虎那群人可不同,动不动就和元成贵起冲突,搞得腥风血雨。这阵子在歌舞伎町所发生的中国帮派厮杀,可以说有六成和崔虎脱离不了关系。   “崔虎知道你批货给上海帮,应该也不太爽吧……而且,假如把这家伙也给扯进来,说不定会搞出一场上海帮和北京帮的战争。”   杨伟民抬起头来。我把香烟丢进玻璃柜上的烟灰缸里。   “这我自己会处理。只是我听说崔虎想在五丁目一带租个房子。”   杨伟民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我的日本籍与高桥健一这名字能发挥威力的时候。虽然最近情况略有改善,但还是有许多房东不愿把房子租给外国人,特别是从东南亚国家来的人。所以,如果有一个中国人找到了中意的房子,在去找房屋仲介之前,他会先打电话给我,谈好条件。假如一切谈妥了,我会带着身份证、印章与户籍本等文件去找房屋仲介,一般都能顺利签约。只要不搞出什么大乱子、不吵着邻居、又准时付房租的话,在商业区附近出租房子的房东一般都不会去调查。和我签约的中国人在信箱地址下,贴上高桥健一的名字以后,只要规规矩矩过日子就好了,假如可能会有问题的话,我就会先过去暂住几天,让房东不至于起疑心。   当然,也会有搞不清楚情况的家伙,在我替他们搞定后,既欠缴房租又呼朋引伴大吵大闹。这种时候,我只要和杨伟民说一声,他就会派一些小喽罗去好好招呼一下。   崔虎在找房子的风声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而且听说这回要找的不是他自己要住的房子,而是间能让手下待命的办公室。这种案子的审核条件,要比公寓住宅严格很多,由我出面应该可以为崔虎办好这档事。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好办法。”   “元成贵也不想和崔虎那帮人开打吧?就算两边干了起来,上海傻子与北京阿呆两边一定会杀得天昏地暗的,谁还会管你那票人或我的事?爷爷,你说对不对   他那皱纹满布的脸轻轻的抽动了一下,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色素已经变淡的眼睛露出令人心寒的光芒。   “就这么做吧!让我来告诉崔虎,你会去找他。”   “我和元成贵约好一点半碰头,希望可以在十二点和崔虎谈谈。”   杨伟民转眼望望墙上的钟。   “这个时间,他应该正在天乐苑吃饭。我帮你打个电话。”   “还有一件事。可不可以借个门口的小鬼用用?”   我告诉杨伟民那个叫夏美的女人打电话来的事,富春回来没多久就接到这通电话,叫我心里怎么都不舒服。这种时候,我宁可不相信是一个巧合,只希望和夏美碰面这件事能愈小心愈好,我不认为和元成贵只要吃顿饭就可以解决问题,所以先叫这些小鬼去查出那女人的住处,假如我这边有把握的话一也就是在不需要担心对方企图的情况下,我自己再出面。   杨伟民听我说完,就叫门口的一个小鬼进来,是刚才拔刀的小子。他好像做了坏事被老师发现的小学生一样,畏畏缩缩地走进店里。   “他叫徐锐。虽然血气方刚,却很怕事,不过头脑还不错。”   除了徐锐的名字以外,杨伟民是用日语说的。接着,杨伟民又用训诫的口吻,用台语向徐锐说了些话。   “告诉他该做些什么吧!我叫他听你的指示。”   徐锐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等我开口。   “今天下午三点,有个女人会在风林会馆的门口等我,但我不会出面,到时你们就跟踪她,再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徐锐用台语抱怨了几句,杨伟民一喝,他马上改口用北京话说:“要找哪个女人啊?风林会馆前不知道有多少女人。”   “找一个东张西望,看来像是在等人的女人。”   “是日本人吗?”   “不知道。虽然她的日语说得和日本人差不多,可是也可能是中国人,甚至是韩国人。”   “假如看到好几个像这样的女人怎么办?”   “杨伟民不是说你的脑袋还不错吗?问这种笨问题,小子。”   徐锐那等候杨伟民意见的双眼流露出一丝凶色,的确是个血气方刚的家伙。杨伟民又用台语向他说了些什么,徐锐不快地噘起嘴,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假如看到几个像这样的女人,你们只要分头跟踪不就得了,对不对?小子。”   “知道啦!”   这样就可以。我把手伸到外套口袋里,掏出两张皱皱的万圆纸钞。“给你一点零用钱。事情办成了再给你三万。”   徐锐从我手上抢走了钞票,什么客套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   我耸耸肩,望着杨伟民。   “你就是一直不受年轻人欢迎。”杨伟民面无表情地说。   “只是些小鬼,我根本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   “你是不懂得做人才会搞成这样。不受年轻人尊重,老了可是要吃苦头。”   “爷爷,你真的认为我会长命百岁吗?” 第03章(11-15)   11   杨伟民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没感情的眼睛盯着我。我轻轻打个招呼,走出店外。   从区役所大道上向北走,在风林会馆前右转,天乐苑就在通往POWERS-ATION娱乐中心的路上。这是间比较像是高级路边摊的餐厅,距离“药房”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我故意放慢脚步,等杨伟民打完那通电话。到达店门口时,手表指着十一点半。   崔虎正在吃面。他的跟班都像是进了老虎笼子的猫似的,紧张地绷着身子,只有他一个人神色自若。一头不长不短的黑发,戴着银边眼镜,大概只像是个留学生。   我走进店里时,崔虎马上放下手边的面望着我。看到他那双眼,没有人会认为他是留学生。那双掺杂着复杂感情的双眼,闪烁着一种任谁看了都会头痛的独特光芒。有几个跟班踹倒椅子站了起来。崔虎挥手制止他们,用下巴示意我坐在眼前的椅子上。   “杨伟民打过电话来。听说你有话同我说。”   我从没听过这么漂亮的京片子。有人说崔虎是北大毕业的,搞不好是真的。   “听说你想找间办公室,我可能帮得上忙。”   我点着了烟。   “条件呢?”崔虎立刻接着问,这表示他已经看透我了。   “今天元成贵想教训我,假如我逃不掉,可能就暂时帮不了你的忙了。”   “你这是要老子向元成贵挑战吗?”   “不,没必要搞这么大,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传几句话。”   崔虎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笑着望了他的跟班一圈。店里响起一阵奉承的笑声。我感到自己的胆子缩作一团。   “你可真会说笑呀!”崔虎笑过之后,转身到桌前,仿佛要看穿我似地探过头来。   “谢谢你的夸奖。”   “你不是和元成贵有交情吗?为什么现在会搞成这副德性?”   “我们之间有了点误会。”   “原来如此……”   崔虎缓缓抽回身子,深深坐回位子。   “有些误会啊!?就因这样才特地来找我求救?你不是一直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让我把话给说……”   崔虎的手迅速动了一下。我根本来不及回避,任凭温热的液体泼得满脸。只听到饭菜掉到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哄堂大笑。   其中有几个人还用手指着我。我吐掉烟,用手擦了擦脸,默默地看着崔虎的双眼。   “你就不必说啦!老子知道你在肚子里把我们当傻子。你认为北京人个个都是TMD窝囊废,对不对?”   崔虎边笑着边闭上了嘴,等着我回话。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我从来不认为只有北京人才是笨蛋。比起其他地方的人,这世界上最笨的应该是日本人才对。   “废话少说,你这个杂种。”   崔虎开始露出闪烁的目光。让人看来聪慧的眼镜与闪烁的目光所形成的对比,将崔虎的凶狠放得无限大。我掏出一支新的烟点上了火。   “老子只要威胁你,替我找房屋仲介签约不就得了。”   “可是你并没有这么做。”   “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握紧了拳头,能不能成事就看这一着了。   “因为你怕杨伟民和元成贵。”   我的下巴立刻挨了一拳,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老子谁都不怕!”   崔虎气得一甩头,双肘撑起身子,板着脸站在那里咆哮着:“你要搞清楚,对老子来说,杨伟民只是个糟老头儿,元成贵只是个胆小鬼。”   崔虎说着,并用食指指着我。他的嘴唇古怪的扭曲着,睁大的双眼也直往上吊。   “你敢再说一次,老子就把你给干掉!”   我任凭崔虎恐吓,慢慢站起了身子,用左手摸摸下巴看看有没有骨折,接着捡起一张倒的椅子坐下。   “好了,来谈谈交易吧!”崔虎两手一摊,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地说道。   “我用我的名义替你出面。只要保证不惹麻烦,要怎么样的房子我都租来给你。这不是一次就结束的约定,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只要打个招呼就行了。”   我嘴里有股血腥味,下巴也痛得发麻。可是我还是强忍着痛,直盯着崔虎的双眼。   “你是说,因为老子借你的名义办事,所以非得帮你打这通电话给元成贵是吗?你是要老子对他说,我现在欠刘健一人情,请你卖个面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望着崔虎的双眼点了点头。只见崔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像是在享受我的注视一样。   “相信元成贵现在也不想和你结下仇恨。”   “啐!那家伙只是个孬种。”   崔虎夸张地一甩头,接着朝我探出身子,用像是对好朋友倾吐烦恼似的口吻说道:“在你到这儿以前,杨伟民来过电话。老子一直认为这件事和他有关系。”   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崔虎,对杨伟民的一举一动似乎也不敢疏忽。毕竟杨伟民在闯江湖的家伙里有绝对的影响力。流氓是靠闯江湖的血度日的,对崔虎来说,能介入杨伟民的圈子是再好不过了。   我静静地摇摇头,崔虎的脸色马上为之一变。但我仍然装做没看到,张口便说:“杨伟民已经把我出卖给元成贵了。只不过有点过意不去,才介绍我来找你。”   崔虎将那狐疑的视线转移到了我身上。点上了烟,我们两人的视线交会着。   “如果老子相信你说的,那杨伟民也算是欠我一个人情了。对不?”   崔虎紧盯着我,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好吧!那就让老子打通电话给元成贵。关于租房子的事儿,这几天我会派个小伙子到你那儿去谈。”   崔虎准备起身,我急忙的挥挥手。   “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说吧!”崔虎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用即将睡着的眼神望着我。   “可不可以向你借把枪?”   崔虎的目光突然一闪。   “不是要用来对付元成贵的,只想拿来当护身符。因为连杨伟民都不罩我了,怕自己有点站不稳脚罢了。”   崔虎笑了一声,用下巴一比,低声向一个跟班交待了什么。   那家伙伸手进外套里,掏出一把黑色的自动手枪给我。枪把上刻着黑色的星星。   是一把黑星,中国制的脱卡列夫。(注:前苏联在30年代所开发的7.5厘米自动手枪)   “这就算是赠品吧!子弹要不要多给你些?”   我摇头。假如元成贵真想做了我,子弹再多也没用。要把枪只是以防万一。   “以前你和元成贵关系不错,老子就当没看见。不过在需要你出面的时候,你给我过来,要搞什么货的时候,也得想办法给我弄来。知道了吗?”   我点头允诺。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跟崔虎——或者应该说整个北京帮一有往来,但是在现在这种危急时刻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崔虎一挥下巴,示意谈判已经结束。   我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把星,确定保险关上之后,把它插在腰间。   “可别用这把家伙对付老子的人。”   “我只是想用它捡条命罢了。”   崔虎笑了。好像是自己手上的东西被夸奖的孩子一样,发出得意的笑声。   12   看看与元成贵约好的时间还没到,我决定先回“加勒比海”一趟。穿着沾满面汤的外套和衬衫实在不舒服,加上还带着那把黑星,总不能带着家伙去见元成贵吧!   在进我自己的房间以前,我打开音响,放进了崔健的CD,把音量开到最大,崔健沙哑的嗓音伴着痛快的节奏,马上就震撼了店里狭窄的空间。   虽然从大陆逃出来的人到现在还常提到[鞋]天[鞋]安[鞋]门[鞋]事[鞋]件,我倒是从不认为自己应该有什么感慨。对我来说,遥远的“祖国”只像是在小孩子着迷的电动玩具里架空的王国。所以,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出现在电视上的画面。那天,我给认识的中国人不断打来的电话搞烦了,开着电视,纯粹只是为了告诉他们:“我也看到了。”   可是,在看着荧幕时,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广[鞋]场上的学生口中所唱的歌。那首歌就像有人用针戳破无数气球的声响一样,震撼了我的心,虽然我那天直盯着画面,却没有一个东西映入我的眼中,只有学生们的歌声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复着。   几天后我才知道,那首歌是一个叫崔健的摇滚歌手所唱的“一无所有”。于是我便想尽办法弄到了一卷崔的录音带,之后有事没事就会放来听听。后来听到录音带都给磨坏,两面的声音都混在一起了。直到最近,才在日本买到了崔健的CD。闲着的时候,我就会放给志郎听,告诉他歌里在唱些什么。喝醉的时候,我甚至还会和着音乐高歌一曲。假如要说有什么能让我怀念起“祖国”的话,那就是崔健的歌声。   按下来的歌曲是“这儿的空间”,曲名指的是一个窄得令人窒息的地方,我听着这首歌走上自己那令人窒息的小房间。我把枪藏进小壁柜深处,迫不及待地脱掉了衣服,我已经满身大汗。   和崔虎当面交涉,对我来说压力实在太大了。   用湿毛巾把脸和身上擦干净以后,我躺在沙发上,听到崔健配合着吉他温柔的旋律唱起“一块红布”。   13   “咸享酒家”位于西武新宿线车站旁的大马路上,与歌舞伎町紧邻的门面,闪烁着耀眼的灯饰,这是家元成贵挂名经营的高级上海菜馆,只招待从事正当行业的日本人和有钱的中国人。   自动门迎面打开,我便走了进去。在一旁待命的小喽罗马上挟住我搜身,确定没有携带武器以后,就领我上二楼的一间包厢。   “你来晚了。”   元成贵一如往常,用昂贵的西装把全身包起来。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着,说话时好像尽量避免张开嘴似的。   “只晚了两分钟而已。”   我故作姿势看着手表说。守在元成贵右边的孙淳立刻瞪了我一眼。孙淳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为元成贵已经做掉了不下五个人,听说他神出鬼没,下手走人之后,对象都还不知道自己挂了。还说他以前是人民解放军特殊部队的成员。虽然传闻说得煞有介事,但不管是真是假,孙淳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我的背后开始冒起一股冷汗。   “你知道两分钟里我能赚多少钱吗?”   元成贵眯着眼看我,说出这句中国生意人最爱挂在嘴上的台词。   “是你自己要找我来的。”   我在面对他的椅子上坐下。虽然桌上摆满了菜,可是嘴里给崔虎打出的伤口仍隐隐作痛,一点食欲也没有。   “崔虎打过电话来。”元成贵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口吻说道。   “哦?”   “他说欠你一份人情,假如你少了一双手一条腿的,他会很难做人。”   “喔!是指用我的名义租房子的事吧!现在连崔虎都找上我来了。”   “你是准备和北京帮有一腿吗?”   他的音调提高了些,鼻孔也膨胀了少许。虽然元成贵一心想扮成有格调的生意人,但是剥下这层皮,他也只是个和崔虎同个模子出来的黑道罢了。   我对元成贵刚来到歌舞伎町时的情况还记忆犹新。当时他只是个留学生,才来没多久就到这条街上淘金。大概是亲戚介绍他来的,当时他手上拿着一张随手乱画的地图,走来走去,四下张望,任谁看了都只会认为他是个土包子。   可是元成贵并不是土包子,在那张穷留学生的面具下,他有着一个冷静清晰的头脑。当时台湾的流氓开始减少,上海和福建来的家伙开始占据地盘。当时这些从大陆来的新流氓还没什么搞头,只能三五成群的在柏青哥闹闹事,或者到酒家收收保护费。   可是元成贵改变了这一切。这个脑袋瓜里藏着吸金大法的家伙,用钱把原本只是一盘散沙的上海人组织了起来。   他先和大陆的蛇头挂勾,不仅靠收留偷渡者壮大自己的人力,还建立了一套吸取这些人从故乡带来的宝贵财产的体制,后来,他也开始出手搞些合法的生意。不只是开餐馆,贸易、人才仲介等赚钱的生意他都搞过。现在,表面上他已经是个有资格和银行高级主管共进午餐的大企业家了。   在大家都还把他当土包子的时候,我曾请他吃过饭。并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而是当时的我正在寻找和不断增加的上海人搭上线的机会,正好碰上他罢了。即使在坐大之后,他还口口声声说欠我一份人情。但是如果我胆敢拿这个来求他帮个什么忙,可能马上就性命不保。对这家伙来说,道义只是为了能顺利捞钱而不得不处理的麻烦事罢了。只要我安分一点,他就会睁只眼闭只眼,放任我在上海人圈子里赚些小钱。他所谓还我的人情,指的不过是这个。   “我只是听说有些本来一直和我关系不错的家伙,不听我解释就要教训我。不准备条后路,搞不好会活不下去哩!”   我点上烟,视线落在桌面的菜上。元成贵最讨厌有人盯着他看。   “杨伟民可是说过他不想插手。”   “谁管那姓杨的臭老头怎么说!”   元成贵惊讶地看着我。接着轻轻摇摇头,用压抑的声调问道:“健一,我只想知道吴富春躲在哪里。”   “我哪知道!不骗你,直到昨天杨伟民告诉我,我才知道富春回来了。”   “你们俩就像亲兄弟一样要好,就算不知道富春的窝在哪里,也该会有联络吧!你一定可以猜到他人在哪里。”   “我们只是在一起做过事罢了,我连他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不是真话。在结识富春的第二天,我就查出了他的住处,可是我决不主动同他联络。没钱的时候,富春会自己找上门来。   这点元成贵应该知道,可是他并不知道我晓得富春的窝在哪里。   “别唬我。”   元成贵说,但可以清楚感到这只是吓吓人罢了。我准备乘胜追击。   “在富春跟你闹翻了以前,我们早就散伙了,这你应该也知道。”   我用余光看着他不甘愿地点点头后,继续说道:“难道你忘了,富春闯下那场大祸以后,我还帮你找过他吗?”   “够了,我知道了。”元成贵明明什么都没听懂,却不让我再说下去。   “看在崔虎也出手干涉的份上,今天就让你回去,不过——”   虽然元成贵用像博学的大教授一样的口吻说着,却突然站起身来,用他那像是不做家务事的女人似的手指着我。   “不是我相信你的鬼话,我晓得你知道吴富春躲在哪里。给我听着,我给你三天时间,不管死活,你都得在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把那家伙给我带来。不然的话,就先替自己准备好棺材吧!”   “崔虎可能会插手喔!”   “我哪会在乎那些北京的孬种。”   元成贵露出了冷酷的目光。看来,我除了找出富春以外,没别的路可走。   “知道啦!我会尽力而为。可以让我和那个看到富春的家伙谈谈吗?”   “他现在外头办事,一会儿我叫他打电话给你。”   “我会到处跑,就叫他打我大哥大吧!”我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急着走,健一,来都来了,吃个饭吧!”   “我吃不下。”   元成贵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好像想回些什么话,却又作罢了。   孙淳用刺人的眼神看着我。说来,富春是趁孙淳疏忽时,把元成贵的得力助手做掉的,他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让我觉得庆幸的是,孙淳总是守在元成贵身边寸步不离,这种家伙假如成天在我身旁晃来晃去的话,我会连觉都睡不好。   我慢步踱出了包厢。和进来时不同,这会儿没人送我出去。   14   有太多事得想清楚。这种时候最好去洗个三温暖,搞不好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我从西武新宿车站旁的大马路往北走,我常去的三温暖在格林广[鞋]场大楼,距离“咸享酒家”走路要不了一分钟。   可能因为是星期天,三温暖里没几个人。我把衣服放进置物柜里,换上了店里准备的短裤。置物柜门里的镜子上,映着我身上那一道伤疤。伤疤约三公分长,从肚脐斜斜往上延伸。我轻轻弹了一下伤疤,用湿毛巾盖着头,走向充满热气的三温暖房。我像坐禅似地盘着腿,借着不停出汗让自己专心。虽然我绞尽了脑汁,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我一向努力和富春保持距离,他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偶尔有些寻常的客人进来,都会偷偷打量我肚子上的伤口,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在纳闷看来不像黑道的我,为什么会有这道吓人的伤口。看到他们避得远远的,多少让我感到不舒服。   认真想法子想得烦了,我开始想起这道伤疤。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时被对方给划上的,当时我十七岁,那家伙——他叫吕方,十五岁。   那时我正为升学问题而烦恼。老妈早在我十五岁时,就跟一个男人跑了了,我念高中的学费都是杨伟民出的。我想进大学,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既没力气又没胆量,既然没有能力混下去,将来就只能靠头脑吃饭。杨伟民答应,如果我想进台湾的大学,他会为我准备学费。我的北京话在会话上已经完全没有问题,再加上如果去了台湾,我就有机会学到杨伟民他们不肯教我的台语。那阵子,杨伟民好像也认真考虑把我培养成心腹,所以希望我能在台湾住一阵子,熟悉台湾的文化与习惯,再娶个台湾老婆。   对我来说,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当时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日本人,而是住在日本的华侨。对在新宿闯荡的台湾人来说,能受杨伟民的保护是个无敌的精神支柱。可是我犹豫了。大概是身体里老妈的血在作祟,有一部份的我,还是把台湾当成“异国”。虽说杨伟民在台北的熟人多得不得了,但想到自己十八岁就得只身在外国生活,还是让我提不起劲。我好不容易才习惯在新宿的台湾人圈子里生活,即使知道在他们的笑脸里混杂着对外人猜忌的眼神。我已经开始喜欢沉浸在这种气氛里了。   在这段犹豫的日子里,我白天上学,晚上就在杨伟民的外甥所经营的中国餐馆端盘子兼翻译,打发下决定以前的时间。那时,命中注定要打碎我美梦的人。就是吕方。   吕方是个耍刀子的高手,虽然年轻,却当上了新宿一带台湾不良帮派的老大。那帮派是个为了对抗在KOMA剧场前游荡、吸胶的日本小混混而组织起来的,最早的头头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被吕方给取代了。听说前任老大被吕方挑断手筋,号啕大哭地逃回妈妈的怀里了。   吕方个子不高,脸上的五官都很小,有着柔滑的头发和细致的眼睛与鼻子,嘴唇颜色很深,下颚的线条也很光滑——从远处看来像是个小女孩。他那楞头楞脑的父母亲听了日本人的甜言蜜语,所有的家产都给骗走了。吕方一家人靠着杨伟民的接济,在一栋四层高的公寓里过着拮据的生活。杨伟民收容了许多像吕方家这样的家庭。他的做法是给这些家庭最低限度的钱,其他的生活费就看这些家长们的造化了。   虽然又穷又矮、长得又娘娘腔的吕方是个极度自卑的混球,但他的凶狠与耍刀技巧却无人能比。在攻击吸胶的日本小混混之余,他也常亮着眼耍刀威吓自己的手下。   曾经有个阿呆泡上一个吕方暗恋的女孩子。有一天那家伙被人发现倒在大久保公园里,手筋脚筋都给挑断,满头都是肿包。   这我已见怪不怪了。但我随即发现他的裤子上湿得一滩黑,本来以为他只是吓得尿裤子,但那居然是血。吕方像切香菇似地把那家伙的小老弟给剖开了。在我扶着他回他爸妈那里时,他像疯了似的,一路不断念着向吕方讨饶的话。我得不断地与若无其事把他扔下的诱惑挣扎,因为他满身都是臭味。后来我才听说那家伙的括约肌全毁,因为吕方叫手下把他的玻璃给捣了。几天后,那家伙一家子就逃回台湾去了。   那搞出问题的女孩,我只见过一次。她在吕方手下的监视下罚站,脸被打得歪七扭八的,眉毛与头发都给剃个精光。她被强迫穿上露出臀部的短裙,嫖客上前交涉时,她的裙子就被掀起,露出和脑袋瓜子一样给剃得精光的阴部。不久后,她死在接客时的旅馆里,听说是被美国海军的变态给搞死的,后来连她的母亲也自杀了。不过没有人告诉吕方,也没有警察来调查。杨伟民以为她们家只是被吕方给赶出歌舞伎町罢了。那一阵子,杨伟民正好回台湾办点事,回来时,那个被吕方搞得半死不活的阿呆一家人早就已经逃回台湾,那对母女也已经被埋葬了。没有一个人敢告诉杨伟民发生过什么事,我也一直守口如瓶。   吕方把我当成眼中钉。虽然一样受杨伟民接济,我和吕方的境遇却有着天地之别。而我只不过是个杂种。每次吕方看到我,一定都是怒火中烧吧!吕方并没有发现杨伟民一帮人关心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日本身份所能带来的好处。   吕方喜欢偷偷的摸到我背后,用手指代替刀子戳着我,然后用吓人的高音在我耳边说:“笨杂种,你这是死第几次了?”   不过,吕方虽然对我恨之入骨,却从不出手伤害我。因为他也知道惹到杨伟民,会害他一家子走投无路。他只是靠口头上占便宜来压抑自己的情绪。   “你也想让我的手下搞你的玻璃吧?说啊!你这个臭杂种。”   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又得听他废话老半天,所以总是笑着假装没听见。我也知道这更会惹他嫉妒,但是我也没别的方法。   终于决定到台湾念大学后,我听到一个消息:吕方一票人中了日本混混的埋伏,被杀得几乎片甲不留。他们是在从电玩店回家的路上,被一群拿着铁棍与球棒的小鬼攻击。毫无防备的吕方一票人只能任人宰割,许多人肋骨或手臂被打断,还有些人脑袋被砸破,连脑浆都撒得一地。当时流言不断,我是在看到第二天的报纸才知道这是真的,实在够凄惨。那些吸胶的家伙每次都只有给吕方一票人整的份,所以花钱雇用一票狠角色来报复。可是在倒在路上的台湾小鬼里,并没有吕方的身影。也不知是真是假,许多人说他丢下伙伴独自逃离了现场,不过这应该是事实吧!事情过了两三天,也没有人在歌舞伎町看到吕方,伤亡小鬼的家属与当时不在现场的成员,都红了眼寻找他的踪迹。   那晚过了十二点,我一个人在杨伟民外甥的店里准备打烊。   虽然急着赶搭最后一班电车的醉汉与准备继续喝下去的酒鬼们,把歌舞伎町的街道搞得热闹非凡,但店里却是鸦雀无声,只有桌椅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与碗盘的碰撞声,震动着我的耳膜。   我听到有人开门,转眼望去,只见穿着牛仔裤与红色尼龙夹克的吕方僵直地站在门口,往店里张望着。他那像摇滚歌手般往后梳的头发乱成一团,好像已经几天没整理似的。脸像抹上了蜡般苍白,通红的双眼,仿佛是被人灌过辣油一样。   “你还回来干嘛?好多人在找你。”我开口对吕方说道。但也注意到自己语调有些得意。   “听说你要到台北念大学?”吕方通红的双唇蠕动着,好像完全没听到我的话。   “是啊!”   我躲不开吕方的视线,只是呆站在那里。他疯狂的目光压过了窗外渗进来的霓虹灯光,好像淤积在神田川底的泥巴一样直贴在我的眼上。   “你只不过是个臭杂种……”   “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说。   可是我的膝盖在发抖,好像整个人就要瘫在地上似的。吕方迅速逼了过来,我已经逃不了了。   “为什么杨伟民只宠你?”   我已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在我的脑袋和眼里,只有他右手上闪烁着微光的刀子。   “你是不是替那老头子吹过喇叭?还是你的玻璃给他搞过?   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这么疼你?”吕方的左手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把冰冷的刀子则压在我的脸颊上。我拼命把脸转开,不用说,吕方是想干掉我。   “杂种,你说呀!”   “杨伟民有兴趣的是我……我的日本籍啊!你不知道吗?在这里,只要你有日本籍,就有很多好处。”   刀子抽离了我的脸颊。我松了一口气,但吕方走调的笑声旋即又将我的安心给吹得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那臭老头想要的只是你的日本籍啊!”   “他只是想有个有日本籍的家伙在身边,做事会比较方便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把刀子。想到可能刀光一闪割断我的喉咙。心里就很不舒服。   “好吧!”   吕方说道,放着微光的刀子锵一声收回了刀鞘里。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本来想做掉你的,想想算了。”   吕方还是贴在我的身上,抬头瞪着我。因为他的下半身紧贴着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小老弟硬了起来。   “我放过你,可是要给你一个当真正台湾人的机会。”   “什么?”   我真的听不到他说什么。自己像狗一样喘着气,连耳朵都听不清楚。   “明天我要干掉攻击我们的日本人老大,你得跟我一起去,听到了吗?”   我喘着气摇头。凭我们俩就想杀进去,根本就是异想天开,搞不好两个人都送命,说不定到时吕方还会丢下我一个人逃跑。   “不去的话,现在就要你死,杂种。”   又听到锵的一声。刀子凑近了我的眼前。   “杂种,你打算怎样?是想现在像野狗一样死在这里呢?还是跟我一起去干掉日本人,做个真正的台湾人呢?想死的话,我可不会让你太舒服,总得先挑断手筋脚筋,搞一搞你的玻璃。或者拔下你的牙叫你吞下去,挖下你的眼睛,再把我的给塞进去。怎么样?杂种。”   吕方说着用他那话儿顶着我的大腿。   “我、我去。”我费尽全力挤出话来。   “对嘛!不去怎么行?”   吕方咧开嘴笑着,那是一种虐待狂恐吓弱者的笑,也可说是变态被逼得狗急跳墙时的笑。虽然现在我认识很多会像这样笑的人,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最吓人的笑,而且还是冲着我来的。吕方边笑着边玩弄着我的下体。我吃惊地往下看,发现自己的小弟早就像吕方的一样硬了起来。   “不出我所料。你也很兴奋嘛!你果然喜欢被男人搞。”   我摇着头,但吕方毫不理会。我的姿态实在太弱势了。   “我会成全你的,要不要我现在就在这里帮你搞一搞?”   “不要……”   我哭了起来,恨不得一把夺下吕方手里的刀子,把那涨得通红的老弟给砍下来。   “好吧……以后再陪你玩。明天这个时间我会来找你。假如你敢开溜的话,保证会让你生不如死。”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根本没有想逃的意思。现在的我已经被恐惧与屈辱逼得走投无路了,脑子里想的只有如何把吕方给干掉。   吕方走了以后,我还是紧张地喘了一阵。镇静下来之后,我匆忙把店里收拾好,走上了夜晚的街道。   当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惭愧或恐惧,一心只想找出法子干掉吕方。光凭两个人就想向那帮混混挑战,根本别想活着回来。就算我们侥幸不死,吕方一定还会找我麻烦。   虽然我被妖魔所迷惑,但这并不是我的错。那家伙是个无论如何都得排除的障碍,否则我就无法继续走下去。想要设法逃避只会让他更得寸进尺。而排除这个障碍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给做掉。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打工存下来的将近三十万圆放进怀中。接着,我找了一个观察已久的毒贩,用这笔钱向他买了五瓶装在健康饮料瓶里的甲苯(注:强力胶的溶剂)。付账后,我又将一万圆塞进毒贩的手里,问他哪里可以买到白粉。他本来只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在我塞进第二张钞票的时候,他就爽快地开口了。   “本来是我自己要用的,假如你不介意的话,再给我两张就让给你了。”   我也知道他已经看透了我的底,但是我并没有意见,又给了他两万圆,拿回一小袋东西。买完东西后,我直接回家。当晚已经没有任何事可做了,我窝在棉被里,直到天亮还没合过眼。   不知什么时候我打了一个盹,清醒时,发现已经过了中午,我打电话给杨伟民的外甥,告诉他今天得请个病假。接着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旧的防水外套,把甲苯和白粉塞进口袋里,我环顾房间一圈,就走了出去。即使我很清楚出了点差错,就再也回不来这里,但是对这冷冷清清的房间却没有丝毫眷恋之情。   虽然不是周末,在KOMA剧场前还是有许多无所事事的年轻家伙在此消磨时间。我在一家可以观察整个广[鞋]场的咖啡厅坐下,选定一个吸胶吸到脑髓都快要融化的家伙。那家伙坐在电影院门口的楼梯上,无意义的上下晃动着那张肌肉松弛的脸。   我看着那家伙。喝干了桌上的咖啡。我的手并没有颤抖,心跳也没有加速,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我走出了咖啡厅。   “心情不错嘛!”   我说着,在这个瘾君子的身旁坐下。那家伙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完全听不懂。我从上衣里掏出装了甲苯的瓶子,对他笑了一笑。   “要不要一起爽一下?”   那家伙高兴地点点头,旋即把我手上的瓶子抢了过去。   和这说着古里古怪日语的家伙胡扯了一阵子,等到时机成熟了,我站了起来,问他要不要到我家坐坐。   “到我那里去,不会有条子来找碴,而且我还有比甲苯更好的货哟!”   这家伙是绝不会说不的。我和着他所哼的歌,扶着他离开了KOMA剧场前的广[鞋]场。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他在我房里又吸了两瓶甲苯后,就呼呼大睡了起来。我静静地站起来,探手进他的怀里,摸到了一把粗糙的带鞘小刀。我到厨房把白粉用水调好,吸进事先准备好的注射筒,回到了卧房。   他仍然鼾声不断。我卷起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把针头戳下去。   他睁开了眼,嘴巴蠕动着,断断续续嚷着舒服,眼角流下了泪水。   看到眼泪的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在我体内涌现。   我像猛兽般喘着气,把他的身体翻过来,拉下了他有点肮脏的牛仔裤。在我用颤抖的双手脱下自己的裤子时,涨得暗红的阴茎马上弹起似的站了起来。我把前端湿得发亮的阴茎塞进他的屁眼,在插入的那一瞬间,我就射精了。   我喘息着走进浴室,粗暴地洗起沾满精液与大便的阴茎。我用了好多张卫生纸把那瘾君子的屁股擦干净,又帮他把内裤与牛仔裤拉上。那瘾君子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我,问我爽不爽。我把那家伙揍了一顿,接着就抱着头,缩在房间的一角。   等到九点多,我打了一通电话过去,已经没有人接听了。我扶着那神智不清的家伙走出了房间,但这次已经不再傻傻的回头环顾了。   我闭着眼等吕方过来,对身旁的鼾声也已经不再介意。在门打开时,一阵风吹了进来,我紧握住手里的刀子。   “有种,你还真的没逃跑。”   我听着吕方带着嘲弄的说话声,暗自数到三,旋即关掉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搞什么?”   我睁开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吕方仍然握着刀子,但是脚步有点不稳。他慌张地东张西望,想找出我躲在哪里。   “健一,你在搞什么鬼!?”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吕方叫我的名字。平常,他总是用轻蔑的口吻叫我杂种。   我迅速地接近吕方,一刀捅进他的肚子。刀子插进肉里的触感让我失神,手放开了刀柄。   “妈的!?”   在黑暗中,我看到吕方睁大了眼,便急忙跳开身子,但接着便感觉到一阵冷气从我肚脐边划过,好像被一根冰柱戳到似的。   这阵恶寒马上转成了激痛。   “我要宰了你!臭杂种,居然敢砍我,我非宰了你不可!!”   我之所以能耐得住痛,是因为吕方的眼睛还不适应黑暗,挥刀时有点失手,再加上他左手压着的肚子上还插着一把刀。   我抓起一把摆在桌旁的铁椅子,往吕方的脑袋挥去。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吕方应声倒地。我冲过去骑在他身上,握住他肚子上的刀柄一口气刺了进去。我用左手捂住吕方的嘴,用全身的体重把右手压下。吕方像刚被钓上来的鱼一样激烈挣扎着,后来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从吕方身上滚开,心脏激烈地跳动着,觉得嘴巴干得厉害。一股火烧似的灼热从肚子上的伤口扩散开来,背后即刻感到恶寒阵阵。我脱下衣服检查了一下伤口。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吕方似乎只割开了我的皮肤与脂肪。   我皱着眉去找吕方的刀。捡起掉在桌子下的刀后,我扯住那呼呼大睡的瘾君子的头发拉直他的上半身,然后绕到他的背后。   我闭上眼,割开了他的喉咙,血马上咻的一声喷了出来。一放开他的头发,他的头马上咚的一声砸到地上,血汩汩地流了满地。   看到那家伙抽搐的四肢,我不禁笑了起来。   我忍住笑,用外套袖子把吕方那把刀的刀柄擦干。我走近吕方,小心地让他把刀握在手里。接着,我拔起插在他肚子上的刀。我早已经确认他不是个左撇子了。   到此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样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只看到杨伟民用可怕的眼神望着我。   “吕方呢?”我问道,但立刻发现说漏了嘴。   “想不到你会对自己人出手。”   杨伟民什么都知道了。从他那双仿佛看到陌生人的冷酷眼光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我什么都没……”   “给我住口。警察已经结案,判定是少年自相残杀,而你只是倒霉给扯了进去。可是我知道,吕方是你杀的。’   虽然他的语调很平静,但我还是以为他会吐我一口口水。   “想不到你居然会杀人,倒还真厉害,这么多年来还瞒得过我。”   “爷爷,你听我解释。”   “你说什么都没用。犯了杀自己人这种天条,你已经辜负了我对你的信赖。你爸在台湾人里算是个最没品性的流氓,你妈是个日本婊子,而你的身体里流着他们俩的血。我本来想用教育来纠正你的遗传,看来我是错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杨伟民只说了这些话,就走出了病房。我思索着杨伟民所说的信赖指的是什么,但根本就没有。假如我做掉吕方的事传了出去,就连杨伟民都会受牵连。吕方的双亲虽然穷,却也是道地的本省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一个日本杂种杀死,是不可能善罢干休的。他只是想在出事之前和我划清界线罢了。   杨伟民继续为我付学费,直到我高中毕业为止,而他外甥的餐馆也没有炒我鱿鱼。只不过到台湾升学的计划成了泡影,杨伟民也不再叫我去他家吃晚饭了。   不管是对我或其他的台湾人来说,这都算可以接受。虽然我仍旧受杨伟民的保护,但已经不算是他的人了。   15   结果,我还是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泡了一小时左右后,我起身小憩,睡醒时已经快傍晚了。我再度将冷却下来的身体浸在浴池里暖了一下,就离开了三温暖。   回到“加勒比海”时,我看到答录机上的灯闪着。是那个叫做徐锐的小鬼打来的。我拨了他留下的号码,马上就有人接电话。   “找到了。”   “没认错人吧?”   “应该没错。”   “干得好。你现在在哪里?”   徐锐说了大久保一家咖啡厅的名字。   “我马上过去。”我离开了“加勒比海”。   我很快就找到徐锐。他和“药房”前的那些小鬼坐在一家落地窗环绕的咖啡厅里谈笑。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人行道上,等待徐锐注意到我。这家伙让我等了五分钟,根本不及格。假如我是杨伟民,绝对不会把重要的事交给这小鬼。   看到我时,徐锐慌忙站起来,撇下其他人走出了咖啡厅。   “她住哪里?”我边点烟边问道。   “在拔弁天。”   “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是酒家小姐……”   徐锐不知怎的顿了一下。   “搞什么嘛!还有呢?”   “她日语说得不错,可是我认为她应该是大陆人。”   好像怕被我当傻瓜似的,徐锐不时看我脸色。   “你怎么知道?”   “从她走路的姿势或动作……看来不像日本女人。”   “长相呢?”   “不知道该怎么讲。”   我吐着烟,从职安大道朝拔弁天走去。夏美说不定是个中国女人,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开始。我在移动电话上所听到的日语比起日本人毫不逊色,虽然听得出有点腔,我还以为那是哪里方言的口音。   “她头发很短,穿着牛仔裤和白衬衫,脚上穿着拖鞋。没有化妆,但是手指和脚趾上都涂指甲油。”   徐锐从后面追上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大概以为我没出声,是在责备他刚才说了傻话吧!等一下他大概会强调,因看到那女人留指甲,想必是过夜生活的女人吧!   “她东张西望,还问一个经过的日本人是不是姓刘。所以我确定是她没错。”   “她大概等了多久?”   “四十分钟。”徐锐回答道,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一个我看过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公寓门口。那栋公寓叫弁天庄,真是个不相称的名字。   “她住在二〇三室。”徐锐像怕被偷听似的小声说道。   “有没有人出入?”   把风的小鬼摇头。   我尽量轻声爬上楼梯,佯装要到最里面的那户,从二〇三室门口走过。上面没挂门牌。我在二〇五室门口停足,信箱上写着“叶”。我敲了敲门。   “谁啊?”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应声。   “叶先生,是我啦!好久不见,麻烦开个门。”   我用北京话大喊。这次没隔多久,门就打开一道缝,一对满怀戒心的眼睛从门缝探了出来。我把一张万圆钞票塞进那道缝里。   “有些事想请教一下,这是一点小意思。”   我很快的轻声说道,旋即又大声嚷嚷起来:   “咱们几年没见啦?叶先生,好想你啊!”   我推开一头雾水的叶先生,进了房里。   “有、有什么事吗?”   这姓叶的是个脸孔黝黑的中年人。从头到脚都流露着一副不轻易相信他人的戒心,大概是个非法外劳工吧!他说的北京话中掺杂着难懂的口音,应该是个福建人。   “我想打听一下二〇三室的事,是不是只有一个女人住在那里?”   姓叶的像要尽量远离我似地缩着身子,但从他睁大的眼睛可以得知答案是肯定的。   “她大概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好像是三、四天前吧!”   “你有没有和她说过话?”   姓叶的微弱地摇摇头。   “她有没有男人?”   “我怎么知道!根本没看过她几次。”   姓叶的眼睛微微动着,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傻瓜。虽然这里离市区很近,但只是间木造的破公寓,年轻的女人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可不多见。我轻易就可以想像到从她搬进来那天起,这姓叶的就想窥探她房间的德性。   “叶先生,能不能老实点啊?”我打量一下房间,真够寒酸的。   “虽然我不知道你来日本多久了,但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住的吧?你偷渡进来,为了偿还向蛇头借的钱,只好偷偷打些零工。因为怕被境管逮到,根本没办法到钱多的地方工作,又没胆子去做流氓。你只是个穷酸的福建佬,不可能有女人的吧!”   “你在说、说些什么啊?”   “你不是一直在注意她吗?你一定觉得一个女人搬进这栋破公寓,一定有什么理由,顺利的话,搞不好还可以搞一次。”   姓叶的翻眼,想避开我的视线。   “因为她也是从大陆来的,你觉得说不定可以和她搞一搞。日本女人不会为了没有钱的中国人脱裤子,香港或台湾的女人也不会住在这种烂地方,对不对?”   “我只是经过时,听到她在打公共电话而已。她说的是北京话,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啦!”   “她说些什么?”   “我听到她用北京话喊‘救命’。”   “对方是谁?”   姓叶的拼命摇着头。算了,他大概只知道这么多了。   “这是几天前的事?”   “前天晚上。”   没别的事要问了。我把大哥大的号码给他,告诉他一有情况就和我联络,会有重赏。在答应给他一点甜头之后,我走出了房间,留下仿佛被龙卷风吹走全部家当的叶先生,一脸茫然的望着我离去。 第04章(16-20)   16   救命。   这个说着流利的日语、自称夏美的中国女人,到底在向谁求救呢?在那通电话的隔天就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买她的东西。   唯一确定的是,她是个令人不安的女人。   我把剩下的钱交给守在公寓前的徐锐一票人,然后飞也似地回到了歌舞伎町。虽然我知道在星期天的歌舞伎町里有许多事可做,但是所剩的时间却短得令人绝望。可以想见,我万一搞砸了,元成贵一定会派孙淳找上门来。崔虎假如知道对手是孙淳的话,大概也会改变主意吧!   我走上区役所大道,在挥棒练习中心旁转个弯后走了一阵子,目的地一那栋住商混合大楼又映入了我的眼帘。虽然在这栋旧大楼里开了许多间酒家,但是多亏了泰国人,在这里面藏了许多从外面看不出来的宝。   我搭电梯上五楼,按下最里面那家店的门铃。门口有块寻常的招牌,上面写着“核桃”。当然,这里也没开灯。一阵沉默之后,门打开了。门有两层,里面那层是扇厚重的铁门。一个两眼无光、棕色皮肤的泰国人默默招呼我进去。到底是星期天,地下赌场里听不到吆五喝六的声音。   这个泰国人虽然瘦小,但给人一种强韧的感觉。这家伙不会说日语或北京话,甚至连英语都不会说,可是却了解地下世界共通的语言。因为他只要迅速打量一下,就能确定我身上没带闹事的家伙。   站在两台掌控门外的监视荧幕前的,就是负责这家赌场的泰国人。虽然他有个正式的泰国名字,但是我只叫他鲍伯。要记住泰国人的名字,就和背昆虫或花草园林上的学名一样麻烦。   “好久不见了,鲍伯。”我用日语说道。   “真的好久没看到你了,健一先生,我还以为你戒赌了呢?”   “最近我忙着赌竞轮(注:自行车)嘛!”   “付钱看别人比赛啊!干嘛做这种傻事呢?不过比赛马好些就是了。是吧?”   鲍伯对我挤一挤眼睛。这表情好像是一个当保镖的伊朗人对着哥伦比亚的妓女说:“当你的保镖可以,可是得先让我搞一下。”若无其事的神情下,隐藏不住眼底流露的贪婪。   “无所谓啦!反正我从来没想过要靠赌发大财。”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日本人在想些什么。”   “我也一样啊!”我说着朝赌场望去。   店的格局呈长方形。前面本来是包厢,后方是柜椅。现在包厢全被拆掉了,换成一张四五公尺长的桌子。在桌子中央坐着一个衣着鲜艳的中年妇女,正忙着发牌。一共有五个赌客,其中有三个是和庄家年龄相仿的中年泰国女人,还有一个是穿着紧身的连身裙,等着去上班的泰国酒家水姐。剩下的一个就是我要找的远泽。   “今天要玩一把吧?”鲍伯随口问道,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了吧!   “不用了,我只是来找远泽的。”   鲍伯啧了一下。   “偶尔也玩一把嘛!健一先生。”   我夸张地耸一耸肩膀,从鲍伯身旁绕到赌兴正浓的远泽身后。突然间,穿连身裙的酒家小姐破口大骂,从迷你裙下掏出一叠钞票,朝中年发牌员扔去。   站在赌客与牌桌之间的男人里,有一个看来年纪最大的,朝着庄家伸出了手。庄家从那叠钞票里抽出了自己的份,便把钞票重重扔在那男人的手心里。那家伙迅速点了一下,又从手边的保险箱里掏出几张钞票,很快的数了一下,再用钉书机把钱钉牢,重新放回保险箱里。   他们正在抽头。在我眼前进行的是一种类似二十一点的比大小扑克牌赌局,每人发两张牌,点数加起来个位数最接近九的人赢。一翻两瞪眼,每两三分钟一把,又可以多人参加,对好赌的人来说十分刺激。而且每一把都可以抽头,是一种让庄家笑得合不拢嘴的赌局。   “女人就是没赌品。”远泽对着我自言自语的嘀咕着。   “手气不错吧?”   “哼!背得要命。”   “有件事想拜托你。”   “等一下再说吧!先让我翻个本。”   听远泽这么说,我打消了现在就带他出去的念头。虽然他在特种营业的报道方面是个一流的记者,可是嗜赌如命的个性却限制了他的发展。要这种人中途下桌,肯定会跟你翻脸。   下一局很快就开始了。远泽身边叠着四个十万的筹码——虽然我不知道远泽这次带多少钱来,但大概少则一百万多则一百五十万吧!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输得很惨了。   发牌后,响起了一阵欢呼。远泽的筹码增加到了七个。远泽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只是弓着背,心无旁骛地看着庄家发牌的手。   远泽来电拜托我协助采访歌舞伎町的中国人圈子,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远泽到处拉线,好不容易才找上我这个深陷中国人圈子的高桥健一。   远泽先找上杨伟民一个住在横滨中华街的远亲,接着杨伟民才将我介绍给远泽。因是杨伟民拉的线,就算找有再好的理由也无法推辞。虽然我为远泽介绍许多受访者,但是一直和他的采访保持适当距离。当时我并不打算日后还会和远泽有任何牵扯。   但是透过赌博,我的立场起了变化。在京王阔举办竞轮周年赛的那一天,我偶然碰到远泽。他坐在赛场一角的铁丝网后面,在看到我时,高兴地露出了笑脸,好像一个性变态者发现了相好似的。   “哟!原来刘先生也赌竞轮啊!”   当时远泽并不叫我高桥,而是称呼我刘先生。   “闲得无聊嘛!”   我冷冷的回答。眼前远泽这张卑鄙的笑脸,让我无法把他和那个热心在歌舞伎町东奔西跑的采访记者联想在一起。嗜赌的人分两种,一种是真以为可以靠赌博发财的傻子;另一种是感官中毒的被虐待狂,这种人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从屁股眼里漏掉了似的。我觉得远泽于后者,和这种家伙扯上绝对没好事。   “你认为比赛结果会怎样?”   远泽紧握着赛报,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   “三号应该会赢吧!”我说。   三号选手是大热门。虽然平常我都会买冷门的,但是在那年的纪念赛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执意要押三号。   “玩得那么死啊!我还以为刘先生会玩更有意思的呢!”   远泽还是那张卑鄙的笑脸,告诉我他买了哪一号。远泽押的是与三号选手在不同线上,一个来自神奈川的选手。   “就算他能超过七号,最多也只是个小将吧!”   “可是他的名字和我同音喔!只是写法不一样而已。”   远泽开心地指着报纸。原来这个选手叫做远泽健二,发音和远泽的名字贤治相同。“几年前在DERBV的总决赛里,这家伙可是让我赚了一大票哟!当时他跑得还真快。”   他的语调十分亲热,好像在和多年来一起豪赌的同志高谈阔论似的。他的话碰到了我的痛处,只是我懒得翻脸。在那场比赛,这个叫远泽健二的选手害我输了个精光。   “我也记得。那天我栽在那场比赛,连决赛都没看到。”   “噢!请节哀顺变。”   远泽一吐舌头,露出得意的眼神。   “哎!反正那场决赛因为下雨,让本来只能垫后的二流家伙赢了,说不定你在总决赛里就出局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呢!”   听他的语气,我就知道他在准决赛里赚到的钱都输在决赛里了。我得意的笑了起来说道:“请节哀顺变。”   我们俩讨论着过去几场特别赛的结果,等着比赛开始。远泽滔滔说着,但是比赛一开始,他就好像说了太多话而舌头打结似的,突然闭上了嘴。他两手紧握铁丝网,长了层膜似的混浊双眼布满了血丝,紧盯着在堤边奔驰的选手。   比赛的关键在于谁能追上三号选手,这可以说是本地选手与远道而来、追逐戏法高超的挑战者的一场厮杀。一个卑鄙的挑战者抓住领先者的空隙,抢到了南关跑道的主导权。三号车加快领先,背后的选手们追不上他们的速度,纷纷败阵下来。可是南关跑道上的家伙紧迫在快速领先的三号身后,看准时机超前。我的赌券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垃圾。   在快到终点时,远泽与一个紧追在后的选手超过了七号。比赛结果是四比六。不按牌理出牌的赌客都分到了五千圆以上的彩金,买大热门三号的都中箭落马。   “好!”   远泽发出一声低沉的吆喝。刚才还像生了层膜的双眼,现在就好像得到想要的东西的小孩似地发着光。   “你赢了多少?”   远泽小步跑向付款处,我不甘心地在他背后喊道。   “不告诉你。”   远泽回过头来咧嘴一笑。   “在这里等我一下,一会儿请你喝一杯。”   我本来想拒绝,但是又把话吞了回去。远泽没等我回话,就径自消失在人群中。大约十分钟后,远泽回来了。刚才他身上那只扁扁的背包,现在却鼓涨得很夸张。   “里面有多少?”   “嘿嘿嘿。”   远泽像个小捣蛋鬼似地笑着把背包打开,里面大概有五百万圆。   “那就让你请一顿罗!远泽先生。”   我的眼光被他背包里一束束的钞票所吸引住了。   我们俩坐上野鸡车到歌舞伎町,在平常根本吃不起的高级寿司店里,把肚子都吃撑了,接下来就直奔酒家。远泽把钞票撒得一地,见钱眼开的小姐们一个接着一个轮流光顾我们的包厢,我们俩也肆无忌惮地把手伸进小姐们的裙子里。我们畅饮白兰地,渴了就指名要粉红的当培利,假如那家店说他们没有这么高级的酒,我们马上拍拍屁股就走。就算是只隔了一条街的酒店,我们也搭计程车去,还哈哈大笑用大叠钞票拍打神色不悦的司机。   那天实在太过瘾了,我已经好久没这么放肆过。到后来才猛然发现天都快亮了。   在最后一家店里时,远泽把背包里剩下的财产全部倒在桌上。   “就只剩这么多了。”   五百万以上的现款只剩下了十分之一。   “看来玩得太过火了。”   “谁说的,一辈子有几次可以玩得这么过瘾?别在意啦!反正赢来的也只是横财。不过——”远泽像是要透露什么秘密似的,从桌子那边探过身子来。   “我听人家说,泰国人开了家地下赌场,刘先生知道吗?”   “我知道啊!”喝醉了以后,我的嘴就闭不紧了。   “带我去见识见识吧!”   “又要采访吗?”   “爱说笑。我只是想去把这些钱翻两番。”   虽然他的声音与脸孔都充满笑意,眼神却很认真。我终于了解了远泽的个性。从那一瞬间起,就算我没喝酒,对他也比较不设防了。赌运的好坏是起起落落的。远泽现在可能手气正旺,不过总有一天会栽下来。我只要在他开始走下坡以前,想法子利用他就好了。   我带远泽进了赌场。他在那里又把剩下的五十万增加到两百万。远泽给了我五十万介绍费,我们就结束了这个疯狂的夜晚。   从那天起,我和远泽保持着合作的关系。假如有需要采访歌舞伎町的地下社会,远泽一定会找上门来。而我则充分利用了远泽的采访能力。正如我所想的,远泽十分有利用价值。   不出三十分钟,远泽就输个精光了。   “去吃一顿吧!我请客。”   我对着远泽说,他好像放下心头的重担似的,望着桌面发呆。   “喔!”   远泽回过头来,眼睛下挂着一对深深的黑眼圈。这一年来,远泽潦倒得无法形容。我听说他至少欠了一千万圆以上的债,杂志上也看不到他写的文章了。讨债的人找上了远泽常出入的编辑部,断绝了他的生路。   我们走出了“核桃”,掀开眼前一家拉面店的布帘。两人点了拉面、饺子和啤酒。   “妈的!”远泽一门气喝干啤酒,开口骂了起来。   “输了多少?”   “一百五十万。”   我把啤酒倒进远泽的杯子里。不知道现在还有哪个傻瓜敢借远泽一百五十万。   “要不要暂时离开一下赌桌,帮我跑个腿?”   “可以啊!”远泽在我把话说完前就答道。   “你给多少?”   “五十万。”   “可以。你要我做什么?”   “还记得吴富春吧?”   “那个脑筋有问题的杀手啊!不是惹到元成贵之后就跑路了吗?”   “他又回来了。”   远泽停止啜饮手中的啤酒,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看来他脑袋比我想的还要有问题。”   “元成贵要我三天内把富春带到。”   “这下完了。”   远泽像是失去兴趣似的把视线移回桌面,又开始喝起啤酒来。   “昨天有人看到富春。虽然元成贵派出所有的手下去找,还是连个鬼影也没看到。相信富春应该躲在新宿以外的地方吧!”   “应该错不了。”   “你在池袋或涩谷不都有朋友吗?替我打听一下吧!”   “小事一桩。这样就让我赚五十万,你叫我舔你屁眼我都干。”   “还有一件事。”   “果然……”   “富春是第二代残留孤儿,日本名字是坂本富雄,父母住在于叶的某处。能不能帮我找到他们,替我问问富春有没有和他们联络?”   “他父母的哪一边是残留孤儿啊?”   远泽并没有问我富春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他一听我的语气,就明白我对富春的背景也不太清楚。   “他母亲。”我也不说废话。   “知不知道是哪一年从哪一省回国的?”   “吉林省,搞不清楚是八二年还是八三年回来的。”   “应该查得到。”   “那就拜托你了。”   我终于可以开始喝起啤酒来。   大哥大响了。我用眼睛示意远泽不要出声,从口袋里掏出了电话。   “喂!元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   是那个发现富春的男人。   “把你看到富春时的情况,尽量详细的告诉我。”   “快要十点的时候,我看到他在明治大道上朝大久保的方向走。因为他左顾右盼的,我觉得奇怪,就跟踪了一阵子。”   “你怎么发现他就是吴富春的?”   “我看到他在职安大道上上了出租汽车。车里的灯让我看得很清楚。那家伙一定是吴富春。”   “你以前见过吴富春吗?”   “他害死贵叔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虽然对方压低音调小声说着,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他强烈的恨意。假如他当时也在暗杀现场,应该是不会认错人才对。   “你没有追上去吗?”   “我拦不到出租汽车。假如我有机会追上去,早就把他给杀了。”   “你知道他坐的计程车朝哪个方向走吗?”   “朝明治大道直走。我一直追到看不见那辆车子为止,没见到它转弯。”   富春不会聪明到晓得要绕路到达目的地。应该是直接回到藏身处去的。根据这些线索推测,富春应该躲在池袋或早稻田一带。‘   “那辆计程车是哪家车行的?”   “是个人的。”   看来要靠计程车这条线索找富春是行不通了。假如不找条子帮忙,要想一辆辆去查私人计程车根本就不可能。   “我知道了。假如你又想到些什么,就打电话给我。”   我关上了电话。   “有什么线索了吗?”   远泽嘴里塞满饺子问道。我那碗拉面连碰都没碰,根本没什么食欲,感觉好像在远泽那张憔悴瘦削的侧脸上看到了什么不想看的东西。说不定他也吸白粉吧!通常落魄的赌徒都会沾上这个。   “听说他搭计程车朝明治大道北上。”   我挥开了疑虑。我不管远泽是不是在自甘堕落吸白粉,只要他在这段时间好好替我办事就行了。   “那么,与其在涩谷或六本找人,不如把搜寻的重点放在池袋。”   说着远泽对我伸出了手。我掏掏钱包,拿出十万圆给他。   “这哪够啊!假如酬劳有五十万,最起码得先给一半吧!”   “假如现在就给你那么多钱,你一定又会折回”核桃“去赌一把。你想输多少钱我管不着,不过我可不希望你明天一大早跑来把我吵醒,又伸手向我借调查费。”   远泽用怀恨的眼神凝视着我,最后终于死心地收下了钱。   “你还真不够朋友。”   “跟急着找死的人做朋友,别想有好事。”   我对他说,远泽的脸色变了一下。   “缺白粉撑不下去时就找我吧!我会拜托元成贵便宜一点卖给你的。”   这句话刺激到他了。远泽的嘴角激烈的颤抖着,混浊的双眼,突然间露出了像是可以刺伤人的锐利眼神。   “TMD,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总有一天你会站不住脚的。”   “我早就满脚是泥啦!”   我丢下这句话就站起了身子,留下哑口无言的远泽,呆呆地望着我离去。   17   我的大哥大响了起来。   “请问是刘先生吗?我是夏美……”   “现在出了点情况。”我打断她的话说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去找别人吧!这阵子我帮不上你的忙。”   我说完这句话就切断了电话。电话很快又响起,我便把开关关掉不加理会。   我逐一去了富春常去的酒店查问,但没有一家肯回答我的问题。每家店都有元成贵的手下在监视,店里的人也都怕得罪他,全都装出一副从不认识富春这个人的样子。   在星期天的歌舞伎町里,滞留日本的外国人要比日本人来得显眼。在这种夜里,富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动静吧!   我得到这个结论,正准备回“加勒比海”时,突然听到了尖锐的警笛声,似乎是朝着风林会馆的方向移动。受到警笛声的吸引,我转向朝那里走去。最近这一带常有流氓闹事,冲动的福建帮和血气方刚的马来西亚流氓两边,经常打得一蹋糊涂。   可是警笛声的数目并不寻常,好像全东京的警车都集中到歌舞伎町来了,一定是件凶杀案,在星期天的歌舞伎町里还会有人杀人,让我感到我肚子里好像长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十分不舒服,走到风林会馆的旁边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家伙在路上狂奔。   “喂!!出了什么事?”我喊着,挡住了那家伙的去路。   那家伙急忙停住脚,神色慌张地望着我。   “啊……健一先生,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不好了?”   “’红连‘给吴富春那家伙攻击了。”   我丢下他往前跑去。在风林会馆后的巷子里一转弯,便当场愣住在那里。整条路占满了警车与救护车,条子们匆忙地来来去去,透过无线电传来的呼喊声,盖过了围观者的喧嚷,震撼着湿稠的空气。   急救医疗队员抬着担架走出大楼。躺在担架上的,是昨天才和我睡过的女人。她黑色的紧身连衣裙的右胸口一片湿亮,脸和手脚没有一丝血色,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一群神色不安的女人,依偎着聚集在大楼门前,看到抬出来的担架,便齐声呜咽了起来。在这个合唱团里,我并没有发现黄秀红与另外两位妈妈桑的身影。不知道她们是在店里接受传讯,或者是全部被干掉了。   我躲在围观的人群里,守着大楼的门口,思索吴富春的动机。他回到歌舞伎町已经是个自杀行为了,现在还敢攻击元成贵的女人所经营的酒店,根本就是完全豁出去了。他该不会是想借搞出这个名堂来逼元成贵收手吧?   在我推敲各种可能性的这段时间,五个担架陆续被抬了出来,每个被抬出来的人,都是一动不动。据我所知,富春最瞧不起用枪的人。他总是自豪的说,只要有拳头和刀子,要杀谁都一样简单。不知道他在离开歌舞伎町的这一年里,发生过什么事。   在救护车离开围观者扬长而去之后,秀红与其他两位妈妈桑便跟在便衣刑警身后出现在大门口。三个人都紧绷着苍白的脸,但好像都没受伤。我紧盯着秀红的脸,在她转过头来时,低调的向她招手。接着轻轻握拳凑向耳边,示意等会儿再打电话给她。   秀红暧昧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默默听从条子的指示,像无表情的木偶似的,呆滞地和另两位妈妈桑坐进了一部警车。   我也悄悄离开了看热闹的人群。   18   我在电话亭打了几通电话,回到“加勒比海”拿了枪后,就叫了一部计程车到饭田桥去。看到自己女人的店被砸,元成贵怎么可能再扮绅士。说不定几个小时以后“加勒比海”就会被一群复仇若渴的年轻上海人包围。   从三年前起,我就每个月花十万圆在饭田桥租了一户公寓,虽然很小,但只是为了应付像今天这种不时之需。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就连杨伟民应该也不知道。公寓是用了个正经人的名义租的,我还给了他一笔佣金。那家伙现在澳洲经营一家贸易公司,暂时不会回日本来。   我进了公寓,简单的冲了一个澡。虽然全身无力,头脑却还很清醒。身处这场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想好好睡个觉是不可能的了。   房间里可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床和电话,还有一些换洗的衣服与浴巾。我用浴巾擦干了头发,随即打了通电话到“加勒比海”看看有没有人留话。元成贵打了两通,杨伟民与崔虎则各留了一次话。每一通的内容都很令人沮丧。我把元成贵和崔虎的留话搁在一旁,先拨了通电话到“药房”。   “喂!”   “是我啦!”   我用日语说道。虽然应该不会有人傻到敢窃听杨伟民的电话,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你人在哪里?”杨伟民的语气拖拖拉拉的,好像在和一天到晚打电话到办公室来的老妻说话似的。   “这是秘密。假如又被出卖一次,我可吃不消。”   “富春也在那里吗?”杨伟民丝毫不理会我的讽刺地问道。   “别傻了,我在外头跑了一整天,给崔虎揍过,也给元成贵威胁了一顿,还不是为了要找到富春。”   “元成贵可是知道你混在’红连‘门口看热闹的人里喔!健一。”   “我只是正巧路过罢了。其他还有什么消息吗?”   “听说真的是富春干的没错。有人说他跑进去时大喊:’那女人在哪里?‘”   “女人?”   “详细情况我也还不清楚。当时在店里的人全都给警察带走了。是一个看到苗头不对先开溜的胆小鬼说的。”   “知道了。明天再和你联络。能不能转告徐锐不必再忙了,我现在已经没空理会其他事了。”   “知道了,我会告诉他的。”   “爷爷自己小心了。假如元成贵想抓我,第一个就会找上你的。”   “呵呵,想不到你还这么体贴。你不是说过我只是个臭老头吗?”   我把话筒挪开,小心骂了一句。   “健一。”   “怎么啦?”   “你还是先避避风头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过富春有意找元成贵的碴应该是错不了。就算是你找到富春,他也不可能乖乖和你去见元成贵吧!别把自己搞得动弹不得喔!”   “你要我躲到哪去?”   “去台湾吧!假如你有这个意思,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大概需要多少钱?”   “五百万跑不掉吧!”   “再说吧!”   我挂下了电话,真想向杨伟民吐口口水。   19   我在爱德蒙饭店前叫了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往拔弁天的方向驶去。   我怎么都没办法把富春和女人联想在一起。富春不玩女人,也不会随便跟女人搞在一起。他在女人面前就像块木头,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块大玻璃。   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冲进“红连”里大喊:“那女人在哪里?”不是“元成贵在哪里?”而是“那女人在哪里?”   富春是到歌舞伎町找一个女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认为那女人是被元成贵所挟持的——不过元成贵是不可能干这种事的。   假如富春的女人已经在他手里,不就等于他已经掌握了富春的藏身处。元成贵根本懒得绕个圈子用女人引他出来,只要直接派个杀手去把事情搞定就好了。不管那女人是谁,富春一定是被假情报误导,而元成贵也知道富春在找那个女人。假如我想抢先他们俩一步——尤其是元成贵,我就得先找出那女人。前提是,那女人真的存在。   在我听到“女人”时,首先想到的是那个自称夏美的女人。   因为她正好是在富春回到歌舞伎町时打电话给我的。在她打电话给我之前,她还打过公用电话向某人求救。   我并不相信偶然,只有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才会相信这一套。夏美是向富春求救,而富春因为她才出现。一手编导这局戏的不是别人,就是夏美。   想着想着,脑子里好像有点头绪了。虽然我并不知道真相,自己也认为这个推断有点牵强,但无论如何,也算是整理出一套逻辑了。   在有点肮脏的黑暗中,我很快便找到了弁天庄。因为怕万一徐锐他们还在这里盯着,我选择从大久保大道走来,不过并没有看到徐锐他们的人影,感觉上他们也没有躲在附近。一辆汽车驶离后,周遭又恢复一片令人害怕的寂静。   我绕到建筑物的后面观望。二〇三号房间窗帘紧闭,隙缝里也看不到一丝光亮。白天被我吓过的那姓叶的住所——二〇五室,倒是有耀眼的光线射出来。其他的二〇一、二〇二与二〇四室连窗帘也没有,只看到几个黝黑的窟窿,就像是滴在纸上浸开来的墨汁似的。   我到公寓前,小心翼翼地悄声踩上楼梯。我压低身子走过前面两户房间,接着把耳朵压在二〇三号房的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好像没人。我戴上手套开始办事。   我把开锁工具插进锁匙孔里转了几下,只听到咔的一声,门就给打开了,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什么会让我神经紧张的动静。就弯着身子潜进了房里。   20   在这个和姓叶的住的二〇五室一样结构的房间里,看不到一件可称为家具的东西,只有角落里有一堆廉价的棉被,旁边还放着两个Sansonite的旅行箱。厨房里连瓦斯炉都没有,只散落着一些纸杯、免洗盘和卫生筷。窗帘大概是以前的房客忘了带走的,被烟熏得有点变色。   我左手拿着小手电筒照着房里,也没脱鞋就踩了上去,右手还握着那支黑星。我探头看看厕所,能惹我注意的大概只有马桶上斑驳的尿垢。我打开门口右方的壁橱,里面只有一堆折得小小的内衣裤,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屏住气穿过房间,用小手电筒探照那堆折得整整齐齐的棉被,里面什么都没有。为了确定,我还把棉被挪开,只露出一面被磨破的榻榻米。我感到脖子发麻,便深深吐了一口气,缓缓转着脖子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墙望着那两只旅行箱。   到目前为止还蛮令人扫兴的。能确定的只有夏美租下这个房间并不是用来住的。   我放下枪,把手电筒放在两腿间,把一旁的旅行箱拉了过来。这是那种极普通的箱子,用一个吓小孩的锁锁着,只要一根铁丝就可以打开了。   两只旅行箱里装的几乎都是衣服。其中有几件可说是酒家女制服的紧身迷你裙、一件红色调的旗袍、几条牛仔裤与数目相当的T恤。另外,还有两套睡衣、与五花八门的内衣——从黑白相间的袜带内衣到形形色色的丝袜都有一其他还有化妆品、卫生棉若干、三个保险套。没有护照,驾照,没有保健卡,也没有存折,平常可能都带在身上吧!我很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敢把这些东西留在这栋破公寓里。   我把旅行箱推回原处,随即站了起来,走到水槽旁用纸杯装了点水,又点了一根烟;可能是因为紧张,觉得既口渴又想抽烟。   看来夏美很喜欢克利丝汀o迪奥,穿衣服的品味好像也不坏。   我紧张到喉咙都干了,却只得到这个答案。我把烟头探进水里,确定熄了便扔进口袋里,接着谨慎地找了个从玄关看不到的死角坐了下来。   我并不觉得等人很痛苦。我的青春期,大半耗费在等杨伟民张口说话。平日放学后,我都会站在“药房”门口,等杨伟民吩咐我办事,每逢假日还会站上一整天。有时他所交待的事,即使我有分身术也做不完,有时却根本没事可做。只是不管在什么时候,杨伟民总会装出一副没看到我的样子,有时则会对我感到不耐烦。   我并不想回家,也不想呼朋引伴出去玩。因为老妈又有了男人——这回她泡上了一个日本人——而我自己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并不是只在那段时间,从以前到现在,我都不曾交过朋友,或许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交朋友。有一段时间,远泽几乎变成了我的朋友,但是从他开始堕落后,我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幻影。我喜欢独处,从不觉得孤单。正因为这样,在有人问我没朋友会不会觉得寂寞以前,我从来没想过独处或许就等于孤单。对我来说,孤单的定义就是失去自己所属的圈子,所以当时的我才会努力想在杨伟民的怀中争取一席之地。   现在我彻底领悟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圈子了。我是一个不法之徒,孤独地活,也孤独地死。我之所以和中国流氓或杨伟民打交道,不过是为了让身为不法之徒的自己活下去罢了。假如在歌舞伎町掌权的是日本黑道,就算我没办法拜堂,也会站在他们那一边讨生活吧!   等待并不痛苦,也不会让我感到孤单。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独立的完结,只有普通人才有权利诉苦。我不会发牢骚,只会抢普通人的钱。 第05章(21-25)   21   有动静了,有人屏着气静静爬上楼来。我握着那把黑星,关上了手电筒,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那人正在四下观察。是夏美?还是其他人呢?我把黑星的枪口对准门口。’   踌躇的脚步声没持续多久,就传来了锁匙插进锁匙孔的声音。门缓缓打开,旋即飘来一阵诱人的香水味:来的是个女人。   灯被打开了。我听到她哼着歌,也听到脱鞋子的声音。夏美终于出现了。   夏美好像没看到我,转了一圈面对水槽,旋即讶异地回过头来。   “你是谁!?”   “别出声。”我把枪口对准她,把食指凑向嘴唇。   “你就是夏美吧!?”   夏美没回答,只是鼓着小巧的鼻子,用那锐利的双眼瞪着我。她有一头染成咖啡色的短发,露出一对细嫩的耳朵;那双形状像核桃的眼睛很漂亮,和勾画出有力线条的眉毛一起透露着她的坚强的个性。鼻子不高不低,感觉有点扁,还有一对像小女孩似的饱满嘴唇,下巴有点尖。虽然五官并不算协调,但整体的感觉还算匀称。除了淡淡的唇膏以外,脸上没化什么妆;身上穿着印有普通艺术画的T恤和褪色的牛仔裤;肩上背着LV的皮包,右手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年纪大概是二十五、六。以我的品味来说是瘦了些,但是相信有许多男人会想跟这种女人上床吧!   “你到底是谁?”夏美问道,好像根本不在乎我手上的枪。   “你在电话里不是说有东西要卖给我吧?”   夏美的眼神松懈下来,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像是近视眼的人想把东西看清楚似的,鼻头浮现出些许的皱纹。   “你是刘……先生吗?”   “没错。”   我扣上保险放下了枪。只要夏美是一个人就不用担心了。   “你不是叫我去找别人吗?”   “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就可以偷跑到人家屋里,用枪指着人家吗?”   夏美好像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像猫似地弓着背,伸头对着我。   “检查你的壁橱是我不对。谁知道里面会放着这种东西。”   夏美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吐了吐舌头,接着就急忙把视线移到旅行箱上。   “我没打开过,上面有锁。”   “房门不是也有锁吗?”   我的谎言一下子就被拆穿了。夏美气冲冲地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扔进厨房,LV的皮包也咚一声滑落在脚边,然后她指着玄关说:“不管怎样,鞋子也得脱吧!谁都知道日本的房子要脱子鞋才能进来。”   “抱歉啦!我只是怕万一你带个彪形大汉回来,会来不及跳窗逃命嘛!”   “你不是有枪吗?”   “只是个玩具罢了。”   我当场脱下鞋子,用左手提着走向玄关。虽然我装做在开玩笑,可是决不背对她。   “如只是玩具的话,为什么还不收起来?我又不会攻击你。”   “说的也是。”   我把枪插回腰带上。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刘健一。”   “我叫佐滕夏美。”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   夏美纳闷地歪着头。   “噢!听说你是中国人。”   “我是日本人呀!只是小时候在中国住过。要不要看我的驾照?”   “住在中国哪里?”   “黑龙江的一个小镇,说了你也不知道。”   这我同意。   “是第二代残留孤儿吗?”   “有问题吗?”   “没有。”   夏美把便利商店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刚才从正面没看到她的臀部,现在才注意到那曲线有多么诱人,大概她是属于那种穿上衣服显得比较瘦的体型吧!我想像着夏美穿上旅行箱里那件紧身迷你裙的样子,应该还不赖。   “这里没有坐垫,自己找地方坐吧!”   听夏美的话坐下后,充当烟灰缸的纸杯与倒满乌龙茶的纸杯就摆到了我面前。   “说吧!你打算在我回来以前做些什么?”   夏美俯视着我,活像个正在训斥小捣蛋鬼的女老师。   “我习惯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做身家调查,如此而已。”   “正在调查时我就回来了?”   “不是。我发现这里根本没什么值得调查的。就只好等你回来把话说清楚。一个靠陪酒日进斗金的年轻女人,居然只带两只箱子搬进一间连家具都没有的破公寓,任谁都会觉得好奇吧!”   “我没打算在这里住太久嘛!”   “应该是吧!你不像住这种地方的人。”   说着我点了根烟。   “我可以抽一支吗?”   我把烟盒推给夏美。她伸出钢琴家似的纤细手指抽一根,指甲油的颜色是带点粉红的橘色。   “好吧!你说要卖给我的货在哪里?”   我替她点着烟问道。夏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望着好像印着罗沙哈心理测验染迹的天花板。接着仿佛吸了毒似的,用一对失焦的双眼望着我。   “听说你除了小孩子,什么买卖都做。不管是毒品或枪,只要来源清楚你就会进。”   我点点头。黑市买卖是我的本行,任何能便宜买进高价卖出的商品我都会经手。不过有一个例外。我不会和买卖儿童器官的家伙打交道。并不是因为我有良心,而是因为这妨碍我做生意。   最近收购菲律宾或泰国妓女不小心生下的婴儿的家伙越来越多了,但是连在街头混的垃圾都把这些家伙当人渣。干我这行,信用比什么都重要。假如大家听到我也在买卖小孩,我经年累月累积的信用在一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我是个黑市商人嘛!只要是能换成钱的东西我都做。”   夏美想开口,可是我抢先继续说道:“在问你要卖什么货以前,有件事我想先弄清楚。你应该不是混新宿的吧?还说什么是一个姓王的介绍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是谁告诉你我的名字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新宿以外的地方会这么有名。”   “是吴富春啊!”夏美满不在乎地说道,而且说的是北京话。   “我是富春的女人,从名古屋来的。”这回她说的是日语。   “没吓着你吧?”说完夏美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我早就猜到了。今天晚上富春带着枪闯进一家酒家,口中还直嚷着:‘那女人在哪里?”   “酒家?”   夏美吃了一惊,似乎没有察觉到我话里带着盘问的口吻。   “你没听说吗?”   夏美的表情变得很严肃。我只是慢慢吸着烟,装做没看见。   “把经过告诉我。”   “跟你说也没用。”   “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   她的语气像个女王。我朝着夏美那扬着眉毛的脸上吐了一口烟。   “你干嘛啊?”   她把烟头扔了过来。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把它给闪过了。   “你还真容易发脾气,这是中国女人共通的缺点。”   我捡起砸到墙上后,掉到榻榻米上的烟头,丢进拿来充当烟灰缸的纸杯里。   “我可是日本人哟!”   “谁都这么说,可是还不是满脑子中国的逻辑。”   “你又知道了。”   我对着她耸耸肩。   “富春杀了五个毫不相干的人后就开溜了。好吧!可以告诉我你要卖什么了吧!”   “是富春啦!”   “你说什么?”   夏美心平气和地看着我:   “富春常说,假如他回到歌舞伎町来,一定会给健一添麻烦。”   “所以呢?”   虽然我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夏美这句话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想不到富春居然会担心连累到我。假如他这么替人着想,在惹毛元成贵以前给我去死不就得了。   “你现在正因为富春而麻烦缠身吧!假如我把富春卖给你,你出多少?”   我熄掉烟,直盯着夏美的眼睛,可是看不出她的神色有什么变化。(J^Lqh_   “你和富春之间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我已经受不了他了,不想再和他好下去。”   说完后夏美马上闭上了嘴,好像表示听完这些话就该搞懂了。的确可以想像出大致的情况。就连我自己到了最后也是对富春忍无可忍。富春那乖张的个性,总是会把他身边的人搞得筋疲力尽,令人感觉仿佛生活在一个故障的核能发电厂里一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控,到处乱放放射能。不过,我心里压根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夏美。   “你和富春是怎么认识的?”   “在店里认识的。”   是什么店就不用问了。   “什么时候的事?”   “记得好像是去年初春。”   我点点头。富春干掉元成贵的助手是去年一月,时间上还说得过去。A“\P&kqMV   “居然有能耐和那种家伙搞在一起,你还真行啊!”   “是被逼的嘛!当时有个不知道是不是黑道的家伙死缠着我,我以为富春可以帮我把那家伙赶走。”   “原来如此。”   “和他同居没多久我就后悔了。他会守在店里,看到我送客人走就跟出去,把人家打得遍体鳞伤,还叫他们别再来找我。都是因为他,害得我换了好几家店。到了晚上,他总是唠唠叨叨地问,今天的客人对我做了些什么,敢撒个谎就得挨他揍。如果老实说,他又要骂我臭婊子,还不是一阵拳打脚踢。他已经疯了。”   “一走了之不就得了?”   “我哪敢留下来啊!加上我也搞清楚富春是专门拿钱杀人的,就算有能耐继续和他搅和下去我也不想,可是还是给他逮住了。   他可真会记仇呢!简直像条蛇一样。他找到我以后,就用那对像蛇似的眼睛盯着我,叫我别再跑了,一切都是他不对,而且还哇哇大哭呢!可是不出两天,还不是忘了自己曾哭着向我讨饶,又是拳脚相向的。”   我也同意富春很会记仇。以前在歌舞伎町的台湾酒家里有个叫李丽珍的女人——花名是抄袭香港的脱星,本名不知道叫什么。   那天我和富春在东大道的电诺瓦咖啡店讨论工作,丽珍正好和一个客人走进来。看到丽珍时,富春突然脸色为之一变,冲过去大喊:“你就是嘲笑我的那个贱女人!”丽珍听到有人对她嚷嚷,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回嘴骂道:“有没有搞错啊!?你是不是把我跟哪个婊子弄混了?少来烦我。”看到富春就要挥拳把丽珍痛扁一顿,我赶紧从后面把他给架开,并提醒他我们根本没光顾过丽珍上班的酒家,一定是认错人了。但富春却摇摇头,一口咬定他没看错。三年前一个寒冷的雨天里,穿着温暖的皮大衣与富春擦身而过,还嘲笑他的,就是这个女人。我听了愣得哑口无言。   那天我把富春拖出雷诺瓦就了事了。可是几天以后,丽珍就在一条小巷子里被活活给打死了。我只好劝富春少到歌舞伎町来。并且找到那天和丽珍一起的男人,花钱封住了他的嘴。富春记仇的性子不知道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所以你才在想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办法吗?”   夏美微笑着,笑得有点淫荡,却也带有一丝稚气,像是一个女孩子想到方法吸引中意的男人似的。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到歌舞伎町来的吗?”   “我听过好几次他为什么在歌舞伎町混不下去的原因。他常向我夸耀自己如何惹毛了一个叫做元成贵的大人物。任谁都想得到,只要叫元成贵把富春给杀了不就得了。不是很简单吗?”   我不觉得这件事很简单。到底已经有五个人丧命了。   “那么,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那个叫元成贵的不是个大人物吗?像我这样的人冒冒失失找他,他是不可能会理我的。于是我想起富春曾经提到过你,说你是台日混血儿,曾经和他搭档过,也说你在台湾华侨和上海帮里很有面子。”   “哪有什么面子?只是不招惹他们就不会有麻烦罢了。”   “我哪知道!反正我只想找这个叫刘健一的人帮忙就是了。   你能和富春搭档,脑筋一定很不错,说不定可以替我解决问题。”   “这下完了。”   夏美陶醉在自己的话里,似乎没听出我口气里的讽刺。   “不然的话,我只要把富春引到新宿来,让他惹些麻烦把你也扯进去就好了。这样的话,你就会把富春抓到元成贵那里去吧?只要富春一死,我就能恢复自由身了。所以我才收拾行李搭新干线赶来,在新宿租下这间房子。先让他紧张个一星期,再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人在新宿,被一个叫元成贵的人控制,逮到机会才打这个电话给他。我还说:’他们都打我,逼我说出你在哪里,赶快来救我。‘怎样?不赖吧?”   讲到打电话时的这一段,夏美说得很快,而且用的是北京话。   “你真是个笨女人。”   我对她说。她那张本来得意洋洋的脸蛋,像是被爸爸不分青红皂白痛打一顿的小女孩似地揪在一起。   “你说什么呀?”   “富春只要回到歌舞伎町来就是死路一条,只要让富春知道你人在新宿就好了,根本用不着耍这些小手段。任谁在歌舞伎町都逃不出元成贵的手掌心,不出一个星期,富春就是死人一个了。”   “我只想让这事快点发生罢了。”   “就因为你搞这鸟飞机,才会把富春搞得火冒三丈。他已经拿走五条人命了。”   夏美一收下巴。睁大了眼睛直瞪着我,好像认为我在骗她。   “富春冲进了元成贵的女人经营的酒家,嘴里还喊着:’那女人在哪里?‘,现在,很快就会有人通知他富春有一个叫佐藤夏美的女人,现在失踪了。”   “可是……”   “富春干掉的是元成贵最得力的心腹。假如他发现富春有女人的话,一定也想和富春一块给做掉。元成贵记仇的本事可不比富春差。”   “我和富春根本没关系啊!”   “元成贵哪管你这么多。还有,警察大概对你也很有兴趣。”   “你骗人。”   夏美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都已经有人死了。”   我按捺不住性子继续说道。虽然懒得理睬这种笨女人,可是我却担心不把话说清楚,她会搞出更多无法挽救的乱子。而且,假如富春在找的就是这个女人,说不定可以当作我最后一张王牌。退路当然是越多越好。   “反正死的都是些中国人嘛!”   “这正合警察的意。他们希望歌舞伎町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一心想把外国人全部赶走,每个都人在等着看中国人出乱子呢!”   我掏出一根烟,感觉到自己神经长了刺似地坐立难安。   “好吧!撇开警察不谈,要论谁会先逮到富春,一定是元成贵。假如有条子在身边打转,就算是元成贵也吃不消,所以他一定会赶快把富春解决掉以绝后患。不管怎么说,元成贵保准和富春一样在找你。”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夏美用撒娇的眼神凝视着我,好像终于了解事情有多严重了。   “假如是我的话,一定马上拔腿就跑吧!”   “假如有你帮忙的话,问题应该可以解决吧!”   “我可帮不上忙。”   “你可真坏。我还听说你是个好人。”   “对脑袋不好的女人我可没耐性。”   “你还说!”   夏美耍起孩子脾气,噘起嘴唇把脸别向一旁。不。应该说夏美本来就是个孩子。   “不管怎么说,这里离歌舞伎町太近了,你还是赶快搬走,回名古屋去吧!假如富春被元成贵给逮到或者被做掉了,我再通知你。”   “不行。”   夏美仍然别着脸,却把一副可怜的眼神转向我看。   “为什么不行?”   “我当初没打算再回名古屋,所以找机会把店里的钱全卷走了。假如现在回名古屋的话,我一定是死路一条。”   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不考虑后果的呆子呢?   “不回去也行,你也可以去札幌、仙台、大陆……反正,先离开东京再说。”   夏美缩了缩脖子。   “那也不成,我没钱。”   “你不是卷款潜逃的吗?”   “我已经拿去付买房子的头期款了。”   我张大了嘴望着夏美。这马子搞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想干掉富春,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慢慢找房子。   “我可在一个叫参宫桥的地方挖到宝了。虽然不是新房子,可是装修得很漂亮,还便宜得叫人不敢相信。”   夏美在榻榻米上伸直了膝盖,像是在想像搬进一栋豪宅似的两眼发光。我不断吐着烟,想吹散她的美梦。   “所以别说是东京,你连新宿也不想离开。然后为了支付贷款,你得尽快找个工作,所以希望富春能早点去死,没错吧?”   “没错,我是这么打算。”声音听来还是天真。   “好吧!你出卖富春的钱,就让我拿来替你摆平元成贵那关。   打平了吧!”   夏美看来虽然不服气,不过并没有表示意见。   “好孩子,以后也得听我的话喔!你也知道,想要报仇的中国人是不讲人情的。”   “好吧!那我该做些什么?”   “首先,你得先搬出去。”   我站起身来走向玄关。   “现在就得走吗?”   “没错。”   “等一会儿嘛!能不能帮我提个皮箱?”   22   我没理会夏美的声音,亲自打开了门。   夏美嘴里嘀咕着跟了上来。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准备回饭田桥。   “富春都叫你什么?”   正在闹别扭的夏美本来望着窗外,突然露出不知如何回答的表情,接着就小声用北京话回答道:“他叫我小美。”   夏美的不知所措让我感到有些可疑,但还是打消了质问她的念头。   “你没告诉过富春你的中国名字吧?”   “没有。不过他知道我叫夏美。”   “他有没有看过你的护照或驾照什么的?”   “应该没有吧!”   “那就好。”   夏美直盯着我看,我闭上了眼避开她的视线。   我们在公寓前一百公尺处下车。这次我帮她提了一只箱子。   “为什么在这么远的地方下车啊?   “有很多理由。”   我敷衍了夏美的牢骚。回到房里时,倒还真的累坏了,可是现在还不能睡。我拿起话筒,拨了一通电话给杨伟民。   “是我啦!想借点钱。”   “要多少?”   “两百万。”   “十天两分利,先扣。”   “别狮子大开口呀!爷爷。”   “说不定你还活不到明天呢!白白借钱给你这种人的生意谁敢做啊!?不服气的话去找别人吧!?”   我把咒骂吞回喉咙里。   “好啦!等会有人会帮我去拿,是个女的。”   “一小时后可以吧?”   “可以。歌舞伎町那里情况怎样?”   “满街都是元成贵的手下,每个人都是杀气腾腾,手上都晃着短刀或青龙刀。你的店也被人监视喽!”   “还是没找到富春吧?”   “那当然。”   “好吧!一小时后再说。”   我挂下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   “喂?”口齿不清的声音,听来是刚被吵醒。   “是我。方不方便弄辆车?”   “现在就要啊?”   “不好意思。”   “要哪种车?”   “什么都行,能跑就好。”   “知道了。我会在老地方准备一辆。”   “拜托了。”   我挂断了电话。对方是中野一家二手车行的败家子。在景气好的时候,老爸的生意还不赖,他时常穿俊在六本木等地方的迪斯科里泡马子。假如按照衣着、开车、玩女人的顺序来看,下一步就是吃药了。这个败家子很快就成了瘾君子,整个人都给吃昏了头。就因为他吃过头了,后来连六本木也混不下去,这才来到歌舞伎町。歌舞伎町可和六本木一样,没有卖毒品给败家子的黑人,有的只是黑道份子、以及把冤大头全身家当都给剥光的伊朗与哥伦比亚毒贩。   我是在久保的国际大道上发现这个败家子的。当时他脸色铁青,眼珠子好像要凸出来似的,直瞪着马路上黑暗的角落。旋即有一个面容削瘦的的哥伦比亚人走近他,掏出一些毒品在他眼前晃晃。这个败家子马上把颤抖着的手伸进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钞票递给毒贩。这下完了,毒贩的手迅速一闪,一把刀就架在这位大少爷的喉咙上了。毒贩踹了他的鸟蛋几下,从他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搜括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得逞之后,就对着痛得蹲在地上的太少爷丢下一句嘲讽:“Adios,Mailcon.”(注:再见啦!蠢蛋。)   随即扬长而去。   我冷眼旁观这一切。大少爷的脸早已被泪水与鼻涕湿透。站起来时嘴里直骂着“TMD”。我跟踪他回家,后来才发现他原来是中野那家二手车行的小开。接着我和一个认识的哥伦比亚人谈好,把古柯硷算便宜点卖给他。虽然哥伦比亚人好斗,但对歌舞伎町的中国人也不得不礼让三分。接着我便放亮眼睛,等待机会的来临。   一星期后,我在Koma剧场附近又看到了这个败家子,他的脸孔比上次还要苍白,看来简直像个死人。我走了过去,把身上的货卖给他。有时候我也会免费提供一些古柯硷,交换条件是必要的时候得要他替我张罗车子。对这个败家子来说,这简直是天降甘霖。刚开始时他还会唠唠叨叨,叫我要小心车子,但后来知道我是个标榜安全驾驶的驾驶人,也知道我是个履行约定的商人以后,张罗车子时就不再罗嗦,只会开开心心的把货收下。他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交车的时候,也都安排在新宿以外的地方碰头。这样就算这个嚣张的败家子被逮到,也不会有条子找上我。   “我可以冲个凉吗?”夏美用穷极无聊的声音喊道。   “可以啦!可是得快点,马上得出发了。”   “什么——”   “别唠唠叨叨的。”   “你吵什么吵?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故意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了电话筒。假如不稍微安抚一下元成贵,我连行动都会很困难。   “喂?”   “我是健一。元成贵在吗?”   我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倒抽了一口气。在内线转接声之后,传来了元成贵的斥责声:“你现在和富春在一起吗?”   “怎么可能。”   “那家伙可是攻击了秀红的店喔!秀红也让警察给带走了,这全都是因为你。”   他歇斯底里地尖声喊道,我真想把耳朵给塞起来。平常元成贵总是轻松地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势,可是一旦事情不如想像顺利,那张假面具下就会露出他既幼稚又没肚量的本性。   “我全知道。”   “有人看到你也在现场。这件事一定是你拉的线。”   “你平心静气想一想,搞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像是母亲在安抚哭闹不休的婴儿似的,按捺着性子对元成贵说。   “你不是拜托杨伟民或崔虎把我给干掉吗?”   “杨伟民只是个臭老头,我也没打算和崔虎那疯狗打交道。”   “可是……”   看来元成贵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   “听我说,这次的事真的吓到我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拉拢崔虎来牵制你的原因。我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是你也可以理解我的处境吧?我已经在外头找了富春一整天,而且只是在’红连‘出事后正巧路过罢了。”   “听你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可是我还是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可是你不是给我三天吗?要把我做掉也等那时候再说吧!”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开溜?”   “我守信用嘛!假如不守信,怎么有能耐在你们的世界里混下去?如果我辛苦建立的信用全部泡汤,不是又得到歌舞伎町以外的地方从头开始?这我可办不到。”   “你的嘴巴还是这么厉害。当初怎么不去当律师?”   “假如能转行,我早就干了。”   “好吧!可是你得遵守约定,把富春带到我跟前来喔!假如你敢背叛我——”   “后天中午,可别忘了。”   电话挂断了。我吁了一口气,已是汗流浃背了。   总而言之,我还能活过今晚——虽然还差几个小时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点了根烟。这回有点稀罕,还觉得香烟味道真好。浴室里淋浴的水声里夹杂着夏美哼着的歌声,但我找不到她那只LV的皮包,大概是带进浴室里去了吧!看来她还真难搞定。   23   十分钟后,夏美从浴室里出来了,身上穿着睡衣。   “我得出去一个小时左右,然后有件事想叫你跑一趟,换件衣服吧!”   我指着从旅行箱里掏出来的大红色迷你裙套装。假如穿上这身衣服,路上的男人只会注意她的衣服与双腿,不必担心她的长相会给人记住。我想叫夏美到“药房”替我取款。虽然元成贵嘴里那么说,一定也派了些人在监视“药房”。可能想随时等我出现跟踪我,或说不定还打算把我给架回去。   “可是人家才刚洗完澡。”   “等一下再洗一次不就得了。”   我毫不在乎地说着,从衣柜里拿出剪掉袖子的牛仔夹克与一顶棒球帽穿戴好,又架上一副圆形墨镜,看来十足像个深夜上街泡马子的阿呆。   “穿件牛仔裤和T恤不就得了?穿成这样还得化妆。”   “不行。”   “你喜欢看女人穿成这样吗?”   “有男人不喜欢吗?”   我把黑星插进牛仔夹克口袋里,往玄关走去。   “在我来以前别出去。”   “只有一个小时,哪够啊!?”   “乖孩子。”   我关上了门。   我在涩谷下了计程车,再徒步走去。我走一小段明治大道折回原宿,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右转,眼前就是一个露天停车场。大概因为快天亮了,里面只停了十部车。最里面停了一辆深蓝色的BMW,挡风玻璃后的左侧摆着一个熟悉的玩具熊。   我从车后走近那辆BMW,轻轻把轮胎下的泥土踢掉。只听到锵的一声,锁匙就掉了出来,我便捡起锁匙打开了车门。引擎盖还热热的,那败家子可能刚走五分钟吧!座位上有张小纸条,上面用乱爬的蚯蚓似的潦草字迹写着:“拜托下次多帮我准备一点货。”   最近他的药瘾变得更重了,可能该和这个败家子断绝关系了。   我从246号公路驶进山手大道,在职安大道右转。穿过瀑布桥大道后,我减慢速度驶上路肩,左右观望情况。我看到一些以前见过的中国人,警车的红色闪灯也散布在歌舞伎町的几条小巷子里。看来上海帮的家伙和条子们堵塞住了歌舞伎町的动脉。   我又从区役所大道右转观察一圈,情况也差不多。我于是在靖国大道左转,驶回饭田桥。   把车子停在距离公寓一条街的计时收费马表旁后,我走路回去。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这样实在有点傻,可是谨慎一点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再说,走路对身体有益。   我先在门前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只听到夏美在哼中岛美雪的歌。不知道她哼的是不是香港的王菲所翻唱的版本。   我静静打开门,看到夏美正好在衣柜的镜子前整理头发。看来有形的上衣与强调腰部柔软曲线的裙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呈现出一股惊人的妩媚。裙子下的双腿穿着黑色丝袜。从后面看来,夏美还真是一个有模有样的酒家女。   “准备好了吗?”   夏美背后僵了一下,好像被人扔个炸弹似地猛转过身来。往上吊的双眼里带着一丝惊愕与羞怯,还混杂着一丝反射性的妩媚,与一股无法压抑的憎恶。她那份羞怯与憎恶的表情,在一瞬间抓住了我的心。我自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那深深吸引我的眼神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杂了安心与责备之情。   “干什么啊!吓了我一跳,不会先敲敲门啊!?”   毫不担心的语调里,丝毫没有先前的羞怯与憎恶。   “该走了。”   “知道啦!”夏美乖乖地回答道。   夏美只带了三双鞋。在穿上那双传统的细跟高跟鞋时,她开朗地微笑着,像女星或模特儿似的往后勾起腿来。   “怎样?想和我做吗?”   “嗯!”   我目不转睛凝视着夏美。虽然我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夏美的眼神深深吸引,但是她变身后截然不同的面貌还真叫人佩服。给人严厉印象的双眼与眉毛,虽然仍残留着一股锐气,现在却显得很平稳。虽然有点冷艳,但只要抓住要领,就能让她变成一个可爱的女人。这张脸孔,一定能让许多想让骄傲的女人变得卑躬屈膝的男人垂涎三尺。这样的话,即使让元成贵的手下记住这张脸,只要卸了装,大概就不会被认出来了吧!   进了电梯以后,夏美挽着我的手,但我马上挣开。不是我不喜欢,只是脚下的两只旅行箱碍事。   出了明治大道驶向新宿,在车站前华盛顿鞋店的角落一转弯,我就把车停了下来。   “有件事得拜托你。”我戴着墨镜,双眼望着靖国大道的方向对夏美说道。   “什么事?”   “有没有看到那条马路对面左手边的小巷子?在入口上有一个像商店街一样的招牌,上面写着樱花大道的。”   “嗯!”   “你进那条巷子后直走,走差不多……差不多五、六十公尺,就会看到一家很旧的中药店,叫做’诚汉堂‘。你进去告诉他们是健一叫你来的,用日语说就好了。”   “是健一叫我来的。”   夏美用开玩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虽然有点烦,我还是继续说下去:“里面有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白发老头,他会给你一包东西。你就拿着那包东西到纪伊国屋门口等我。”   “那健一你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已简化了。   “假如我把车停在这里等你,被人看到就完了。我会绕一圈,再过去接你。”   “知道了。”   夏美打开车门,臀部轻巧地滑出座位下了车。   “我话还没说完呢!在歌舞伎町,一定有元成贵的手下和条子在盯着,尽量不要引人注意。还有,最好观察一下那些上海人有什么动静。”   “包在我身上。”   夏美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离去。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可是她已经行动了。反正再怎么说明也没用,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即使她出错漏给人逮着,也不关我的事。   确定夏美走进樱花大道以后,我发动了车了。   24   天亮了。阴沉的云遮住了太阳,死气沉沉的空气,好像垂死老人表面潮湿、里面却干燥的皮肤,覆盖了黎明时分的靖国大道。   我沿着栅栏在十字路口左转。待客的计程车占住了路,搞得大家都动弹不得。上班族怨气十足的仰头望天,赶着去搭头班电车。我像是着了魔似的,脑海里还是不断想着夏美的双眼。   潜藏在她惊愕眼神深处的恐惧与憎恶,对我来说是很熟悉的感觉。从开始懂事到搬进歌舞伎町之前,我总是因为不知道老妈的脾气什么时候会发作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在经期前后的几天,老妈就会变得像易碎的玻璃容器灌进过量的水,容器很快就会破碎。每到这时候,老妈都会变得像个母夜叉,总是拿皮带抽我。有一次甚至还用装着金属扣的那头打我,把我背上的肉扯掉一块。老妈是个无法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即使知道恋爱对象是个在台湾无地容身而跑路到日本的流氓,她也曾因为一时冲动而嫁给他。当她知道对方的感情已经远离的时候,心里就产生了彻底的憎恨,连体内流着那男人的血的儿子也不放过。我因此对老妈既怕又恨,因为学会了控制感情的技巧。   搬到歌舞伎町来以后,让我畏惧与憎恶的对象就变成了杨伟民。我总是像只被驯养的狗,看杨伟民的脸色办事,只要他一声呼唤,我就摇着尾巴跑过去。后来杨伟民枉费了我一片忠心,毫不留情地舍弃我,我也打从心底憎恨起他来。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已经能自由驾驭自己的感情,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   在被杨伟民舍弃之后,我也没想过要搬离歌舞伎町。说实在的,我也想不出自己还能上哪去。在歌舞伎町的华人圈子里,没有人肯给我工作机会,因为大家都知道吕方是我杀的。我只好跑到高田马场打零工度日,晚上就在电动玩具店或三级片戏院闲荡。有天晚上,我因为白天工作劳累,便在电影院的座位上打瞌睡,一个想上我的玻璃就挨了过来。虽然这个玻璃没搞到我,却帮我在黄金街一家冷清的同性恋酒吧找到一个工作。我当时只是让他认为,只要能给我点零用钱和睡觉的地方,我就给他机会,说来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来,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台湾流氓在不知不觉中成群结队流窜到歌舞伎町来。这些流氓表面上对杨伟民很尊敬,私底下还是坚持自己的一贯作风。由于我会说流利的日语和北京话,又熟悉歌舞伎町的动向,流氓们当然不会放过,于是这些人生地不熟的流氓时常雇用我当向导。几年后,这些人又被从大陆来的流氓取代了。但是不管是从台湾还是大陆来的,流氓还是流氓,我的利用价值也不受影响。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高枕无忧。毕竟我打不进他们的圈子,也不知道他们哪天会看我不顺眼。我就是靠察言观色来与流氓相处,在畏惧与憎恶下在歌舞伎町札根。   最后,我还是摆脱不了恐惧与憎恨的纠缠,只不过换了几个对象罢了。因为这两种感觉对我来说太寻常,令我几乎忘记自己究竟是在对哪些东西畏惧、对哪些东西憎恨里度日了。即使我再怎么努力想挥却,这畏惧与憎恨已经紧紧咬住我的灵魂深处,而且还不时的用激烈的痛苦刺激我,迫使我记着自己不过是自己的奴隶。   我再一次想起夏美的双眸。   夏美一定也在畏惧着什么,也在憎恨着什么。难道这只发生在那一瞬间吗?还是她也承受着这两种感觉的煎熬?   后面有车子按喇叭,我注意到前面已经空出好一大段,交通又开始流动起来。L!`*R)I45   我踩下油门,挥别了无聊的空想。   25   在我准备把车停在纪伊国屋前时,照后镜里映出了那穿着红色迷你裙的身影。夏美正喘着气,从三峰的街角拐过来。   我一打开侧座的车门,夏美又像下车时一样轻巧地滑进了座位。也不等她把门关好,我就把宝马车开了出去。   “药房那老头子说了些什么吗?”   我对夏美问道,两眼还盯着照后镜观察,车后好像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   “嗯,他叫我告诉你,’加勒比海‘已经没事了。”   元成贵遵守了承诺,看来他今晚的搜索又扑空了。一定是元成贵推断要想找到富春,到底还是利用我比较快。   “还有,那个妈妈桑已经被释放了。”   听到这句话,我想起得打个电话给黄秀红。秀红一出来,一定会直奔元成贵那里吧!相信元成贵也想知道“红连”出事时的详细情况。无论如何,电话还是得等到中午过后才能打。   “这给你。”   夏美把那包用百货公司包装纸包的钱扔到我腿上。   “歌舞伎町的情况如何?”   “眼露凶光的中国人很多,下班的酒家女不少,喝醉的日本人些许。”   她的口吻活像个正在念新闻稿的播报人员。   “因为这样,你才叫我穿成这副德性的吗?”   “怎么说?”   “你想让人家以为我是个酒家女。”   “你不就是酒家女吗?”   “嗯!说的也是。”   夏美把头靠上头枕,用力吐了一口气。   “好累喔!肚子也饿了。”   车子正在甲州街道上奔驰着。   “你买的那栋公寓已经可以住人了吗?”   “嗯!只是还没有家具。”   “你说那地方叫参宫桥是吗?”   “没错。地址好像是……涩谷区代代木四丁目的样子。”   我大概知道在哪一带了。   “我们吃完饭就上那里去。现在才九月底,就算没棉被也不会感冒吧!”   我在西参道的十字路口左转,那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芳邻餐厅。   “什么!要我吃这个啊?”在我把车驶进车场时,夏美用打从心底不高兴的口气问道。   “现在才凌晨四点,别挑剔了。”   不等夏美像小鬼一样大吵大闹起来,我迅速下了车。   “怎么只有一百五十万?”   我停下数钞票的双手。看着夏美那张嘴里塞满牛排,鼓得像摔跤选手一样的脸。夏美望着我愣了一下,随即像听到我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似的,张口大笑了起来。   “喔!我拿了十万嘛!”   “我可没说过要给你。”   “就这点小钱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替你传话的酬劳嘛!”   我还是默默瞪着夏美。   “有什么话就说吧!”   “还我。”   “果然不出我所料。”   “因为富春在搞鬼,这几天我一毛都没赚到。对我来说,现在连十万圆都是大钱。”   “好吧!那就算借我好了。”夏美停下握着刀叉进食的手,用撒娇似的表情对我说。   “我用十天两分利借这笔钱,假如你认为这利息合理的话,我就借你。”我说道。   “小气鬼。”   “我是生意人。”   夏美还是带着一份期待望着我。但是当她发现没指望的时候,就不甘愿地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掏出一束钞票。我拿了过来,把十六束钞票分成几份,塞进了牛仔夹克口袋里。   其实给她十万也无妨,只是我现在不想让夏美有太多钱。有了钱,她就能自由活动了,但我还想把她再绑一阵子。   “你现在有多少钱?”   “差不多三万吧!不过银行里还有大约五十万。”   也就是说,我得找个机会弄走她的提款卡。   “不吃了吗?”   “吃饱了。”   夏美嘟起嘴唇。根本就是个倔强的小女孩嘛!   “那走吧!”   我喝完咖啡,站起身来。   夏美买的公寓位于西参道与山手大道之间。有两个房间,虽然有点旧,但是阳光很好,也算是个好货。这样的房子大概值四、五千万吧!夏美说是用从名古屋的酒家卷来的钱买的,可是不管是家怎样的店,一天进帐多少我大概也清楚。她一定还领了存款,或者另财源没向我交待。   甫踏进房里,夏美马上直奔浴室。随即传来一阵水声,但并不是淋浴的声音,可能是在卸妆吧!我大略检查了一下房间,确定没什么可疑的迹象之后,便点了一根烟。这烟还真难抽,害我满嘴干涩,还很呛人。从昨天起我就没睡什么觉,也几乎没吃过东西。因为嘴里给崔虎打出的伤还很痛,即使刚才在芳邻餐厅里点了三明治,也只能喝些咖啡撑一撑。   夏美出来了。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径自走向放了旅行箱的和室。   “我要换衣服,可别偷看喔!”   她用嘲弄的表情对我说过后,就砰一声把门关上了。听到门里开始传来她哼着歌的声音,我便蹑手蹑脚走向浴室,打开门朝里面探望。只见那个LV的皮包就放在洗脸台上。   皮包里有钱包,护照、驾照、装了化妆品的小包包、手帕、携带式卫生纸、还有随身听。我拿起钱包检查了一下。里面有三万两千圆的钞票、四百多圆铜板、提款卡两张和VISA卡与电话卡各一张。我抽出提款卡与信用卡,塞进牛仔裤后侧的口袋里。   我留意听着和室里的动静,只听到她哼歌与着衣的声音,我把钱包放回去,再拿起护照与驾照。她的护照是形式更新以前那种红色的大本护照,照片上的头发比现在长一点,发照日期是一九九二年五月,籍贯栏写着岐阜县。签进页上是一片空白,最后一页则写着她的名字与在名古屋的住址。驾照上也一样。   我翻到护照的第一页,仔细检查上面的照片,薄薄胶膜下的照片看不出动过什么手脚。日本的假护照,几乎都是换贴照片的失窃护照。伪造的人会撕下新照片薄薄的表面,贴在原来的照片上后磨一磨,让铜印浮现出来。虽然大多马上就会被我识破,但是如果碰到行家的杰作,一般人可分辨不出真伪。   唯一可疑的是签证页上一个章都没盖过。一般人是为了出国才申请护照的,应该没有人会去申请一本,只拿来当身份证用吧!?只要用驾照或保健卡不就得了。毕竟申请护照的手续十分繁琐,没必要找这种麻烦。假如还有其他解释,就是这家伙八成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很不安。   拿我自己来说吧,我有日本、中国与台湾三本护照。其中只有日本护照是真的,其他都是花大钱伪造的,而且上面的名字也不一样。我用这两本假护照申请国民保险,并用来办理外国人登记证与驾照。搞这些并不是有什么特殊需要,只是万一有一天我用日本人高桥健一的名字混不下去时,需要它们充当保险罢了。   每个和流氓有关系的在日华人大抵都有一两本假护照,或许大部分的家伙都是用假护照入境的也说不定。   她换了一首歌哼着,我一听到就将护照与驾照放回原处,走出了浴室。   “我出去一下,傍晚的时候会回来。你可以出去吃饭,但是尽量不要出门。”   我对着和室说了这些话,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公寓。 第06章(26-30)   26   巴士的振动把我吵醒,手表指着十点。我轻轻伸个懒腰,把车椅调回原来的位置。离开参宫桥的公寓以后,我开了阵子车,到了哲学堂旁边把车停下,接着就在车里小睡了一下。不过是小憩一番,并没有梦到常做的那个梦。   我走进紧临哲学堂的业余球场,用水漱了漱口,感觉精神好多了。接着我回到车里,往歌舞伎町开去。   “加勒比海”还是老样子。店门口看不到醉汉留下的呕吐物,没有野猫的大便,也没有急着想让我吃吃苦头的年轻上海人。不过,一定有些眼线躲在哪里,可能是元成贵的,也有可能是杨伟民的。   一打开门,鼻孔里就涌进一股臭铁锈味。每次雨下个不停的时候都是这样,好像醉汉们渗进墙里的回忆,正在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我打开风扇吹走这股味道,接着伸手到吧台上拿电话。显示留言的小灯亮着,有五通留言。头两通是联络工作的电话,一通是马来西亚偷窃集团的头头打来的,说有一卡车的新力CD音响想要处理;另一通是一个女人留的,想卖祖母留给她的翡翠戒指。这女人每次缺钱都会打电话给我,她也知道我一接到电话就会叫她去死,所以总是等到我不在时才留话。脑筋实在有问题。   但在这世界上,脑筋没问题的家伙反而比较稀罕。   那女人的电话可以不理,马来西亚人的可不行。干我这行,信用比什么都重要。   第三通和第四通都是一听到是答录机就挂断了;第五通则是富春打来的。   “是我啦!你该不会是被元成贵那头猪给逮着了吧?有事拜托,会再给你电话。”   他只用北京话留下这几句话,好像被人狠狠踹了一下屁股似的,说得飞快。尽管我每次都告诉他慢慢说话比较有魄力,但富春那连珠炮似的说话方式始终没变。   我坐上吧台,拿起酒杯与伏特加,在杯里倒进一指高的酒,一口气干了。虽然并没有止渴,但现在只要喝点就行了。   我可以猜到他要拜托的事,还不就是帮他找夏美。真是个笨蛋。   伏特加的热气冲上了脑门。我闭上眼,过滤一下富春的电话可能是在哪里打的。不过这只是在浪费时间。我睁开眼。拿起了电话。假如我在这里等,富春一定会打电话来,我只要呆呆地等就好了。假如有时间的话;或者是,假如我有种的话。可惜,我现在既没时间又没胆子,也不知道元成贵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   在这场暴风雨远离以前,还是离这里远一点才是上策。   “这里是’加勒比海‘。现在没人接听,有事请留话。”   我又用北京话重复了一遍,最后加上了一串英文字母。   “YZYPKSWPWP”   这是把我的大哥大号码,套用的是和富春一起抢信用卡那阵子用的密码。这种用无意义的英文字母取代从零到九的密码,虽然像是骗小孩的技巧,却有一定的效果。唯一的问题是,不知道富春还记不记得。当初为了要他记住,搞得我自己头痛万分。   我确定把话录好了便换上录音带。看看时钟,已经十一点多了。虽然想到她可能还在睡,我还是按下那个刻在我脑子里的号码。在第十响时,对方在我放弃前接了电话。   “喂?”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被吵醒的。   “是我,健一啦!把你吵醒了吧!”   “人家才刚准备要去睡。”秀红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了。   “我想知道昨天店里出了什么事。”   “你去问元成贵嘛!我才刚和他说了好一阵子。再不然,假如你认识哪个警察,去问一下不就得了?我都快烦死了。”   “不好意思,我想听你亲口说。不会亏待你的,拜托。”   “好吧!”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就从开始讲起吧!”   “我当时正在和客人聊天。有些日本人用破嗓子鬼吼着卡拉OK,不过店里倒还算安静,正好是星期天嘛!就在这当儿,只听到碰一声巨响,门就给打开了,只看到吴富春人站在那儿。   噢!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吴富春,总之,他手里握着枪,转头看了店里一圈,好像在找什么。接着他看到了我,就对着我大吼:’元成贵在哪里‘?”   “等等,他不是大喊:’那女人在哪里?‘吗?”   “那是后来的事儿。”   “对不起,继续说下去。”   “吴富春就朝我走过来。店里的男人想要保护我,接着就……碰、碰、碰的,店里马上乱成了一团。男男女女中弹倒下去,到处一片惨叫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看到吴富春就站在我跟前。我从来没想到枪口看起来有那么大,黑漆漆的,就像是通往地狱的洞口似的。”   “这种感觉我知道,还可以闻到味道吧!”   “什么味道?”   “硝烟的味道嘛!”   秀红突然不说话了,或许正在回想我的过去。   “然后呢?”我催着她说下去。   “他大叫:’那女人在哪里?‘……我说不知道,还回答他:’成贵做过些什么,我哪可能知道。‘噢!与其说是答,不如说是大哭大叫比较妥当。我本以为自己要挨枪子儿,结果不知道是谁哀号了一声,把吴富春吓了一跳。他吃惊地站起来东张西望……   就像是以为旁边还有哪个人开了一枪似的,接着他就走了出去。   我马上打110。事情就这样。”   “富春真的想杀你吗?”   “嗯!应该不会错。那个家伙会改变主意,还真是老天爷保佑。”   “他疯了吗?”   “百分之百是疯了。”   “元成贵怎么说?”   “他只问那女人究竟是谁,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话筒从嘴边挪开,嘟哝一声:“当然喽!”顺便点了一根烟。   “你可记得富春的打扮?”   “记得好象是牛仔裤和球鞋。”   我真想为秀红的胆量与记性拍手叫好。即使当时可能送命,秀红还是把看到的东西一一记了下来。   “他拿什么枪?”   “好像是和成贵的保镖出门时带的一样,叫什么来着……”   “黑星,脱卡列夫。”   “对,就是那种,他两手各拿一支。”   “还能想起些什么吗?”   又听到一声叹息,我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这我连成贵都没说。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也说不定我把那味道和你刚才说的硝烟味搞混了。”秀红用她少见的,缺乏自信的口吻战战兢兢地说道。   “没关系,说吧!”   “我觉得吴富春的身上有一股线香的味道。”   “谢啦!秀红,有时间会去探探你。”   “有时间?你觉得自己能活过这一关吗?”   她在我来不及回答前挂断电话。我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虽然本来就没光明到哪里去,但我万万想不到秀红会讲出这种话。元成贵准备做掉我,至少秀红是这么认为。   我摇摇头挥开这不祥的猜测。自己还不是活到了现在,为什么要认为自己不能继续活下去?   我走到楼上的房间,把必要的东西塞进旅行袋,剩下的尽是一些无所谓的东西。虽然这家店就像是我的城堡,但是我心里并没有太多感伤。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能没办法再回到这里来。   虽然这么想着,我的心里还是一片空白,就像离开了大久保那间和老妈一起住的公寓时一样。   我下楼回到店里,写了一封信给志郎,告诉他我暂时不会回店里来,来不来开店随他高兴。假如有心营业的话,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的收入全归他,可是他得自己掏腰包进货。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随手用日文写下来。   正当我准备走出店里时,突然看到CD架。架上大部分的CD都是志郎收集来的,也有些是我自己买的。我本来想伸手拿走崔健的CD,但是马上又打消了念头。崔健的歌我都已经会背了。歌曲里的精神并不在CD里,而是在我的脑海中,就好像地图上的祖国和现实的祖国是不一样的。再者,对任何事物过份执着的家伙,总有一天会自掘坟墓。   我没把CD塞进旅行袋,而是打开了音响。崔健的第二张专辑还留在唱盘上,我用遥控器选好了曲子,开始播放。   崔健唱的是《南泥湾》,原来是一首中国的革命歌曲。对我来说,我的南泥湾就是歌舞伎町吧!虽然这个譬喻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听着这支古老的旋律,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加勒比海”的阶梯。   27   我把旅行袋扔进停在地下街停车场的BMW,到新宿车站搭山手线的电车,在打电话给秀红以前,我还想不出该往哪里找,现在可不同了。据我所知,香烧到可以熏得整件衣服都是的地方,在新宿附近只有两处:一处在大久保车站后面,一栋两层楼木造公寓里的房间;另一个是百人町的公寓里的一个房间,是一对长得一副夫妻脸的台湾老夫妇所搞的私人寺庙。最早只设了一个红色的神坛,好让离乡背井的人能有个地方祭祀,景气变坏后,这里的生意马上急速成长。不只是台湾人,就连大陆人或泰国人都开始前来祭拜,尤其女人特别喜欢光临。每天深夜酒家下班后,都可以看到抱着礼佛花束的小姐们朝着大久保的方向走去。假日时,甚至还有小姐们包下巴士,远道从千叶或奇玉来上香,不用说,她们求的都是生意兴隆。这些女人很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钱更重要。   大久保那间庙是一对好心的夫妇经营的,但百人町的那家可就不同了。经营者是一对叫张国柱与马曼玉的夫妇。马曼玉是个典型的老鸨,在许多台湾女人来淘金那段时间,她便大张艳帜,赚了不少钱。这些女人纷纷回去以后,她就转型干起别的勾当,现在搞的是走私与买卖枪械。虽然赚钱的规模不比从前,却也还不算少。这家庙有个夸张的名字叫“华圣宫”,但实际上只是个黑市买卖的幌子。假如惹毛了曼玉婆婆,就连慈悲为怀的佛祖也救不了你。   富春对神也没兴趣,他只是对那老太婆卖的枪有兴趣。   我本来打算在新大久保下车,但想到时间还早便打消了念头。这家庙开到凌晨,老太婆那伙人中午过后才起床,我得找个地方打发这两个小时。在决定前往目白后,我抬头望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   一到目白,我马上想到大哥大还关着。在打开开关的那一瞬间,电话如同算好了时间似地响了起来。   “喂!”   “喂!小偷!”   是夏美。她的声音拉高了两个高八度。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把卡还我。”   “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打电话到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报失了,就算你拿着也不能用,快还我。”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只猪。”   她用北京话骂道,我听了也用北京话回答:“你给我乖乖回房里去,过一阵子就会找到了。就这样。”   夏美不知道还在嚷嚷什么,但我切掉了电话,又把铃声调到最小。虽然电话马上又响起,但是一放进口袋就几乎听不见了。   我在目白大道上往西走,在肯德基那个路口左转,再走约十公尺,目的地的公寓就在右手边。这个高级得不知如何形容的建筑,是栋外国人专用的豪华公寓,里头住的尽是一些外交官、企业家、明星、还有一些骗子。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有人问我世界上有没有人可以不要些欺骗的手段,我也难以回答。   我在入口门旁的面板上找到五〇五号的按钮按了下去,没有回音。我点上了烟,一直按着按钮不放。正当我点起第二支烟时,对讲机里就传来金做作的声音:“吵死人啦!搞什么鬼嘛!?”   说的是标准日语。   “是我,健一啦!有工作要拜托你。”   “是你啊!中午以前是我的睡眠时间,要说几次你才懂啊!?”   我继续不停地按着按钮。   “知道了,知道了,现在就开门。真TMD。”   还没说完,门里就出现了人影。我看到电梯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几乎有两公尺高的女巨人。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过,是个在日本崭露头角的服装模特儿。就算两公尺有点夸张,不过她的身高至少也接近一米九〇。模特儿从里面打开了门,对我说:“Comein。”。我像是迷失在大人国的格列佛,抬头看着这位模特儿,对她吹口哨。本来我应该撑着门让她出来,但如果这么做,一定会伤害到这位模特儿的自尊。   模特儿只对我一笑,马上就像是戴“熊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地跨步走上了马路。她的步幅大概有我三倍大。   我摇着头走向电梯。想到能通过那女巨人与耗费巨资的保安设施进入这栋公寓,我感到自己的人生毕竟还有点价值。假如在这栋公寓里给那女巨人抱着睡一觉想必脖子也会发冷吧!   金的房间活像个垃圾场。客厅地板上满是电线与电脑的周边设备,简直连踏脚的地方都没有。放眼望去,地板以上的空间杂乱地摆放着十台以上的电脑。我虽然不清楚这些玩意儿的作用,但听说都与某个系统紧密地连结着。   金搔着睡得乱七八槽的蓬松头发,坐在梦金塔电脑前直盯着显示器。除了睡觉时以外,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   “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情报?”   我小心地提防撞到脚,在破烂堆里前进着。   “就算说了,你大概也听不懂。”   金两眼盯着显示器上卷动的文字说道。我稍微看了一下,显示器上的既不是日文也不是韩文,似乎是英文。   我不知道金的全名是什么,只知道他是日本韩侨,自从有一次被女人嘲笑之后就成了阳痿,到现在都快五十岁了,还是个在电脑堆里生活的变态。在电脑迷的圈子里,他可是个有名的黑客,外号叫“黄金人”。早在现在流行的网际网络对一般人开放前,金就已经潜入网络,窃取了某些重要人物的重要资料了。   我把两张提款卡与信用卡,和写着夏美护照号码的纸条递给了金。   “帮我查一下这些。”   金索然无味地接过我给的东西。   “刘先生,这种工作也用不着特地跑来找我吧!?”   “我没其他人可以帮忙。”   “可以找我的同伙啊!不是替你介绍过很多次了吗?”   “他们全都是些小鬼,我可信不过。”   “嗯!说的也是。就算我说破了嘴,那些家伙也都还是玩心不改。”   金也只得点头表示赞同。如果再烫个爆炸头,金的那张脸孔与声音肯定会让人以为他是个道上兄弟。   “卡片可能已经挂失,就麻烦你了。”   “我知道了。虽然这又填不饱肚子,但是刘先生委托的工作不干可不行。”   金轻触键盘,显示器上卷动的文字马上像变魔术般消失了。   每当金粗大的手指一动,显示器的画面就闪动切换,向金提供一些不知是什么样的情报。   的确,这种事对金来说根本算不上是工作。金曾经侵入过美国空军总部的电脑系统,是个高明的黑客。我以前就听过关于金的传闻,但是他的收费很高,因此长久以来,他对我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抢一张信用卡只能赚个几十万,每次都得花钱调查卡片有没有问题,实在太不划算。   大约从四年前起,情况就改变了。因为金有恋童癖。有个家伙告诉我,他曾经看过金在歌舞伎町的成人书店里,津津有味地翻阅儿童色情书籍。喜欢搞小孩子的变态狂在日本还不多,假如他们在住宅附近埋伏走动,一定会引人侧目。我做了一些调查,发现金每年都要到菲律宾好几回。BINGO!我找到一个为了替家里老母治疗急病,急需一大笔钱的菲律宾妓女,和她谈拢,借到了她不满五岁的女儿。接着我赶忙恶补上网的技巧,潜入金时常出没的网站,布下了陷阱。   那个网站是个变态者的聚集处,讨论的话题大致上是卡通、电脑上的色情电玩,还有与人交换哪家幼稚园有可爱的小孩等情报。我谨慎地跻身这些变态的圈子,一逮到机会,就把歌舞伎町有个菲律宾妓女提供自己的小孩陪人过夜的讯息散布出去。当然。我也没忘了几句“我自己也搞过了”、“实在棒透了”一类的话。看到这个消息,变态者蜂涌而上,但是金一直没有上勾。我耐心地等待着,偶尔再撒些诱饵。比方说透过上次那妓女的介绍,我又勾上了另外一个少女;或是那里严守秘密让人安心,只是收费太高让人头痛一类的诱饵。   过了一阵子,金终于心动了。他发了一封E-MAIL给我,问能不能让他看看我搞过的小女孩的照片。我用扫描器把以前拿到的照片扫进电脑,发了封E-MAIL送出去。那张照片是从美国发行的地下成人录影带上拍下来的,在日本应该还没有人看过。   几天以后,金又送了一封E-MAIL过来,拜托我帮忙拉线。   金提到愿意比行情多付一倍,并且保证绝不张扬出去。我回了一封E-MIAIL,告诉他见面的地点与菲律宾妓女的名字——露娜,剩下的就好办了。我安排露娜把在歌舞伎町的唐先生甜甜圈门口等待的金,送进她女儿熟睡中的公寓里,然后在他准备开始办好事时,叫露娜的混混男朋友——一个日本人——关进房里去。   金发现了这只是个陷阱,可是他并没有发现布下这陷阱的并不是眼前的混混,而是从容提刀赶赴现场、还用北京话大呼小叫的我。   我装模作样地揍了那混混与露娜几下,温柔地抱起嚎啕大哭的小女孩,接着便用不标准的日语对金说道:“你也是被这些家伙骗来的吗?真受不了你,变态还真没什么判断力。”   “我,我什么都没……”   “别说啦!反正我根本不懂电脑网络什么的,不过这两个家伙倒常利用这方法捞钱。”   “电脑网络”几个字眼马上就刺激了金的反应。不管他在电脑世界里有多强,即使一张脸看来那么吓人,但在现实世界里可没那么好混。   我装做和对方谈好条件,让他们放走了金。之后的两个月里,我每星期都上目白找金喝咖啡。起初金有些厌烦,但后来也偶尔会聊到如何侵入电脑系统或变态的嗜好。我的身份便成了好比聆听金告解的神父。此外,我不时想出一些能享受变态行径,又不被人发觉的方法教给他。三个月后,我就开始拜托金替我做第一件事:替我找出某人持假护照的证据。金用很便宜的价钱接下这份差事。   从厨房传来一阵机器运作的声音。我边嘀咕着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厨房里,一边推开那些破铜烂铁,把手伸向台上的印表机。首先印出了两张纸,上面是夏美在银行里的存提款记录。   其中一家银行似乎是她专门用来结信用卡的帐的,我只看得出每个月四号都有不同数目的钱存进户口,到了六号钱就又被提走。另外一家则是夏美的往来银行,户头是一九九二年六月开的,以后每个月都固定存进五十万到八十万,而几乎同等的金额则不定期被提领。现在还剩下大约五十万左右,看不到任何巨额款项的出人。那栋公寓的头期款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恐怕是笔数目远远超过酒家一天营收的脏钱。   “你看。”金用粗大的嗓门叫了起来。   “这是她的刷卡记录。干净得没话说。签帐地点都是餐厅、珠宝行和精品店。既没欠过帐,也没有刷爆过。要列印出来吗?”   “那当然。”我回答道。   她买珠宝和衣服的钱我可以不管,但是对识货的人来说,在餐厅签过的帐可以变成有价值的情报,我可以从里面看出她是一个人吃,陪男人吃还是一大群人一起吃。尤其夏美是个酒家女,绝不可能自己一个人上馆子。   运作声又传来,机器吐出了A4的印表纸。一共有五张。   “查护照号码需要一点时间,你就先看看这些吧!”   我对金点了下头,开始检查这些列印出来的报表,夏美这张信用卡是在一九九三年八月办的,保证人叫佐滕正隆,关系栏上写着兄妹。是不是亲哥哥也很令人怀疑,大概是夏美以前上班地点的经理什么的吧!   表上排列着她在精品店与珠宝行里签的帐,偶尔夹杂一些她在颇具名气的餐厅、或者怎么看都像是星期五餐厅所结的帐。看不出有任何提领现金或贷款的记录。对信用卡公司来说,夏美还真是个优良客户。   从去年春天起。她上馆子的次数明显增加,其中以中菜馆占绝大多数,日本、意大利或法国料理则屈指可数,此外还有一些酒吧的帐。相信夏美和富春就是在这阵子认识的吧!看得出跑路到名古屋的富春既没能力又没门路赚钱,都是受夏美的接济。   “出来啦!”金狂吼着,活像个在柏青哥前坐没几分钟就中大奖的老头子。   “这次是什么?”   “刘先生,这个号码的护照,在申请下来的第二天就挂失了,是之后再补发过的。这本一定是偷来的。”   “有道理。”   “护照上的名字是佐滕夏美,女性,出生年月是一九六七年七月,籍贯是岐阜县,未婚。看得出来的就这些。”   我一手抱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搔了搔下巴。   “金先生,能不能麻烦你查一下其他的信用卡公司,看看有没有一个一九六七年在爱和县或岐阜县出生的佐滕夏美申请过信用卡。”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金转身面对显示器,好像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似的。我停下搔着下巴的手,点起了一根烟。金旋即明显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因为电脑最怕烟熏了。我用力吸了一大口,接着便转开水龙头把烟头浇熄。   “不好意思。”   “不,是我的疏忽。”   “马上就好了。等一下你要到外头抽多少都可以……看吧!   出来啦!”   我隔着金的肩膀看着显示器。金侵入的好像是万事达卡的主机,在挤满了显示器荧幕的文字里有三个佐滕夏美。一九七六年出生的佐滕夏美的住址是名古屋市。   “可以看看这个佐滕夏美的持卡状况吗?”   金没作声,只是用粗大的手指敲着键盘。画面随即改变,荧幕上出现了和我手上的报表类似的格式。   “这女人可真够寒酸的了。”   金的感慨很正确。这个佐滕夏美近半年只刷了一次卡,而且还是刷现金。   “这不是你要查的女人喔!刘先生。”   “看起来是如此。”   我伸直了腰。夏美果真不是夏美,现在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不过总比什么都知道要好。   28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为了要改名换姓而费尽心机。大概是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吧!当时我被杨伟民抛弃,在黄金街的同性酒吧打工。   当时,我希望能弄一个百分之百的日本人或者台湾人的身份。虽然从来没有想过要干正当生意,但是我只希望能改头换面,不管在涩谷或银座都好,找个机会重新做人。   有一个人妖告诉我可以找流浪汉买户籍。那个人妖虽然属于全共斗世代(注:指在6至70年代日本左派学生运动盛行时期成长的世代),不过是混柔道社的(注:在全共斗时期,体育社园的学生多属与左派学生对立的右派)。当年学校只是吩咐他教训一下那些发表煽动演讲的天真傻瓜,想不到他搞过了头,把一个弱书生的脑袋砸在柏油路上,闹出一人命。那人妖只得开溜,浪迹遍及全日本。在他躲到上野的时候,向一个流浪汉买了户籍,得以改头换面过活。他从不告诉人自己是怎么变人妖的,但是每次喝醉一定会说溜嘴,把当年他杀了学运学生之后亡命全国,到向一个流浪汉买户籍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   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但是当年新宿的流浪汉也已经到处都是了。有一天。我在天快亮前开店,抱着从人妖老板那里敲来的五十万,到西口地下道和中央公园找机会。可是,我的如意算盘马上就落空了。哪里找得到一个二十出头的流浪汉?就算我能买到户籍,身份证上的年龄差了二、三十岁能有个屁用。   我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茫然望着天,连对自己的愚蠢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在台湾混不下去的流氓身上,虽然没有一个是二十出头的,二十五岁左右的倒是有几个。我找上了其中的一个,说服他把护照与外国人登记证卖给我。那家伙的眼神满是不安,从我怀里抢走五十万以后,当晚就从歌舞伎町消失了。虽然这个新身份只要一比对指纹就会穿帮,但是碰到问题时再说也不迟。   弄到这个新身份,真的是让我欣喜若狂。我告诉人妖老板,要是在涩谷或六本木开一家店,生意会大为改观,没想到那笨小子还真相信。我旋即在涩谷的松涛租了一间公寓,还专程跑到区公所办理户籍,在那里安顿下来。   当然,喜悦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才搬进松涛的公寓一个月左右,就有几个流氓杀到我房里来。原来当时台北帮派之间爆发了冲突,卖给我护照与外国人登记证的年轻流氓,因为杀了对方的干部,才逃亡到日本,甚至不打算回去了。这件事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从台湾追来的杀手不知道那家伙的长相,还准备把冒名顶替的我干掉。   我拼了老命解释。幸好我宝贝地守着那本护照与外国人登记证,还规规矩矩办了落户手续,那伙人才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干掉,假如不是白痴或太有种,一个亡命之徒哪会干这种事,一定早就弄了本护照躲起来了。   “小鬼,知不知道你干了件傻事?”   带头的人认为我不过是个傻瓜,用那双像无底沼泽似的黑暗眼神俯视着我,说道:“想当别人的话,就得先从内心改变你自己。像你只换个外表,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种的傻瓜。不管你是搬到哪里或者改名换姓,谁都能一眼看出你是个笨杂种。假如你听懂了,以后就别再干这种傻事了。没种再怎样还是没种,可是假如你能睁大眼睛看清楚状况,就不用再当个傻瓜了。”   那家伙说完,就向手下挥挥手走了出去。最后离开的家伙还向我脸上吐了口口水。   第二天,我就办了退租。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当晚出了什么事,只是静静观察台湾人的所作所为,尤其的杨伟民与流氓们的相处之道,并完全打消了改名换姓的念头。那杀手的话总是在我耳边萦绕,改名换姓不过是个笨主意,一个人的内心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我生下来是个杂种,死了还是个杂种。   过了一年,当时教训了我一顿的杀手又回到歌舞伎町定居下来了,虽然台北的黑道冲突已经落幕,但是他因为杀人罪嫌被警方通缉,逃到了日本来。   在歌舞伎町里,那杀手自称为陈锦。虽然取了个假名,他的本质还是没变,总是用那无底沼泽似的黑暗眼神看着一切。   陈锦还记得我。过没多久,我就开始帮助陈锦摸清歌舞伎町的动向。   29   我搭计程车到了百人町。在路边摊拜托认识的厨子替我准备些简单的饭菜,吃饱后便前往华圣宫。   在介于山手线与中央线两条铁路之间的大久保大道正中间右转之后,再走一阵子就看到了华圣宫所在的公寓,那是一栋连电梯都没有的旧公寓。一爬上楼梯,烧香的味道马上扑鼻而来。   即使是第一次来访的人,也一眼就能看出华圣宫在哪间房里。在成排的灰暗铁门之中,只有最后一扇门闪耀着与众不同的色彩。那扇门以中国风的红色为基调,门上刻满了花花绿绿的装饰,上面画着许多不知名的神明。在门的正中央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华圣宫”三个大字。   我按下门铃,没多久门就开了,眼前冒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他就是张国柱。只看到在那堆仿佛经历了全世界劫难的皱纹里的双眼眨了一下,张国柱请我进了门。   “生意如何?刘先生。”   “马马虎虎。”   我说着伸手驱散房间弥漫的香烟。   我们走过夹在厕所与浴室之间的小走廊,穿过了厨房兼饭厅,一进入里面的和室,巨大的红色神坛马上占满了整个视野。   无数的神像用找碴似的眼神俯视着我,神坛上处处插了香,着了火似地冒着浓烟。   “先给神明上炷香吧!我这就去叫婆婆出来。”   张国柱说完后,马上转身离去。我皱着眉头从神坛边抽出三支香,伸进烛焰里。虽然我不信神,但是假如不先做点表面功夫,一会儿就得吃苦头。在台湾人的社会里,胆敢在神坛前挖鼻孔的家伙是不被当人看的。   我两手拿起点燃的香,低头拜了三回。在把香插进香炉的时候,耳边传来了马曼玉刺耳的声音。   “稀客,稀客,看来连神明都要给吓坏了。”   “相信当初婆婆开设这个神坛的时候,大家也都给吓昏了吧!”   我回过头说,仍旧是皱着眉头。在这个房间里,我可起不了抽烟的兴致。   “你还是没变,尽说些触犯神明的话。”   马曼玉不高兴地摇摇头,散落的白发像彩霞似的摇晃着,充满通红的双颊也随之震抖着。大家都说曼玉婆吸干了国柱爷的精气,这在台湾人圈子里是个老掉牙的笑话。   “杨伟民那只老狐狸没什么变化吧?”   马曼玉推开我走到神坛前,拿起香毕恭毕敬地祈祷着。   “嗯!五十年内应该死不了吧!”   “是吗?”   马曼玉遗憾地耸了耸肩。大概是曾经被杨伟民狠狠修理过,马曼玉很讨厌他。`]eJF|“   “那个老糊涂一走,住在歌舞伎町就会舒服多了。”   我和马曼玉到了饭厅,张国柱为我们倒上了茶。一上完茶,张国柱马上悄然到神坛旁的房间里,简直像是个伺候曼玉婆婆的佣人。事实上,称他们俩为夫妻,还不如说女主人和佣人比较恰当。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马曼玉啜口茶问道,似乎没打算请我坐下。   “你说呢?”   我径自在椅子上坐下,伸手拿起茶杯。   “你不可能是来买枪的,那到底有什么事呢?”   我佩服地看着马曼玉,她还真会装糊涂。   “好好,我说。”我苦笑着说道。   “昨天吴富春来过吧!?”   “谁是吴富春啊?”   “少装蒜了,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   张曼玉什么都没说,只是直盯着我的脸,大声地啜着茶。   “我出五万。”   “我真的不知道呀!”   “婆婆,别这么贪心吧!”   “我答应元成贵今天给他电话,时间好像差不多了。”   我终于搞清楚她是在故弄玄虚,不过还是得假装让步。   “别老拿些香烛供品钱哄人,健一,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来上香的小姐不是添了不少香油钱吗?”   “我们这行不好做啊!”   马曼玉垂下肩膀,落寞地呢喃着。即使谁都看得出她是在演戏,但只要这个婆婆这么一搞,任谁也没办法。况且,马曼玉的话也并不全是虚假。歌舞伎町的枪械已经十分泛滥,而日本黑道碍于新法令,纷纷开始撒手枪械买卖,中国流氓则利用自己独特的管道收集了大把枪械。只有被帮派放逐而狗急跳墙的家伙,才会成为她的客户。   “十万,再多就没办法了。”   马曼玉松了脸,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向我伸出她那双脏得像猫狗的爪子似的手。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十万圆放进她的手里。   “就从头说起吧!”我等马曼玉把钱收好,随即开口说道。   “记得好像是昨天六点左右吧……他闯了进来,那副表情好像刚杀过人似的,也没拜过神,就叫我把枪卖给他。那孩子不也是半个日本人吗?”   马曼玉望着我,好像把富春的无礼归咎于他的日本血统。我一扬下巴催她说下去。   “我拿他没法,只好问他要哪种枪。他就大吼:’给我两支,哪一种都行。‘我吓得心脏都快停了,本来想告诉他对老人不尊敬是要天打雷劈的。”   “然后呢?”   “嗯!虽然这家伙没礼貌,但说不定是个难得的贵客,于是我就问他手上有多少钱。接着那天杀的只拿出二十万。我就对他说,这点钱连一支都买不起。搞不清楚,进一支枪要花多少钱啊!欺负人也得有个限度吧!可是啊!日本人就是日本人,既不懂得敬老尊贤,也不懂怎么作买卖。他居然还恐吓我说:’臭婆子,我杀了你一样可以把枪带走。”   马曼玉余悸犹存的眼角露出一丝气愤。   “我就告诉他:‘你敢动手,看杨伟民会不会饶了你。’他听了就嚣张地说:‘那老头子哪敢插手。’还准备掐我脖子呢!幸好国柱把他架开,救了我一命。假如国柱那时不在,我大概就没命罗!”   我马上朝张国柱走进的房间望去,真不敢相信那个皱纹满面的老头子有办法制伏血气方刚的富春。   “国柱虽然现在是这副德性,以前可是个军人哟!”   马曼玉注意到了我的视线。用没什么稀罕的口吻说道。   “如果情况紧急,他绝对能保护我,不像有些人光嘴上会说却没半点真本事。”   我默默点点头。刚听到马曼玉开始走私枪械时,还以为她吃错了药,现在才知道是因为张国柱有过这么一段经历。   “事情就是这样,一方面我也不希望国柱受伤,再加上不想让那无理的家伙闹下去,只好把两支旧黑星给他,才拿了二十万。”   “你不是才从我这里抢了十万圆吗?就当是补贴一下吧!”   “哼!说什么屁话,别以为出了十万就了不起。你最近生意不错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听说你不只销脏,还专抢非法居留的辛苦老百姓。”   我啜着茶,叼起一支烟。马曼玉说的没错,逾期居留的家伙大多辛勤地在努力赚钱。这些家伙没门路买假护照,也没有钱。   正因为他们好欺负,就算他们成为被害人,也不敢去报警,因为怕自己非法居留而被遣返。对我们来说,这些家伙真是上好的猎物。在歌舞伎町,只要稍加留意,马上就能知道哪个家伙是非法居留的。从今年起,我开始招揽一些游手好闲的福建人,专门勒索这些非法居留者。   马曼玉用责备的眼神望着我,好像是在说黑吃黑也就算了,对正经人出手却不可原谅。我吐着烟,安然的接受了她的视线。   马曼玉拿神坛做幌子,却一头栽进黑市买卖,哪有资格教训别人。况且我自己对干这种事也没什么罪恶感,是那些眼看着居留期间过期,还想不出办法的家伙自己不好。假如硬要说会有什么问题,那就是马曼玉也听到我在干这种勾当,杨伟民大概也知道了吧!也就是说,我该收手了。   “还有吧?”   “我已经说了十万的份了。”   “少来这套。”   我冷冷地回答道。马曼玉爽快地点点头说:“就算是特别优待吧!健一,欠我的人情可要记得还哪!”   “知道了。”   “那个傻瓜走了以后,又来了四、五个上海女孩。她们神情紧张,说有几个福建混混在外头晃来晃去。”   “福建人?”   “她们说穿得那么土,保准是福建人没错。大概是吴富春带来的吧!”   “那些上海女人是干什么的?”   马曼玉说出了歌舞伎町一家上海舞厅的名字,那些女人好像是在那里上班的。那家店我也知道,是家有元成贵撑腰的卖春舞厅。在那里上班的女人,对流氓的面貌应该很熟悉。   “她们有没有说那几个家伙的新面孔?”   “是这么说过。”   我继续抽着烟。这一带也有些福建人出没,有认真工作的家伙,也有些流氓。不过福建流氓在新宿比较不敢嚣张,歌舞伎町是上海帮和北京帮的地盘,只有在池袋一带,福建帮才能大摇大摆。   我又想起元成贵的手下说的话,富春在明治大道叫了计程车,往池袋的方向去了。   “好了,婆婆,抱歉打扰你这么多。”   我把烟头丢进茶杯里,站起身来。   “你还好吧?脸色这么差。”   马曼玉的表情和这句话完全不相称。   “有点睡眠不足。”   “下次找个晚上过来吧!偶尔也得吃吃台北的家常菜,否则身体会撑不住哟!”   “婆婆要做饭给我吃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马曼玉那张松弛的脸孔。我认识马曼玉已经快十年了,从没看过她做一次饭。   “是叫国柱煮啦!”   她的眼神和声音好像是表示:为什么非要我做饭不可?   我往张国柱闷着的房间一瞥,还是感觉不到房间里有任何动静。我摇着头,走出了华圣宫。   30   我搭上了山手线,在惠比寿下了车,随即跳进月台另一端的外环车,往新宿方向前进。好像并没有人跟踪我。到了新宿车站,我直接走进地下车场取车。从靖国大道绕到明治大道,再驶上甲州街道,花了我将近十分钟。甲州街道这回更拥塞了。   我拿出大哥大,打开开关,按下了从一〇四查来的“天乐苑”的号码。   “崔虎在吗?”我在接电话的家伙开口前问道。   “你哪里?”   “我是刘健一。”   “刘?你等等。”   在我等电话的时候,绿灯亮了,车阵只往前移动了四、五公尺,又停了下来。从京王百货公司正门侧边一直到过了阳光大道饭店的大半车道,都被地下铁的工程所占据,塞车是理所当然的。   “他现在不在这儿。”听筒里突然传来声音。   “在哪儿?”   “不知道。”   “有没有办法联络上他?”   “不到晚上没办法。崔大哥一直很忙。”   “知道了。告诉他刘健一找他。”   我留下了大哥大的号码后便切掉了电话。接着我又拨给远泽,但只听到答录机的声音。我把大哥大扔到副驾驶座上,两手枕着头靠着椅背。反正再急也于事无补。   回到夏美的公寓时已经快三点了。想到她有可能已经开溜了,一丝不安掠过了心头,但我还是摇头甩开这个念头。夏美是个很会算计的女人,她应该会知道,与其溜出去独自在东京街头徘徊,不如选择待在我身边。最起码也会待到看我搞砸后死了这个心为止。不管怎么说,她应该也不会放弃这间刚买下的公寓吧!   在我打开门走进屋里的那一刹那,一个便利商店的饭团朝我脸上飞来。   “小偷!”   夏美盘腿坐在地板上,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似的鼓着腮帮子。   她那对细长的双眼像把剃刀,对我射出一道锐利的视线。   “只是借用一下而已。”   我从牛仔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那几张卡,扔到夏美的腿上。   “你倒是干了件傻事。”   我说道。夏美急忙把腿上的东西抱进怀里,然后用要咬人似的表情瞪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向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挂失了吧!就算补发新卡也得等上一段时间。你现在既不能领钱,也不能刷卡了。”   在一瞬间,夏美脸上闪现了考虑什么事的表情,接着又对着我露出了挑逗的眼神。   “还不都怪你不好。”   “是你自己没大脑。”   “还说呢!是你偷偷把人家的东西拿走的。”   我懒得说下去。已经累得要死,我只想睡一觉。   “我只不过想查查你的身份罢了。”   夏美的身子绷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下意思?”   我装作没听见,走进里面的和室。把牛仔夹克的拉链往上拉到底之后,在榻榻米上躺上。   “两小时之后叫我起来。”   我对夏美喊道,接着便闭上眼睛,黑暗旋即降临了。在黑暗里,只见滴血的刀子挥舞着。 第07章(31-35)   31   “起来啦!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感觉有人摇我的肩膀,我睁开了双眼。在九月天里,我还穿着牛仔夹克睡觉,把自己搞得满身大汗;插在身上的那把黑星也搞得我肌肉发麻。   我起身后,夏美递上一条湿手帕。我接下手帕,随便抹了把脸。   “饿了吧?”   夏美跪在我身旁,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薄睡衣,仿佛是个比先生早起的新婚妻子正料理家务。   “你这是干嘛?”   我这么一说,夏美就害臊地低下了头。   “我只是想反省反省自己做过的傻事。”   “说得倒好听。”   我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喝了水。夏美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后。   “既没钱,又不能签卡,在富春被逮到归西以前,你只能赖着我。所以,现在你是怕我把你扔下是吧?太明显喽!夏美。”   我回头并用手抹抹嘴。夏美的嘴唇右角微微一撇,用一副蛮不在乎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加考虑就让我进这栋公寓,也是一大失策。”   “是你不好,擅自拿走人家的东西。”   我把手伸向夏美的肩膀。夏美吓得颤抖了一下,一开始像是要挣脱,但好像注意到想逃也没地方逃,紧接着又放弃了。   “告诉你一个我们的规矩:东西被偷的人就是傻瓜。”   夏美没听进我的话,只是凝视着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嘴唇还微微打着哆嗦。   “你怎么了?”   “想打我吗?”   “什么?”   “你也想打我吗?”   我猛地放开手。夏美仍是动也不动,像是被女巫施了魔法,硬梆梆地站在那里。   我从牛仔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香烟,慢慢地点上了火。在我吐了四、五次烟之后,夏美才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富春常打你吗?”   “不只是富春。”   “不必担心,我不会打你的。”   夏美笑了,眼白有点混浊泛黄,眼神仿佛在说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想打我就打吧!无所谓。”   夏美把身体贴近我,像条蛇似的缠着我。   “假如让我当你的女人,你想干什么都成。可是条件是……你得保护我。”   夏美望着我的双眼仿佛燃烧着,变得更黄浊了。我搂着她的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把烟吹到她脸上。   “你这是干嘛啊!”   我对着她笑了。虽然下巴有点僵硬,但是应该还笑得不难看。   “要想当我的女人,不告诉我你的本来面目怎么成?”   “你说什么啊?”   “你根本就不是佐滕夏美。”   “那又怎么样?哪个人没有假身份啊?”   “没错,就连我也有好几本护照。假如你是路上擦身而过的女人,我就管不着。要是想当我的女人,可不能有丝毫隐瞒。”   “这就是你的规矩吗?”   夏美双手抱在胸前,冷笑了起来。   “没错,这就是规矩。”   我用手指把烟头捏熄,一点也不觉得烫。   “像个傻瓜似的。只要把我推倒就好了嘛!要搞我就这么简单。”   “我才不干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女人就不行了。要我睡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搞不好醒来时发现自己喉咙被割了一个大洞,那还不如叫我自己打手枪。”   “你还真没种。”   “不然怎么能一个人活到现在呢?”   “我还不是一个人。人家可不像你这么胆小。”   “你只是运气好罢了。”   “你和富春说的完全不一样。”   夏美的眼睛已经不再黄浊,大概热劲已经消了吧!?   “他说你脑筋好,又带种……”   “富春什么都搞不清楚。就算一堆钱掉在他眼前,他也分不清那是钱还是屎。而且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和富春搞在一起的女人脑袋不好。”   夏美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一个装老成的少女听到一个听了好几次的低级笑话。   “怎样?说吧!”   “佐滕摩莉子,中国名字叫王莉莲,你喜欢叫哪个都可以。”   夏美说着,还用手指在空中写着汉子。   “叫小莲啊……有没有文件可以证明这个身份?”   “我打算彻底改头换面,所以拿到佐滕夏美的护照以后,就把其他文件都给丢了。”   “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老爸老妈、或者兄弟姐妹的情况?”   夏美摇摇头,脸上透出一股毫不让步的气势。   “我不喜欢提起家里的人,他们全都是废物。”   夏美用忧郁的眼神直看着我。又是那种眼神。带着无法压抑的憎恨与恐惧,还夹杂着一丝妩媚。这眼神简直就是我自己的写照,夏美就是我的分身。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燃烧,把整个喉咙给烧干了。在我的身体里,一股兽性的欲望像熔浆似地喷出,随时可以把夏美压倒在地上。   我又叼起一支烟,用颤抖的手点着打火机。点上火之后,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用力吐出一口烟。   “不说就算了。还有,你可以保持佐滕夏美的身份,以后还是叫你夏美好了。”   我说着,眼睛尽量避开夏美的视线。夏美的眼神马上为之一亮。   “谢谢你。”   微笑在夏美的脸上扩散,刚才在她眼睛里的颜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有点坐立不安,依然站立在原地抽着烟。   32   大哥大又响了起来。夏美吓了一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摇摇头示意没事,把电话凑到了耳边。   “喂?”   “是我。”   传来的是北京话,是崔虎。我吁了一口气。   “找我有什么事?”   崔虎的语气很凶。大概是因为元成贵的手下挤满了歌舞伎町,搞得崔虎办起事来很不方便吧!   “我想问你在福建帮里有没有熟悉的人。”   “怎么样,这次想投靠福建人了吗?”   “听说吴富春好像和池袋的家伙搞在一块了。”   “那些福建帮都是蠢蛋,和福建帮搞在一块儿的更蠢。”   “你不说我也知道。”   “咦!你这小子倒还真狂妄,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健一,该不会是走投无路了吧?”   “抱歉,只是有点神经过敏。”   “别说是你,连我太阳穴的血管都像给放进热汤里的蚯蚓,全揪在一块儿了。”   “对不起,向你道个歉。话说回来,我想找个熟悉池袋的谈谈。有没有认识的?”   “能出多少?”   “三十。”   “得了吧!”   “就五十,再多就没辙了。”   “再多就没辙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健一。”   “拜托拜托,你就饶了我吧!”   “啐!小杂种,就是会敲竹杠。”   “对不起,对不起。”   “好吧!今晚就给你安排。我负责联络,但你可得先把钱准备好。”   “你可帮了个大忙……”   电话在我说完前就挂断了。   “妈的。”   我关上大哥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真是倒了楣啦!”   “谁打来的?”   夏美学我在地板上坐下。我的眼睛不禁被她睡衣里露出来的胸口所吸引,只好强迫自己看着自己的手指。   “一只北京的疯狗。”   我没理会夏美催我讲下去的眼神,径自按下了远泽的电话号码,但那头只传来答录机的声音。我啧了一下,接着又拔了呼叫器的号码,随后便点起一支烟等回音。夏美静静地看着我的侧脸。在香烟烧了一半的时候,大哥大响了。   “喂!”   “我是远泽。”   “你人在哪里?”   “池袋。有点门路了,我和这里的福建帮干部见过面,聊一聊就给抢走了十万。能不能再接济一下啊?我的钱袋已经见底了。”   我把烟熄掉。既然远泽在池袋,我根本没必要打电话给崔虎,五十万就这样泡汤了。说不定这么一搅和,我就会从刀俎变成鱼肉。   “知道了,必要经费我会负责。他怎么说?”   “他说吴富春到昨天人还在池袋,现在不在了,听说是被撵走了。这帮人大概听说他砸了元成贵的场子,怕惹事上身吧!”   “他上哪儿去了?”   “我哪知道。你也知道这帮人怎么办事的吧!即使没有上海帮那么精,但中国流氓还不都是一丘之貉。福建帮这条线,就死心了吧!”   “知道了。”   “噢!还有,我查到那家伙父母的名字和住址了。他父亲叫吴富有,五年前得了肺癌挂了。母亲的中国名字叫陈秀香,日本名字叫坂本香子,现在住在千叶县柏市的国宅里,靠国家的救济金过日子。她生了两男两女,富春是次子。长子杀了人在坐牢,长女在中国就翘辫子了。小妹的中国名字叫富莲,日本名字叫真智子。我打算明天到柏市去一趟。”   远泽在说这些中国名字时是用北京话,而且说得还蛮像一回事,不知是在哪里学的一大概是在赌场里吧!   “那就拜托了。明晚约个地方碰个面吧!到时再把钱给你。”   我切掉了电话。福建帮这条线索是断了,富春的老娘那儿八成也没什么指望。这下子没戏唱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知道些什么了吗?”   夏美两手抱着膝盖问道。大概是她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开了窗户,温暖的风徐徐吹来,拂动了夏美柔顺的短发。   “只知道自己已经是倒霉透顶罢了。”   我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在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我的注意。我又把视线转回夏美身上。   “换个衣服,去吃饭吧!”   33   “你不吃吗?打从刚才起,你的表情就好吓人喔!”   我抽着烟,偶尔啜口葡萄酒。看着夏美狼吞虎咽,而我只吃了一口辣味串羊肉,就没有食欲了。因为时间还早,这家位于西参道与通往代代木路口的异国风味餐厅,好像被我们俩包下来了似的。   “我都火烧屁股了,想笑也笑不出来。”   “假如没找到富春,你有什么打算?”   “虽然我不愿意去想……倒是还有两步。”   “说来听听吧?”   夏美用叉子把卷尾袋鼠肉送进嘴里,和着葡萄酒吞下。   “要不逃之夭夭,要不就把元成贵给干掉。”   “你办得到吗?”   也不知道夏美指的是哪一个主意。我继续说下去:“想逃是很简单,不过,不好玩,一点都没意思。我在歌舞伎町住了将近二十年,要我放弃这段时间的成绩,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似乎嫌老了点。”   “你不是才三十出头吗?”   “都三十过半了。我胆子不够,也过不惯这种腥风血雨的日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时候倒还可以应付得来。就算自己只是外强中干,体力也还挺得住,出了事总是有办法摆脱。现在可不行了。”   “那方面也不行了吗?”   夏美停下那只进食的手,似乎有点瞧不起我,眼神里带着一半嘲弄,一半诱惑。   “没错,一晚五、六次可搞不动了。”   “咦?真的啊?可是,假如不想一走了之,健一有办法干掉元成贵吗?”   “又不是要我自己动手,得请个人来办吧!在歌舞伎町,可能找不到一个有勇有谋的北京帮或香港仔,在台湾我可找得着。”   我记得许多已经回老家的台湾流氓,就是那些女人走了以后在这里混不下去的家伙。就算他们回到台湾,大概也没办法像以前那么招摇了吧!毕竟那些家伙当初是在老家被人给撵到日本来的。只要给他们机票和银子,那些家伙马上就能赶来做掉元成贵,然后再回台湾。到底他们已在血里打滚了几十年,当然要比上海帮和北京帮习惯流血的场面。就算大家发现杀了元成贵的是台湾的流氓,我搞不好还能装装傻,让杨伟民背这个黑锅。   夏美举起了手。看她的表情,似乎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   一个棕色皮肤的侍者一大概是巴基斯坦人,也搞不好是伊朗人一走了过来,夏美向他点了咖啡与点心。   “喂!你有没有去过台湾?”   夏美两手撑着脸,露出了津津有味的表情。   “没去过,一直没机会。”   “可是总想过要去看看吧!”   “到底是我的第二故乡嘛!”   “我啊,回去过一次哟!”   “回哪里?喔!中国啊!听你说过是黑龙江是吧!?”   “在我知道自己可以来日本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回那个鬼地方。我的家乡,是个像粪坑一样的村子哟!我说这个会不会让你觉得无聊?”   “还好。”   点心与咖啡端上来了。夏美加了许多牛奶到咖啡里,接着开始吃起蛋糕来。我啜了一口黑咖啡。   “我父亲是种小麦的农民。可是,他种的东西全都得上缴人民公社。虽然是种田的,家里却没东西可吃。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一顿是有菜又有饭的。想吃菜的话就没饭吃,想吃饭就没菜吃。只有爸爸可以吃饭配菜。我们家四个兄弟姐妹,每个都是慢性营养失调。我们和妈妈都很恨爸爸。”   “你们什么时候到日本来的?”   “八三年。在八〇年我们才知道妈妈原来是日本人……,是政府派人来通知,告诉我们可以来日本探亲。好像连爸爸都不知道妈妈是日本人。妈一直不敢说,怕大家知道她是日本人,就会欺负她。接下来,好像是八一年吧!妈妈就到日本来了。虽然她父母都过世了,可是见到了我阿姨。回家后就说,只要日本这边准备好,我们就能去日本。我们听了都手舞足蹈,只有爸爸没什么反应。原来我们是日本人啊!原来这种生活根本不是我们应该过的!我们以为一到日本这个黄金国,全家就可以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   夏美停了下来,露出了苦笑。   “很好笑吧?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日本原来是这副德性。”   “在这个国家,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或是没有钱,生活就不会幸福。”   我回答道。不单是血统,从语言到所受的教育、所看的电视节目一就算只缺了这些东西的百分之一,在这个国家也会被当作外国人看待。   “不管怎么说,当时我只觉得再怎样也都比中国好。既不必再饿肚子,还可以上学,只是在学校里会给人欺负就是了。反正只要不用下田,我就很高兴了。那里没有灌溉渠,以前我每天都得从井里打水,再把水挑到田里呢!我的将来就是每天挑水,然后嫁给村里的男人、生孩子……我五岁时就有此觉悟,对人生真是绝望透了,你能体会吗?”   我不作答,只是默默凝视着夏美那双越来越忧郁的眼眸。   “来到日本的最初几个月的确很幸福,可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最早发作的是爸爸,以前明明是家里的支柱,但因为不会讲日语而变成了废物,而且全家只有爸爸不是日本人。他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打老婆,接下来妈妈也撑不住了。妈妈也不会说日语,怎么学也讲不好,亏她还是个日本人,而且还是家里唯一的纯日本人……接着就是大哥、二哥,然后是我……”   夏美说着时,一直用叉子戳着点心盘上的乳酪蛋糕。变形的乳酪蛋糕看起来好像路旁干掉的狗大便似的。我努力忍住了呵欠。   “看来我这些话还是很无聊啊!”   夏美歪着脸,把叉子深深刺进蛋糕里,好像在嘲笑自己。   “我也认识几个回到日本的第二代残留孤儿,哎!每个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你……怎么说呢!毕竟还顺利拿到了日本籍,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喝干了杯底残留的咖啡,只觉得这口咖啡又温又苦。   “十九岁那年,我回过自己出生的家乡一次。”   “嗯?”   “我以为,只要能再看看那块悲惨的地方,说不定又能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十八岁开始,我就在特种营业工作。当时我傻乎乎的,一心想带着我所有的存款回去,用这笔钱请小时候的朋友吃顿大餐,看看能不能得到一点优越感。可是自从那里走了改革开放路线,一切就都变了。人民公社已经没了;用土夯成的破房子也没了,当然和日本比起来还是很土,可是也全成了漂亮的砖瓦房了。刚开始我还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出生的农村哩!小时候满身泥巴、又瘦又黑的朋友,都变得胖嘟嘟的,个个也都上学了。虽然生活还是并不富裕,但是那里已经不是以前的地狱了,每个人看起来都比我幸福。我问他们现在是不是饭菜一起吃,他们说那当然,还直笑我……他们说因为我住在日本这样的梦幻国度,才会把他们想得那么可怜。”   夏美的眼睛突然闪现一道光芒。从她那圆溜溜的眼睛深处射出的目光,掺杂了无尽的憎恨与绝望,也混合了即将吞噬一切的虚无;令人恐惧,却又充满了难以形容的诱惑。这道光芒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肤。   “他们居然说日本是梦幻国度!!大家都羡慕我穿的衣服,也羡慕我是个日本人。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有多悲惨,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悲惨过。我好恨啊!我恨所有的一切。我恨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日本、小时候的朋友、老天爷……我还恨我自己。”   我像个傻瓜似的,张着嘴望着夏美的眼睛,接着连忙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所以,回家乡是个意想不到的失败吧?”   “不错。所以健一没去台湾是对的,说真的。”   “喂!”   “什么事?”   “我以前也像你一样,把事情看得很复杂。”   夏美倾着头聆听着。   “比方说,我总烦恼自己是个混血儿,又在歌舞伎町和台湾人或大陆客厮混什么的,每天都生活在仇恨里,搞到自己都给这种悲惨的心情给打垮了。可是,有一天我想通了,我发现支配这个世界的法则比想像中的要简单多了。”   “什么样的法则?”   “就是这世上只有欺负人的和被欺负的两种人。一个总是为了自己的身份而烦恼的家伙,一辈子都得被人欺负。所以我就不再烦恼,让自己专心去占别人便宜。不是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吗?虽然我觉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很悲惨,但是比起你来,可能要好上许多。不过,你或许比我惨,但是会比在非洲饿死的小鬼惨吗?比起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被杀的犹太人呢?那么那些为了替其他小鬼提供心脏或肾脏,一出生就死得肚破肠流的婴儿呢?   这种比较没完没了,想这个根本没意义。我们只能一笑置之。所以,还是专心欺负别人比较好。待宰的肥羊可多得数不清呢!”   “可是,这么做……会不会让你觉得很空虚啊?”   “空虚?”   我把身子靠上餐桌,凑到了夏美的面前。   “那是什么玩意儿?是不是指向你每天唠叨的妈妈吵着要奶喝啊?报纸上说我们住在文明世界里,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我们全生活在荒野里呀!至少歌舞伎町就是一个。一只疯狗会停止猎食,因空虚掉眼泪吗?为了活下去,它得忙着抢别人的食物。我也一样,哪有时间想这些。”   “年纪大了以后怎么办?你打算老到动弹不得了,还一心只想欺负别人吗?”   “所以,只要能弄到让别人动不了你的财势就好了。办不到的话……反正就是小命一条。”   夏美面无表情的对着我。我对她微微一笑,抓起帐单站了起来。虽然说了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话,现在自己可是火烧眉毛。夏美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喂!那我怎么办?我也是个二楞子吗?”   夏美脸色发青,只有湿润的双眼里蕴藏着异样的热力。我俯视着那对眼睛说道:“那就看你的表观了。有时候我也会被你当二楞子耍,不是吗?”   夏美想了一下。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灿烂地一笑,然后轻轻点点头,挽着我的手站起了身子。   34   夏美穿着牛仔裤、绢布衬衫与便鞋,左肩挂着LV的皮包,没戴胸罩。她的乳房压在我的手肘上,我发觉她乳房的顶点变硬了。她在说到回家乡的往事时的兴奋就停留在那儿。   “帮我把车开过来。”   我若无其事的推开夏美的手腕,把锁匙交给她。   “你会开车吧?”   “可是刚才喝了点葡萄酒。”   “没自信吗?”   “我只是以为健一做事那么小心,绝对不会酒后驾车。”夏美摇头说道。   “只是叫你把车开到这里来罢了,接下来我会开。”   我微笑着回答。好好训练一下的话,夏美说不定可以当个好帮手。   在我告诉她车子停放的位置以后,夏美就小跑步离开了。在夏日的夕阳里,她的身材曲线透过绢布浮现了出来。在饱览她那美丽的曲线之后,我走进了旁边的电话亭。   “喂!这里是‘加勒比海’。”响不到两声,志郎就接起电话。   “是我。”   “啊!健一先生,出了什么事了?”   虽然应该看过我留下的字条,但是志郎的声音却急得像个傻瓜。   “碰到一些麻烦事。开不开店随你,但是自己要小心。”   “咦?真的吗?这下麻烦了。”   “我想应该不会太糟吧!不过假如有个可怕的中国人问起我的事,就把你知道的老实告诉他。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池袋,住在旅馆里,应该会住上一阵子。要找我就打我的大哥大。”   “知道。噢……健一先生不在的这段时间的收入是要……”   我本想啧啧称好,但忍了下来。要是换成是中国人,一定会把店里的东西卖个精光,早就不知去向了。   “照我信上说的,成本以外的,你可以全拿去。”   “谢谢。那个……”   “有没有人找我?”   “四点左右有一通没留话的,还有联合会的周先生刚打过电话来。”   “他怎么说?”   “说想见见你,好像有些生气。”   “知道了,好好干。”   虽然感觉志朗好像想说些什么,我还是挂了听筒。周天文打来的电话让我挂心。所谓的联合会,是在歌舞伎町的正派生意人的组织,全名是歌舞伎町华人商店的联合会。当初由于媒体报道歌舞伎町流氓的活动,社会便有种将安分守己的中国人与流氓一视同仁的趋势。联合会的成立,就是为遏止这种趋势。虽然介入不深,但杨伟民也为他们撑腰。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按下了联合会电话号码。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用笨拙的日语报着联合会的名称,我便用北京话说想找周先生。对方停了一下,就改用流利的北京话招呼我等一下。   “我是周天文。”   不出五秒钟,天文就接起了电话。他还是没变,说起话来快得像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追着他屁股跑似的。   “小文,是我啦!听说你打电话找我。”   “别再叫我小文,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倒是你有没有空?等会儿吃个饭吧!”   “不好意思,刚刚才吃完晚饭。”   “喝杯茶也可以。总之,我想问你事情怎样了。”   “大哥,别装傻了,还不是吴富春和元成贵的事情。”   “富春?那家伙不是早就不在新宿呢了吗?”   “别耍我了!我也知道元成贵威胁大哥找出吴富春的事。”   传来一阵喇叭声。我隔着电话亭朝马路上望去,和摇下BMW车窗对我招手的夏美四目相遇。   “喂!小文,你知道些什么?”   “我说过别再叫我小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联合会的人都在哭诉没办法做生意罢了。所以我想,如果能向大哥探听一下,说不定可以想到对策……”   “去问杨伟民吧!他知道的一定比我还多,准错不了。”   “我不想欠爷爷人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假惺惺地朝听筒叹了口气,但还是放不下心。天文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担心。   “知道啦!歌舞伎町比较麻烦,你能到中野去吗?”   “可以啦!不管是中野还是大陆我都会去。”   天文的声音跳高了两个八度。我皱着眉头,报上了中野百老汇二楼的一家咖啡厅,约好一小时后在那里碰头,便挂上了电话。   那辆BMW停在马路对面,夏美就坐在副驾驶座上。   “打电话给谁啊?”   我一坐进驾驶座夏美就问道,熠熠的目光像是等着主人回来的小狗。   “给一个老朋友。不放心吗?真可惜,不是女的。”   “我担心这干嘛?只是看到你板着脸讲电话,有点不放心罢了。”   “谁都有弱点嘛!”   我说着踩下了BMW的油门。周天文的确是我的弱点。   35   天文是我的继任人选,是杨伟民对我感到绝望后,从横滨带来的。   和我不一样,天文是个人才。他除了北京话,连台语和日语也都说得很流利,深受中国文化与生活习惯的熏陶。   他父亲是台北出身的厨师,母亲则在千金小姐汇聚的短期大学里教授中国文学。虽然和我一样是个杂种,但天文可是匹名驹。   天文比我小三岁,好像是在他十五岁时补上我的位子的。杨伟民对他比我还要宠,天文也完全没有辜负杨伟民的期待。唯一违逆他的,大概就只有和我厮混这点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天文对我很崇拜,总是像对待亲哥哥似地缠着我。不只是杨伟民,全歌舞伎町里的台湾人,包括我自己,都劝他和我厮混没好事,天文却执拗地不听劝。直到我和台湾流氓接上线为止,我和天文的交往一直很密切。在天文脱离杨伟民以后一和我不一样,是天文自己对杨伟民死心的——我们还是偶尔吃吃饭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天文和杨伟民之间闹过什么事,因为他们俩都绝口不提,不过理由并不难想象。   我对天文很没辙。硬要比较的话,我就像只在夜空中飞舞的蝙蝠,只能发出超音波勘探四周。而天文则是在蓝天上翱翔的老鹰,锐利的视线绝不放过任何东西。每当天文那双茶褐色的双眼凝视着我的时候,我的脊背总会有一股不安的感觉。   有一次,天文问我为什么杀了吕方,并表示如果我选择别的方法处理,杨伟民大概就不会放弃我了。我耐心地告诉他吕方是只披着人皮的禽兽,不,应该说是连禽兽都不如,假如我不杀了他,我迟早会被他给做掉,也说不定还会比被杀更麻烦。可是天文就是无法理解。我和天文就像是背对背站着,两人眼里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即使他从来没说出口,但是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我的生活方式让他很难过。眼看着他以前崇拜的对象沾染恶习堕落下去,对天文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不过,天文的弱点就在于他还是没有办法抛开我,也说不定这就是他的优点。为了确定我还活着,也为了从我这里获取情报,天文每隔两三个月就会义务性的打电话找我吃饭。要想让老百姓免于流氓的余毒,我所掌握的讯息是不可或缺的,在他当上工会的理事以后,这种重要性就变得更明显了。   我在代代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左转,经过阳光大道饭店上了甲州街道。看到市政府大楼的时候,夏美发出了娇呼,简直像个乡巴佬,一点也不觉得紧张。   “我们上哪儿去?”   “去中野。”   “去见刚才讲电话的那个——健一的弱点吗?”   我皱了一下眉头,但现在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来不及了。   “没错。”   “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想了一下,答道:“可以,就让你好好观察一下我的弱点吧!”   即使能介绍天文认识夏美,万一出了什么事时可以当保险。   也许天文会不情愿,不过假如我出了什么事,他至少也会替我掩护一下夏美吧!   “还以为你会不同意呢!”夏美睁大眼睛望着我说。   “举止尽量有礼貌点就好了。”   我说完便闭上了嘴。夏美也只是背靠着椅背,满足地微笑道,什么话都没说。 第08章(36-40)   36   我们把BMW停在中野公会堂附近,徒步走过去。在从车站到百老汇之间的SunMaii商店街上,挤满了赶着回家的上班族、太晚出门买晚餐的家庭主妇,也有些年轻情侣。   我搂着夏美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环顾着四周。虽然看到几个中国人,但都没见过,周围也没什么异状。这一带和池袋同是福建帮的地盘,假如没什么特别的事,元成贵和崔虎应该不会派手下在这一带活动才对。   手表就快指向六点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一走进百老汇入口不远处的电梯,我便把嘴凑到夏美的耳边说道:“我的‘弱点’是个台湾人,长得还算英俊,但是个子不高,也有点胖。年纪差不多三十出头,可是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   头发不长不短。”   “是不是像张国荣那样?”   夏美说出一个香港明星的名字,的确是有点像。   “差不多。”   我在楼梯间的平台停了下脚步说道:“我和他就约在下面的咖啡厅碰头。你先进店里等我的‘弱点’,等到以后就把他带到我交待的地方,知道了吗?”   “万一我认不出健一的‘弱点’是哪一个呢?”   “我也只好祈祷了。”   “那么,我要带他去哪里找你?”   “在中野大道上朝井药师的方向走个四、五分钟,右手边有一家叫ByYou的酒吧。就带他去那儿。”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认识路呀!”   “没关系,那个‘弱点’会知道路的。”   夏美噘着嘴望着一旁,接着又对我嫣然一笑,说道:“在去之前,先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吧!我总不能问人家:请问你是不是刘健一先生的‘弱点’吧!?”   “他叫周天文。”   “周天文。怎么写?”   “天文学的天文。还有,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你会说北京话。”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别人。”   夏美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一看到我的表情就把话给吞了回去。   “还有,在你到那家酒吧以前……”   “知道啦!”夏美得意地挺起胸膛,打断了我的话。   “要先确定没有可疑的人是吧?”   我苦笑了一下。夏美的领悟力很强,至少这点值得夸奖。   “假如发现到可疑的人,你就和天文一起到新宿。我晚一点会再和你联络。”   “好的。我先走了。”   夏美转个身子,轻快地下了楼梯。我等到看不见夏美的背影,便往上走,再一次穿越了三楼,从楼层另一边的楼梯下去。   我拖着突然开始感到疲劳的双脚,朝着ByYou走去。   ByYou的酒保还记得我。在中野成为福建帮的地盘以前,我曾在这里接洽过工作。我没理会满脸职业笑容问我“有几位?”的女侍,径自坐上了吧台。才一坐定,他就默默地递上烟灰缸,问我:“伏特加是吧?”   “不好意思,能不能给我一杯加冰块的乌龙茶?是很累了,可是还在工作中。”   那眉毛和头发茂密到几乎看不到额头的酒保睁大眼睛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便露出一丝微笑,静静离开我面前,他那不油腻的浓密头发一丝也不动。虽然他应该快五十岁了,但那颗头怎么看都像是十几岁。   点上了烟,才抽了两三口,一杯乌龙茶就递到了我面前,一点也感觉不到那酒保的存在。在幽暗的灯光下,这杯乌龙茶的颜色看来像是杯没劲儿的威士忌,如果不是眼尖的家伙,怎么看都会以为是一个精疲力尽的男人在啜饮加了冰块的酒。   我喝了几口茶,抽着烟专心读着摆在吧台内酒瓶上的标签。   想不到天文这么不守时,我已经等了二、三十分钟了。我眯着眼凝视着标签,脑袋缓慢却确实地转着。   在我盯着劳夫洛伊的标签的当儿,酒保用手指敲敲吧台把我点醒。我坐在高脚凳上转过头去,天文和夏美正好走进店里。   “为什么得这么拐弯抹角的?难道我会算计大哥吗?”   甫看见我,天文就用北京话数落一阵。一对在角落调情的年轻情侣惊讶地抬头张望,接着便点头交换了个眼神,仿佛在说有个粗野无知的中国人破坏了他们的情调。   我故作姿态地皱个眉头,向天文招了招手:“小声些也听得见啦!小文,这可是家安静的酒吧!”   听我用日语这么一说,天文像是受了伤害似地一撇嘴,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夏美在他身后看着我,耸了耸肩膀。我对着她无奈地摇摇头,帮她拉出另一边的长脚凳子。   “不是叫你别再叫我小文了吗?到什么时候才改得过来呀?”   天文这下用日语说道,可是仍然又快又大声。   “我自己也没时间瞎晃,你却……”   “想喝什么?”我打断天文的话问道。   “啤酒吧!”   “我想喝点鸡尾酒。”   天文和夏美同时说道。天文仿佛这下才注意到夏美,移开瞪着我的双眼,并小声向她致歉。   “不必在乎我,我也听说过你和健一很亲。”   夏美厚着脸皮说完,便撒娇似地搭着我的肩膀。我厌烦地叫酒保过来:“麻烦给这家伙一杯啤酒,给这位小姐一杯鸡尾酒,哪种都行。”   “马上来。”酒保殷勤地敬个礼,头发仍旧是一丝也不动。   “大哥,终于准备安定下来了吗?”   在等酒保调理酒的时候,天文用北京话向我问道。可能是在意一旁的夏美吧!说话的声音很小。   “你在说什么?”   “我是指这个女人啦!还带来让我看看,想必就是这么回事吧!?对不对?”   夏美的手很随意地勾在我肩膀上。我瞥了她一眼,她则假装专注地看着酒保调酒。   “没这回事,待会再向你解释。”   “哼!我看就是这么回事。谁会相信大哥会和女人搭档做事?”   “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呢。”   酒保像影子一样走过来,把一杯啤酒放到天文面前。天文把杯子凑到嘴边,一口气喝掉了一半。酒家又继续走到夏美的面前,带着节奏摇着调酒罐。依偎在我身边的夏美高兴微笑首,看着酒保的动作。不过,看得出她一直在注意我和天文的对话。   “倒是富春的事后来怎样了?”   天文喷着沾在他嘴上的啤酒泡沫问道,这次说的是日语。   “那个傻瓜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到歌舞伎町来,元成贵逼我找他。就这么回事。”   天文听了怀疑地望着我。   “别说笑了,砸‘红莲’场子的就是那家伙吧?为什么富春要搞这种事呢?一定有问题。”   “谁知道那家伙脑子里想些什么。”   “假如这话是别人说的我还会相信,大哥说的可就不行了。   跟我说真话吧!歌舞伎町发生什么事了?”   天文直盯着我的眼睛摇头,像个在教训撒了个笨谎的学生的老师。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得出来他茶褐色的眼里掺杂着几许关怀,与不再受我骗的决心。   我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的视线,啜了一口乌龙茶。我早就决定要向他透露多少了,现在不过是在拖时间。   “你知道多少?”   “哪知道什么啊?只听说了元成贵的手下从两、三天前开始就红着眼在找吴富春,还有吴富春昨天砸了‘红莲’,还杀了人,就这么多了。”   我点点头。天文不是那种撒谎也能面不改色的人,即使是在社会上打滚,有了点年纪后变得有些自命不凡,至少对我还不会说谎。   “从杨伟民那儿听到些什么吗?”   天文抿着嘴,摇了摇头,好像是在叫我别提到杨伟民这个名字。   “我一直想找机会问你,你和杨伟民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不过是发现杨伟民爷爷虽然表面上是正经的生意人,实际上还不是和流氓没有两样。”   “你发现得太晚了。”   “有什么办法?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嘛!”   “连小孩子也知道杨伟民和流氓有瓜葛。那我呢?我也跟流氓打交道啊!”   “大哥不一样。至少大哥会关心我,也不会要求什么回报。   可是伟民爷爷只是为了要利用我……别再说这个了,把吴富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   “想不到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天真。”   我点了支烟,烟头微微的颤抖着。真该把天文这傻瓜臭骂一顿才是。   “元成贵威胁我,假如找不到富春就要宰了我。”   “怎么可能……伟民爷爷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呢?他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人任凭别人摆布?”   我喷了一大口烟,把身子转向吧台,等了一阵子后说道:“杨伟民把我给出卖了。”   天文并不惊讶,只是像个碰到预想中最糟状况的学者,铁青着脸望着吧台的一角。看来我的第一颗炸弹是成功的命中目标了。   “不会吧?他敢把大哥给卖了……那个老头子在想些什么啊?”   “杨伟民这两、三年也不好混喽!现在台湾人越来越少,上海和北京的家伙却像老鼠一样越来越多。”   “这话是不错啦……”   “没关系啦!我也没说杨伟民的不是,都怪自己和富春那傻瓜扯上。不管怎么说,我得把那家伙给找出来就是了。哎!就像欠了债得还钱一样。”   “假如找到了吴富春,一切就能圆满解决了吗?”   “没错。歌舞伎町会变得比较安静,我也好办事。小文,能帮我一个忙吗?杨伟民已经靠不住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这还用说嘛!大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啊?即使走的路不同,但打从我一到歌舞伎町来,你就是我的大哥了,还客气个什么。”   看来我的炸弹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天文已经被对杨伟民的憎恨与对我的怜悯所蒙蔽。不过,天文对我的追随本来就是很盲目的。   “富春砸了‘红连’的场子,已经把元成贵给惹火了。我得尽快把他给找到。”   “吴富春为什么要搞这种事呢?他应该也知道‘红莲’的黄秀红是元成贵的女人吧?”   “那家伙搞错了嘛!”   “搞错了?”   我把喝着酒保调配的樱桃白兰地的夏美一把拉过来。   “她是富春的女人。那家伙以为这个女人被元成贵给抓起来了。”   夏美惊讶地皱着眉,看看我又看看天文,接着,她朝天文吐了吐舌头。   “你好,我叫夏美。”   天文没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夏美的脸。   直到我把香烟塞进烟灰缸里,天文才把盯着夏美的视线移开,一脸百思不解的表情。   “那么大哥,你打算怎么办?”   “这还用说!?我想让富春干掉元成贵。”   我若无其事地丢下第二颗炸弹。当然,这句话是用北京话说的。心里直祈求夏美不要做出什么笨拙的反应。   “大哥……”   天文说不出话来,只是打量着我的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夏美做了什么,直到现在,她一直很配合我的即兴表演。天文不过是听到夏美是富春的女人,感到很不安罢了。   “等到元成贵一死,再让孙淳什么的把富春给做掉,那就万万岁喽!”   “真的还是假的啊……吴富春以前不是你的朋友吗?”m%)Cw)t7   “我没有朋友,这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可是,要想干掉元成贵也实在太乱来了。”   我凑近天文,用和他说话时一样快的北京话低声说道:“不做不行,元成贵打算利用这个机会抓住我的尾巴。假如我乖乖把富春交给他,就会在没有利用价值的情况下被他给做掉,我才不希望落到那种下场呢!所以元成贵非死不可。”   “大哥……”   “你可能无法理解,可是这个世界的规矩就是这样。干掉吕方那次也一样啊!小文。富春和元成贵两个都是瘟神,站在我的立场,元成贵是非杀不可,而且得用富春那双手。”   天文的喉结上下振动了好几下。他把杯里剩下的啤酒喝干,一脸生气的模样,用力把空杯子递向酒保。酒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接下酒杯,补满啤酒后放在天文的面前。这段时间里,天文一动也不动。   “无论如何都得干吗?”天文两眼直盯着啤酒的泡沫,担心地问道。   “对,无论如何都得干。”   我说着,又点上一支烟。只是这口烟很呛喉,味道一点也不好。   “真是糟糕……”   天文喝起闷酒,说话已不没有平常般快速,只是拖着嗓子用疲惫的声音说话。   “你知道自己在向我说些什么吗?”   “废话。我是在拜托一个好弟弟帮助大哥脱离险境嘛!”   天文求助似地看着我的眼,我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这么简单就让天文屈服了。   “……那么,大哥要我做些什么?”   “我要你对元成贵施压。”   “施压?怎么施压?”   “很简单,就是赶快先把纠纷解决。另外,想到需要我做什么的话,跟我说就好了。这或许没办法让元成贵回心转意,但是至少也可以让他着急一下吧!”   “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会和元成贵谈谈。还有呢?”   “假如出现了什么紧急状况,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个女人藏起来。要拜托你的就这些了。   天文一脸狐疑地眨着薄薄的双眉。我假装被这表情所动摇,继续说下去:“还有……万一我挂了,能不能替我杀了杨伟民报仇?”   “大哥!”   “可以吗?”   “大哥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不会死的。”   “不一定要你亲自下手。可以吗?”   天文在杨伟民手下的时间也不短,应该认识一两个职业杀手。   “……知道啦!”   “这才乖,小文。”   天文没有回话,只是驼着背,用忧郁的眼神凝视着啤酒杯。   “夏美。”我换着用日语对夏美说。   “什么事?”   “这家伙是我的结拜弟弟周天文。好好记住这张脸。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去投靠他。知道了吗?”   夏美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的背,把脸凑近我的肩膀。   “知道了。一切就拜托你了,天文先生。”   “她叫佐滕夏美,拜托你了,小文。”   “喔!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找我。我会尽快和你联络。”   天文从皮夹里掏出名片递给夏美。名片正面印着天文店里的地址与电话号码,背面则印着联合会的。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店里,找不着就打到联合会那里。”   夏美看了名片的正反面几次,接着用力点了下头,便把名片插进胸前的口袋里。   “有没有想到什么找吴富春的法子?”天文从凳子上站起身来,用北京话问道。   “喔!总会想到的。他现在还能避一避,再下去就变不出把戏了。在东京,那家伙能依赖的也只有我一个。”   “即使是全世界,那家伙能靠的也只有大哥一个人。大哥现在是在陷害这样一个人喔!”   “那你要我怎么做?要我替他换尿布吗?”   “……大哥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只是你什么都没看出来罢了。”   “说不定是这样,我还真是个孩子,不过,我以前对大哥还是很尊敬的。”   天文无力地背对着我。我对着他的背影投下了最后一颗炸弹:“不,不对。你只是可怜我罢了。你只是像捡到一只被弃养的狗似地想照顾我,事情不过如此。只是我一直不吃那一套,你才会拼命想吸引我的注意而已。是你的自尊心逼你这么做的,对吧?小文?”   天文的肩膀剧烈一震,仍旧背对着我,挤出声音说道:“你居然……你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   “你只是在还我一个人情罢了。小文,别放在心上。”   夏美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天文好一阵子不动,紧绷着那对包在质感很好的黄色薄夹克下的肩膀。说不定他已经松了一口气。   “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不过,和你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天文仍旧背对着我,丢下这句以他来说算是很没创意的话。   亏他死的双亲还希望儿子将来能成为作家或学者,才给他取了“天文”这个名字。   天文头也不回地走了。我集中精神感觉着夏美手心的温暖,凝视着他离去的大门。   37   “是真的吗?”   夏美开口了。我们俩离开ByYou,在早稻田大道上走着。   夏美勾着我的左腕,紧贴着我。   “什么是真的?”   “让富春杀元成贵的事。”   “喔!是真的,否则没有其他办法。”   “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一定会成功的。因为富春以为你被元成贵抓住了。我只要在元成贵那边煽动一下……其他的就不必再想了。”   后方传来一声脚踏车铃声,一个把购物袋放在置物篮里的中年妇女,用简直比走路还慢的速度慢吞吞地骑过我们的身边。我们被挤到了人行道的边缘走着,在角落有间芳邻餐厅的路口右转。   “可是,元成贵的手下不会放过你吧?”   “不知有多少人想抢元成贵的宝座呢!很快就会发生一场权力斗争的。假如大家看到凶手富春的尸体,没有任何人会再追究。”   虽然脑海里浮现了孙淳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睛,我摇摇头把它赶走。   “……假如情况不对,就让天文来背黑锅。”   夏美倒抽了一口气停了下来。   “怎么了?”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说真的啊!”   “你还算人吗?”   “想不到你居然会问我这种话。”   “他不是你弟弟吗?你不是很疼他的吗?如果他是你的弱点,表示你疼他疼得不得了,不是吗?”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是他自己要叫我大哥的。”   “假如他是你亲弟弟呢?”   夏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一声从地底涌上来的诅咒。   “什么?”   “假如周天文和健一是亲兄弟,你也会打算这么做吗?”   夏美仍立足不动,嘴唇微微的颤抖着,双眼却直瞪着我。   我掏出一支烟点上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过,我还是猜不透她在害怕些什么,只是对她可能期待的事已经有点底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后对她说:“想这种事根本没意义……就算天文是我的亲弟弟,我也会做同样的打算,否则没其他办法。”   “你不会考虑手足之情吗?”   “不管是父母或弟弟,除了我自己以外的都是外人。”   “是吗……”   夏美低着头轻叹了一口气。不过在这之前,我注意到她的眼里有一种被解放的神采。   “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有兄弟,只是自己把他们给抛弃了。如此而已。”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搂住夏美的腰,缓缓迈出步子,心里却一直在纳闷是什么让自己感到有点牵挂。   38   BMW疾驶在青梅街道上,我手握方向盘,开着车窗探出手肘抽烟。夏美静静地坐在旁边,眺望着窗外的夜景。   我们并不准备上哪里,只是不论回夏美那儿或我在饭田桥的公寓都没事可干。不,应该说我害怕和夏美独处才对。我对夏美的事知道得太多了,即使知道夏美说过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对我来说已经很充分了。而我自己对夏美也说了太多,也让她看到太多了。   我的心里一片混乱,好像很想和夏美搞,可是又好像不太想搞。这样漫无目的地开开车,似乎可以让自己冷静些。再加上中野一带是福建帮的地盘,就算富春被池袋的福建帮赶了出来,转移阵地到中野来也不无可能。   在环七右转,顺着路上早稻田大道,接着右转上中野大道,通过中野车站前。现在光是这么无所事事地绕一圈就已经让我精疲力尽了,还真是个意想不到的笑话。   我朝着仪表板伸手,打开了收音机。随便一选频道,就传来中岛美雪那首已经听过好几次的旋律。可能是编曲和原曲不同,唱的也是广东话的歌词。   “是王菲。”   夏美活了过来似地撑起身子,倾听那旋律。   “她是大陆的歌星吧?”   “好像是北京出生,不过是在香港出道,很受欢迎哟!我不喜欢香港的音乐,都好像演歌一样,可是王菲的歌感觉还很流行,我很喜欢。”   夏美说着,开始和着歌哼了起来,还真有点孩子气。我觉得王菲翻唱的中岛美雪也有点像演歌,可是没出声。   王菲翻唱的中岛美雪结束后,换上了另一首歌,是用北京话唱的。不过,唱腔有股透明感,曲调的流行味也重得多了。   “这是艾敬哟!你知道她吗?”   “不知道。”   “她是中国的歌星。健一不喜欢听歌吗?”   “我对太陆或香港、台湾的歌不熟,在品味上算是个日本人。   那边的歌都听不习惯。崔健的歌倒是常听。”   “比起日本的流行歌曲,我比较喜欢听那边的歌。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听的音乐留下来的影响。”   “你小时候在大陆能听到这样音乐吗?”   “那时候偷偷听过邓丽君的歌嘛……可是还不都一样。不管革命歌曲、艾敬或崔健的摇滚乐,都是大陆歌嘛!”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我点着头,打起了方向灯。就快开到早稻田大道与中野大道的交叉口了。   “健一从小是听什么歌长大的?”   “都是些偶像的流行歌曲,像是天地真理、小柳露美子、或Candies……”   “天地真理?你是说那个老太婆啊?”夏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说道。   “那个老太婆以前也曾经很年轻啊!”   车站前的号志灯转红了。在我踩下煞车的同时,大哥大响了起来。   “喂!是我。”   一个耳熟的声调说着北京话,声音里带着股人工的金属味道。   “现在在哪里?”   旁边座位上的夏美倒抽了一口气。我用食指在嘴唇上比一比,示意她别出声。   “妈的,想了好久才想起那个暗号。健一,有事儿得拜托你。”   富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事?”   “帮我一起干掉元成贵那家伙。”   “一阵子不见,你的脑子就出问题了吗?”   “那狗娘养的绑了我的女人!”   “这回事我可没听说过。”   “我的女人打过电话求救。”   刺耳的喇叭声让我注意到号志灯已经转绿。我踩下了油门。   “那女人是谁?”   “她叫小莲,是我的女人。”   富春确实是这么说的,夏美的谎言又被拆穿了一个。她应该没把她的本名告诉过富春才对。   “连你都会有女人?这世界出了什么问题啊?”   “现在可没时间开玩笑!再罗嗦就连你也干掉。”   “你试试看啊!杀了我看还有谁有办法帮你。”   传来一阵沉默,只听得到急促的呼吸声。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被逼急了。帮个忙吧!健一。”   “你人在哪里?”   “我在阳光大道旅馆。”   我啧了一声。他再没药救,也不该笨到住在与歌舞伎町毗邻的旅馆里吧!   “怎么会住到那种地方?你找死吗?”   “没办法,想不到还能上哪儿去嘛!”   “笨蛋,还不赶快去退房。你记得代代木公园的地方吗?”   “嗯!”   “一小时候在那里见。一定要搭计程车去知道吗?”   “知道了。”他把电话挂上了。   “是富春吗?”   一直像被冰冻住的夏美开口了,眼里又出现了那股畏惧与憎恨交杂的眼神。   “没错,终于找到那傻子了。”   我点上一支新的烟,接着便把手掌在裤子上一抹。掌心已经满是汗水了。   39   我把BMW停在住宅区正中央一个计时收费的停车场里。   “你先回公寓,在我联络你以前千万别出门。”   “不行,我也要去。”   我凝视着夏美的脸庞。夏美毫不让步地噘起嘴唇,挑衅地接受了我的视线。   “你说什么?”   “我不会妨碍健一办事的,只是想去看看。”   “不行,假如让富春知道我们俩在一起,我的计划就泡汤了。”   “我想看看富春现在的德性嘛!”   “我会告诉你的。”   “我想亲自看看。”   “下车。”我说道。实在烦死人了,我不想再和她吵下去。   “假如不遵守我的规矩,就到此为止吧!下车,爱上哪儿随便你。”   “我什么都没……”   “照我说的做,否则就给我滚,没别的选择。”   夏美闭上了嘴,只是用熠熠的目光对着我。   “决定怎样?”   “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就得等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的联络吗?”   我双肩一垂,没力了。夏美好像无论如何都准备反抗到底。   “才不会有事呢!就算给元成贵逮到了,我只要说是正好抓到富春,准备带他过去不就成了?听好,你不能在我和富春碰面的地方出现。假如被元成贵发观了,他一定会追究这女人是谁。   假如元成贵知道富春因为你的馊主意才砸了‘红连’的场子,一定不会放过你,就连藏匿你的我也会受牵连。”   夏美白了我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说她没理由辩下去,可是心里还是气不过。   “你被富春看到也不行,那家伙一定会认为我在陷害他,而且会猜测我们俩一定有什么关系。那家伙有两把枪,拳头也很硬,我会被他做掉,你又得去过天天挨打的日子。”   “不要被他看到就好了嘛!”   “我每次办事,一定会作最坏的打算。”我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   “那么只好……”   “为什么那么想看到富春?”   “我想看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嘛!我想看到他……想看到他不幸的下场嘛!”   夏美紧咬着唇,挤出声音说道。她全身上下都微微颤抖着,把积在眼角的泪滴都给震了下来。   我叹了口气,抱住夏美的小脑袋。   “你的仇我会替你报的,我会让那家伙送命,一定会。其他的事就别指望了,只会失败而已。”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不必担心。”   “可是我信不过嘛!我也想相信健一的话,可是就是没办法。   你不是个连像弟弟一样的朋友都会丢下的人吗?像我这样和你更没关系的人,一定也会被抛弃的。找到富春以后,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个包袱了吧!”   夏美继续在我臂弯里抽噎着,几乎听不懂她带泪的哭声在说些什么。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把她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我会回来的。”   “我不相信。”   “不行,你一定得相信。我还没和你搞过,为了要抱抱你,我一定要回来。我这么说,你该相信了吧?”   夏美抬起头来,虽然脸庞还是湿湿的,但是已经停止流泪了。   “健一,想和我搞吗?”   我向她点个头说:“对,很想。”   夏美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   “那么,我就相信你吧!”   夏美开朗地微笑了起来,好像刚才只是装哭的一样。我把那微笑留在车里。下了车,一股热气袭来,但是我脊背上的恶寒却没有消退。   40   从停车场走到代代木公园花了我十分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确定那把黑星还插在腰上,穿过了参宫桥门。   上坡路上左边的休息区就是我们约定的地点。以前工作上需要和人碰面的时候,我常常利用这个地方。在夏天里,到天亮都有许多年轻情侣在草坪上或长椅上爱抚,练习滑板的小鬼与嗜健康如命的慢跑者,也在这里来来去去。但是只要天一冷,这里就不见半个人影,也不会碰到巡逻的条子。有几次,我也和充当保镖的富春一起来过。   我并没有直接走向休息区,先在铺设好的自行车道上绕了一圈。虽然因为天气太热,看不到几个人在慢跑,但是公园里挤满了年轻人,包括前面提到过的谈情说爱的家伙,练习乐队演奏的家伙、带着酒菜玩烟火的家伙……可是中国人,尤其是形踪可疑的中国人,却看不到一个。   我朝被灯光照亮而浮现在树林间的休息区走去。区里窝着一些抱着滑板的小鬼。我看看表,富春差不多该出现了。我本想把这群小鬼赶走,但想到万一有事还可以拿他们当挡箭牌,就打消了念头,在一角的长椅上坐下抽起烟来。仿佛有人妨碍了他们似的,那群小鬼停止了闲聊;一股舒适的宁静掺杂着诡异的紧张感迅速包围了休息区。   “欧吉桑,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喔!”   在我吐出第一口烟前,小鬼中的一个走了过来,是一个留长头发,倒戴着棒球帽的小鬼,上穿着宽松的T恤与短裤,脚上穿着Nike的篮球鞋。个子不高,也不算结实,但是眼里带着一股凶光。   我默默地看着那小鬼,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吕方的脸孔。这个站在我眼前的小鬼长得和吕方还真像。   “不好意思,这里也是我的地盘。不会妨碍你们的。”   我吐着烟说道。那小鬼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要偷窥就到别的地方去,我说过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他的声音里带着刺。我不予理会,继续抽着烟。   “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啦!”   我把烟丢到那小鬼的脚边。他起先畏缩了一下,接着便愤怒地嚷嚷了起来:“我可不是闹着玩的喔!臭欧吉桑,欠扁吗?”   “试试看啊!”   我站了起来,虽然觉得很蠢,但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我的右手就握着那把黑星。那群小鬼同时倒抽了一口气。我装模作样地慢慢点燃一支烟,走向戴着棒球帽的小鬼。   “臭小鬼,欠扁吗?”   那小鬼不敢正视我,只是直盯着枪口。那眼神仿佛是和女朋友搞到一半时被爸妈撞见似的。   “说,这里是谁的地盘?”我朝着小鬼的脸一吐烟,要他注意。   只为了说这么一句话,那小鬼不知道吞了几口口水。我突然极为讨厌自己。就算是因为眼前的小鬼长得像吕方,或者是因为被夏美触到了痛处,我都找不到一个规则能替自己干这种傻事打圆场;至少在我制定的规矩里找不到。但是一旦开始做一件事,就得贯彻始终。我把枪口顶在那小鬼的肚子上说:“不对喔!这里既是你们的地盘,也是我的地盘。对不对?”   “对、对。”   “好吧!”   我把黑星插进腰际。   “我会待在这里,你们也没必要走开。去告诉你的朋友们吧!”   在那小鬼点点头准备向背后的朋友们说些什么的时候,休息区后方传来一阵树叶窸窣声,一个用北京话叫嚷着的黑影突然闪了出来。   “健一,你没事儿吧!?”   富春出现了,小题大作地两手各持一把黑星。我还没来得及制止,那群小鬼就一哄而散。因为我得先阻止把枪口对准小鬼们的富春。   “别开枪,他们只是普通的小鬼罢了。”   富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对着我。过了一会儿,他便放下举枪的双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走了过来。   “老远就看到你被包围了,所以打算从里面绕出来替你解围。”富春挥着枪说道。   “笨蛋。把枪收起来。”   富春愣愣地看了看两手的枪,接着便把一支插进腰际,另一支塞进背在肩上的运动手提袋里。   富春一点也没变。带着波浪的茂密头发虽然比以前长了点,但大致上还是往后梳覆盖着脑门。好像随时都要飞出来的大圆眼、厚嘴唇,配上不相称的直挺鼻梁。他不只外表依旧,脑袋瓜子里大概也还是一如往昔吧!   “走吧!虽然应该不会有事,但是刚才那群小鬼说不定已经跑去向妈妈哭诉,有个发疯的中国人拿着枪逞凶了呢!”   我催着富春迈开了步子。虽然好久没看到富春了,心里却没有一丝感慨。站在我眼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带来麻烦的蠢货罢了。   “这儿安全吗?”   “刚才绕过一圈,没看到有人在找你。”   “幸好还有你,否则我一个人什么也搞不成。”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先和我联络?”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早就打电话去店里找过你了。我告诉接电话的家伙想跟你碰个面,还说了时间和地点。是你自己没来的。”   我啧了一声。看来让志郎接电话并不太让人放心。   “我没听说过有这通电话。打大哥大给我不就成了吗?”   “你以前不是常交待别用大哥大联络重要的事吗?”富春得意地挺着胸说道。   “好吧!你之前躲在池袋是吗?”   “嗯!有个福建帮的家伙欠过我人情,所以借了他的地方。   只是他一知道我砸了元成贵的场子,就这样了。”富春做出个用手掌切脖子的动作。   “真是个没种的家伙。”   “这不是有没有种的问题,无论是谁都会这么做。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来的吧!”   “我在电话里不是说过了?元成贵那狗娘养的绑了我的女人。”   “回到这里以前,你都待在哪里?”   “在名古屋。”   “你是在说元成贵千里迢迢派手下到名古屋找你的女人吗?”   “这种事儿我哪知道。”   我们俩沿着自行车道往原宿的方向走去。在长椅上搂来抱去的情侣们被富春气冲冲的声音给吓了一跳,纷纷像机器玩偶似的跳起来望着我们。   “富春,说话别太大声,别以为自己说北京话就很了不起喔!”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元成贵是怎么找上门儿来的。只不过那女人打过电话来求救,说她给元成贵逮着了。”   “连你也有女人啦……真是无法想像。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若无其事地撒下了饵,希望能从富春这里套出所有的关于夏美的情报。这些饵比想像中还有效,富春的表情有些动摇。   “怎么了?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吗?”   “没有……没事儿。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   “不会只是个普通的姑娘吧!她做什么的?是大陆的女人呢,还是这里的女人?你们怎么认识的?”我接二连三问下去,不给富春半点考虑的时间。   “喔!喔!她是个酒家女,和我一样是中日混血儿,老妈是日本人,老爸是大陆人。至于怎么认识的……只是偶尔去喝喝酒,谈得来罢了。”   富春说谎的技巧一点也没进步。能和富春谈得来的女人,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   “酒家女也有好几种吧?”   “在一家招呼日本客人的台湾酒家……她在那儿陪过酒。”   “你也会上那种店吗?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富春,难道离开歌舞伎町一阵子,你整个人都变了?”   富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用黄浊的眼望着远方。生气似的扭着脸走着,那宽宽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   “富春,元成贵现在可是在威胁我,想活命的话就把你给带过去。谁要是敢反抗他,在歌舞伎町都会混不下去。不过,我是不会出卖自己的拍档的,做人得讲义气嘛!对不对?”   我准备给富春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富春和夏美一定不只是男女朋友,我想知道他们还有些什么。富春就算说谎,话里一定会有破绽,那我就可以找出些蛛丝马迹。   “我也想帮你。可是假如要对付了元成贵,办事就不能半调子,一定要做到底才行。所以为了要成功,我得尽量把情况给搞清楚。这就是我办事的原则,还记得吧?”   富春又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一些你女人的事。在确定她不是在陷害你以前,我是不会有任何行动的。”   “小莲才不会陷害我呢!”   富春咆哮了起来,睁大双眼,喷着口水朝我逼近。现在知道了夏美的本名里有个莲子;还有,夏美和富春之间并不是普通朋友,一定有着更深的关系。   “健一,假如你再胡说八道,就连你也干掉!”   “冷静点,富春。我的意思是,假如你不肯说,我就什么都没办法知道。谈谈关于那个小莲的事吧!”   富春好像有东西哽在喉咙里似地停了下来,接着突然转身背对着我,开始快步走了起来。   “小莲是……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们俩在名古屋才又碰到的。接着才……才发展成这种关系。”   又是一个谎言。看得出他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胡说一通。   “小时候的朋友?那个小莲也是个第二代残留孤儿吗?”   “嗯……她当时住在隔壁村子。”   日本就不用说了,在中国两个村子距离有多远,我完全可以想像。在实行开放政策的现在,大陆的情况如何我并不清楚,但富春还在那里生活的年代,尤其是在农村,自己的村子就是世界的一大半了,即使看到远处邻村的人,面孔应该也记不住。   也就是说,富春和夏美应该是同个村子的人。夏美说她从黑龙江来,根本就是骗人的。假如和富春一样的话,应该是吉林才对。   “那一带好像残留孤儿很多的样子。”我开始替富春找台阶下。   “没、没错。我们俩因为同、同样是中日混血,曾经说过几次话。”   夏美说过她是在八〇年发现自己是个混血儿,在这方面她没必要说谎。另外,我也听说过残留孤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磨擦,大多不敢公开自己是日本人。大部分的第二代残留孤儿,都是在中日之间残留孤儿问题浮上台面之后的八〇年代,才被告知自己有日本人的血统的,富春一定也是如此。在他还拖着鼻涕的时候,一定也认为自己是纯粹的中国人,在田里苦干过吧!   “两个人在名古屋碰到的啊!还真巧。”   “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啊!”   富春用做梦似的眼睛抬头看着夜空。我从没想过富春也会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   “看来你似乎很迷恋她。”   “因为她是家里的人嘛!”   “你们俩结婚了吗?”   “怎么可能。只是……哎!反正我们俩就像夫妇一样就是了。”   这点从夏美的体态里根本感觉不出来,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应付。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把小莲给救出来是吧?”   “那还用得着说。”   “她除了打电话求救以外,就没再联络过你吧?说不定她联络你的事情被发现,已经给做掉了。假如是这样你怎么办?”   “我会把全世界的上海瘪三杀个精光。”   富春说道。他可不是在开玩笑。听到他那从阴湿的无底沼泽里涌上来的声音,已是个会把全世界发生的事都一笑置之的人,也会知道他这句话是个不可玷污的毒誓。   我偷偷看了富春的侧脸一眼,觉得一瞬间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眼前看到了原宿的灯火。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就找了张合适的长椅坐下。   “看来当务之急是先救出小莲吧!”我点了支烟说道。   “办得到吗?”   “不是办不办得到的问题,而是非办不可。否则一旦你把元成贵给做掉,小莲的命就不保。”   “你这话儿说的没错。以后再杀元成贵也不迟。”   我们俩都不打算放过元成贵,这点我们都考虑得很清楚。   “不过,你当时为什么没杀黄秀红?”   “这女人是谁啊?”   “是元成贵的情妇,是你去砸场子的‘红莲’里的一个妈妈桑。你不是因为她在才去砸场子的吗?”   “喔!那个女人啊!我本来想逮住她来要挟元成贵的…”   “后来怎么了?”   “我正要下手时,在看到她的眼睛那一瞬间,突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停下抽着烟的手,朝着富春的脸看着。   我所知道的富春,是不管再怎么傻的事,只要决定要干就会干到底的。   “别这样看我。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啊!当时只是觉得这女人千万不能动。”   “还真奇怪。”   “是吗?说不定是因为小莲,我才会变了个样的。”   富春说着,不觉害臊地笑了起来。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不管怎么说,幸好你没干这种傻事。”   我抽着烟,谨慎地继续说下去:“黄秀红也欠我不少人情,说不定可以通过她找到小莲。”   “是吗?”   “加上你又没对秀红动过手,应该没问题。”   我丢下烟,用脚踩熄。   “好吧!我今晚会找黄秀红,探探小莲被藏在哪里。同时我也会打电话给元成贵,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你藏身的地方。”   “有这个必要吗?”   “那还用说。元成贵可不是傻瓜,要想救出小莲就得先引开他的注意。在他一心想干掉你的关头,我才能把小莲救出来。我马上告诉元成贵已经找到你了,你就在那里等着元成贵,把他做掉。”   “知道了。”   富春爽快地回答,没有半点质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被设计了。这样的家伙居然还可以活到今天,实在是难以置信。   我从牛仔夹克的口袋里掏出十万圆的现金与饭田桥公寓的锁匙。   “我得赶快开始行动了。这里是先给你的资金,还有藏身处的锁匙。”   我把饭田桥公寓的位置告诉了富春。这么一来,这间房子就不能再用了,可是为了燃眉之急,也顾不了这么多。假如这件事能顺利完成,以后再找间新的就成了。   “我今晚会把干掉元成贵的步骤计划好。不管怎么说,做掉元成贵以后,就不能再像以往一样过日子了。你和小莲的逃亡路线也得先考虑好。”   “不好意思,健一,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   “别放在心上。”   “我也常对小莲说,你是个最佳拍档。”   我耸耸肩,心想假如我的谎言被拆穿了,富春准会发誓把全世界的台湾人——或者是日本人杀个精光吧!   “救出小莲之后,我会和你联络。在这之前你可先别动。”   “知道啦!”   富春站了起来,向我伸出了厚厚的手掌。我握住了那双手。   “我说啊!健一,等事情结束之后,你也搬到名古屋来吧!   那么咱们就可以像从前一样痛快地干几票。”   “嗯!好吧,让我考虑考虑。”   富春转身朝着公园的出口走出去。一出公园就是原宿车站,富春一定会脑子空空地搭上电车,在饭困桥睡个大觉吧!把想点子的事丢给我,他心里一定轻松多了。   富春是个大傻瓜,比天文还傻,而且不光只是傻,甚至还傻得可怜。不管是什么时候,只有富春或天文这种家伙会找上我。 第09章(41-45)   41   我从原宿搭计程车回夏美的公寓。我非得先弄清楚夏美的事一也就是那家伙的谎言背后的真相。要边走边想,只会累坏了自己。   夏美像只空着肚子的小狗迎接我。   “你真的回来了。”   “我早说过会回来的。”   我疲惫地一屁股坐上了地板。夏美递给我一罐温温的啤酒,我把那难喝的啤酒灌进喉咙,点了烟。于是一点味道也没有。   “事情怎么样了?”   “富春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他完全他相信你被元成贵抓着,也以为我会帮他。真是无药可救。”   “富春做事根本不用大脑嘛!”   “所以你才会这么担心吗?”   我把烟头丢进喝了一半的啤酒罐里。   “我担心什么?”   夏美的演技还真不是装的,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戏都可以现学现卖。她转过脸望着我,一副小女孩的模样。   “你根本不是黑龙江出身,而是从小就认识富春,说不定是同一个村子里的吧!”   “没错。”   夏美爽快地说着,在我身边跪坐了下来,开始用无所谓的口吻说着:“我和富春家是邻居。我妈妈和富春的妈妈都是残留孤儿嘛!虽然我们都不知情,但是她们好像曾经互相帮忙过,我们两家也常往来。只不过,富春从小就很粗野,我并不喜欢他。记得当初我们决定要搬到日本来的时候,一家上下真是欣喜若狂,但是听到富春家也要搬过来,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当时还以为会和他们家搬到日本的同一个村子里呢!幸好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说下去,但是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改变。假如真是在撒谎,那她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演员,说不定夏美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演员呢!而我,则是深深被夏美的演技所吸引。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因为富春一点都没变嘛!当我在名古屋碰巧看到他时,只觉得很怀念,便不由自主地叫住了他。所以才……才会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夏美抬起脸来,却因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打了个冷颤:我的表情是完全是紧绷着的。   “你不相信吗?”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没相信过。”   我抓起夏美的手,朝自己拉了过来。   “你和富春是从小认识的我还可以相信,但是,事情一定不只如此。你和富春之间还有什么关系?”   “你在说什么呀?健一哪会懂嘛!你知道我们的村子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那里可是什么都没有,连时间都是停止的。在那种地方哪会有什么事?”   我把夏美拉得更近,把她抱进了怀里。夏美紧咬着牙,用仿佛随时都要喷出火焰的激烈眼神瞪着我。我感觉被这视线穿透的皮肤仿佛要渗进脑浆里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快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夏美别开了脸,但我托住她的下巴,把那张想逃开的脸给扳了回来。   “快说!”   “……我被他强暴过,在十二岁那年。”   “所以呢?”   “所以呢?亏你还说得出这种话。”   “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像平常一样在田里工作,然后,就突然……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就打进了富春家里,结果……反而被富春给打得倒地不起。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家和富春家就结下了不解之仇。整件事就是这样,满意了吧?”   我还是不满意,心里想着在代代木公园里所看到的富春的表情。那张脸不像是个只用暴力把女人绑住的男人。一定还有什么隐情,而我想确切知道其中的真相。但是,现在我并没有任何发掘真相的方法。   我放开了夏美。   “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有事瞒着你。”   “我得把整件事给弄清楚。”   “这是健一的规矩吧!没关系啦!别每次都放在心上。”   我站起了身子。   “上哪儿去?”   “去打个电话。”   “不行。先做完答应我的事再说。”   “答应你的事?”   “你不是想和我搞吗?”   “……现在吗?”   “就是现在。我一直在等你,你却突然问我这些东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夏美皱起脸来,像个正在演一场悲剧的女明星,便挤出被悲伤覆盖的表情。   “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拥抱我吧!让我变成健一的女人。以后不要再问我这些奇怪的问题了。”   “别以为让我抱抱就能成为我的女人。就算你变成我的女人,并不证明我可以无条件相信你。不管你说什么,我大概都不会相信吧!虽然我是很想相信你,可是却办不到。”   “你骗我,还说什么想抱我,健一真是没良心。”   夏美的双眼燃烧了起来。在她眼睛深处,一股以那熟悉的恐惧与憎恨为核心的烈焰正熊熊地烧着。在我看到那对眼睛的一瞬间,我动摇了,对着夏美伸出了手。   “健、健一!?”   我扯开了夏美的衬衫,一对不算太大,但形状很好,很有弹性的乳房随即露了出来。我把这对乳房一把握住。   “痛……好痛啊!健一,温柔一点……”   我紧握着她的乳房让她趴下,自己则喘着气脱下了牛仔裤。   已经到了极限了。我迫不急待地拉出了阳具,从夏美内裤的缝里插了进去。我腰上的黑星锵一声掉了下去。   夏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既不像痛苦又不像欢乐的表情。我像只捕获猎物的猛兽,激烈地喘着气,腰部撞击着夏美的臀部好几次。很快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我爆发了。一股麻痹的快感从肛门直冲脑门。接着我感到下半身无力,倒在地板上,随着有点好笑的卟一声,我的阳具脱离了她的阴部。夏美脸颊贴着地板,虚脱似地闭着双眼。我大口喘着气,看着我那白浊的液体从夏美的阴部流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不知不觉中,夏美爬到了我身上。“   “健一,你真可爱,还真的很想和我搞呀!。   “不好意思,擅自先结束了。”   “不必道歉嘛!我又不讨厌男人对我粗手粗脚的……不过,下次温柔点好吗?”   夏美转过身子。我那疲软的阳具被一阵潮湿与温暖所包覆,马上就恢复了强度。F}u‘A,Hc   夏美的臀部与大腿就在我眼前。我的精液从她那阴部里流出来,在她的大腿上留下了透明的痕迹。这真是个让我忘掉忧虑的情欲景像啊!我抬起头来把嘴压在夏美那微微湿亮的阴部上。   “啊……健一,那里有点脏呀!”   “没这回事,漂亮得很呢!”   我说着,用舌头拨弄着她那小小的突起。从她阴唇内侧的深处渗出了不同于我精液的透明粘液,闪闪发亮着。   42   我们俩在地上搞了三次。完事后,两个人都是奄奄一息了。   我的阳具变得软绵绵的,夏美那儿也满是她自己的体液与我的精液。5FRCQ   我从夏美的LV皮包里掏出携带型面纸,仔细地擦拭沾在夏美两腿间与滴在地板上的粘液。夏美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似地伸开手脚躺在地板上,用疲惫的眼神看着我作乐。   “健一。”   “什么事?”   “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要富春做掉元成贵是毋庸置疑的了,再让孙淳等人干掉富春也是已经决定的事,重要的是如何安排步骤。要把保镖从元成贵身边支开,要比蒙骗恶魔还困难。   “让富春和元成贵两人翘辨子啊!就这么办。”   “不是啦!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我们俩……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手里紧捏着肮脏的卫生纸,慢慢把头转向夏美。富春在代代木公园里说的话,正在我的脑袋瓜里回响着。   “顺其自然嘛!不是吗?”   “是吗……”   “富春似乎不允许任何人把你抢走,不先把他干掉,就什么都免谈。”   “那种家伙……早点死了算了。”   夏美的眼神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蕴藏着强烈的憎恨与诅咒,简直像个魔女。不过,她这眼神没有持续多久,就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似的,突然变得一片茫然,、接着就用像是拿到新玩具的小女孩似的表情望着我。   “这么说来,健一是愿意让我当你的女人了吗?”   我从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里掏出了香烟,点上了火,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慢慢地吐出烟来。我两眼追着烟雾说道:“我不会预先设想一个礼拜以后的事。过我这种生活的人,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想这些根本就没意义。反正谁也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只要能活过今天就好了。我这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说,我不会让自己被任何事约束。”   “为什么老是说些这么难懂的事情啊?”   夏美撑起了身子。她的乳房轻轻晃动着,但形状却一点也没有变。   “还想再来一次吗?还是不想?你已经满足了吧?对不对?”   我笑了出来。怎么可能这样就满足了呢?我好想把夏美整个人吞下去。   大概知道了我的心思,夏美跪着挪近身子,把脸埋在我的两腿之间,用嘴包住了我的阳具。伴随着根部的一阵钝痛,我的阳具马上就恢复了挺立。   “今天已经够了……”   我伸出的手被夏美不耐烦地推开了。   “别动,我想……我想把健一的东西喝下去。”   我照她说的做了。原本以为第四次再怎样都没这么快,但是我错了。不出五分钟,我就在夏美的嘴里倾倒一空了。   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办家家酒的时间该结束了。我开始抓起衣服穿了起来。   “你要上哪儿去?”   夏美仍然裸着身子,嘴角还有些许我留下的残迹。   “去打电话,接着大概会出去一趟。”   “不能用大哥大吗?”   “还记得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有什么反应吗?”   夏美眯起眼睛想了一想,接着就点了点头。   “整个东京不知道有多少窃听狂,你只要到秋乐原就可以看到这些家伙。大哥大对他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目标。闲聊一下还无所谓,只有呆子才会用来谈大事。”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带着大哥大呢?”   “这就是所谓的身份象征嘛!中国人是不会和没大哥大的家伙谈生意的。”   夏美像是失去了兴趣似的,低下了头,慢吞吞地收拾起衣服。   “好想泡个澡喔!”   “淋浴的话应该可以用了吧?”   “我想泡个热热的热水澡嘛!全身弄得这么脏,想洗得干净点,只用冲的是……”   “没这么糟吧!”   我把脸凑近夏美,用力嗅了一下。   “有股刺激性的香味喔!”   夏美一脸似真非真的表情,作势要打我一巴掌。   “在我回来以前把衣服穿好。”   我拿起黑星,走出了房间。   43   我被杨伟民赶出来后收留我的那个人妖,对女人充满了怨恨。他喝醉时有句口头禅:“我本来不是个人妖的,全都是女人害的。”   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多愁善感的小白脸,却遭到了女人残酷的对待。当时那人妖就立誓要变得比女人还漂亮,让其他男人也遭受和他一样的命运。不过这不让女人有男人可碰的毒誓,骨子里只是因为那人妖彻底讨厌女人罢了。   在那人妖的店里,女客人总是比玻璃或男人都要多。那人妖在年轻的时候还能靠浓妆与白嫩的肌肤骗骗喝醉酒的男人,但是上了年纪以后,就不改得不变策略了。他让许多女客上门,研究女人的个性,想借着让她们显露丑陋的一面来保护男人。   结果,虽然那人妖是个嫌恶女性的偏执狂,他保护男性的触手却也伸到了我身上。他把我当作他的宝贝,不允许女人的魔掌动我一根毫毛。   那人妖猛灌女人酒,看到她们起了什么争执便居中挑拨。原形毕露的女人战争是意想不到的猖狂,连看着惟自己与族群利益是从的台湾人斗争长大的我,好几次也不得不皱眉头。那人妖就这样偷偷观察着我,在心里暗自欢喜。   那人妖的企图不过是个笑话。就算没人教,我也了解女人的本性,那是从老妈身上看到的。女人对我来说和恐惧没两样,有的只是无底的胃袋与短路的思考神经。她们总是饿着肚子,才一吃,马上又忘记自己已经吃过东西。为了要填饱欲望,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因此,我只是皱着眉头,冷眼旁观女人们就算流血也不稀罕的斗争,对那人妖的女人论或女人们要求我加入同一阵线的声音也是不理不睬,只是默默为客人们准备酒菜。   那一阵子,我在店里常接到奇怪的电话。每到傍晚六点。我开了门准备开始营业的时候,那电话就会打来。我拿起听筒,对方总是不出声,只听到微微的喘息声,三十秒后就准确地挂断了。起初我感到有点恶心,还以为是哪个玻璃讨我有意思,过了几次也就不以为意了。我总是在牛仔裤后口袋里插着一把刀,万一有哪个脑满肠肥的玻璃想霸王硬上弓,就用这把家伙来解决。   我对操刀已经很有一套了,当初捅了吕方与那瘾君子时的触感,还深深留在我的手掌上。   只是我这幼稚的主意。到头来却只是徒劳无功罢了。打那电话的不是哪个玻璃,而是个女人。   那女人是店里的常客,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留着又直又黑的披肩长发,化着淡妆的脸上老是戴着一副圆眼镜。她总是穿着灰色或深蓝色的紧身套装与白衬衫,从没参加过其他女人们的争执,只是静静地在店里的角落喝着酒。她十分符合男人一提到“女老师”这个字眼就会联想到的形象,听说她真的就是某市立高中的国文老师。   有天晚上,我发现那些电话就是这女人打的。那人妖的店呈长方形,洗手间在最里面,旁边堆放着啤酒箱。每当冰箱里的啤酒没了,我都得离开吧台去拿啤酒。那天晚上店里很挤,我根本没空注意有谁进了厕所。在我走出吧台去拿啤酒时,厕所的门开了,那女人吃惊地张着嘴,但随即呼了口气,对我说声:“辛苦了。”便从我身边走过,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的鼻子被她身上微微的香味熏得有点痒。就在那时候,我发现那女人喘气的声音,好像和那不出声的电话里传来的呼吸声一样。   我看了那女人的背影一眼,便回到了吧台里。虽然我已经知道电话就是那女人打的,但是我完全不动声色,因为我知道那人妖的观察力十分敏锐。我只是默默工作着,即使那女人起身离去,我也是连头都没抬一下。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开了店。那人妖过了七点便会进来,我想在那之前把一切整理完毕。打点妥当之后,我便等着。在手表走到六点二分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听到的还是一片寂静。   “你是……小姐吧?”   我说出了那女人的名字,接下来就换我掌控了,那女人就像是只被抓到尾巴的小狗。我和她约好星期天见面,就挂上了电话。当晚,那女人没上门,我却毫不在意。一整晚,我满脑子都是那女人即将被我按倒娇喘的肉体。   到了约定的星期天,那女人背着一个很大的肩包来到约定的地点,和平常一样作女老师的打扮。我们直接走向涩谷的宾馆,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我原以为是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感觉,后来才发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在走进宾馆以前,那女人突然停下,抬起头来用湿润的眼睛望着我问道:“你能不能听我的话做?”我没想太多,就点了个头。当时真应该多想一想才对。   一走进房间,我就感觉到那女人有点害羞。我以为她都有些年纪,大概是第一次和比自己年轻的男人上床吧!我觉得她很可爱,朝着她伸出了手。但那女人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我随即整个人腾空。   我的背狠狠地撞在地板上,肺里的空气全给吐了出来。在我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那女人就用手臂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只发现她那总是包在西装外套下的手臂,居然是出乎意料的强壮,接着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当我恢复神智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手脚失去了自由。原来我被绑在床上了。   “Rinko说你今年十八岁,是不是真的?”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了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皮内衣的女人——也就是现在俗称的SM紧身衣,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衣服叫什么——一手拿着皮鞭,低头对我微笑着。在这张脸上,根本嗅不到一丝女老师的味道。她裸露的腹部就像耸立的山崖一样平,包到大腿的长靴下也看得出发达的肌肉。这根本就不是个国文老师的身材。   “这是干什么啊!?”我叫着,焦急地挣扎着手脚,但是根本就动弹不得。我的四肢已经被紧紧地固定在床上了。   “Rinko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女人仍旧淫荡地微笑着。Rinko是那人妖的花名。   “喔!我是十八岁没错。先别说这个,帮我解开吧!”   “不行。”   她说着弯下身来。   “你是我从他那里买来的,一天五万,可别让我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得。”   接着,她便开始用鞭子抽打我。   虽然我被老妈用皮带打过不知道多少次,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鞭子打,感觉却十分强烈。刚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后来却转变成无法忍耐的疼痛,好像全身上下都成了能将痛觉增幅的穴位一样。起初我还有力气咒骂那女人,后来脑袋就不清楚了。   我变成了一个只会呻吟的废物。   那女人抽着鞭子,用各种想像得到的脏话骂着我——不,应该说是骂着所有叫做“男人”的生物才对。接着,她开始大声嚷嚷,透露出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女人根本不是教国文的,而是个体育老师。她在学生时代曾经是个优秀的柔道选手,还曾经被指定为国际培训选手。而把我扔上扔下对她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后来她在练习的时候伤了膝盖,只好引退当个高中体育老师。   那女人很恨男人,因为她曾经被柔道教练强暴。听她说,那家伙是个满身狐臭的光头大脖子。她被那胖子强暴了三次,因为他们俩体重差了八十公斤,所以反抗完全无用。无论如何,她开始恨男人,尤其是孔武有力的男人。她希望能到女子高中任教,但心愿并没有实现。   在失意中到市立高中任教后,她的身体与心理却产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她发现青涩的小伙子的肉体与体味居然能助她发情。   曲线还未发育完全的苗条身躯与健康的汗臭味,和强奸她的胖子说像却也不太像,在她每一次上男学生的体育课时,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一股近乎气绝的快感。   可是,因为不能对学生动手,那女人并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幻想,她常偷学生的运动衣,嗅着上面的体味自慰。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办法浇熄脑子里那股火烧的欲望,只是夜里在街上游荡,寻找同道中人。后来在这段过程里接触到SM,才发展到了今天的局面。   说完自己的故事以后,那女人放下了鞭子,把戴着皮手套的手伸到了我的两腿之间。难以置信的是,即使脑袋已经被鞭子带来的痛苦与那女人讨人厌的咒骂搞得恍恍惚惚了,我的阳具居然还像随时要胀破似地挺立着。   “亏你长得白白净净,这里居然变成这副德性,丢不丢脸啊?”   那女人说着羞辱人的台词,把脸埋进了我的大腿之间。在与她的舌尖接触的瞬间,我就爆发了出来。   “已经结束啦?真是个坏孩子。”   那女人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擦拭着我喷在她脸上的精液。   “不过,它还是很有精神嘛!”   那女人又弯下了身子,两手搓揉着我那话儿,吻着我的肚脐,蠕动着舌尖朝我的脸一路舔来。每当裂开的皮肤接触到她的舌头,我都会感到一阵疼痛。虽然如此,我的勃起还是没有消退的迹象。   “我会好好疼你一整晚的。你也要让我舒服一下哟!不过,可绝对不准碰我的小穴一下。”她用舌头舔遍了我的脸说道。她每说句下流话,身子都会痉挛一下。   “我的小穴可没那么低俗,像你这种玻璃根本没资格碰。你能动的只有我的屁眼。听到了吗?”   她说着跨上了我的肚了,右手伸到床边,接着传来一声打开盖子的声响。在她的右手再度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包着皮革的手指带着光滑的光泽,我闻到了一股油味。那女人抬起身来,把沾满油的手指伸向屁股,然后在我看不到的部位涂抹了一阵。   “尽量忍着点哟!”   那女人呢喃着,用左手握着我的阳具,往我大腿之间坐下。   一股和阴道不同的压迫感瞬间包覆了我的阳具。   “你喜欢搞屁眼吧!?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你喜欢的都是屁眼对不对?能尝到我的屁眼,很幸福吧?”她像梦呓般说着,上下摆动着腰。   那和吕方一起被我干掉的瘾君子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若隐若现。我想起了那家伙肮脏的屁眼,以及我那沾满了那家伙大便的阳具。我打从心底诅咒着这个在我身上扭着腰的女人。   第一次爆发之后,我又被那女人搞了六次。虽然我打从心底憎恨着那女人,但每当被殴打嘲弄的时候,我的阳具都会恢复气力,在她的口中或屁眼里撒出热滚滚的精液。不过,话虽然这么说,这并不代表我有任何快感。阳具根部传递快感的神经仿佛给切断了似的,我一点感觉也没有。那话儿不过是不听使唤地挺立着罢了。   一切结束之后,那女人又戴回了懦弱女老师的假面具。她脱下SM紧身衣,再度换上了女老师的装扮。她松开我身上的绳子,随即从肩包里拿出一瓶软膏,涂抹我浑身是血的身体。我在那女人的催促下慢吞吞地穿上衣服,在注意到插在口袋里的刀子不见了的时候,我终于恢复了神智。   那女人正把SM道具塞进肩包里。我趁她不注意伸手抓起冰箱前的小铁椅,然后砸上她的脑袋。那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用手压着淌血的头,低声呻吟着。我捡起肩包往里面一望,发现我的刀就掉在肩包深处。我亮出了刀刃,钢铁冰冷的亮光告诉了我应该怎么做。   我在那女人的身旁蹲下,揪住头发把她的脸转向我,她的眼珠子简直就要突出来了。我把刀子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吸吮我的阳具。虽然根部很痛,但还是奏效了。接着我把那女人按倒,掀起她的裙子,扯下她的内裤,将我的阳具插进了她刚才死也不让我碰的部位。   花了许多时间我才出来,但我只是机械地不断扭动着腰。那女人刚开始时十分恐惧,嘴里直讨饶,后来却明显地开始发出那熟悉的喘息声。在我的腰部猛地顶向她的那一瞬间,那女人发出了一声垂死挣扎似的尖叫,晕了过去。   我用她的西装外套把阳具擦干净、套回内裤里之后,便把那昏死过去的女人身子朝上翻过来。我刮了她好几个耳光,那女人仍然没恢复意识。我啐了一声,把刀子抵上她的脸颊,迅速刮了一道。我看着方才刀子划过的皮肤开始渗出血滴,最后终于变成一条红色的线。那女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脸上被割了一刀,只是平静地呼吸着。   我在她的另一边脸上也划了一道之后,就走出了宾馆。   从那之后,我就没见过那女老师,也没听说过任何有关她的传闻。不同的只是那人妖开始用畏惧的眼神看我了。那人妖想用把我卖给那女人这招来培养我对女人的憎恨,但是他的企图还是失败了。结果反而是我变成了那人妖的上司。   我在往参宫桥车站的下坡路上走着,想着为什么会忆起那变态女老师。不用说,都是因为夏美。在我和夏美搞的时候,我感觉并不是自己在搞,而反而是被她搞了。   并且,我也想到了女人这种动物。   我从没有爱过任何女人,大概也从来没有被爱过吧!假如我不能信赖对方,对方也不会信赖我。爱和信赖本来就是难以分割的。   要我相信夏美,简直是开玩笑,连当个烂笑话都不配。夏美是个说谎大王。   问题是,我迷失了自己。富春已经在我手中,假如是以前的我,一定会马上和元成贵联络,把富春和夏美两人除掉消灾。在尘埃落定之后,再来设法排除元成贵。   即使知道该怎么做,我还是失控了,居然想和夏美联手共渡难关。这真是个笑话。只有二楞子才会高高兴兴地干这种事,而我却明知故犯,准备变成一个二楞子。   不用说,要整我这个二楞子的就是夏美。   44   我很快就找到天文。他的声音起初听来很不高兴,知道电话是我打来的以后,就显得更不高兴了。   “这次又是什么事?你忘了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吗?”   “我刚和富春碰过面。”   “你说什么!?”   “情况变了。我要你中止对元成贵施压。”   “太晚了,我刚才已经打过电话了。”   “打过就算了……我打算明天就让富春干掉元成贵。”   我可以感觉到,天文在电话那头倒抽了一口气。   “……要怎么做?你以为元成贵会一个人见吴富春吗?”   我挪开听筒,点燃了一支烟。   “你还在听吗?大哥?”   我微微一笑。就是想听他讲这个字眼。   “你到现在还是叫我大哥吗?”   “……有什么办法?”   “谢啦!小文。我有个主意,只是需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   “我想找杨伟民当公证人。”   他又倒抽了一口气。   “我决定找杨伟民当公证人,大家在你的店里碰头。这样的话,即使是元成贵也不会带着一些乱哄哄的保镖上门吧!”   “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大哥。伟民爷爷不可能会答应的吧?”   “他会答应的。首先,杨伟民因为这次事情欠了我一个人情。   再者……因为是你说服他的。”   “说服?……你是要我干些什么?”   “拜托啦!小文,我能拜托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   “假如你肯劝他助我一臂之力,那老头子一定会屈服。他可是很疼你的喔!”   “好吧!我来试试看。不过,假如不告诉伟民爷爷真相的话……”   “我知道,又不是要你一个人去劝他,我也会到场。你只要替我撑撑腰就行了。”   “我和伟民爷爷谈谈看。五分钟以后再打个电话给我。”   “谢啦!”   电话挂断了。我把抽了一半的烟抽到底,又点了支新的。我慢慢抽着这支烟,抽完后就过了五分钟了。我拿起听筒,把电话卡塞进去,按下了拨号钮。   “您好,这里是桃源酒家。”是天文的声音。   “是我。”   “OK了。一小时后在我的店里碰头,没问题吧?”   “知道了,小文,我会感恩的。”   “大哥。”   “什么事?”   “这是最后一次帮你罗!以后,你对我来说就是个普通的流氓,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小文,我还真羡慕你。”   在天文回话以前,我挂上了电话。   45   回到公寓时,夏美已经穿着那套红色的紧身裙等着我了。   “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穿得普通一点就好了,穿件T恤和牛仔裤什么的吧!拜托你再换一下。”   在我把话说完以前,夏美马上变得很不高兴,仿佛是跳接的影像。   “对不起。”   我又道了一次歉后,说道:“现在要去的是,嗯,说来像是个家族会议吧!假如让你穿着这种不知让人眼睛该往哪里摆的衣服,好好的事也会谈不拢。对方可是个脑袋保守的中国人。”   “吻我一下。”夏美说道,表情一点也没变。   “什么?”   “吻我一下。”   夏美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只好耸耸肩,把夏美抱过来,静静地,同时却激烈地索求她的双唇。   “心情好点了吗?”   “嗯!”   夏美像个少女一样微笑着,迅速离开了我的怀中,引诱我似地开始脱起了外衣。   我掏出烟,眺望着夏美这场诱人的脱衣表演。虽然很养眼,但我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这并不合我的调调,一点也不合。   在正对着靖国大道的阳光公园大楼旁有一栋住商混合大楼,“桃源酒家”就在它的三楼和四楼。三楼是一般的客席,四楼则是厨房与团体包厢。虽然赞助天文的老爷投资了不少钱,但是他们也获得了相当的利润。从傍晚五点到凌晨五点,“桃源酒家”的客人都是络绎不绝的。   我们把BMW停在地下车场里,但没回地上,而是先进了地下街的“罗多伦”里坐一下。   “跟上次一样,你先在附近绕一圈,假如没看到什么可疑之处,就回这里来,我们一起去吃宵夜。”   我在开始喝咖啡前说道。夏美立刻点了点头。   “只要注意有没有可疑的中国人在附近埋伏就好了吧?”   她一说完,就带劲地走了出去。   我喝着这杯只有价钱可取的咖啡,慢慢观察地下街的情势。   在平常,我并不会在距离约定地点这么近的地方勘察,但是事到如今,如果杨伟民要骗我的话,我总觉得也别无他法了。我这是在赌,看在杨伟民对天文比什么都开心的这点上孤注一掷,这当儿才手忙脚乱也于事无补。另外,我认识不少对危险嗅觉灵敏的香港人和马来西亚人,假如真的感到情况不妙,我是不会派夏美出去侦查情势的。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一个习惯,即使知道没必要,但不照平常的规矩办事也会让我坐立不安。   我把咖啡几乎喝完,在点上第三支烟的时候,夏美就回来了。   “NoProblem。”   夏美的呼吸有点急促,如此而已。在她那凝视着我的双眼里,看不到半点动摇的神色。   “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坐吧!”我叫夏美坐下。   “听好,等会要见的是天文,还有上次药房的那个老头。先别说天文,老头子不喜欢在讨论要事时有女人在场。不过,我也希望你能听听我们的对话。你只要自称是我的女人就可以了,不过假如你能让老头子认为你不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就更好了。办得到吗?”   “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夏美喝着完全凉掉的咖啡,那对乌黑闪亮的眼睛隔着杯沿探询似地看着我,好像是担心自己问了傻问题。   “他是我和天文以前的保护人。是一个黑白两道通吃的老贼。”   “现在你们三个人的关系很不好吗?”   “这很难解释。我不喜欢杨伟民,杨伟民大概也不喜欢我,问题是天文。那家伙看不起杨伟民的手段,也看不起我的生活方式,不过他并不讨厌我们。可是杨伟民对天文则是钟爱有加,相信他到现在还是希望天文能回到他身边帮忙吧!天文则又把我当成哥哥般地崇拜。杨伟民知道这一点,才会不敢把我给撵出去。   大致上就是这样。”   “不过,他不是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你吗?假如让那个杨伟民知道这件事怎么办?”   “杨伟民把我出卖给元成贵,而且一定也知道我知道后迟早会告诉天文。他不会把我怎样的,至少现在不会。”   “我不太懂。”   “我最初也不懂,所以我钻研过了,希望能在人生这场考试里拿个高分。”   夏美啜了一口咖啡,眉头微微地一蹙,好像在咀嚼我的话。   最后她终于把杯子搁上桌面,两手支着脸颊。   “那么,健一认为自己的人生现在得了几分?”   “差不多五十分吧!假如我再机灵一点,应该就不会碰到现在这种状况,说不定已经盖了一栋大楼了。”   “没关系,健一一定会考一百分的,只是运气还没来罢了。   我知道,健一能考满分。为了健一,为了我。”   夏美微笑着。一片黑暗在她的双眼里扩散,像条连绵不断的隧道。我目不转睛望着这片黑暗,心想一定得告诉她,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过了一会,那片黑暗消失了。夏美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我以前也想考一百分。”我凝视着夏美的双眼说道。   “而且还很拼命。可是后来不得不承认,我再怎样也没办法变成像杨伟民或元成贵那样的人。有些人有资格考一百分,但是有些人则没有。这些家伙都是为了一百分拼命往上爬,也不看清周围的情况,到头来都栽了。我也差点变成这样,只是运气比较好,能及时停下来看看周围罢了。虽然我这辈子还不算长,但是人生里既没有什么太好的事,也没出过什么坏事;是我体内的两种血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我的意思是,我身为一个杂种,上天只赐予我一个杂种的人生。既不好,又不坏,自己不喜欢的话,只有把血流光,可是我又办不到。当时是做不到。所以我从那时起,就立志尽最大的努力考到五十分。”   “你这话有点奇怪哟!不是也有成功的混血儿吗?也有不少人考到一百分的啊!”   “不对,那些家伙只是自欺欺人。虽然他们嘴里承认自己是混血儿。但在心里一定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或者是日本人。你听着,夏美,血只不过是在身体里流动的东西,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你一定要了解这点。你不必管那些整天都拘泥于血统意义的家伙,真正的混血儿是像我和你这样的人,也就是不被任何圈子接受的人。我不是天生就是个杂种,这是我自己发现的。并不因为我是日本人和台湾人的混血儿,就代表我是杂种,而是因为我自己这么腐烂才会成为杂种,这之间的差别很大。懂了吗?”   “好像有点懂。”   夏美把视线移回桌面上,大概在回忆着自己来到日本以后所发生的事吧!   “虽然我不认为健一完全正确,但是我应该了解健一的想法。”夏美凝视着咖啡杯说道。   “那就好。”   “所以,我也了解,能考五十分就好了。”   “而且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站起身来,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喂!走吧!杨伟民最讨厌人不守时。”   夏美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跟着我走。 第10章(46-50)   46   我们俩进了电梯,直接上了四楼。一个站得笔直的年轻店长等在门口,招呼我们进了最里面的包厢。只见杨伟民一个人在喝茶,并没有天文的影子。   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杨伟民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他的视线绕过我,停留在夏美身上。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很显然是感到很困惑。最后,杨伟民终于把视线转向我,用目光探询这是怎么回事。   “麻烦你了,爷爷。”   我没有回答杨伟民无言的发问,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夏美一在我左边坐下,马上就以娴熟的动作拿起桌子中央的茶杯为我倒茶。   “这位小姐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一直像只蜥蜴般凝视着夏美的杨伟民,低声用北京话问道。   “她本来是富春的女人,现在是我的了。”   我和夏美说好要她佯装听不懂北京话,便用日语回答。可是杨伟民并没有上当。   “是个中国女人吧?!看她倒茶的动作就知道了。”杨伟民仍旧用北京话说道。   “她和我一样是个混血儿,小时候住在大陆。”   “哦!?”   杨伟民像失去了兴趣似的,把视线转回手中拨弄的茶杯上,之后就不再开口了。大概正绞尽脑汁想看穿我葫芦里卖什么药吧!   夏美满不在乎地坐着,我则喝着茶,喉咙里干透了。虽然希望这是因为刚才那少有的长篇大论,但自己也知道原因并不在此。   我点了支烟,我对等待已经很习惯了,也就是说,我对沉默也已经很习惯。奇怪的是,现在笼罩着这个包厢的沉默却让我喘不过气来。   杨伟民咳了一声,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觉得喘不过气的不只我一个。仔细想想,这还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面对面。   天文来到歌舞伎町的时候,正好是我在黄金街那人妖的店里打工的时期。在我开始替台湾流氓陈锦跑腿的时候,天文已经在杨伟民的保护下融入歌舞伎町的生活了。   不知是谁告诉他我这个人的,天文找上门来,接着很快就开始叫我做“大哥”了。当时我很讨厌他,因为谁都看得出来杨伟民对他疼爱有加,所以有点嫉妒吧!但是一想到天文这么叫,正好触到杨伟民的痛处,也不是件坏事;加上假如现在就给他点颜色瞧的话,自己不也和吕方没什么两样。当时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但却很清楚不想做什么,只想把羡慕或嫉妒这类情绪丢得愈远愈好,所以我对天文总是和颜悦色。无论如何。用不着我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的,杨伟民也会叫他离我远一点。   不过我的判断彻底失败了。只要是有关我的事,杨伟民对天文都不太过问,所以天文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来找我,闲聊一阵之后再回去。这让我很惊讶,因为杨伟民不可能对天文不闻不问。就算他真的不向天文施压,派个人来警告我别靠近天文,对他来说应该也是家常便饭。   我百思不解,几乎因此夜夜无法入眠。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杨伟民已经老糊涂,宠天文宠到脑筋变得不太清楚了。但是这个答案我没办法相信。另一个解释是,他也知道我不喜欢天文,所以让天文来找我,好来折磨我。但这个解释连我自己都觉得笨得好笑。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虽然我了解杨伟民在工作与非常时期的处事逻辑,但是对杨伟民葫芦里卖的药却一点也摸不透。   就这样一头雾水的,我还是继续和天文来往,平常也还是埋头替陈锦的组织办事。在陈锦被歌舞伎町的死对头派枪手干掉以前,我在组织里已经赢得了相当程度的支持——虽然我常带着组织里的小喽罗行窃或洗劫柏青哥的商家,但是心里总认为窃盗拿不上台面。假如是有脑子的专家,就应该当个不用自己动手的黑市商人,偷窃不过是傻瓜的工作罢了。虽然我想干黑市买卖,却一直苦无机会。陈锦的死对我来说真是个转机,在我表示自己想独立自己干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多说废话。   我一搞起个体户——即使并不是好好弄间办公室来搞——天文就找上门来,并提议三个人一起搞个庆祝酒会。这三个人,指的当然就是我和天文,还有杨伟民。天文还以为我将从此金盆洗手,不再混流氓了。   我对天文天真的想法嘲笑了一番,接着给他碰了个软钉子,要他先去问问杨伟民会不会答应。我已经被天文搞得很烦了。不用说,天文当然是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和天文把酒对酌,劝他以后别再来找我,免得杨伟民不高兴。虽然天文一再反驳,我却都不理不睬。那晚天文和来的时候一样,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真是谢天谢地,我终于用自己的手完成了一件大事,而且还完全切断了和杨伟民与天文的这段孽缘。以后再也不必操心别人会怎么烦我了。   几天后,杨伟民要求和我见面。我一脸狐疑地踏进“药房”   后,杨伟民便要求我对天文好一点。他表示天文这几天都不见人影,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只有我能重新让天文振作起来。他甚至还答应,如果我能继续和天文交往,他会让我的生意好做一点。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杨伟民已经完全老糊涂了,只要一碰到与天文有关的事,他就看不清楚情况了。所以我也只是点头同意。对我来说,杨伟民要给好处可比黄金还有价值,我当然不会逆了他的意。   我一离开“药房”,马上找上了天文,告诉他我们今后的关系仍然不变。虽然我对天文更加嫉妒,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把这番话说了出口。   虽然我们就这样维持了十几年关系,但是三个人从没碰过头。尤其是天文离开了杨伟民之后,就更没有机会了。虽然如此。天文还是偶尔会提到在杨伟民作古之前,三人个应该一起吃个饭。我没答应过这个要求,相信杨伟民也一样吧!   我决定三个人假如真要碰头,一定是在我需要挟天文威胁杨伟民的最后关头,杨伟民也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这个最后关头终于来临了。   47   在我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的时候,天文走了进来。   “来晚了,对不起。”   天文虽然看了夏美一眼,但二话不说就在我和杨伟民之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了,可以说说找我出来是为了什么事吗?健一。”   杨伟民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我看看杨伟民又看看天文,天文点了个头。   “事情很简单——”   “啊!等一等,这位小姐有必要在场吗?”   杨伟民打断了我的话,用皱纹满布的手指着夏美。他还是老样子,想用这种手段掌握主导权。   “噢!她必须记住今天的所有细节。假如我给谁人陷害了,还需要她去找我交待的香港人,好好替我报这个仇。”   杨伟民和天文一同看向夏美。但是夏美仍然一动也不动,朝着他们两人微笑着。   “有谁想陷害你?”杨伟民间道。   “除了你还有谁?”   “大哥!”天文睁大双眼瞪起我来。   “在这里别用这种口气说话,他对我们俩可是有恩的。”   “我告诉过你吧!天文。这个老头子已经把我卖给元成贵了,谁敢保证他不会再出卖我一次?”   天文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好像认为再和我废话也不会有什么着落似的,把眼睛转向了杨伟民说:   “爷爷,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和吴富春那种混蛋勾结的人是健一嘛!自己犯的错得自己来找。”   “这是两回事吧?大哥不也是自己人吗?”   杨伟民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看着掉在路旁的狗大便似的。   “你错了,健一不是自己人。也许以前曾经是,但在他让我面子保不住以后就不再是了。”   杨伟民说道。那声音让人联想起在寒风中屹立了好几千年的冰河。被他这么一说,天文也没立场再为我辨护下去了。   “天文,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我和这老头子的关系早就结束了,问题是这老头没有心要还我一个人情。”   我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天文的左手。他没任何反应,只是像看到了个怪物似地呆望着杨伟民。   “还你一个人情?我可没欠过你什么人情。”   “这件事你就问问天文吧!杨伟民。”   杨伟民的表情一沉。   “天文,你觉得呢?让我听听你的意见吧!”   “我——”   天文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只是自暴自弃地伸手拿起茶杯,把杯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接着,他凝视着我和杨伟民,又把视线转回杨伟民身上,开口说道:   “爷爷做的事牵扯到道义的问题。至少大哥没做出什么背叛爷爷的事。即使是以前那件事,也许杀了人是有点过火,但那也是因为当时情势所逼,大哥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是这样……我认为爷爷必须还大哥一个人情。”   周遭一片沉默。天文像是中邪了似地的看着杨伟民,杨伟民只是板着如山崖般僵硬的面孔望着手边的茶杯。夏美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我也将她那双手紧紧握住。   “健一可是设下陷阱将吕方给杀掉的喔!天文。不管健一怎么解释,这都毋庸置疑。这个人随随便便就把自己人给杀掉了。”   杨伟民的语气就像是神父讲道一样,但是天文并不接受。   “我问过很多人,爷爷,大家都告诉过我吕方是个怎样的人。   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大哥非得这么做不可。所以,我也知道吕方简直就是只野兽,大哥只是被这只野兽攻击而还手,就是这么回事。”   “健一才是野兽吧!吕方的确有问题,但这件事只要和我谈谈就可以解决了。健一没这么做,却擅自把吕方骗出去杀了,还杀了一个无辜的日本年轻人。”   天文惊讶地转过脸来望着我。   “那个人……不是吕方杀的吗?”   很明显的,杨伟民一定在那张面具似的脸孔下暗自窃笑。我装出一副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接受了天文的视线。打从搬出吕方的话题开始,我就知道杨伟民迟早会提到那个瘾君子的死因,剩下的就是如何让天文动摇了。天文的脑袋在明了状况的时候很清楚,一旦情况开始模糊,他就会糊涂得像个小孩子。   我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说道:“喔!是我杀的。”   “怎么会……”   “知道了吧……天文,他只杀吕方是不行的,还怕自己要上法院、坐牢,假如没办法全身而退,对他来说还是逃避比较好。”   天文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   “你们两个都是狗屎!”   “是你自己要在这堆狗屎里打混的,天文。”   我把手搭在天文的肩上。   “喂!天文,我已经给这阵子出的事搞得很累了,杨伟民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能不能赶快进入正题?”   天文茫然的望着我,接着无力地点了点头。   “爷爷……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可是这次你能不能听听大哥的要求呢?就算我求你吧!”   天文这么一说,就躲回自己的壳里去了,好像再也不肯抬起头来似地低下头。   “好了。天文都已经这么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对杨伟民说。杨伟民好似已经在这里坐了一百年般地坐着,突然把他那对死鱼似的双眼转过来。   “你想怎么做?”   “明天我们要做掉元成贵。不是我,是要让富春来干。”   杨伟民没出声,只是默默催着我说下去。他那双动也不动的死鱼眼,像是在说,一抓到空隙就要立刻把我给活活吞下去。   “我明天会打电话给元成贵,告诉他我将要把富春交给他。可是有一个条件,假如他带着大批人马我可吃不消,最多只能带个两、三个人来吧!”   我停顿了一下,看看大家的表情。杨伟民还是用那对眼睛凝视着我,天文仍是低头不语,夏美则正用着那双完全信任的明亮眼眸看着我。没有人说一句话。   “这元成贵应该不会答应,所以我有一个提案,大家在这家店里碰面,由杨伟民当公证人,这样元成贵就会出席了。大家觉得如何?”   杨伟民挪开望着我的双眼,皱起眉头思索了起来。   “说不定他还是不愿意,这就得看你怎么对他说了。”   “我的口才还算不赖,这点你也该知道吧!”   “嗯!”杨伟民有些无奈,但点了点头说道:“应该会来吧!   元成贵一定会来。”   我露出满足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我会安排富春在路上袭击那些家伙。能指使富春行动的’发条‘就在我手上。”   我说着望了夏美一眼。   “我绝对不会在店里动手。所以,应该不会对你和天文造成太大的困扰。”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搞砸的。万一失败了,就连我也得上西天。”   杨伟民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干响,大概正在嘲笑我吧!   “听起来不错。那么,杀了元成贵之后呢?你以为那些上海人会放过你吗?”   “把富春交给他们不就成了?不过,当然是尸体。只要看到富春给收拾掉了,那些家伙就会忙着抢位子,应该就没空想别的事了吧!”   “好吧!”杨伟民低声说道。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过,有件事想问问你。”   我扬起眉毛听着。   “吴富春为什么要砸元成贵的场子?在他闯进’红莲‘的时候,嘴里喊着:’那女人在哪里?‘指的是不是这位小姐?”   “嗯!富春以为这个女人被元成贵给逮住了。”   “这是你的主意吗?”杨伟民虽然面无表情,声音却很冰冷。   “这怎么可能!富春是个活麻烦,根本不值得大费周章找他来。再说,在那家伙回来以前,我都还混得不错。不是吗?”   杨伟民只是对着我冷笑,让我感到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个非常时期,杨伟民肚子里还有什么鬼主意。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刚才也告诉过你,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只不过,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可千万别失败。假如你搞砸了,还连累到我们的话——”   杨伟民顿了一下,朝仍旧低头不语的天文望去,眼中带着一丝沉痛。   “健一,我可饶不了你。你已经伤害到了天文,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天文的人。我会让你一辈子后悔曾经和我扯上关系。”   “早就后悔了。”我用不输杨伟民的冷酷声音说道。   “总而言之,我想拜托的就是这些了。请你们明天晚上七点到这里来吧!”   看到杨伟民一点头,我便把手搭在天文肩上。   “天文,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拜托你了。”   “别碰我!”天文推开我的手大喊。   “你和爷爷都不准再碰我。听到了没有!?”   包厢门口处传来一阵嘈杂,天文的怒吼把工作人员给引了过来。天文挥手向他们示意没事时,还交互看着我和杨伟民。   “为了偿还我愚蠢的代价,我明天会照你的话做。可是,就到此为止了。我会切断和你的缘份,说到做到。”   “随你便,小文,反正我们俩一直就没什么缘份。”   我拉起夏美的胳臂站了起来。   “我一直很讨厌你,而你明知道这点还一直缠着我不放。因为你希望能惹我讨厌。   “不对。”天文的脸涨得通红。   “我一直很……一直很喜欢大哥啊!”   “哟!那是几年前的事啦?我曾经看到你在二丁目和一个男人牵着手在街上走。那个玻璃是不是长得和我很像啊?”   天文的手一闪,一只茶杯便飞过来锵的一声打中了我的头。   我顿时感到一阵剧痛。   “你干什么!?”   夏美用北京话嚷了起来,随即跳过去想揪住天文,仿佛像看到刚出生的孩子被杀掉的发狂母老虎。我使尽全力,用左手一把将夏美抱了过来。   “可是,那家伙把健一给……”夏美对着我说,双眼炯炯发光。   “没关系。”   我用手摸摸额头,一股温热在手掌上扩散了开来。虽然看起来有点吓人,倒也没流多少血。我把手在牛仔夹克上擦了擦。   一把脸转向前方,马上看到站在我眼前的天文浑身发抖。而杨伟民虽然装做没事,但那番话很明显的给了他不小的冲击。在看到他们俩的表情的当头,疼痛随即远去,只感觉到一股残酷的欢愉在体内涌起。   “你这只猪。”天文说。   我给了颤抖不止的天文一个微笑。   “小文,我先走一步,明天就拜托你了。为了取信于元成贵,一定要让这老头准时到喔——还有一件事,还是赶快娶个老婆,以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喔!”   我把手揽在夏美的腰上,离开了包厢。没有一个人叫住我们。   48   电梯门一关上,夏美马上一把抱了过来。她喘着气吮着我的嘴唇,把舌头伸我的嘴里。我便用这种不自然的姿势疯狂搓揉夏美的乳房回应。   直到一阵伴随着钝痛的快感开始集中在我的胯下时,夏美才抽开了她的唇。   “还好吧?”   “是有点痛,不过还是站起来了。要不要现在就试试?”   “傻瓜。”夏美用手在我的大腿之间轻轻揉了揉,用撒娇的眼神望着我。   “不是指这里,我是说你额头上的伤。”   “喔!这没什么。血已经止了吧?”   “哦……刚才还以为很严重呢!幸好没事。现在就回去亲热吧?”   我摇了摇头。   “还有很多事要办,明天晚上之前就忍一忍吧!”   “什么嘛!真无聊。”   夏美噘起了嘴呕气,转身背对着我。不过,她仍然用那标致的屁股顶着我的下身。   “好吧!我就忍耐一下。”   电梯静静停了下来,门打开了。夏美那正准备冲出去的双腿好像被缠住似的,突然停了下来。越过夏美的肩膀,我眼前出现了崔虎那张笑嘻嘻的脸。   “嘿!谈得可真久。”崔虎笑着向我招了招手说道。   49   崔虎的车是一辆老旧的奔驰。车里除了司机之外,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保镖,我和崔虎则分坐在后座两边,中间夹着夏美。车子在新宿大道上朝着四谷的方向驶去。   “这姑娘挺不错嘛!”   崔虎一脸嘲弄的表情对着我。夏美绷紧肩膀,拼命想避开崔虎。即使从我的位置上,也可以看到崔虎细长白皙的手在夏美的大腿上蹭来蹭去。我没出声。虽然那黑星还插在腰上,但凭我的技术要想以一对三,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在哪儿弄到手的?”   崔虎把身子靠在夏美膝上,朝着我探过头来,右肩还紧紧压着夏美的乳房。我握紧拳头回答:   “她是吴富春的女人。我为了要逮住那家伙,才把她给扣着。”   “喔!原来不是你的女人啊!看到你从电梯里出来时,我还以为是呢!”   崔虎缩回了身子。   “不过啊——刘健一,为什么你的嘴上有点儿唇膏印呢?”   我没动摇,只是默默看着窗外的风景。假如连这种把戏都应付不了,我根本就不必混了。但现在可没闲工夫,得先想想崔虎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哼!既然说不是你的女人,那我想搞她也行是吧?”   “明天以后就随你便。”   “这话儿怎么说?”   “明天我要把吴富春交给元成贵。到时候这个女人也得在场。”   “就是这个,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崔虎说着,停下了对夏美的骚扰。   “没多久前,你还要死不活的找上门儿来求我。才没几个小时,你居然又攫上杨伟民和周天文,也不知道在计划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碰头?”   “什么话?我只不过想,你一有动静,姓杨和姓周的也不会愣着,所以派些人监视监视他们俩罢了。今儿个傍晚,跟踪姓周的那家伙出了点纰漏,所以我想加强一下监视行动。运气倒还真好。”   崔虎的话听起来很自然。   “然后呢?”我问道。   “你就全抖出来吧!吴富春已经被你找到了吧!你准备把元成贵那家伙给怎么办?”   “也没什么打算,只要把吴富春交给那家伙就是了。”   “喂!少耍我。”   崔虎又把身子给逼了过来。在这被街灯照亮下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空间里,崔虎的眼中却还燃烧着不协调的红光。   我凝视着这对眼睛,开始想抽烟了。我伸手进口袋里,烟盒里居然是空的。   “你也知道我没什么耐性吧!在我开始对这位姑娘动粗以前,你还是快招吧!”   “这女人和我没关系。”   “别说瞎话。”   崔虎停止对我施压,用手托住了夏美的下巴,用力往自己扳去。   “喂!姑娘,你觉不觉得他很薄情呀?啊?”   “你放手!”   “还挺泼辣嘛!好吧!回答我的问题就放了你,你是不是健一的女人?是不是?”   夏美想转头来看我,不过崔虎大概是很用力,她只是皱着脸,又把视线转回了崔虎的脸上说道:“没错,我是健一的女人。   你还想怎么样?”   “你们俩搞过几回?”   “你说什么呀?”   “我是在问你,和健一搞过几回,应该还记得吧?”   崔虎两眼像着了魔般,从下到上打量着夏美。即使下巴被紧紧捏着,夏美仍然顽强地瞪了回去。只不过这个抵抗还是被疼痛给征服了。泪水从她的眼角滴落了下来。   “四次……”   “还爽吗?”   夏美没回答。崔虎的手好像是用力过度了,像是抽筋似地颤抖着。夏美的下巴被崔虎捏得发红,泪水像决堤了似地不断滴下。弄湿了她的脸庞。   “我问你到底爽不爽!”   “很爽呀!没有人比得上健一,连你这种臭家伙也别想!!”   夏美吼着,睁大了充满泪水的双眼瞪着崔虎那张病态的脸。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嘿!是吗?”   崔虎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似的放开了夏美,把身子靠进椅背里。   “她骂我臭家伙呀!健一,咱们该怎么办呢?”   这时我已拿定主意。我把手绕在夏美肩上,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发红的下巴说道:“我打算让富春做掉元成贵。”   崔虎叹了一口气,像是只吃饱了的鬣狗。   “我保证不再动她,你说详细点吧!”   我向他说了。只要元成贵一翘辫子,崔虎包准会有所行动。   这样的话,歌舞伎町大概会爆发一场上海帮与北京帮的战争。不管最后是哪边获胜,都不会有人有空理我。   “我大概知道了,可是还有一件事儿不明白。姓周的家伙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那姓杨的糟老头都会帮你呢?”   “那老头子把我卖给元成贵了,我不过是要求他还我个人情。”   “真是的,时代一直在变,老家伙到头来却还是老家伙。一会儿道义,一会儿面子的,他们真以为世上还有这种东西吗?”   “这种东西,打从以前就没有。”   听我这么一说,崔虎就闭上了嘴。奔驰在内堀大道上左转,朝着九段驶去。我紧紧抱住夏美,眺望着皇居的护城河。笼罩着车内的,只有微弱的引擎声与夏美的啜泣声。夏美的眼里充满了憎恨。我明白,这双眼睛正在唆使我把崔虎给干掉。我轻轻点点头,内心深处也燃起了冷酷的憎恨。   “真不知道你还这么有种。”   在奔驰驶进靖国大道,再度朝新宿开去时,崔虎终于开口了。   “你这点子不错,我高兴得都快尿裤子了。上海帮的人实在太霸道了,也该咱们转运了吧!不过还是有个问题。咱们没法子保证那个叫吴富春的家伙真能杀了元成贵。”   “这一点我也考虑过了,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能不能调把霰弹枪?”   “你想在大街上开霰弹枪?这可是会把路人都给轰了喔!”   “被车压死、被流弹打死,还不都一样是意外。”   我说道,自己的声音正如期待的如同钢铁般冰冷坚固。   “还真敢说,不过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忘了是什么时候了,电视机上有次胡诌说,这个国家五十年来没淌过战争的浑水。真搞不懂这国家的人是傻子还是瞎子。新宿的战争老早就开打了,假如哪个傻瓜糊里糊涂跑进战场吃了枪子儿,自己得负责。”   奔驰遇到红灯停了下来,旁边是一辆载了一家人的本田,车里一个头上绑着红缎带的小孩把脸贴在车窗上朝这里望着。崔虎注意到她,便扮了个鬼脸朝她挥挥手。那小孩一朝他回礼,崔虎就笑得更开心了,丝毫看不出刚才的对话中还充满杀伐之气。   “觉得很傻吧?”   崔虎边逗着小孩边问,我什么都没有回答。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有个家伙背叛了崔虎,一家大小都被崔虎给逮着。那个叛徒有个小孩,才刚出生没多久,崔虎当着他的面把孩子给杀了。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我手下也劝我别下手,可是我一看到孩子就是忍不住。这些小家伙实在太可爱了。”   交通号志灯转绿,我们乘坐的奔驰被右转车给困住,载着小孩的本田则顺利随着车流驶去。崔虎依依不舍地目送本田的车尾灯,最后疲倦地把身子埋进座位里,用懒洋洋的声音继续说道:   “正好,我那儿好像还有把截短的霰弹枪。你拿去吧!”   “子弹呢?”   “那还用说?有九颗,就是那种吓死人的玩意儿,美国的疯子最常用的那种。”   我点点头。崔虎说的大概就是猎鹿用的加力枪弹吧!我对霰弹枪并不熟悉,但是也听说过那种子弹的威力惊人,应该能把元成贵和保镖一起轰个粉碎吧!有了霰弹枪和那种子弹,就算富春再笨,应该都不会失手才对。   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崔虎闭着嘴,看来好像不打算再开口。而夏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奔驰在户山的一栋公寓前停了下来。司机一从崔虎手上拿了锁匙,旋即消失在公寓里。等了五分钟,司机就提着纸袋走了回来。   “咱们明儿个……噢!应该说是今儿个了,今儿个不会出手。   你好好干,搞砸的话,元成贵那家伙绝不会饶了你,可不是我。”   坐在副驾驶座的保镖下了车。打开了崔虎那边的车门。   “我知道。”   “送你一程,剩下的路就自己走吧!反正你有这么个好女人,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儿吧!”   夏美仍然睡着;想不到她竟然这么悍,实在让我无话可说。   “真是个好女人,我还真想把她抢过来。”   崔虎虽然脸上笑着,我可丝毫不敢松懈。因为他的眼里没有半点笑意。   “总有一天,就算我不出手,你也会管不动她的。等你察觉时,五脏都给她掏空啦!到那时候,我再来好好品尝她吧!”   崔虎说完就跨出了奔驰。门一关上,奔驰就静静驶了开来。   这时夏美突然睁开了眼睛,就像以前电影上看过的复活的吸血鬼。   夏美抱住我的颈子,把我搂了过去,我的耳垂感到一阵微微的疼痛——是夏美的——接下,一股温暖的吹气震动着我的鼓膜。   “杀了那家伙。”夏美小声却清楚地说道。   50   “喂?”第一声都还没响完,富春就接了电话。   “是我。我和黄秀红谈过,事情已经有点眉目了。”   “真的吗!?”好强的气势,几乎可以听到富春的心跳声。   “嗯!她对元成贵已经厌烦了,再加上很感谢你放她一条生路,所以答应帮我们忙。”   “那家伙……小莲不好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还活着吧!”   我把嘴从听筒边挪开,点了支刚买的烟。代代木车站前行人稀少,经过的车子也是屈指可数。停在几公尺前的BMW车窗开了,夏美探出头来朝我挥着手。   “万一,小莲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会放过你。”   “知道啦……话说回来,你会用霰弹枪吗?”   “霰弹枪?扣扣板机不就成了?别把我当傻瓜。”   “以前用过吗?”   “没用过,为什么要问这……”   “不确实把元成贵给干掉不行。”   “喔!你想说的是这个啊!包在我身上。又不是小孩儿,哪有可能失手!”   “那就好。我会再打电话给你,可别轻举妄动。”   不等富春说什么,我就挂上了电话。再次将电话卡插入后,我按下了另一个号码。   “喂?”   “我找元成贵。”   “你哪位?”   “我是刘健一。”   之后对方就没回答了。我抽着剩下的半截烟消磨时间,抽到只剩下滤嘴才把烟头扔到脚边。夏美闭着眼睛伏在全开的窗框上,好像正在享受优美的旋律。我无法想像夏美听的是什么音乐,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绝对不是情歌。   “是我。”元成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找到富春了。”   “在哪儿?”   “先别急。只是和他通过电话而已。明天我约了他碰头,之后就会交给你。”   一阵沉默。相信电话那头的元成贵正拼命盘算着吧!   “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找到那家伙了,就连杨伟民也不知道。”   “你该不会耍什么手段吧?”   “什么手段?”   “哼!算了。那么,我明天几点可以看到那个臭家伙?”   “还不知道,不过白天应该不太可能,晚上吧!我一确定就通知你,先把时间挪出来。”   “健一啊!”   “什么事?”   “好样的,果然不辜负我的期望。”   我差点啐了一声,幸好及时给止住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是吗?再说了。”   我静静挂上听筒,而且是小心翼翼的,否则可能会按捺不住地把它给摔个稀烂。   点上了烟,慢步踱回了车里,一握起方向盘,我就感到心情好些了。   “现在又得上哪儿去?”   夏美靠在窗边问道。我点头应了一下,踩下了BMW的油门。首先得把那把霰弹枪处理好,可不能在这里就出纰漏。   我开着BMW,笔直朝新宿西口驶去。随便找了个位子停下车后,我便把夏美留在车里,提着装了霰弹枪的纸袋走进地下道。   一股刺鼻的馊味传来,醉汉的体臭、散布各处的呕吐物、带有小便的臭味,笼罩着新宿的地下空间。我朝味道最强烈的地方走去,眼前出现了一片被堆积如山的肮脏纸箱所包围的空间,连醉鬼都得皱着眉头才能通过。这就是流浪汉——最近被改称为游民的那些家伙的窝。   一来到这片纸箱堆成的山,把头探进隙缝里,我的脸被一股闷热的空气包围,立刻浮起了汗珠。从外边看不出来,这座山里的空间竟然是如此宽阔。里头的流浪汉们随意躺着、或翻阅着漫画与杂志,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   “次郎在吗?”   我一出声,坐最前方的家伙马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个时间,他大概在哪里?”   “谁知道。”   “别闹了。你说了我就走。”   “吵死了。”   那家伙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平常我大概会把他拖出来踹一脚,但是身上带着手枪和霰弹枪的时候可不成。   “有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我放弃了这家伙,又朝里面喊了一次。这次终于有人回话了。   “是健一先生吗?”一个嘶哑而带着乡音的声音问道。   “是康先生啊?”   带着乡音的男人,灵巧地从其他流浪汉之间蹭了过来。虽然他那张皱纹里仿佛积满了污垢的脸看来有一把年纪,却一滴汗也没流。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大家只称他做康先生,是这一带流浪汉的老前辈。   “真是的,早点说您是健一先生不就得了?”康先生皱着满是污垢的脸笑着。   “这一带的人也换了不少嘛!看到的尽是些新面孔。”   “没办法,年头不同了嘛!这一年来没搬出去的,大概只有我和次郎了。”   “说到次郎,去哪里可以找到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万圆钞票,递给了康先生。刚才背对着我的家伙,马上露出掺杂着惊讶与后悔的表情望着康先生的手。   “说过多少次了,对人要亲切。”   康先生把他当傻瓜似地训了一顿。在他说话的时候,视线都没有离开过我。就算是狗,大概也没有一只像他这么忠实的。   “每次都承蒙您照顾。健一先生。次郎那家伙刚刚才出去,说是去乘个凉。大概正在中央公园偷窥吧!”   “谢了,康先生,多保重。”   我急忙把话说完,把头从纸箱堆里缩了回来,因为康先生正准备张开大口哈哈大笑一阵。我可不想被他那满是蛀牙的嘴里喷出来的口水给喷得满脸。   我把纸箱区抛在身后,穿过了地下道。大概是因为末班电车也开走,行人并不太多。我从京王饭店旁走出地下道,穿越了中央凯悦饭店前的马路,走进了中央公园。   中央公园里的长椅,有一半被没钱进跟前的旅馆开房间、却已经欲火焚身的情侣给占领,每对都肆无忌惮在调情。这些家伙身上散发出来的体温,似乎使得公园的气温比周遭要高出两三度。   我慢步走着,眯着眼四处观望。有一对注意到我的视线的情侣狠狠瞪着我,我对他们置之不理。我并不是来偷窥的,而是来找个偷窥的人。在瞪我的情侣后方不远处就有个正在偷窥的家伙,这些两腿之间湿湿胀胀的家伙却毫不知情。   走了十分钟左右,终于让我找到了次郎。这里有个卷起迷你裙的女人,正骑在一个穿着西装、裤子褪到膝盖的男上班族身上,上下扭动着身子。在他们后方一公尺处有棵大树,次郎就躲在后面专注地窥视着这对情侣表演。看到那灰色工作服下摔跤选手般的体格,与扎成辫子的长发,我就知道一定错不了。   我穿过步道走出这对情侣的视野,悄悄走近他们背后那棵树,火热的喘息声马上传进了我耳朵里。我用指头戳戳次郎的肩膀,虽然他的身子震了一下,但还是动也不动,只是在屁股边挥着手,示意我滚出他的地盘。   虽然就这样陪着次郎偷窥也很有趣,但是我已经很累了,再加上才和夏美搞过那么多次,对做爱也有些腻了。于是我吸了一口气,假打了个喷嚏。   这时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叫,那对情侣的动作就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女的先发现次郎,男的马上转过头来,随即便呆住了。   “你在干嘛?偷窥吗?”   男的喊道,但是一注意到次郎的体格,马上放下女人,以膝盖上拉起裤子,挟着女人逃开了。女的脚踝上还缠着一块小小的白布。   “妈的!”   次郎终于回过头来了,一张脸气得通红。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一注意到眼前的是我,马上不好意思地笑着摇摇头。   “原来是健一先生,你真是的。”   “不好意思,没时间等你看完。”   “好的,都已经好久没看到现场的了。”   次郎用好像并没有那么悔恨的口吻说完后站了起来。这么一来,我要想看着他的眼睛,就得像望着天似的抬起头才行。次郎比我要高出一个头,少说也有一米八五吧!   次郎本来是四谷分局的条子,不过当时的他并没有现在这么壮硕,只是个高瘦的年轻人。在他开始在黄金街里的大巡逻亭警察岗哨执勤的时候,黄金街的人妖总是争着替他送些东西。这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次郎是个认真的条子,就连闯个红灯也不放过——换句话说,也就是个最糟的条子。不过,这样的次郎,现在也沦落到在新宿地下街的纸箱堆里睡觉的田地,而在中央公园里偷窥就是他唯一的乐趣。怎么看他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   次郎堕落的经历很老套,大概就连现在连续剧也不会演出这种剧情吧!他迷上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嗜钱如命的坏女人。那女人的姘头是个连黑社会都进不了的小混混,平常卖卖甲苯之类的迷幻药,本行则是吃软饭的。那女人是为了她这个小白脸才接近次郎的。次郎并不知情——不,应该说他虽然知情,但是不想承认。为了那个女人,次郎开始泄漏条子的情报。但一个站岗警员能得到的情报是屈指可数,只好铤而走险,接着就被逮到了,还被革职。那女人对已经不再是条子的次郎一点也没兴趣,所以次郎就砍了她,接着马上到她姘头的住处,把那家伙也给砍了。随后,他就在监狱里蹲了一阵子。   理所当然的,警界不想公开这件事。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搞不好还会害得上面的丢官。次郎因此接受了一场秘密审判,虽然他砍了两个人——但小白脸和那女人没死,就只被判了不痛不痒的两年徒刑。   我旁听了次郎的审判。并不是有什么目的,只不过是因为我认识他。我知道次郎是大学毕业,在学校里主修中国文学。当时只是认为说不定哪天次郎能帮上什么忙。   次郎回到新宿是两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在狱中勤练过身体,这回在他身上已经看不见昔日那瘦长青年的影子,变成了一个脾气别扭的壮硕流浪汉——只要在早上到中央公园走一趟,就可以看到正在慢跑或做伏地挺身的次郎。而且,他也记得我曾旁听过他的审判。   次郎的北京话说得很糟,甚至比许多人的破北京话还要支离破碎。即使如此,他还是比其他的日本人要好用得多,既了解条子的思考逻辑,对歌舞伎町的规矩也很清楚。因此,我便用点小钱来差使次郎。   “拿去看看脱衣舞吧!”我给了次郎五张万圆大钞。   “多谢多谢。那么,要我做些什么?”   “明天傍晚六点半之间,能不能帮我拿着这个东西在SunPark前面站一站?”说完,我把纸袋交给了次郎。   “SunPark?是靖国大道上那家吗?”   次郎说着瞄了瞄纸袋里,随即像看到脏东西似地脸一歪。   “这是健一先生要用的吗?”   “不是,一个中国人会去拿,你把家伙交给他就好。”   我描述了一下富春的长相。   “了解。可是会不会惹麻烦啊?”   “假如你抱着家伙的时候没碰上警察临检,应该就没问题。”   “要是没有外国有大人物到这里来,哪有条子会临检流浪汉哪??”   次郎脸上浮现了一股自嘲的笑容。   “一定要遵守时间,知道了吗?”   “办完之后,我大概得离开新宿一阵子吧?”   我摇了摇头。   “只是中国人自相残杀罢了,没有条子会注意黑道以外的日本人在干些什么。”   我说罢便朝次郎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走了一阵子之后。我回过头去,看到次郎提着纸袋,正悄悄地摸到另一对情侣后面。 第11章(51-55)   51   BMW的车门上了锁。我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夏美的影子。   我躲在巷内阴影里,等着夏美出现。虽然很想抽烟,但还是轻咬着嘴唇忍了下来。   没多久,我就看到夏美在京王百货公司前方小跑步穿越马路。夏美喘着气走近BMW,锐利的眼神向四处张望了一阵,接着便开门坐了进去。她手上除了车子钥匙以外什么都没拿,不过钱包应该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而且,这段时间也够她打个电话了。   我慢慢默数到一百,就往车子走去。打开门,一屁股滑进座位里。夏美偷偷打量了我一下,但我只是假装没看见。引擎发动之后,我便踩下了油门。我们穿过一个大高架桥驶上靖国大道,在明治大道右转。差不多该把这辆BMW开回去还了。   “去了还真久。”在车子经过新宿公园饭店时,夏美开口说道。   “嗯!”我机械似地握着方向盘回答。   “我也知道不要离开车子比较好,但是等到一半还是去上厕所了。对不起。”   “没关系。”   夏美转过身来凝视着我的侧脸,也发现我并不相信她的说辞了。默默开了一阵子车之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真的没生气吗?告诉我真话。”   “你会告诉我真话吗?”   “我真的是去上厕所啦!只是一直找不着嘛!”   “是吗?”   “我在东京谁也不认识呀!”   她用挑逗的口吻说道。我没理会她的挑逗,点起了一支烟。   “那么你认为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推测是,在刚才那场谈话里,你看到我那样污辱天文,心里有点害怕。你大概是发现光靠女人的魅力没办法绑住我,所以想买个保险,毕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把你给牺牲掉。这时候,崔虎出现了,他是一个比我强的男人,也拥有相当的势力。   你是去打电话给崔虎,希望能换个靠山。”   “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的电话号码。”   夏美刺到了我的痛处。   “不知道号码要怎么打电话?难道那个人的号码在电话簿上查得到?”   我打开车窗。一阵暖风吹进来,驱走了车里开着的冷气。   “而且,我不是说过要你杀掉崔虎。那可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   “言语是没有意义的。”   在说完话的同时,夏美猛地翻过身子。   “喂!你想干什么!?”   车内灯亮起,夏美把身子往外抛了出去。   “夏美!”   一阵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刺耳声响传来,后照镜里映着夏美在柏油路上打转的身体。我跳出车子,跑到夏美的身边。   “你这个傻瓜!”   当然,夏美并没有死,毕竟我没开多快。不过,她右边的太阳穴与两手到处都已经擦伤,渗出了血。   “为什么干这种事?”   一被我抱起,夏美那失去血色的脸上便浮现出微笑。   “你说言语没有意义,所以我想用身体证明给你看。我说过要你杀掉崔虎,那是认真的。”   “傻瓜……”   “哎——我的脸都受伤了,你要负责任哟!健一。”   夏美摸着太阳穴上的伤说道。从她那口吻听来,好像不过是长了几颗青春痘似的。   我什么都没说,已经给吓得一身冷汗了。夏美虽然是个骗子,但是却豁出性命想向我证明些什么。   BMW停在马路的正中央,几辆车便拨起了刺耳的喇叭。我扶起夏美,让她在人行道上坐下,然后把BMW好到路肩停下来。在BMW后方那辆BMA里的司机正用可怕的表情瞪着我。   我仔细检查了夏美。鲜红血迹附着在她雪白肌肤上,显得有些妖艳;身上的牛仔裤与衬衫也到处绽开了线;手很冰冷,但好像并没有骨折,眼球的转动也没有异样。   “能站起来吗?”   我一说完,夏美马上甩开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因为速度并不快,和后面的车子也有一段距离……你只是运气好罢了。以后别再干这种傻事了。”   我准备牵着夏美的手回到车里,但她却站着双脚动也不动。   “我真的只是去上个厕所而已,真的。”   我站立在原地,好像脚在地上扎了根似的。   夏美静静地凝视着我,那对眼眸如同漂浮在黑暗中的黑曜岩。其中看不到那股吸引我的畏惧与憎恨光芒,只有一股贯彻到底的坚强意志,静静地像把火一般燃烧着。   我冲动地一把抱起了夏美,搂着她的颈子,像只狗一样贴近她的脸庞,舔起她的太阳穴上的伤口。夏美的血烧灼着我的舌头,烤焦了我的食道。   “我认输了。”   夏美的表情一瞬间亮了起来。搂着我的腰,把脸颊贴上了我的胸口。   “你还真应该去当个女演员或骗子。”   我说着搂住夏美的腰朝着车子走去。夏美的身子僵了一下,说不定是注意到我的身子在颤抖吧!?接着就毫不抵抗地跟随着我。   到达当初取车的露天停车场以前,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说。   我把BMW停在老地方,从前置物箱取出了一张麂皮。我一用眼睛示意,夏美就乖乖下了车。我轻轻吸了口气,开始仔细的擦起了车子。   “没沾到血啦!我刚才一直很小心。”   “我得把指纹擦掉。”我边擦着仪表板边回答。   “得这么小心吗?”   “借我这辆车的是个有毒瘾的小鬼。这种人假如被逮到的话,一定会把事情全盘托出。我总不能留下痕迹让他们追查吧!”   “哼——”   夏美没趣地离开了车子,在四周仰望着天空踱来踱去。   “喂!你刚才紧不紧张啊?”   “喔!吓得半死。”   “有没有改变对我的看法?”   “知道你是个傻子就是了。”   “健一舔我伤口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兴奋呢!”   我继续工作没有回话,但夏美的嘴闭不拢了。就算我不理会她,她也嘀嘀咕咕在车子旁边走来走去,大概是对刚才那件事的反弹吧!   “天文真的是同性恋吗?”走过副驾驶座时,夏美突然止步,弯下腰来问道。   “应该是吧!”   “还说什么应该是,你不是看过他和男人手牵手的吗?”   “那是胡扯的,只是想套他的话罢了。”   “亏你做得出这么过份的事。”   “那家伙真的是同性恋啦!虽然他拼命想隐瞒。”   “他有没有骚扰过你啊?”   “没有。不过我知道他曾在脑子里想着我打手枪。”   “是吗?真想不到他喜欢的是男人。”   “那家伙刚到歌舞伎町来的时候,我正好在GAYBAR打工,所以一定是误会了。当他知道我没有断袖之癖时,已经太晚了。   那家伙可是难过好一阵子哟!”   “而你还在背后笑他。健一,你好阴险喔!”   “我只不过觉得他很烦人罢了。只要是能爽,要我和男的或女的搞都可以。只不过,我和男的搞过一次,感觉糟透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想要和男人搞过。况且,在中国人的社会里,同性恋还是个禁忌。”   我留意避免留下指纹地下了车,然后开始擦起车身来。尤其是门把的部份得擦得特别仔细。   “你和男人搞过啊?怎么搞上的?”   “替他打了针之后,把他给奸了。”   夏美好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是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我。   接下来只听得到麂皮与金属的摩擦声。夏美好像想矫正刚才太多话似的,闭上了嘴,默默看着我工作。擦完一遍之后,我很快地确认一次有没有漏掉的地方。BMW这下子变得很干净。好像变成了另外一辆车似的。   我用麂皮包着钥匙锁上了门。钥匙过几天再寄还给他就好了。明天早上那个有毒瘾的小鬼会来拿车吧!当他发现车子里没有当初讲好的毒品时,一定会惊惶失措。   “好了,走吧!”   我一说,夏美马上跑到我左边跟着,好像这就是她该站的位置似的。   一走出停车场,夏美就开口问道: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们俩该怎么办?”   我耸耸肩膀,虽然下一步我心里有数,但是我哪知道我们俩的未来会是如何。虽然有时我也会有些梦想,但是多年来的经验早就告诉了我,梦想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只是现在没力气告诉夏美这一点罢了。   52   我们没回去参宫桥的公寓。因为在道玄坂的宾馆街找不到空房间,只好在东武饭店订了间房。服务台的家伙阴沉着脸表示已经客满,但是我一多塞给他两万圆,他马上就替我们准备了一间双人房。   一进房间,夏美就扑到了床上。本来以为她还要嘀咕些什么,但马上就听到她开始打起了鼾。我拿着钥匙离开房间,走下了大厅。崔虎的举动让我无法释怀,看来非得买个保险不可。我在大厅的公用电话拨起了一个记在脑子里的号码。电话马上就接通了,是一个讲广东话的年轻女人。   “麻烦找程先生。”我用北京话说道。   “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也改口用北京话问道。虽然说得很破,但总比她用广东话鬼叫要来得好。   “我叫陈锦。”   我报了个假名。程恒生听到这个曾经照顾过我的台湾流氓的名字,应该会有所反应才对。   电话那头的女人重复念了陈锦这个名字两次,就要我稍等一下。我点上了一支烟。   程恒生是个把日本电影卖到香港的发行人。虽然才三十五岁,但在这行里已经小有名气了。只不过,在日本很少有人知道程恒生的本行是什么。   程恒生的老爸在香港虽然是个经营电影公司的生意人,却也是三合会里的一个重要角色——也就是说,程恒生也是个流氓。   听说在他来到日本以前,主要的工作好像是拿枪威胁拒绝在他老爸片子演出的明星,大家绘声绘色,说他是后来出了岔子,才不得不离开香港的。   程恒生与陈锦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关系。陈锦已经归西十多年,而程恒生直到三年前才到日本来。不过,程恒生的老爸与陈锦是多年的死对头。在获悉三合会打算进攻日本市场时,以陈锦为首的台湾流氓就准备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掌握到三合会一举一动的台湾流氓动作很快;他们准备在对方登陆日本以前,就在香港把他们给解决掉。流氓们送了一些枪手去香港,挑起了激烈的战争,最后以程恒生的老爸腿部中弹收尾。带领这些杀手的人就是陈锦。凯旋而归的陈锦因而在歌舞伎町声名大噪,连我也顺势沾了点光。   总而言之,台湾人打赢了新宿地盘的争夺战。而一年后陈锦翘辫子时,绝大多数的台湾流氓都断言是死港仔干的。事实上,伺机杀害陈锦的人,正是程恒生的老爸。   “我是程恒生。”   流利的北京话打断了我的回忆。在香港一带的上流社会。除了广东话和英语,就是说北京话也是一种修养。假如再加上上海话,就能成为超级一流的生意人。   传说程恒生掌握了香港毒品流入的管道,而因为这点,约半年前他和北京的流氓起了冲突。有一天,一个香港仔在我的酒店附近,被手持青龙刀的北京人乱刀砍死,媒体还曾大肆报导了一番,不用普通的刀枪而用青龙刀,这种杀人方式,令日本人毛骨悚然。这件事表面上是因为卖给中国酒家女的便当价钱没谈拢,事实上则是因为毒品买卖而起的冲突。真正的原因,每个涉足歌舞伎町黑暗面的中国人都知道。这条新闻正好给了准备把流氓一举赶出歌舞伎町的条子一个很好的理由,警视厅大刀阔斧,展开了以新宿清扫作战为首的一连串重点警戒措施,这件事也就这么平息了下来。不过,程恒生是不可能任凭崔虎搞砸他的面子而还保持沉默的。   崔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表面上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私底下却不断改变藏身处。他也害怕程恒生的人会袭击他。   我也到处打听了一阵子,但是崔虎的保护十分严密,怎样都找不着他的窝,但是,今天终于给我找到了。大概是崔虎被干掉元成贵的计划给冲昏了头,终于让我逮到了尾巴。也或许,在崔虎的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他才认为就算让我知道了也没什么大碍吧!   “听说你自称是陈锦,你到底是谁?”   在他花了点时间琢磨我的话之后,听筒里再度传来程恒生的北京话。   “是谁无所谓。只是我这样说你才会听电话罢了。想知道崔虎的窝吗?”   我又等了一段时间,让他好好考虑一番。   “至少也让我知道你是哪一帮的人吧?否则,我可没办法相信你的话。”   “我是个住在新宿的中国人。要不要相信随你,我根本无所谓。程先生,我只想知道你是要听呢?还是不想听?”   “有什么条件?”   “我是个善意的第三者。”   “现在的歌舞伎町,火药味好像很重喔!”   “你是上海帮的人吗?”程恒生整理完思绪之后说道。   “我都说过这不重要了——”   突然,程恒生用既不是北京话也不是广东话的语言说了几句,是上海话吧!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听得懂的上海话大概只有几句问候语罢了。   “好像听不懂嘛……原来如此,你是刘健一吧?”   程恒生改口用北京话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我什么都没回答,反正暴露身份只是迟早的问题。   “我说过这根本就不重要。”   “谁说不重要?听说你现在和上海帮有点摩擦,为什么又要在我和崔虎之间插一脚?”   “说来话长。”   “能不能说来听听?”   “好吧!程先生。你就当作这种事没发生过。”   我把嘴从听筒边挪了开来。   “等等!别急。”   “我的名字或身份一点也不重要。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是以一个善意的第三者的身份,为你提供情报罢了。”   “……好吧!就告诉我吧!我不会忘记你的好意的。”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不管你想干掉还是袭击崔虎,希望你能在明天——喔!应该说是今天了,晚上再开始行动。”   “原来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想拜托我帮你逃出歌舞伎町什么的。”   “怎么样?”如果你肯答应,我就告诉你。“   “嗯!反正崔虎白天都到处跑,加上今天又是六合彩开奖,忙都忙死了,根本没时间管崔虎的事。”   我心里直骂自己笨,连今天是六合彩开彩的星期二都给忘了。   六合彩是一种猜数字的赌博。玩家选定三到六位数的号码,如果这号码开出来,就能赢得巨额彩金。每星期二与星期四在香港开彩,这两天里,在歌舞伎町街上露出的中国人都会少了许多。大部分的流氓也都忙着在外头收签注金。毕竟中国人好赌嘛!不管是台湾人、大陆人或是香港人,对六合彩都是一样兴致勃勃。在歌舞伎町里,总有上亿的资金为了六合彩滚动着。   “我只说一次,你听好——”   我把和崔虎分开时的公寓名字和大略位置告诉了他。   “我不知道他的房间是几号,不过确实是这栋公寓没错。”   “知道了。”   “那么,再见了。”   “喂!刘健一。”   “还有什么事啊?”   “再问你一件事,这电话号码是谁给你的?”   “收集情报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嘛!这种无聊的问题就别再问了。”   “说的也是……碰到什么麻烦就打这电话来找我吧!我会吩咐让你用本名也能打进来。”   “现左就是碰到麻烦的时候啦!只要你能替我吓吓崔虎,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挂下了听筒。惹上崔虎都已够累人了,现在还得应付这些香港阿呆,光想到都得摔个一大跤。   53   开着冷气的房里温度宜人,夏美也没盖被地熟睡着。我迅速冲个凉,便赤裸裸钻进被窝里。脑袋瓜累得好像有块黏土塞在里面似的,但睡魔就是不肯来访。   有些人换了枕头就睡不着觉,我大概也是一个。这行一路干下来,我除了在“加勒比海”楼上的房间里以外都无法安眠。   受了陈锦的指派,我曾经和一个连流氓都闻风丧胆的杀手合作过。当时有个混蛋在台北杀了我们帮派的干部,潜逃到日本来投靠经商致富的亲戚,藏身在惠比寿的高级住宅区。陈锦马上想到派我出执行这个任务。假如那混蛋看到有台湾人在附近徘徊,可能立刻就会溜了。再说,凶神恶煞般的台湾人和安宁的住宅区也太不相称。虽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用个日本人比较不会有麻烦。我便用陈锦给的钱,在那家伙住处对面租了间房子,在那里监视他。   杀手在我开始监视行动的第二天到达,是一个微笑满面的微胖中年人,名叫白天。虽然我早知道他是个杀手,但还是感到难以置信。他怎么看都只像个和蔼可亲的路边摊老板。   白天在日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言不发,把原本就很细的眼睛眯得像条线,观察着我的举动。因为他几乎不开口。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个哑吧。   可是一到晚上,白天就整个变了。每当日落西山,夜幕低垂的时候,他那细缝般的眼睛马上睁得老大,换上一个截然不同的面孔,并且还好像想把白天的份补回来似地喋喋不休。他喜欢描述自己如何杀人。白天记得自己杀人的每一个细节,喜欢一脸疯狂地向我述说经过。起先我也很有兴趣,虽然他说话的时候神情和手势令人不寒而栗,但我心里充满了好奇心,一心想知道这个连陈锦都如此看重的杀手到底是如何神通广大。不过,这股好奇心只持续不到一晚。   白天根本不是杀手,只能说是个变态罢了。毕竟每天出生入死的流氓,对再厉害的杀手也不会怕成这副德性。我很快注意到之所以怕他,只因为白天是个令人无法理解的变态。   白天使刀,平时身上藏着五把刀;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拿刀切开别人的皮肤。他眉飞色舞地向我描述划出刀痕时的幸福心境,与刀子插进别人身体刹那间的无上快感。他对杀人的热衷,连热心于布道的宗教家都望尘莫及。这令我感到畏惧不安,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想让我吃刀子。我在晚上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寸步不移,守在窗前专心监视那傻瓜藏身的公寓。   就在第四天晚上,熬了三天三夜的我已经筋疲力竭,和白天换了班之后就一头栽在沙发上——因为打算任务一结束就退房,根本没准备床或棉被。即使如此,我仍一转眼就被拉进了梦乡。   脖子上的压迫感弄醒了我,只见白天骑上了我身子,粗暴的喘着气。他用一把弹簧刀架在我脖子上,左手则抚弄着自己的下体。我从眼角瞥见了他那胀得发紫的阳具。   在我差点喊出声来的当头,白天嘿嘿一笑,叫我别动,说很快就会结束了,要我仔细看看他的拿手好戏。我只好乖乖照做。   虽然眼前看到的光景简直有如地狱,但总是比丢了小命好。我因为恐惧而全身麻痹,就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白天并没有骗我。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呻吟,把一泡温热的东西撒在我的肚子上,起身后,白天又咧嘴一笑,匆匆穿好衣服,然后指了指浴室。   我如同玩儡般起身走进浴室,脱下被弄湿的衬衫。在镜子里,我注意到自己脖子上有道红线,大概是他在到达高潮的那一瞬间失了手。虽然看到了这道血痕,我的心里还是一片空白,好像魂魄被白天给吸走了一样。我用水洗了洗肚子,换上整箱摆在外头卖的廉价T恤回到客厅。   白天回到了监视的岗位。他凝视着窗外,告诉我可以睡了,他不会再对我动手。我没办法相信他的话,即使躺在沙发上也无法入眠。直到三天后白天血祭了那混蛋回台湾为止,我都没睡过一觉。   恶梦并没有因为白天回台湾而结束。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开始接二连三寄信给我,写的尽是些杀人的详细经过。我当作是学习读写中文,开始读起他写来的信。口头上听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变成文字时却展现了不同的风貌,其中包含着某种真实性。在我皱着眉头读信里的内容时,了解到了随着字里行间的感官而起伏的乐趣,幻想着自己代替白天砍着各色各样的人。   我和白天根本没什么不同,我们俩的世界之间不过隔着一张薄纸;只是白天做到了,我没做到罢了。   一阵时日之后,白天的音讯突然断了。原来白天在台北失手,被关进了苦窖里,在狱里被得知白天变态行径的受刑人围殴丧命,听说死得还很不光彩?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很想知道白天死前看到了些什么,不过这永远也没办得到答案。   自从遇到白天以后,我一出了自己的窝就没办法好好睡一觉。就算是酒后和女人在宾馆里翻云覆雨之后,脑袋的一角也常是清醒的;即使连这点神智也睡着了,也还是会做梦。我梦到白天拿刀要划我,自己却兴奋地等着他动手。这场恶梦不肯放过我,只是让我对死越来越着迷。我发现这点之后,就不再强迫自己入睡,也不再因为失眠而感到痛苦,只要能断断续续睡一点就好了。   所以,躺在床上的我睁开了眼睛,端详着沉睡的夏美,心里想着,不知道用刀子划她会有什么感觉;或者是,如果她用刀子砍我,我又会有什么感觉。   54   夏美在一小时后醒了过来;她依旧趴着,只是转着眼珠子看着我。   “怎么了?”   “没事。”   “你的眼神好可怕哟!”   “大概是担心的事太多了吧!”   “告诉我吧!”   夏美像个体操选手似地轻盈起身伸了个懒腰,接着就像只饿肚子的小狗似地钻进了我的被窝,把下巴压在我的肚子上,在呵护似地抚摸我的下体。   “连这儿也没什么精神啊!你一直没睡吗?”   “嗯!”   “要不要我叫它起来?”   我的那话儿在夏美手里渐渐有了精力。   “不必了,等会儿再说。”   “我知道了,你是在担心今天的事不会成功,对吧?”   “大概是吧……”   “和我谈谈嘛!虽然可能帮不上忙,但或许可以帮你整理出一点头绪。”   “我得先打电话给元成贵和杨伟民,和他们约个时间。”   “杨伟民也要吗?”   “嗯!元成贵一定在注意杨伟民会有什么动静。万一那老头到时间还不上天文的店里,他一定会觉得不对劝。非得先让杨伟民准时到’桃源酒家‘才行。”   “然后呢?”   “然后就轮到吴富春了。先让他听听你的声音……你可得给我好好骗骗他,接着,再让我把暗杀元成贵的步骤告诉他。”   “没问题吗?”   听夏美的语气,好像并不是在问我会不会出纰漏,而是想知道富春会不会失手。   “不会有事的。就算富春搞砸了,崔虎的人也会来支援吧!   这个计划正中崔虎的下怀,即使他说过不插手,一定也会派些手下来。这也算是失手时的保险措施吧!”   “可是,万一那个叫元成贵的不遵守约定,带了一大堆保镖来,怎么办?”   “不可能。今天是六合彩开奖的日子,他的手下大概都忙着在外头收钱吧!就算他带人来,最多也不过五、六个。”   一听到六合彩,夏美马上睁大了眼睛。大概六合彩在名古屋也很受欢迎吧!   “大致上是明白了,可是那个叫做崔虎的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已经买了保险。”   “保险?”   “你没必要知道。”   “哼……听你这么说,好像根本没什么好紧张的嘛!”   “因为事发突然,我的计划有些仓促,平常我是会盘算得仔细些。假如不得不杀人,我会找更专业的人来搞定,根本不会找富春。我一定会打通所有关节。尽量避免让人抓到把柄。这回就办不到了——我总觉得哪里有个陷阱。”   “情势逼人,没办法嘛!”   “而且——”   我伸手从餐架上拿起烟,点上了火。   “我还没摸清你的底,也不知道你和富春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在说什么嘛!难道到现在还不肯相信我?”   我抽了一口烟后说道:   “你是个天生的演员,为了要让我相信,你大概什么都肯干吧!可是有没有种杀人呢?”   夏美仔细抚摸着我下体的手停了下来。好像是被急速冷冻了似的,刚才还感觉到的体温,在一瞬间就被一双冰冷的手给取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富春在袭击时被打死了就没事,如果情况不是那样,你就做掉他。”   “到底是什么意思?”   “杀完人后他就会处于兴奋状态。那家伙会变成什么样我很清楚,他会变成一只大猩猩,连我也不能接近他。不过,你就不一样了。”   “知道啦!”   夏美骑到了我身上,紧紧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好像再用点力就要咬破似的。而且,她又用那种眼神瞪着我了,那种混杂着憎恨与恐惧的眼神。   “我不杀掉富春你就没办法相信我,是吗?好,我做。”   “这才乖。”   我用没捏着烟的手摸起了夏美的头,但她却推开了我的手。   用家乡话骂我,瞪着我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我给杀了。接着,她突然转过身子,走进浴室里。   55   “你要我怎么做?健一。”   电话那头的元成贵问道。听他的声音十分清醒,似乎一大早就起床了。   “我今天晚上会带吴富春过去。”   我把烟一口喷进听筒里。   “在哪里碰头?”   元成贵的声音有点紧张,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他那对善于猜忌的眼睛。   “知道’桃源酒家‘吗?”   “嗯!联合会周天文的店嘛!怎么?”   “晚上七点我会把富春带到那里。”   “喂!你在发什么神经呀?周天文不是你老弟吗?你以为我会傻乎乎去那里啊?”   “天文是联合会的理事,不会搞什么花样的。而且,我还找了杨伟民当公证人。”   在听到天文的名字那一瞬间,元成贵倒抽了一口气。   “我可不能上你那儿去,你也知道,和富春一起挨子弹我可吃不消。”   “我会干这种事吗?”   “我哪知道?”   我立刻回答,只听到了嘟哝了几句没答腔。   “假如杨伟民和天文都在场的话,你只要做掉富春就会死心了吧!”   “健一,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打算杀你呀!”   “总得保个险嘛!你也知道我的习惯。假如你不放心的话,就去问问杨伟民。那个老头已经答应当公证人了,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那么,你不会叫我一个人过去吧?”   “怎么可能嘛?”我哼笑了一声。   “大名鼎鼎的元成贵,总不能不带些保镖吧?就两、三个吧!   这样你也该安心了吧?”   “太少了。我——”   “我会找人盯着,假如你带了大队人马,我可要带着富春先闪了。”   我不让元成贵继续说下去。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听到元成贵叹了一口气。   “杨伟民真的答应了吗?”   “嗯!你应该也知道那老头子很爱面子,可不会睁着眼让麻烦事发生。他也吩咐过我别耍花招了。放心吧!我不会耍什么把戏,只是要把富春那傻子交给你。”   从听筒里可以感觉到那头的气氛,元成贵糊涂了。   “我得向杨伟民和周天文确认一下。”   “请便。”   “吴富春人在哪里?”   “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你能保证他会傻乎乎地去’桃源酒家‘吗?”   “没办法。不过我并不想惹你不高兴,只好请你相信我了。”   “七点喔!一定要把那混蛋给我带来。健一,你已经把我元成贵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听着,假如今天没让我逮到吴富春,你就别想在歌舞伎町混下去。”   “别这么凶嘛!这点我也知道。”   我说道,可是太晚了,元成贵已经挂断了电话。   夹在我指上的烟已经烧到了滤嘴,在我挂上听筒的时候,一截烟灰就掉到了地上。我把烟扔掉,整个人倒在床上。   我们在八点离开旅馆,搭计程车回到参宫桥的会寓,拿起夏美的行李就离开,再搭小田急线到新宿。夏美把行李寄放在京王饭店的服务台,又订了一间双人房。我们在旅馆大门附近叫了一部计程车,到了四谷四丁目的一家咖啡厅。一路上夏美都没说话——别说是说话了,就连吭也没吭一声。   我点了杯咖啡,夏美则叫了一份早餐套餐。我抽着烟,边啜着咖啡边看着夏美旺盛的食欲。一等夏美吃完,我就说道:   “我给你一个号码,你去打通电话。”   我把黄秀红的号码给了她。   “用北京话讲电话。对方是个叫黄秀红的女人,你就说你是珠宝商高桥的人,问她能不能找地方谈谈。”   “珠宝商高桥?”   “没几个人知道,不过我的本名叫高桥健一。”   “那一点也不符合你的形象嘛!你等会儿。”   夏美匆忙喝完咖啡站了起来。我注意着夏美的举动,她用流利的北京话讲着电话,偶尔往我这里望望。   我并不是有了什么点子,只是想告诉黄秀红今晚将发生什么事。我也知道秀红想和元成贵分手,假如通知她元成贵要翘辫子了,说不定可以套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夏美很快就回来了。   “她说一小时后在她弟弟那儿见。你明白她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这里下计程车的。   “走吧!”我抓起帐单站了起来。   “嘿!那个黄秀红和健一是什么关系?”夏美没等我付完帐,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什么关系,她是元成贵的女人。”   “哼!”   我拉着还想问下去的夏美走了出去,在新宿大道上往新宿的方向回去,接着在通往刃内线御苑前车站的地下道前的巷口转进去。经过右手边的花园公园后继续直走,又在前方不远处的巷口左转,眼前出现了一栋全白的公寓。这里是最近备受批评的套房公寓,虽然房价跌了不少,但住在这里每个月也得付个十万。我粗暴地敲着一楼最里面那间房。秀贤——也就是秀红的弟弟,这时候不可能醒着,我也知道他把电话线给剪了。我不厌其烦了一阵子,便听到房里传来一阵猫叫似的模糊声音。我停住手等着,门就打开了。困得直揉眼睛的秀贤就站在我面前。   “是你啊!搞什么鬼嘛!”   秀贤边打着呵欠边说道。他们俩是对典型的贤姐愚弟,秀贤全赖姐姐养活。他成天不工作,白天读马报,晚上就在酒店里泡马子。秀红为了这个混帐弟弟,欠下了几千万的债。为了这个,她才会给元成贵包养的。   我用肩膀顶开了秀贤走进房里。房里混杂着烟味、酒味与便宜香水味,但却是出乎意料的整齐,大概是最近泡上的马子很爱干净吧!平常秀贤的房间简直就是个垃圾场。   “你这个时间来干嘛呀?”   秀贤问道,惺忪的睡眼直盯着夏美。   “我来等秀红。”   秀红大多会带些跟班的。当然,都是些元成贵的手下。也就是探子兼保镖。除了在自己的房间和店里以外,那些家伙都紧紧黏着秀红,充分显露了元成贵好猜忌的性格。不过也总有例外。   对秀红身边那些跟班的来说,秀贤就是一个例外。秀红哭着求元成贵别让外人听到她的家务事——和秀贤有关的话题大概都算是家丑——元成贵也只好点头答应了。从那时起,弟弟的公寓就成了秀红得以免于被监视的第三个地方。   我拉开靠在厨房的铁椅子坐了下来。夏美兴味津津地比较着我和秀贤的脸孔。   秀贤仍旧盯着夏美说道。和他的口气完全相反,他的脸上已经不再有睡意。   “倒杯茶来喝吧!”   我毫不客气地说。老实说,我很讨厌秀贤这种家伙。假如他不是秀红的弟弟的话,我早就把这兔崽子掐得嗝都打不出一个了。   秀贤轻轻啧了一声,走进厨房烧起了开水,连正眼也不敢瞧我。   夏美对着我耸了耸肩,用手拍拍毯子、棉被掷做一堆的沙发床边缘,坐了下来。   “我说啊——健一兄。”秀贤仍旧背对着我开口说道。   “什么事啊?”   “能不能借个钱应急啊?很快就会还。”   “说什么屁话。哪有人会借钱给明知道不会还钱的人?”   “就帮个忙嘛!都老交情了。”   秀贤转过身来,手上拿着两只冒热气的茶杯放在我面前桌上,脸上尽是谄媚。   “我和你有什么交情?”   “别这么挖苦我嘛!”   “你这种货色哪值得我挖苦啊!”   我说着把烟灰弹到了地板上。   “喂!搞什么呀?不会用烟灰缸吗?”秀贤的脸上露出了怒气。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烟灰缸在哪里。”   经我这么一点秀贤的怒气就马上消失。他陪着笑搔搔头,好像在说全是他的错。   “哎!忘了替你拿烟灰缸了,对不起对不起。”   秀贤拿了一个空的可乐罐放在我面前。   “就用这个吧……至于钱的事,可不可以方便一下?”   “我是个生意人。假如你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会考虑考虑。”   “有那种东西的话,就不必拜托你了……”   秀贤像在讨救兵似地望着夏美。夏美只是装作没看见,四下打量着房间,偶尔也朝我望一望,用眼神问我还得在这里待多久。   “那就太遗憾了。”   我没理会夏美,对着秀贤微微笑了一下。秀贤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假如被逼急了,大概连自己的姐姐秀红都会出卖吧!因为没有人会傻到为他提供值钱的情报。   “既然买卖没谈成,就让我们慢慢等秀红吧!”   一听我说到秀红,秀贤的表情突然一亮。   “对了!我有东西可以卖哟!”   “什么玩意儿?”   秀贤贼贼地一扬眉头。   “健一兄,这玩艺儿可值钱了,你可不能随便开价喔!”   我发现秀贤的态度不一样了。虽然他有时脑袋不灵光,而且又没什么胆子,只是对钱的味道很敏感。现在态度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他手上的情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别说笑话了,你能卖什么我还不清楚?”   “这个可不一样,这件事一定只有我知道。”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秀贤手里的情报一定和他姐姐秀红有关。我的第六感怂恿着我套出这个情报,脑袋瓜里好像响起了警报似的。   “要多少才肯说?”   我把烧短的烟扔进罐里。只要稍微表现感兴趣的样子,秀贤就会得意忘形了。   “能有这么多就好了。”   秀贤张开一只手。敢要五十万,还真是狮子大开口。我把手伸到腰上,掏出黑星对准秀贤。   “喂……”秀贤转过脸去,双手挡在前面。   “别动。”   秀贤像个电池用完的玩具机器人似地停住。我站起身子,用黑星对准他走了过去。   “快说。”   “太卑鄙了吧!”   “还不快说?钱以后再给你。”   “假如你杀、杀了我的话,我老姐可会——”   我用枪口抵住秀贤的肚子,保险还锁着,但是秀贤应该不会注意到这种小地方。   “你要是挂了,秀红可能会很难过,但也仅止于此而已。谁都知道元成贵不会为你寻仇的。”   秀贤睁大了眼睛直盯着黑星。   “快给我说。”   “我老姐……好像有别的男人了。”   “怎么可能。”   我大笑着。秀红是个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瞒着元成贵作出迟早会被发现的事。   “我是说真的;我听到老姐和一个男人讲电话。”   “在哪里?”   “就在这里嘛!老姐有次来,我正好在洗澡。洗到一半发现肥皂用完了,才一打开门,就看到老姐用这种表情在讲电话。”   秀贤模仿了一下他姐姐的动作。   “对方是谁?”   “不知道。只看了两三秒种嘛!老姐一注意到我,就慌慌张张把电话挂掉了。”   我把秀贤的眼神审视了一番。他并没有撒谎,在那对眼里只看到惶恐与几分的期待。   “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吗?”   “我只听到她说:’没关系啦!亲爱的。‘”   “你怎么知道对方不是元成贵?”   “她怎么可能找我这里来打电话给元成贵呢?姐姐从没打电话给他过。而且和那家伙在一起的时候,也从来没听过她用这种口气说话。”   一见我把黑星插回腰上,秀贤马上松了一口气,但我随即一拳向他的脸颊挥去。只看到秀贤飞了出去,背部撞上流理台,然后跌趴在地板上。   秀贤抚着左颊抬起头来望着我,整张脸因为疼痛而扭曲着。   “这是货款。”   我摸摸右手的指节,发现食指那儿的皮肤擦伤,也有点麻。   我已经两年没有揍过人了,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兴奋而挥拳,只是得摆个姿态。中国人大都认为出卖自己人必须付出相当程度的代价,我不过是遵照这个中国人的规矩做事罢了。说老实话,秀红这么疼这个混球,我真应该嘲笑她的愚蠢;再者,秀贤提供了这么珍贵的情报,给他一点钱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我是在中国人的圈子里打滚的,在这圈子里,规矩比什么都重要。假如健一不照规矩做事的流言在外头传开了,别说是做生意,就连想活命都是一件难事。   “钱过两天送到。不过,以后别再出卖自己人了。”   我拉起秀贤的手让他起身。秀贤虽然一脸怨恨地瞪着我,却一句话都没说。   我坐回原来那张椅子上,开始咀嚼秀贤刚才的话。   敲门声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响起,我立刻起身,拉着夏美的手躲进浴室里。秀贤等我们藏好后才打开了门。夏美乖乖地窝在我的臂弯里,她不仅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可能甚至还觉得现在的状况有点好玩。   我们听到有人在玄关交换一两句话,接着传来关门声。   “可以出来了。”   秀贤一喊,我们就走出了浴室。秀红是一个人来的,跟班的应该是在屋外吧!   秀红今天穿着点缀着各式花朵的红底夏装,裸露的锁骨酝酿着一股娇弱与被虐的感官美感,真像是一朵夏日艳阳下的冰雕花朵。   “他是你打的吗?”   秀红劈头问道。她的双眼湿润,鼻孔微微张着。我看了秀贤一眼,被我揍的地方已经发青了。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是这副德性了。”   “……哦?那就算了。”   秀红无奈地摇摇头,坐上了我刚才坐过的椅子。   “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很快瞄了秀贤一眼。秀贤点点头会意,便把棉被与毯子折好放在一旁,把沙发床复原成沙发。接着拿起扔在地板上的随身听与马报,戴上大型耳机在房间一角坐了下来。耳机里传出阵阵强烈的节奏。   平常秀贤都会躲进厕所,但今天却没这么做,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吧!   “盯着他。”   我一用日语迅速地对夏美说完,夏美便在秀贤刚折好的沙发一角坐下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秀贤。我也在沙发上和秀红面对面坐了下来。   “喔!”   秀红从皮包里掏出了香烟,烟头在颤抖着。   “你不在乎吗?”   “当然在乎呀!他是我的金主嘛!”   她不说是她的男人。   “可是,你办得到吗?”   “不是我亲自下手。”   “我就说嘛!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利用别人。”   “因为我胆子小嘛!”   “不对,世界上最世故的,就是像你和杨伟民这种人。元成贵就不行了,只懂得到处耍威风,不肯称称自己的斤两。他只是陶醉在自己的力量里罢了,总有一天会被其他势力干掉。”   “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悲观啊?”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可是不会帮你的哟!”   “我想知道元成贵今天的行动,还有他翘辫子以后,上海帮会有哪些动作?”   “如果元成贵翘辫子了——”秀红突然停顿一下,笑了起来。   “什么翘辫子嘛……说得还真难听。总之,元成贵一死,就不会有谁肯理我了吧!”   “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就好了。”   “这么做,我会有什么好处?”   “你就脱离元成贵。”   “然后,就丢下一个欠人一屁股债的弟弟?”   “你就能和你喜欢的男人一起生活了吧!”   我试着套她的话。果然不出所料,秀红柳眉一竖,瞪着她的弟弟。   我摇了摇头。秀红既聪明又算守本分,这样一个女人居然也会和男人搞上,怎么看元成贵都是命已该绝。   “我只想通知你今晚不要和元成贵走得太近。”   “想告诉我的就这些吗?”秀红把视线转回我身上,挤出了这些话。   “那么,我先走了。”   秀红起身向玄关走去,没走两步,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对夏美说:   “你知道你的男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夏美慢慢转过头来。   “知道呀!”语气充满了挑衅。   “不管怎么说……算了。这个人脑子里想的只是自己如何活下去,为了这个,别说是亲人了,他就连自己的女人也可以毫不在乎。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会被他牺牲掉,自己小心一点吧!”   “说什么嘛!自以为是的。这我清楚得很。看你大概不知道,就告诉你吧!我是健一的女人。虽然才认识不久,但健一这个人我最清楚。你要是有时间多管闲事,还不如先想想自己吧!和老大抢女人的男人,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夏美和秀红互相瞪了一阵子,最后秀红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子。   秀红什么话都没说便走了出去。 第12章(56-60)   56   我们也离开了秀贤的房间。   “健一,你和那女人睡过吗?”   “说什么傻话。”我没理睬夏美的蠢问题。   “你回刚才那家咖啡厅去。”   “健一你呢?”   “我去和富春碰个头。”   我把饭田桥公寓的电话号码给了她。   “一小时整以后打个电话到这里,不引诱富春上钩不行。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交给我吧!要骗骗富春还不简单。”   “要让他以为你和秀红一起行动。说你虽然被元成贵追得东躲西藏,但是现在应该不会有事。让他认为只要干掉元成贵,你们俩就可以团圆。”   夏美比先前更用力地点了个头。   “一会儿我会来接你。可能会有点无聊,但是在我来之前别离开。”   我拦下了一部正好经过的计程车。   “那么,等会儿见了。”   在我坐进计程车里的时候,夏美已经朝着咖啡厅走去。   我先吩咐计程车到曙桥。在富士电视台大道上,有一个人在摆路边摊卖点心,摊子还开着。我下了计程车,往摊子走过去。   “今天已经打烊了哟!”   正在整理摊子的男人用腔调古怪的日语说。他是个华裔马来西亚人,我只知道他的外号叫阿明,原来在六本木一家着名的香港馆子做点心,被赶出来以后就开了个路边摊。阿明做的点心好吃得没话说,但这个人在其他方面也很有用。   “我要买的是别的东西。”   我用北京话一说,阿明马上抬起头来。   “健一先生。”   “一支最新型的大哥大,现在就要。”   “马上来。”   阿明摆了一个大笑脸,便弯下了腰去。一阵翻找之后,站起来时,两只手上总共握着五种大哥大。   “Docomo、Idoo、也有PHS,要买哪一种?”   我想了一下,拿了支Docomo的大哥大,在紧要关头上,线路可不能出岔子。   “Docomo吗?要二十万。”   “别开玩笑了。”   “健一先生现在有麻烦吧?该抬价的时候就抬价,才是经商之道。”   “也抬得太厉害了吧!?”   “嫌贵的话就别买嘛!”   我瞪了阿明一下,阿明却一点也不害怕;看来是斗不过他了。我诅咒着中国人的生意经,把二十万递给了他。   “健一先生,用完了还可以卖回来哟!”   阿明把大哥大的电话号码交给我时说道,脸上还堆满了微笑。看来在他的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又叫了一辆计程车,这次就真的往饭田桥驶去了。大概是时间还早,路上并没有很拥挤。计程车通过了外堀大道,转眼就到达了饭田桥车站。我在车站前下车,边注意着周遭边往公寓赶去。倒是没看到附近有任何可疑的家伙。   富春睡得很熟,他没睡在床上,只是像个死人似地倒在地板上。那两把黑星被胡乱丢在他头的上方,再加上脚边散乱的便当盒,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尸体。   “起来啦!”   我用北京话说着,用力踹了一下富春的肩膀。富春马上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偶似地跳了起来,两手摸着黑星,还抬起那对失焦的双眼望着我。他一注意到不速之客原来是我,那张粗糙的脸马上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可别吓我啊!我差点儿就开枪了呢!”   “你刚睡醒的时候,就算眼前有只鲸鱼也打不着。”   第一,富春根本连枪都还没摸到。真是可笑的家伙。我所知道的富春,只有蛮力值得一提,他是一个动脑筋前先动拳头的人。现在有了枪,在动拳头之前就先去摸枪。假如他有办法逃过这一次的话,总有一天得在找枪之前,哭着求我饶他一命吧!   我坐在地板点了支烟,看到富春把手伸过来,我便把整包烟扔给了他。   “现在情况如何?”富春用视线追着吐出来的烟说道。   “假如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你的女人现在已经平安逃出来了。”   “真的吗?”   富春把身子探了过来,太阳穴旁青筋毕露,布满血丝的双眼也几乎要凸了出来,粗暴的呼吸还把烟灰给吹得一地。   “她应该马上就会和你联络了,放心吧!”   “谢啦!来拜托你准没错。”   “现在的问题是元成贵。假如他知道你女人逃了,铁定是红了眼到处找她吧!”   “就把他给干掉嘛!反正名古屋已经住厌了,让我把他干掉,咱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在歌舞伎町搞买卖了。”   “嗯!像以前一样搞。”   我随口附和,在代代木公园碰头的时候,富春还劝我和他一起去名古屋的,现在却又把这番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这副德性还真是一点没变。   我们俩默默抽着烟,富春那一脸平和的表情还真让我觉得碍眼。   电话响了起来,我把烟头丢掉,拿起了听筒。   “喂!”我用北京话说道。   “是我。”   是夏美。我立刻回头,对富春轻轻一点头。   “还顺利吧?有没有受伤?……喔!那么,元成贵呢?”   我可以感觉到背后的富春屏住呼吸。   “好吧!现在我就叫富春过来,让他们说说话吧!”   我一把听筒递过去,富春马上就像准备咬住骨头的饿狗似地一把抢了过去。   “小莲!是小莲吗!?你没事吧!?”富春握住听筒的关节都发白了。   “嗯!嗯!这我知道。我一定会替你报这个仇的。别担心,我一定会把那家伙给干掉的。”   夏美好像搞得还不错。我悄悄绕到富春的背后,握住了腰上黑星的枪把打开保险,调整到随时可以拔枪的姿势。万一夏美不慎让富春起了疑心,我就得当场把他送上西天。我的心脏好像要迸出来似的,突然间涌出的汗水,搞得整件衬衫都贴在身上。   “嗯!知道了,只要告诉健一就成了吧……没事儿,相信我嘛!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嗯!那就再说了。等我干掉了元成贵之后,再让我疼你疼到死吧!”   富春挂下了听筒。我迅即将黑星的保险关上,抽开了满是汗水的手。   “健一,元成贵人在哪儿?”   “先别急嘛!”   我拾起了掉在富春身旁的烟盒,故意慢吞吞地掏出一支烟点上。   “昨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你的女人被关在哪儿,要是没有黄秀红帮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元成贵在这方面可是看得很紧的。”   “这我也知道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和那个叫黄秀红的女人才好。可是——健一,小莲说元成贵那家伙找她找得很紧。连走投无路的小莲都受到威胁,元成贵这家伙非早点收拾掉不可。”   我耸耸肩,背对着富春抽起烟来。   “怎么,有什么不爽的吗?”   “你信得过我吗?”   “那还用说。”   “好,那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吧!我会先打电话给元成贵,说要把你交给他。”   富春的眉毛一扬,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当然不是真要把你交给元成贵,而是另有原因。你还记得杨伟民和周天文吗?”   “嗯!”   “我已经和他们两个谈过了,大家一致决定要赶走元成贵。   我说要将你交出来,元成贵一定不会轻易相信吧?他一定会觉得有鬼。事实上,还真是有鬼。所以,我找了杨伟民和周天文当公证人,约好在天文的店里交人。就算元成贵再厉害,也不会带着大批人马到杨伟民和搞正当生意的天文那里去。还有一点很重要:虽然杨伟民这个老头很难缠,但是他思想保守,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得重要。所以元成贵认定这么一个杨伟民不可能会赔上自己的面子陷害他。我是看准了这一点。”   我停顿下来。富春紧盯着我的嘴,好像一只正在受训练的小狗盯着眼前的饵一样。   “还有,我们运气不错,今天是六合彩开奖的日子,大部分的流氓都在外头忙着收赌款,元成贵顶多也只能带两、三个人。   你就在附近埋伏,用霰弹枪偷袭他们。还记得天文的店吗?”   “嗯!”   “那栋大楼前有个通往地下街的地下道,你就在那里埋伏。”   我掏出从阿明那里买来的大哥大交给了富春。   “地下道出口旁就是行人穿越道,不管是走路或搭车,元成贵都得经过那里。我会在附近盯着,看到元成贵一来,我就会打这支大哥大通知你。懂了吗?”   “我还是搞不太清楚。元成贵当真会来吗?那家伙可是狡猾得像条蛇呀。”   “他会来的。他以前的确像条蛇,但现在他太有势力了,一定认为自己已经是个不死之身了吧!大概以为只有像你这样的傻瓜才敢和他作对。”   富春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   “连你也认为我是傻瓜吗?”   “在我认识的傻瓜里,你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   我看着富春的双眼说道。要想压得住富春就不能示弱,无论何时都得摆出一副自信满的样子。   富春突然转移开了视线,虽然从鼻子到嘴都还紧绷着,但看来就像只被年轻家伙抢走了地盘的老狗。我还是头一遭看到富春摆出这种表情。   “哎!对你来说,哪个人不是傻瓜?”   富春咕哝着,把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上了火。在他再度望着我的时候怯弱的表情已经不复存在。   “不管怎么说,你的工作就是把一切都给计划好,我只是照着做罢了。倒是那把霰弹枪在哪里?”   “你知道SunPark大楼在哪里吗?”   “里头有家折扣店的那栋楼嘛!”   “在那栋大楼前面,你会看到一个大块头的流浪汉,枪就在那家伙手上。只要告诉他你是健一派来的。他就会把枪交给你。”   “你说他是个大块头,比我个子还高吗?”   富春咬紧了烟,在滤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齿痕。   “比你还要高大一点。”   我脑子里想着次郎的体格说道。富春一脸无趣地啧了一下,把烟灰弹、到了地板上。   “这么一个家伙干嘛要当乞丐呢?”   “不是乞丐,是流浪汉。”   “还不都一样……倒是,我得用日语告诉他我是健一派来的吗?”   “不必,说得慢一点的话,北京话也行。”   “时间呢?”   “那家伙六点会到那里,你在六点半以前去拿。”   “知道啦!”   “万一你搞砸了,咱们俩就都玩完了。”   “你还真罗嗦。我有哪一次搞砸过?”   我很想脱口说他没有一次没搞砸,但还是忍了下来。要是富春失手的话,恐怕就得靠崔虎的人来替我解决元成贵了。   “就这么说定了。办完事之后,咱们在室女山公园碰头。我会带你的女人过去。”   “没错,咱们为了工作也去过几次。”   我故意看了一下手表,接着便站了起来。   “我还有很多事要搞定,最多只会再和你联络一次。别忘了我的交代喔!不要用那两把黑星,一定要用霰弹枪。”   “知道啦!这是找回小莲的重要关键嘛!健一,我会小心干的。”   富春笑着说。他的笑容里带着股孩子气,脑袋可能正在做着幸福的美梦吧!每个傻乎乎的二楞子都一样,也不知道再踏出一步就是个无底洞,连一头栽进去的都还带着笑容。   “那我走了。”   我转身走向玄关,感觉到富春仍然在我背后笑着,便不觉回过头去。富春只是一脸困惑地把玩着黑星,好像已经把我的存在全给忘了。我打开门,走出了房间。   57   我从中央线转搭丸之内线,在四谷三丁目下了车。在靖国大道上往新宿的方向走的时候,突然感觉不太对劲。中午靖国大道上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即使我突然止步往后方张望,也没发现有人跟踪。不过,这股不祥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最起码到现在为止,我已熬过了许多危机。虽然每次都因为时间紧迫而破绽百出,但是运气一直都算不错。看来要是现在开始走霉运也没什么稀罕了。虽然我的直觉没准过几次,不过小心一点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我左转走进从四丁目的十字路口数过来的第二条巷子,进了一家柏青哥。客人只有四成,而没有调成早晨幸运奖台的那排机器前,更是一个客人也没有。我随便打了一下,换到了正好值一万圆的珠子,在计量器旁换了张收据,拿到奖品交换亭去,换了一副便宜的墨镜、一件抢眼的黄色T恤、乐多队的棒球帽、与印着某电视节目标志的薄外套,接着便走进厕所换衣服。在镜子里端详了一下,发现那把黑星的轮廓从质料很薄的夹克下透了出来。我用原先的T恤仔细地擦枪,接着便用牛仔夹克与T恤把枪包起来,丢到了垃桶里。已经没有时间珍惜任何东西了。   走出了柏青哥,我便从靖国大道走回三丁目,又穿过红绿灯再度往四丁目走去。我利用等十字路口红绿灯的时间,迅速审视了一下夏美所在的咖啡厅周围,没看到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交通号志灯一转绿,我便混在人群里穿越了马路,从咖啡厅前走过。   围着落地窗的咖啡厅,连店里的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夏美就坐在一张离收银台不远的四人桌旁,眨着带睡意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并没有注意到我。店里除了夏美以外,还有一桌客人。其中有两桌是正在谈生意的上班族,一对是一个酒家小姐与她那吃软饭的男人,剩下的两桌看来像是学生。   我继续走过咖啡厅,走下楼梯到了新宿御苑车站,打了个公用电话叫夏美出来。   “是我。你现在离开咖啡厅,往新宿御苑车站走。就是刚才往秀红弟弟家的方向。”   “好。然后呢?”   夏美应对自如,要是她去当秘书一定很出色。   “在新宿下车,转乘往中野或三鹰的黄色中央线,记得坐最后面的车厢。到了东中野就下车,出了收票口后左转,下了楼梯以后,左手边有一条巷子,里面全是些破料的小酒馆,你就走进巷子里去。”   “黄色的中央线,在东中野下车,出了收票口左转。”   “待会儿见。”   挂下了电话。在售票机买了车票,通过了剪票口,在楼梯前垃圾桶里翻出一份体育报。我走到了月台中央,靠在杂货亭后方的墙上摊开报纸看着。虽然有长椅和告示板遮着,但还是不妨碍我盯着下楼梯的人。我便看着竞轮的那一版等着。   约五分钟后,夏美出现了,自信地踏着步伐走下了楼梯;一双谨慎踏着楼梯的长腿突显了夏美的存在。夏美迅速左右张望,确认了电车行进的方向以后,就大步朝我这里走来。虽然经过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但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酒家小姐与那个吃软饭的男人也走下了楼梯。女的穿着一件粉红色紧身背心与白色热裤,脚穿凉鞋,手里拿个小皮包。长长的卷发扎在后脑勺上,只涂着粉底与口红的细长脸上戴着一副浅色的墨镜。在她使劲嚼着口香糖的动作里,充满了对象征太阳光的万物的嫌恶。那吃软饭的男人穿着脏脏的球鞋与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印着红黄花朵的蓝底夏威夷衬衫。说不出长相有什么特征,倒是鼻翼向两边塌。   从两个人的长相都看不出他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说来也可能是韩国人。   他们俩在月台边止步,吃软饭的男人迅速转个头,确认了夏美的位置。   好吧!我得保持镇静才行,突然觉得很想抽支烟。   往荻窕方向的电车搅拌着闷热的空气驶进了月台,从车门里放出了许多穿短袖的男女上班族,把月台的空气弄得更加混浊。   一看到夏美上了电车,女人与吃软饭的男人便钻进了最后一节车厢。我折起报纸,等开车铃响才冲了进去。我倚着关起的车门,又开始看起报纸。车子里并没有爆满,但也说不上很空。我可以看到夏美在隔壁车厢拉着手环站着。   很快的,女人和吃软饭的男人挤开其他乘客朝这里走来。吃软饭的男人已经不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了,只是眯着眼睛、探着头寻找夏美的位置。他在经过我,准备打开连结隔壁车厢的门时,发现了夏美。   吃软饭的男人朝后方伸出手止住了女人,又一次确认了夏美的位置以后,对女人说了些悄悄话。车子的噪音使我听不出他用的是什么语言,但由嘴唇的动作看来应该不是日语。酒家女噘起嘴来左右张望,眼神十分锐利。   我又把视线移回报纸,心里怀疑他们是不是想盯着夏美来找上我。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两个人的脑子和经验也未免太缺乏了。要想跟踪一个人,光凭两个根本不够。命令他们俩跟踪夏美的人,一定也相当匆忙吧!   电车放慢了下来,吃软饭的男人往前方车厢窥探了一下。电车完全停住之后,他看到夏美完全没有移动,才松了口气摇摇头。酒家女轻蔑地朝他望了一眼,墨镜下的双眼可能还散发着更强烈的目光。   怎么都记不得曾经看过这两张面孔。歌舞伎町的中国人流动率很高,就算是我也不记得他们全部的长相,但是和自己打过交道的人可不同了。我的脑袋里记录着几乎所有流氓的长相,就连和流氓有关系的人也不例外。因为情报是随时都可能转换成金钱的。可是这两个人是新面孔——也就是说,某个我不认识的、或我没料想到的人,也采取行动了。我浑身是汗,但这并不只是因为车子里冷气不够而已。   乘客陆续上下车,女人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吃软饭的男人则拉着女人面前的手环站着,不安的眼神频频望向前方车厢。   电车才驶开没多远就慢了下来,我折起报纸,转过身子面向门。黝暗的隧道前方出现了一道朦胧的亮光,随即就扩散了开来。车门一开,我就溜上了月台,很快的确认了一下两个人还没下车,就朝着楼梯跑去,拨开人群奋力冲向JR线的十四号月台。   爬上楼梯之后,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还是跳上了正要驶开的电车。我从慢慢开始加速的电车里往月台望去,并没有看到夏美与两个跟踪着的身影。   出了东中野车站,左前方有一块小酒吧汇聚的区域,让人联想到小便横丁。我打开其中一家的门锁,走了进去。这是一家叫做老贞亭的小酒馆,店主是一个年近六十,名叫山冈贞男的日本人。   第一次看到山冈贞男,是因为他误闯“加勒比海”。他和在我之前经营那家店的妈妈桑曾经相好过,在吵架分手之后,就有几十年没联络了;那次只是一时怀念,想来同她叙叙旧。山冈贞男不知道为什么和志郎很投缘,好像每个月总会来光顾一次。爱边听志郎现买现卖的拉丁音乐边喝点小酒的山冈,倒还蛮受那些人妖常客们的欢迎。虽然这并不是原因,但对山冈这么个正经的日本人出入我的酒店,我从来没干涉过。   山冈的老家在熊本。在他父亲死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让志郎帮他看一个礼拜店。他说家里的人几乎都已过世,长久以来都只和父亲相依为命,无论如何,想陪陪老人家一个星期。我没拒绝他的要求,反正那段时间我也比较闲,就算志郎不在,“加勒比海”靠我一个人就够了。不过,由于志郎不会调理食物,而我至少也能煮些简单的中国菜,所以就代替他去了老贞亭。虽然因为不习惯而十分辛苦,但还是得到了相当的报酬。山冈没向我讨回钥匙,还让我在白天里自由利用他的店。   因为我不喜欢把善良老百姓给拖下水,所以并没想过会用到老贞亭来干什么,可是也没有把钥匙还给他。像我这种人,毕竟该替自己多留些后路才对。   店里和我在这里帮忙的那一个礼拜几乎没什么两样,我打开灯,钻进了狭窄的吧台,从排列的砧板上的刀里挑出了一支小菜刀,七公分长的不锈钢刀刃闪闪放着光芒,这应该就够了。我撕开一页手上的报纸把刀刃包起来,藏进了夹克的袖子里,再用夹克的袖子把摸过的地方仔细擦了一遍,就走出了店里。然后在巷子里的空啤酒箱坐下,又一次摊开报纸等待着。   巷子里没半个人影,只闻到灼热的阳光烘烤着附着在柏油路上的小便与呕吐物的味道。虽然这里和小便横丁很像,但毕竟不是新宿,即使距离没多远,但这一带并没有从大白天就泡在酒馆里灌酒的人。   电车通过车站的低沉声音从地下传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我掏出一支烟叼上,正准备上火的时候,巷口冒出一个人影。   夏美出现了。   夏美以询问的目光朝我望了望,下巴轻轻一比,表示后面有人跟踪。我继续假装看报纸,任由夏美从面前大步走过。夏美走过了四、五公尺之后,那两人就出现了。虽然那吃软饭的男人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仍然装做没看见,继续看着报纸。   夏美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才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吃软饭的男人就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他拉着女人的手,快步要从我面前走过,但被我一伸腿给绊倒了。   那吃软饭的男人跌了个狗吃屎。我亮出小菜刀站了起来,用力往他的肚子上踹去,紧接着把正要尖叫的女人一把拉过来,扣住她的嘴后用刀子抵住她的喉咙。   “别叫,否则杀了你。”   我用北京话对酒家女说,然后又在那吃软饭的男人肚子上踹了一记。他弓起身子想开溜,但只能不断呻吟着。看他逃不了,我又赏了他一脚。   消失在巷子那头的夏美折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很严厉。   “到这里来。”   我压低声音喊道,还不断踹着那男人的肚子。夏美跑了过来,我一把推开酒家女,把刀子交给了夏美。   “看着她,如果她想大叫或想开溜就砍她。”   我仍旧用北京话对夏美说。酒家女顿时脸色发青,看来她完全听得懂。夏美一脸凶样地点了点头。我转身面向那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的男人,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给硬拉起来,接着又推开酒店的门,把他拖了进去。   “夏美。”   我边向外招呼,边用膝盖顶着男人的肚子。他被打得呕着酸水在地上爬。   夏美也用刀抵着女人走了进来,随即把门关上。才这么一下子,店里就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谁叫你们来的?”我把倒在地上的男人揪起来问道。   “你、你在说些什么呀?”   看到那吃软饭的男人皱着眉头装傻,我马上用额头往他脸上撞去。只听到呼的一声,他就又倒下了身子,他那被打得更扁的塌鼻子喷出了鲜血。看到血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谁叫你们来的?”我问道,声音颤抖得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   那男人左手撑着地板,右手后着鼻子摇摇头,我又一脚朝他脸上踹去。他的脸猛一仰,喷着血朝后方倒了下去。   “谁叫你们来的?快说!”   那男人一动也不动。我跪下了身子摇了摇他的肩膀,发现他已经晕过去了。他的门牙掉了两三颗,整个鼻子也都扁了。看来是下手太重了。这家伙并不耐打。   我朝夏美与女人望去,饱受惊吓的女人交叉看着我和夏美。   我感到肚子里有股怒气,好像是有双饿猫张牙舞爪在里面撒野似的。   “谁叫你们来的?”   我慢慢朝女人走过去。在幽暗灯光下,她好像碰到恐布片里的怪物似地睁大了眼。   “快说!”   酒家女摇了摇头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   我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的脸随着清脆的声响一歪。   “是谁!叫你们来的?”   女人抚着脸颊抽泣着,大概以为一抬头看我又要挨巴掌吧!   我揪着她的头发,让她面向我,又给了她几记耳光。   “不要!!”   “谁叫你们来的?”   “……”   “快说吧!你不想活吗?”   夏美插了一句话,然后把刀子递给我,抓起女人的双手瞪着她。   “我可不是开玩笑的,看到你的男人被打成什么德性了吧?   这个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放过你。   女人无力地看着夏美,接着又看看我,然后死了心地低下头去。   “是叶晓丹。”   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身子里的血液一股脑儿地全消退了下去,肚子里那只撒野的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叶晓丹是个在歌舞伎町经营几家柏青哥的老台湾人,应该已经快九十岁了吧!平常不太抛头露面,除了逃税以外,也没耍过什么花招——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干非法生意。他累积了大笔财富,是个从杨伟民父亲那一代就和杨家有来往的老狐狸,一年里总要和杨伟民吃一次饭。杨伟民之所以能支配歌舞伎町,也是因为他能自由动用叶晓丹的资金。   我有一次陪杨伟民出席叶晓丹的饭局。虽然满桌都是一辈子没吃过的山珍海味,但那时根本没心情细细品尝。饭桌上,叶晓丹一直用能看透人似的视线盯着我,还突然用冷冷的声音问道:   “伟民,你养这个杂种想做什么?”   虽然杨伟民当时并没有回答,但是叶晓丹冷酷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萦绕。   这个叶晓丹也有动作了——一定是杨伟民搞的鬼。为了天文而看似动弹不得的杨伟民,大概把事情告诉叶晓丹了吧!不管怎么说,这对我并不是个好消息。杨伟民动用叶晓丹,说明他已经气疯了,绝对不会放过把天文也给拖下了水的我。   “是叶晓丹亲自命令你们的吗?”   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感到不耐。注意到我语气变化的夏美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我的男人欠了叶先生的钱。”   女人似乎认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从这句话里,我可以确定他们才来日本没多久,难怪我不认得这两张脸孔。每个已经在日本安定下来的中国人都知道,向叶晓丹借钱有多愚蠢,真的是会被剥个精光。   叶晓丹说起来不过是个快翘辫子的老头子,除了经营柏青哥以外没做别的事,也没有养一群爱滋事的手下。只不过,他拥有一笔让人看了会昏倒的巨额财产,而且也很清楚该怎么使用。   虽然不知是否真有这么回事,但听说曾有有个男人向叶晓丹借钱还不出来,准备趁晚上开溜,但还是叶晓丹的动作比较快;一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吧——我猜是杨伟民。叶晓丹派了些台湾流氓把这男人全家抓了起来。流氓也是靠钱过日子的,只要照叶晓丹的命令行事,他们就能轻轻松松赚进大把银子;即使知道他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糟老头子,他们还是心甘情愿替他卖命。   那男人向叶晓丹借了大约一千万。虽然这在我们眼里是大钱,但对叶晓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即使如此,叶晓丹也没放过他。那男人被迫杀光了自己全家人,还吃了他们的肉。   就连告诉我这件事的流氓都很恐惧。任谁也不能违抗叶晓丹,别说是违抗了,甚至连接近他也不行。叶晓丹是个活生生的大灾难。   大概是上了年纪,叶晓丹这几年都关在自己家里,不常抛头露面。不过话说回来,他从以前起就只对自己的钱有兴趣,假如没什么大事,也不会干涉流氓之间的争执。可是,金钱和中国人自古以来的残酷性格,使得叶晓丹仍一直在新宿呼风唤雨。   “你怎么知道我的马子在哪家咖啡厅里?”   我挥开叶晓丹那浮现在脑海里的面孔后问道。   “叶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我眯着眼睛盯着她。看她似乎不是在撒谎,反而让我的脑子变得一团乱。打从一大早就在外头跑,一直在留意没有人跟踪,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就连我们停脚的地方,也尽是些我平常连想都不会想到的场所。唯一可疑的就是黄秀贤的公寓了。但是离开那里时,我已经是尽可能的小心了。他们发现夏美的所在位置只能归于巧合了,而我并不相信巧合。   “你们是从台湾来的吗?”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种时候还来?”   “他出了点状况,不得不离开台北。”   还是这么老套的故事。我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数了五张递给她。   “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让你们吃这种苦头。这点钱也许不够,就当作你男人的医疗费吧!”   女人也没道谢,直盯着收下的钞票数了起来。   “有麻烦就来找我吧!只要问新宿的台湾人刘健一在哪里,就找得到我。”   我走进吧台里,拿起一个玻璃杯装了水,往倒地不起的男人脸上泼去。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两眼随即张了开来,茫然地四处张望着。当他注意到我时,虽然露出了一丝敌意,但马上就捂着鼻子皱起了脸来。我扶着他的手肘让他站起身子。   “你们走吧!”   我对酒家女挥挥下巴说。她一把钱收好,便让那男人搭着她的肩膀,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该怎么向叶先生交代?”   “就告诉他你们失手了吧!说不定还可以多弄点钱疗伤呢!”   酒家女好像没想到这招似的,表情在一瞬间亮了起来。无知实在很可悲,因为叶晓丹的钱是决不会白花的。   58   他们俩走出了酒馆。听不到那男人的呻吟声之后,店里迅即恢复了宁静。   夏美走到我身边,在塑胶皮已经剥落的高脚椅上坐了下来。   她用手覆住了我的手,撒娇地依偎在我身上。   “就这样让他们走没关系吗?”   “嗯!反正大致上已经知道有什么内幕了。”   “有什么内幕?也告诉我嘛!”   “你应该也知道。”   夏美愣愣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杨伟民?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调问。但即使是这样,夏美的表情却一点也没变。   “你在说什么呀?”夏美问道。倒还装得蛮像一回事的。   “除了这个,没别的可能。”   我点上了烟说道:   “假如我或你不说出去的话,是没有人会知道你在那家咖啡厅里。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也就是说,是你说出去的。昨天你离开车子,也是为了去打电话给杨伟民吧?看你自己干了什么傻事,连那场跳车的精彩表演也给你自己糟蹋了。”   “我才不知道杨伟民的电话号码呢!”   夏美仍旧赖在我身上,脸上带着微笑,好像在等着看好戏似的。   “别再装傻啦!我全都知道了。在你去替我拿钱的时候,大概杨伟民这么对你说过吧:’小姐,健一可不是那么靠得住,有问题就联络我吧!‘”   我学着杨伟民用北京话说道。虽然夏美仍在装糊涂,但我说的一定错不了。不管做什么都得先准备好保险措施——即使这个保险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是我从杨伟民那里学来的。   “就说出来吧!夏美。我自己也常撒谎呀!不会生你气的。”   “因为健一什么都不告诉我嘛!”   夏美使劲从我身上抽开,两肘撑在吧台上抱着肩膀。   “在等你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很不安,难免会东想西想的。   所以,假如问问那个老头子,他说不定能告诉我健一在盘算些什么。”   “不只是这样吧?你之所以会感到不安,不是因为等待,而是怕不会成功。所以才想要串通杨伟民,准备脚踏两条船吧!”   “是又怎样?”   夏美猛然转过头来。我把烟喷到她脸上,但这次夏美只是盯着我看,眼睛眨也不眨。在那对飘浮在黑暗里的黑宝石里。根本没有一丝恐惧。   “不怎么样。我只想知道你和杨伟民交换了什么条件罢了。”   “我们只是聊聊天呀!是他问我人在哪里,我才把咖啡厅的地址告诉他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夏美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假如告诉他健一人在哪里,就给我一笔钱。如此而已。”   “这句谎还像样一点。”   “果然没错。只要让健一怀疑过一次,就算我说真话你也不会相信。”   “这次你打算怎么办?还要再跳一次车吗?”   夏美把手伸了过来。虽然想躲是躲得过,但我还是站着不动。夏美拧下了我嘴上的烟,把它按在自己左手背上。只见泪水积在夏美的眼角,一股肉烧焦的臭味升起。我默默凝视着夏美那对黑宝石似的眼睛,看到那对眼里闪耀着憎恨与愤怒的光芒。   “我什么都知道。只要这次的事情一结束,健一一定会丢下我。我不过是想要有一笔钱,让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活罢了。”   夏美动也不动地说道。虽然这番话令人发噱,但那焦肉的味道可是真的。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甩掉你。”   “就算不这么想,你也会这么做。我太清楚了。”   夏美的眼里起了微妙的变化,我清楚看到了那畏惧的神色。   夏美在怕些什么呢?是在怕我把她甩掉吗?不会吧!   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看来马上和夏美断绝关系才是上策。   可是我并不想让夏美离开我,即使我的脑袋叫我这么做,身体却不听使唤。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不管怎样夏美一定会背叛我。假如不能甩开她,行动的时候就得牢记这点才行。   我扯下夏美手上的烟头,抓起那沾满烟灰、带着灼伤的手。   “还想让我像昨天一样舔你的伤吗?”   夏美点了个头,我便用舌头舔了起来。烟灰的苦味在嘴里扩散开来。   “你还会再打电话给杨伟民吧?”   我边用舌头舔着她的伤口边问道。夏美又点了点头。   “即使知道你会这样做,我还是不会怪你。我不会甩掉你的。只要你不要狠狠把我给出卖……”   “健一……你会带我去那里吗?”   “去哪里?”   “去一个我可以不用再靠我自己的地方,一个不必背叛健一,不必认为别人比健一可靠、不必想这些讨厌的事情的地方。带我到那里去吧!”   夏美毫无表情的脸正对着我身后的空间,仿佛是个每次流产的母亲,没办法接受他人的怜悯似的,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也不想这样呀!我好想相信健一的话,我也好想相信健一能保护我。可是我心里有一部份在笑自己蠢,说我都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别再想这种傻事,反正健一根本也不会相信我,反正健一要的只是我的身体,你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嘛……这真的让我好恨呀!我想到一个不用想这么多的地方去。”   我停止舔舐夏美的伤口,把她抱了过来。像安抚小孩似地抚着她的背,用微弱但清楚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想做梦的话就作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世界上身材比你好的女人多得数不清,况且要比你来得安全……我只知道,是我得赶快离开这里,而且还得把你丢下。其实在你用烟烫自己的时候,我真的这么想过。但是,我做不到。”   夏美抬起头来,用那对带着微光的眼睛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是很想带着你到你想去的地方。不过啊——夏美,不管到哪里都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夏美打了个哆嗦,仿佛有一股恶寒袭上了她的背。像是相互依偎着取暖似的,我们俩什么话都没说,静静地拥抱了一阵子。   59   我们把手碰过的地方彻底擦干净,离开老贞亭时已经过了两点,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情况还真不妙,看来我是完全上当了,而且那酒家女和她的男人知道我们在哪里。虽然不知道杨伟民在打什么主意,但如果掉以轻心,说不定还会被暗算。这里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必须尽快离开。   最让我心烦意乱的莫过于夏美了。她是我所认识的女人里最厉害的骗子,可是我就是无法抛开她,不论她说了哪些鬼话,我还是完全中了她卖命表演的圈套。还有,她那对眼睛……或许到最后,夏美内心里的疯狂。将和隐藏在我内心的疯狂同调。   我从没爱过别人,或许甚至连自己也没爱过吧!所以,我也搞不清楚自己这种心情是否就是爱。关于爱情,我是一无所知。   要是用我自己的话来说,这大概就是疯狂吧!我不想离开夏美,而且希望能像那台湾的杀手白天一样,用刀子切开夏美的身体,再用她全身的肉填满我的胃腑。或者是,让夏美把我这么处置掉。假如能让夏美亲手为我不起眼的人生画下休止符,说不定在下地狱之前也不必经历这场劫难了。   还有一件对我来说可能是最麻烦的事:我希望能成为夏美不可缺少的人。假如这就是爱的话,真不知道人这种动物到底有多愚蠢。   “咱们上哪儿去?”   夏美问道。我们俩站在东中野车的月台上。   “去买枪。”   “你身上那支呢?”   夏美好像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新衣服,退了两步打量我的上半身。   “丢掉了,插在这件外套里太明显了……对了,在买枪前得先搞件外套来才行。”   “我来替你选吧!”   夏美高兴的说着,搂起了我的胳臂。   一阵风吹起,电车滑行进了月台。我们搭上这辆电车前往新宿,在MyCity大楼买了外套。夏美替我挑了件PaulStewart的外套,说我比较适合传统的打扮。我二话不说以信用卡刷下了它与HainesT恤的帐。目白的金有时候会替我加工这种用一次就丢的信用卡,但店员也只是笑容满面地送我们出去。我在电梯旁的厕所里换上了新衣服——除了墨镜以外,所有在柏青哥赢来的奖品都进了垃圾桶——接着又搭上了电车。   我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带夏美一起去华圣宫。虽然马曼玉守不住嘴,但如果今晚没有搞定,就一切都玩完了。现在这个关头,穷紧张也没用。   华圣宫仍旧是香烟缭绕,呛得人发慌。马曼玉一看到按门铃的是我,那对埋在肉堆时的眼睛立刻睁得着斗大。看到马曼玉的眼睛这么大,着实让我感到惊讶。在她把视线移到夏美身上时,那对眼睛就睁得更大了。   “哎呀呀,真不敢相信健一会虔诚到一再光顾这里,更不相信他能带这么漂亮的小姐来。”   马曼玉高兴地笑着说道,而且还抢着招呼夏美进去。带大把银子到这佛坛来的,几乎清一色是女人,在马曼玉的眼里,女人大概就等于钱吧!   屋里已有三个客人。两个看来像是泰国人,另一个是大陆人,三个都是在歌舞伎町卖淫的熟面孔。三人坐在厨房的餐桌上,桌上还放着几个碗,盛装的可能是张国柱下的面。   和马曼玉的态度相反,几个卖春女眼露凶光看着夏美。但夏美没理睬她们,只是好奇地四下打量。一看到最里面的佛坛,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捻起了几支香。   “多虔诚的小姐呀!你这下可真是找到好女人了。”   马曼玉看着夏美的一举一动,又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今天又上这里来,倒是出了什么事呀?不是我不客气,但能说的上次都已经说完了。”   “我这次是来买东西的,婆婆。”   “你也会买东西!?真是的,这世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难道你是想改行吗?就算是我多管闲事,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怎么看都不像个带枪的人。”   “这我也知道,只是想当个护身符罢了。”   我用下巴比夏美说:“为了这个女人。”   马曼玉深深点了个头,好像颇能理解。   “这么说的话,我就不过问了。到底外面最近很乱嘛!”   马曼玉拉着我走进佛坛旁的房间。   “说吧!要哪一种?”   “来支小点的吧!不过也别太小。”   “那就这个吧!”   马曼玉转身打开壁橱钻了进去。只见她在里面摸索一阵子,最后手中拿着一个黑亮的铁疙瘩爬了出来。   “这把如何?可是不太常见的哟!”   马曼玉手上的是支比黑星小一号的自动手枪,枪把中央还刻着贝雷塔的标志;不是假货,这支可是真的贝雷塔,口径大概是点三二吧!   我从马曼玉手上接下了这支贝雷塔,很快地检查了一下,状况还算不赖。   “有子弹吗?”   我问道。在日本,子弹比枪还要难弄到。以前的主流是左轮枪用的点三八子弹,自从黑星大量出现以后,则是由自动手枪用的七?六二厘米席卷了市场。总之不管什么时候,点三二的子弹都很难弄到。   “那还用说?”   马曼玉说毕,朝着厨房喊道:“国柱,替我把那东西拿来。”   虽然说的是台语,但这么简单的会话我还听得懂。   张国柱很快就来了。他把手上那扁平的饼干盒递给我,一言不语地打开了盖子。盒子里塞满了子弹,从点二二、点三八、点四五到点四四麦格侬俱全。当然,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子弹里,也找得到点三二的。   “枪要二十万,子弹一颗算你两万吧!”马曼玉对正在挑出点三二子弹的我说道。   “别开玩笑了,枪十五万,子弹一颗一万才是行情吧?”   “什么!?健一,你知道自己在胡扯些什么吗?这把枪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哟!”   “婆婆,现在这种枪没人要了,照供需市场来看,这些最多也只值我说的价。”   我把贝雷塔的弹匣退出来,开始上子弹。装了八发,弹匣已经给填满了。   “吴富春也好,你也好,都想眼睁着我老太婆饿死吗?实在是夭帮。我决不降价,一个铜板也不能少。”   “卖东西时,脑筋可要放清楚点。再把这家伙当宝贝藏着,到最后只会烂掉而已。”   “国柱,你来说几句公道话吧!”   马曼玉开始向默默站在一旁的张国柱讨救兵。张国柱眨了眨细细的眼睛,用舌头润了润嘴唇,略带犹豫向我说道:   “健一,我看你就原谅曼玉无礼吧!但她到底还是做生意……你能谅解吧!”   我把装满子弹的贝雷塔插上腰际,接着便看着张国柱那张苦苦哀求的脸。张国柱的眼神好像频频在暗示些什么。   “老张,有办法的话,我也想照曼玉婆婆开的价,只不过最近的乱子已经快把我给搞光了。枪十五万,子弹一万,再多我就没辄了。”   张国柱叹了一口气,转头向马曼玉说:   “人家没有你也是榨不出钱的,就算了吧!他出的价钱也没那么离谱。”   “你疯了吗?我可是……”   “曼玉!”   张国柱突然用低沉吓人的声音打断了马曼玉的话。那好像按捺住性子,让人听了心头一紧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从张国柱那副枯树枝般的身子里传来的。   “什,什么……”   “我们又不是做正经买卖的,假如你还不弄清楚这个道理,老天爷会罚我们的。”张国柱的气焰,使得一向难缠的马曼玉也丧了胆,只好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就这么吧!健一,有困难时大家要互相帮忙。枪十五万给你吧!子弹奉送。”   “别说了,曼玉,健一不会忘了今天的事的,以后总有一天会还我们人情。”   “谢啦!老张。现在还不了什么人情啦!可是以后一定会……”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了十五张递给了不满地噘着嘴的马曼玉。   “谢谢。”   张国柱像个司道的圣者般微笑了。   我叫了在隔壁房间等着的夏美,一起走向了玄关。马曼玉想必是很不高兴,在房间里没出来,反而是老张送我们出门。   “老张,你可是帮了个大忙。”在确定马曼玉听不到后,我开口说道。   “想不到你敢帮我向那老太婆还价,小心别把自己给折磨死。”   “没什么,小事一桩。倒是呀!健一,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明白啦!要多少?”   “我替你杀了价的子弹,算八万如何?”   我苦笑着把八万递给了他。   “倒是最近听说华圣宫的老张被泰国妹给迷住了。不小心一点的话,话可是会传到曼玉婆婆的耳朵里哟!”   张国柱害臊地搔搔耳后根。人家说人上了年纪会搞不清楚状况乱玩女人,想不到这个看来一本正经的瘦老头也走上了这一条路。大概是和到神坛来膜拜的酒家女搞上了吧!什么上了年纪就会清心寡欲,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还不都是在内心深处泥沼般的欲望里载浮载沉。   60   “喂!”电话正好响了三声之后,就传来了杨伟民沙哑的音。   “是我啦!”   “怎么了?”   “你倒帮了我不少忙嘛!想不到连叶晓丹都给请出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算了,我也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坐立不安。”   “没事的话我可要挂电话喽!”   “听说黄秀红有个男人,知不知道是谁?”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点上了烟耐心等着。   “倒是第一次听到。”杨伟民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听起好像变小了。   “可以查一查吗?”   “我试试看。两个小时以后再打个电话过来。”   “知道了。要搞什么随你便,不过今天晚上可要来哟!”   “罗嗦。”   “嫌我罗嗦的话,要不要和夏美谈谈?”   杨伟民二话不说挂掉了电话。虽然知道自己无聊,心里却有一种赢了一着的爽快,压抑不住脸上浮现的笑容。   我切断后又拨到“加勒比海”。响了两声之后,传来答录机的声音。我按下密码听取留话。是远泽打来的。   “我在千叶调查吴富春的事,一会儿就要回东京了。假如你想早点听到结果的话,就打我的大哥大吧!”   接着他留下了大哥大的号码。我还不知道远泽也弄了个大哥大,说不定结束黑市买卖,搞搞窃听还比较有赚头。   那通电话是刚过一点的时候打的。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两点了。现在已经掌握到了富春,没必要再理会远泽的情报,不过,情报有时比钱还要有价值。我心里很清楚到了晚上就会忙得没时间听远泽的调查结果了。   我挂下听筒,回过头往后一看,夏美正在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里,隔着玻璃窗向我挥手。我示意她再多一会,便拨下了远泽的大哥大号码。   “喂!我是远泽。”   “我是刘健一。知道些什么吗?”   “实在麻烦透了。坂本香子那老太婆是个臭酒鬼,日语也不太会说,听她说话真要把我给累死了。”   “坂本香子?”   “噢!就是吴富春的老妈嘛!中国名就是陈秀香……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嗯!好像听你说过。”   “坂本香子这十几年来都没见过吴富春,还直说那畜牲不是我的儿子什么的。我请她喝点酒问些话,听来他家不过是长个典型的残留孤儿家庭,好像没什么你会感兴趣的情报。父亲的死因是肺癌没错,长女还在大陆时就病死,坐过牢的长子好像进了黑社会。就这样。”   “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吗?”   “先生,讲到重点了。”远泽的声音兴奋地提高了。   “坂本家的孩子除了死掉的长女外,个个都是人渣,尤其是老么吴富莲。她的日本名字是坂本真智子。我一问起这女孩子的事,老妈子就难过得全乱了方寸。”   “别夸张了。”   “她到最后都没告诉我坂本真智子的事,我只好去问邻居了。   坂本真智子在那一带可是个名人,以前好像两腿一张就能给人搞,总是带着一大群不良少年,跷得像个女王。”   我又点上了一支烟。虽然偶尔有杂音,但远泽兴奋的声音却丝毫不间断地传来:“进了高中以后,就被大家叫成是’中国回来的小太妹‘。顺手牵羊、偷窃、吸胶、掳人恐吓、打架、卖春……什么都干过。不过这些还算不上什么,在乡下这种人到处都是。问题是,坂本真智子和她两个哥哥都搞过。”   远泽的声音好像在一瞬间变得不清楚了,但并不是因为收讯不良。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鼓动起来。   “当时这在不良少年之间是个有名的话题,好像大家都知道。   最早是和大哥搞上的,在大哥进了监狱以后,就轮到富春了;听说还是她主动引诱他们的。很吊吗?她为让两个凶狠的哥哥替她撑腰,就若无其事地搞起近亲相奸,把乡下的飙车族都吓得半死。而且,她还免费让人搞,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和坂本真智子作对。”   “这个真智子现在人在哪里?”我继续抽着烟问道。握着听筒的手已经湿透了。   “我还没求证,但是听说在名古屋。”   远泽那无所谓的口吻好像一颗致命的子弹,贯穿了我的心脏。   “知道了。”   我把烟叼在嘴上说道,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像是掉在路边的报纸被风吹起来似的。   “辛苦你了。详细情况等你回来再说吧!”   “好吧!下次再说。”   挂上了听筒。被吸到滤嘴的香烟烫到了嘴唇,我吐掉烟,慢慢转过身子。   夏美含着喝可乐的吸管直望着我这里。   王莉莲,夏美说这是她的本名;小莲,富春是这么叫她的。   不管是王利莲还是吴富莲,都是小莲。我心里又渐渐想起富春和我说过的话。富春拙劣的谎言和夏美不甚明了的谎话,终于可以连贯起来了。   夏美就是坂本真智子,是吴富莲,也就是富春的妹妹。一个和自己的亲哥哥搞上的女人。   我在牛仔裤上擦着两只手掌,接着轻轻堆起微笑,挥手招呼夏美过来。 第13章(61-65)   61   “嘿!怎么样了?”   夏美问道。她坐在双人房的一张床上晃着两条腿,皱着眉头看着我。   “没事,只是有点紧张罢了。”   我透过窗户看着新宿的街道。从天王饭店二十二楼望出去,新宿街景看来像是张图案有些许诡异的素描。虽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对。但就是会让人感到不安。   “是因为从Checkin以后就一直太规矩了吧……”   夏美的话说到一半就变得有些暧昧。她使劲从床上站了起来,搂住我的腰。。o0mguU   我瞄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三点半。Checkin已经三十分钟了。   背上感觉到夏美的乳房的触感,但是我还是不断思索着。思索着夏美和富春之前的事,还有那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不可思议的感情。   夏美的过去并没有给我任何打击。那种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不在乎夏美到头来还是在撒谎。在我第一次看到夏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是个无药可救的骗子了,至于她的近亲相奸,也并不让我感到惊讶。   虽然我老娘是个最差劲的母亲,但还算是个条件不错的女人,属于那种快四十岁了,看来还像是三十岁左右的类型。我们还住在初台的那阵子,她每天都关在家里,没搞什么男人。但是自从杨伟民安排我们搬到大久保之后,她不知道尝过了多少男人。我到那时候才知道,老娘只要黄汤一下肚,就会变得淫荡无比。   那时我正值所谓的思春期,总是无法控制涌现在两腿之间的那股冲动。每到晚上,老娘就会带男人回家,我只能苦闷地听着她的喘息声。   那个仲夏的晚上就像现在一样闷热。我爬起床来,偷窥起老妈卧室里的动静。在昏暗的卧室里,老妈和她的男人相好。老妈那对从男人腋下直往天花板伸起的白晰双腿,至今还清楚地烙印在我的网膜上。我把手伸进睡衣里,开始磨蹭起胀得发疼的阴茎。不出两三秒,我就爆发了。   即使备受罪恶感的煎熬,我还是无法克制偷窥老妈的活春宫的欲望,每晚仍旧屏住气偷窥老妈的寝室,把黏热如熔般精液撒在卫生纸上。   后来。敏感的老妈还是发现了我的偷窥行径。即使老妈什么都没说,但从她的态度我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就因为这样,我开始晚上不回家,总是在歌舞伎町溜达到天亮,直到太阳升起才摸回家睡觉。   这种生活持续了五天,有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正好碰到老妈在厨房里喝酒;平常老妈在家里是滴酒不沾的。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她对自己的酒后淫乱有所自觉,而采取的安全措施吧!   老妈的两眼通红混浊,看来酒精瘴气已经遍布她的全身。老妈凝视着我的脸孔,用那像鼻涕虫似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用奇怪的语气呢喃着:“这里是你的家,有话尽管直说;假如想看我的身体,说出来不就得了。”坐在我眼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妈,也不再是板着像鬼似的脸来痛打的我老妈,她只是个酒后乱性的女人。   我像着了魔似地走近老妈。老妈的手伸了过来,我屏住气看着她脱下我制服的裤子。直到老妈用嘴把我那话儿包住为止,我只能像个傻瓜似地愣愣站着。   从那天起,我不知道在老妈的嘴里结束过多少次,但老妈绝对不容许我跨过最后一道防线。对于这一点,我认为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只知道自己想搞得要命,于是我开始恨起老妈来。我认为老妈根本就不是我母亲,她不过是个让人憎恨、侮蔑、玩烂了就甩掉的女人;而那不知长得什么德性的老爸,就因为讨厌她才不回家的。我之所以会遭杨伟民以外的台湾人白眼,也是因为自己体内流着日本人的血,而这正是老妈的血。因为我身体里有老妈的血,我才会被老爸抛弃,才会在台湾人的圈子里被当成异端。我打从心里憎恨、轻蔑、而且害怕着老妈。   每当老妈用舌头舔着我那话儿的时候,总是像梦呓般喋喋不休,尽说些“在这些中国人的监视之下,只有你能保护我”、或者是“假如你抛弃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之类的话。但是这些话才说没多久,老妈就和男人私奔了。那男人是个大阪来的黑道,就是那种除了打架很厉害、阳具上有入珠以外一无是处的低俗流氓。老妈持续带这个流氓回家一个礼拜。在那一个礼拜里,老妈的叫床声比以往还要激烈,到了第八天,老妈就不见了。没留下一封信,也没说声再见,老妈就这样走了。   我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会比大家挂在嘴上的伦理道德更靠不住,而第一个教我这道理的就是老妈了。想要或需要什么就该用暴力,不行的话就该用花言巧语骗取。   夏美之所以会和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发生关系,绝对不是受性欲驱使。她不过是发现,要想驯服两个凶狠的哥哥,让他们像奴隶般的替自己做事,只有献上自己的肉体才是上策。不管是对哥哥或是街上的不良少年,夏美的判断应该都是正确的;毕竟夏美是个靠盘算苟活的动物。   我也知道,夏美一定常在恐惧中度日,也一定常在憎恨中过活。我终于理解夏美眼神里的含意了,夏美和我是在同一个地方出生的动物。   “刚才在电话里听到了些什么?”   夏美温暖的呼吸从背后扩散到我全身;这股温暖转化成欢喜,向我的体内冲去。   “我已经知道了,小莲。”   我用北京话说道,夏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知道了什么?”   “你就是吴富莲,富春的妹妹。”   夏美一下子抽开了身,我转过身去,一把抓住直向后退的夏美的手。   “你是要我叫你小莲呢?还是要我叫你真智子?”   “……小莲吧!”   夏美——也就是小莲抬起下巴紧盯着我的双眼。她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窥伺着我的眼神。   我把小莲抱了过来。   “你调查过我家了吧?”小莲无力地靠上我胸口。   “你根本没必要骗我。”   “可是……你不也知道我做过些什么以吗?要我说真话,我根本说不出口。”   “健一……”   “假如换成是我的话,我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可是……”   “不必再说了。小莲假如有必要的话,你现在还是会这么做吧?”   小莲抬起头来窥伺我的双眼。她那对在昏暗中绽放着光芒的眼珠子,像双敏捷的栗鼠般转来转去。我想叫她不要担心,想告诉她,我们都是同一种人。但是光凭嘴巴讲,小莲是不会相信的吗!为了让她能明了,我便问道:   “你在名古屋碰到富春真的是偶然吗?”   “我十七岁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   小莲开始说了起来,听那语气好像是虽然我问错了问题,但不打紧。   “我已经受不了了。为了保护自己,我只好利用我的身体。   最早是为了逃避同学的欺负,大家都骂我中国人、中国人的,让我简直像是活在地狱里一样,所以我就和欺负我那群人的老大搞上了。从第二天起,就没有人再欺负我了。可是,后来我得让老大身边的每一个人搞;我用免费服务当条件,要求他们替我做事。因为只要有谁去教训一下我不喜欢的家伙,我就替他吹吹喇叭。在不知不觉中,大家就会都听我指挥的小混混就全都找上门来了。就算我再厉害,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吧?”   小莲的嘴里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所以我就色诱了我的大哥,告诉他想抱我的话,就把那些家伙都解决掉。因为这样,大哥杀了三个飙车族坐牢去了。然后就轮到富春了。很简单嘛!他们两个总是像野兽似地觊觎我这个亲妹妹。可是,到后来我再也忍不住了……即使我和富春做爱,爸妈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一旁观望。即使我说不想在家里搞,富春也拿不出钱。而且他是个只要那里一站起来,几乎在任何地方都想搞的人……所以我偷了妈妈攒下来的钱,在手提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就开溜了。我原本想到东京,但是因为距离太近了,就想到名古屋去看看。名古屋还真是个好地方,直到富春出现为止。”   小莲淘气地给了我一个微笑。   “听到这里,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我凝视着小莲的眼睛说道。   “我喜欢你,健一。”   小莲踮起身子,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即又转身背靠着我的胸口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酒店打烊了以后,我和同事的女孩子一起到中国餐厅吃饭,在那里就碰到了富春。我听到他叫:’小莲‘……听到富春的声音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一瞬间就被打进了地狱。那天晚上富春寄住在我家里,我就被他强暴了。真的,和在千叶的时候不同,认真的反抗了……这之后发生的事就和我告诉你的差不多了。我每晚都被富春强暴,赚来的钱也任凭他乱花,一有什么事就得挨他打,每天都活得心惊胆颤的。”   “为什么到现在才想杀掉富春?”   “因为我怀孕了嘛!不管我劝过多少次要他戴安全套,他总是不听……在发现自己怀孕那天,我就堕胎了,这才决定要把富春给杀掉。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抱起小莲,把她扔到了床上。   “不管你在认识我以前和谁睡过,那都不关我的事。我能得到的,只有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你。听着,假如你要利用我的话,就随你高兴吧!你要怎么用我都可以。”   我依旧看着小莲的双眼,又补上了一句:   “不过,假如你想逃开我,我就得杀了你。”   我说着把阳具给掏了出来,掀起小莲的裙子从内裤边插了进去。小莲在一瞬间皱起了脸,默默回过头来看着我。   “首先要把富春给杀了,知道吗?”   小莲深深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接着紧紧抱住了我的颈子。   62   “当初啊——我想连健一也一起杀掉算了。”   小莲枕在我的左臂上说道。我和小莲都将赤身裸体裹在毯子里。   “你真的让富春感到很骄傲,他说你是个脑袋聪明的最佳搭档。富春会称赞别人,我倒还是第一次听到。我还以为你一定是个烂货呢!和富春一样。”   “我根本没什么搭档。”   “我知道,健一和我一样嘛!”   我扭头看着小莲,小莲脸上露出了我从没看过的灿烂笑容。   这是不求回报的爱情,抑或只是精湛的演技,管它是那一种。   “第一次在那破公寓里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微微感觉到你和我是同一种人,好几次都告诉自己绝对不能相信你。健一把我的信用卡那些东西拿走的时候,我真的好生气,不断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原谅你,而且好几次都想就这么开溜,可是到头来还是没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个傻瓜嘛!明知道不该原谅我,却还是一下子就带我来这栋公寓。因为你已经花下了钱,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那栋公寓。而且就算你开溜了,也总有一天会给我逮到。”   “那天是因为我累坏了,脑筋不清楚了嘛!”   “这可不是个好理由。”   “我知道,可是,事情还不只这样。”   小莲说着猛然扭过身来。她的鼻子靠着我的胳肢窝,呼出的气息搔着我的腋毛。   “虽然这么说健一可能会不相信……但我想过了,可能健一真的和我一样。要是真是这样,我或许就不用再孤零零的过日子了。”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冷清的天花板。   “所以我才决定要和健一一起待一阵子……这么说,你一定不会相信吧?”   “我相信。”   我凝视着天花板说道,全身上下好像都被一股神经麻痹似的感觉袭着。我在这里干什么?在和这个女人说些什么?这些都是我一直闷在心里的疑问。可是,我的嘴还是没停下来。   “你在我身上闻到了和你自己一样的味道,心里既恐惧又期待。所以,你才会黏着我,同时又和杨伟民保持联络以防万一。   在我没看到的时候,你还搞了其他的把戏也说不定。我刚才也说过了,换成是我也会做一样的事。所以,我根本找不到让自己不相信你的理由。”   周遭一阵沉默。我们俩只是紧紧贴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其实,我们俩都是该孤单过一辈子的。”   最后,小莲说道。她说的并没有错,可是,我们俩毕竟是相遇了。不管什么时候,现在都是不能回头的。   小莲的手伸到了我的两腿之间,我马上又硬了起来。没错,脑袋里想些什么都一样,假如和小莲在一起,不管多少次都硬得起来。该相信的事就只有一件:我的身体需要小莲。   小莲钻进了毯子里,用牙齿轻轻碰触着我的前端。我们俩不过是两只野兽罢了。   63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连梦也没做,这还是头一遭。   觉得有点痒,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小莲卧着,正在摸我的头发。我推开她的手,起来看了看手表。快五点了,已经超过该打电话给杨伟民的时间很久了。   我捡起掉在地板上的贝雷塔,走向浴室,无缘无故地想发顿脾气。   虽然不很清楚,但我应该是爱小莲的,不过这和要不要相信她是两回事。连小莲在搞些什么鬼都不清楚,我竟然还睡了个懒觉。再糊涂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站在水龙头下扭开热水,闭上了眼睛。热辣辣刺激着皮肤的热水,把我驰缓的神经都给拉得紧绷起来。   我这么冲了五分钟左右,把水龙头转成冷水后走出浴室,胡乱擦了擦身体,穿上了衣服。这段时间里。小莲一直躺在床上看着我。   “你也冲个澡,换个衣服吧!我得趁这段时间打几个电话。”   小莲轻轻点点头爬了起来。   “要我怎么穿?”   “只要是方便活动的就行。”   “好。”   一回完话,小莲就像是故意表演给我看似的,扭着屁股消失在浴室里。我拿着房门钥匙走出了房间。   一出电梯到了大厅。我马上找了个空着的电活。已经五点十分了,不赶快不行。   “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晚才联络。”我抢在杨伟民开口之前说。   “决战之前还这么悠哉呀!健一。”   “有很多事得办嘛!”   为了让他以为我准备了多种保险措施,我故弄玄虚,一句话应付了他的讽刺。   “这倒是,那件事弄清楚了吗?”   “还不知道,不会只是个流言吧?”杨伟民马上回答道。   “消息来源十分可靠,如果连你也不知道的话……”   我支吾了起来。总觉得有些蹊跷,不过就是想不通有哪里不对。   “该试的都试过了,还是查不出来,只好死了这条心吧!反正再没多久,元成贵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好吧!反正也没什么差别了。”   我虽然有点急躁,但还是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讲着电话。   “那么,小文的店里就拜托你走一趟了。”   “知道啦!元成贵刚才进了咸享酒家,大概准备从那里到天文店里去吧!看来他果真中了你的圈套了。”   杨伟民干笑了一阵后挂断了电话。我玩味着杨伟民的最后一句话,按下了天乐苑的电话号码。   “喂?”   “我是刘健一,请找崔虎。”   “喂!今天可是六合彩开奖的日子啊!明儿个再打来吧!”   “我有急事。”   “是喔!”   也不等我说下去,电话就挂了,我啧了一声,挂上了听筒。   看来杨伟民有什么事瞒着我,虽然并不确定,但是我对他的为人已经熟到骨子里了。   在电梯里时,我感觉自己被焦躁感煎熬着。把计划告诉黄秀红看来是失策了。不,与其这么说,还不如说这回是完全失败了。从碰到小莲的时候开始,我的神经就全乱了,所做所为漏洞百出。或许中止今天的计划才是上策,可是为时已晚。时间已经在我睡着的时候溜走,没办法再倒回来了。   拖着沉重脚步从电梯间走向房间时,我下定决心。这是一场赌博,只有傻瓜才会赌自己输。问题是崔虎会采取什么行动。那家伙并不信任我和富春,一定会安排支援人手。就算富春失手了,崔虎的手下也会置元成贵于死地。现在除了这个可能性外,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回到房间时,小莲仍正好在换衣服,薄薄的蓝色胸罩和内衣裤紧紧的贴在她刚冲完澡的肌肤上。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穿好了。”   小莲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件新的T恤。我走近她,压住了她拿衣服的手。   “怎么了?”   我没回话,只是把小莲按倒在床上,让她的屁股朝着我。   “人家才刚洗完澡。”   “谁管你。”   我把小莲的内裤拉到她的膝盖,也松开了自己的腰带,像刚才一样不加爱抚就猛插入了她。   小莲很热,不只是肌肤,连体内也很热。我在一瞬间就在这热度中完了事。   64   傍晚的靖国大道上,为了度过一个忘忧与逞欲的夜晚而走向歌舞伎町的人,缓慢但确实地开始增加了起来。我透过墨镜看着,眼前的光景仿佛是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被带到集中营时的犹太人群。   我和小莲一离开旅馆马上穿过地下道,从新宿车站的东口走出来,混在从车站里涌出来的人潮里,走上靖国大道。已经快六点了。我在SunParK大楼前看到了次郎。他站在人行道边上,悠哉地望着流动的人群。一看到我,他马上伸伸空空的两手,让我知道家伙已经顺利交到了富春手里了。我轻轻点了点头,次郎在一瞬间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像只猫似地弓起了他那高大的背,朝着大高架桥的方向走了去。   “那个人是谁?”   目光敏锐的小莲看着他的背影,向我问道。这是她离开旅馆以后第一次开口。   “一个老朋友。”   “又来了。”小莲尖声嚷着,从次郎的背影移开了视线。   我忍不住苦笑着,用余光寻找富春的踪影。富春说不定会干傻事,现在就跑去天文的店前面等元成贵。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怎么也找不到富春的踪迹,看来是他也巧妙地混在人群里了。   “要过马路罗!”   松屋前的红绿灯刚好转绿。我推着小莲走过斑马线,朝着西武新宿的车站走去。我透过墨镜左右张望,映入眼帘的不过是歌舞伎町平日傍晚的风景。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异样,就是看来像中国人的家伙比平常少。大家都窝在家里,瞪大眼睛对着六合彩的中奖号码。   “健一,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小莲开始用北京话说道。   “什么事?”我也用北京话回答。   “你知道哪里有很棒的温泉吗?”   “不知道,我很少离开歌舞伎町嘛!我知道的澡堂只有三温暖和泰国浴。”   “喔!”   “怎么了?”   “我明天想和健一去洗温泉。”   “只要今晚能平安无事。”   小莲并没有听进我的话,只像是着了魔似地喋喋不休。   “先泡泡温泉,享受美食,然后再关在房间里搞上一整天。   不要像今天这么粗暴,要慢慢的、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来做爱。”   “想的话,咱们就去吧!”   “我们都是因为在都市里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一定是这样。   假如窝在温泉里,大概就不必再为健一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紧张,就能变成普通的情侣了。”   “在那里的时候,说不定真能这样,但是一回来不就又变成老样子了?”   “那也无所谓呀!假如两个人都为了摸清对方的底细把自己搞累了,再来一趟温泉旅行不就得了。即使不泡温泉,去旅行也可以呀!”   小莲的声音干干的,听来就像一个在干得冒烟的沙漠里徘徊了好几天的遇难者似的。这样的人,是为了喝一滴水,连亲人都可以轻易出卖的。她这种声音刺痛了我,在我胸膛穿出一个洞。   不过我的胸口并没有流血,漏出来的不过是干燥的沙子。   我搂着小莲的腰,把她抱了过来。   “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想这些,专心一点吧!小莲,假如不能顺利度过今天晚上,我们俩就都没有明天了。”   “我知道。对不起!说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活。”   小莲抬起头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那就是咸享酒家。”   我指着那家装着红绿灯饰的餐馆说道。虽然距离我们所在的咖啡厅有相当的角度,灯饰却没有被任何东西遮住。   “再过三十分钟,元成贵就会从那里出来。一看到他,你就打大哥大给我。”   “可是我不知道那个元成贵长得什么模样啊!”小莲把咖啡杯放在桌上说道。   “别说些无聊话。”   就算不知道他的长相,敏感的人也马上就能认出他来。小莲一定是够敏锐的。   “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的话,就响一声后挂掉,有问题的话就响两声。”   “那健一呢?”   “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守着,总得确定富春不会搞砸才行。元成贵离开餐馆后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搞定,如果没事的话,就回旅馆等我。”   “知道了。”   我喝干了杯底残留的咖啡,站了起来。   “那么,我走了。”   “健一……”小莲拉住我夹克的袖子,好像想要问我些什么。   “没问题吧?”   “嗯!”   小莲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我转过了身子装做没看见。我怕再这样看着小莲,又要说出那句傻话。   “小莲,可别背叛我。”   一走出店外,我就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而它只是句没意义的傻话罢了。   65   我看到富春从通往地下街的地下道口探出了头来。他果然照着我的指示,在天文餐馆前的地下道口埋伏着。   我慢慢走向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告诉他一切没问题。富春冷静地下巴一点,朝楼梯走下去。他的右手握着一个沉重的纸袋,里面就是我和小莲的救生索。   我在天文餐馆的角落右转,从Alta后边转了一圈回到了靖国大道。过了红线灯,在樱花大道入口前的一栋住商混合大楼前停下来,拿出大哥大。   我微微拉下墨镜,凝视着靖国大道。刚过六点,迟来的黑夜刚开始覆盖歌舞伎町,进入歌舞伎町,由上班族、学生、抱着吉他的假音乐家等汇聚而成的人潮,络绎不绝地穿越靖国大道进入歌舞伎町。隔着靖国大道,就在我前方的松屋角落附近,有两个看来像是中国人的家伙站在路上聊天,偶尔也会朝周遭瞄一下。   他们不是元成贵的手下,就是崔虎的手下吧!一定错不了。我只希望他们俩是崔虎的手下。   我推回了墨镜,接着用大哥大打了通电话到天文的店里。   “喂!”   “我是健一,天文在吗?”   “我就是。”   “爷爷来了吗?”   “嗯!正在喝茶。”   “知道了,谢啦!小文。”   “喂……”   天文突然好像咬到舌头似地住了嘴,大概是差点又要叫我大哥,才赶紧停嘴的吧!   “假如有人在店门口杀人,今天就做不成生意了。损失的金额总该由你来负责吧?”   天文就连用“人”来称呼我时都顿了一下,我轻轻笑了笑,打消了天文的顾虑。   “哎!没办法。我会负责的。”   “不好意思了。”   “哼!我说小文啊——你真该庆幸杨伟民教过你这些生意经。”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自己耸了耸肩。   瞄了一下表,六点四十分,握着大哥大的手已经开始冒汗了。我伸手掏出香烟。虽然嘴里黏答答的,根本不想抽烟,但是这时候不叼根烟可受不了。   在表上的秒针转了两圈半的时候,大哥大响了一声,是小莲通知我元成贵已经离开“咸享酒家”到天文的餐馆约要五分钟。   我打了通电话到富春手上的大哥大,才响一声,耳边就传来富春粗重的喘息声。   “是我。元成贵已经离开了他自己的餐馆了,赶快准备好。”   “知道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隔着马路看到富春从地下道的阴影里探出头来。   “笨蛋,你想给人发现吧?赶快给我把头缩进去!”   “啊!不好意思。”   “元成贵一靠近我就会通知你。你只要用霰弹枪轰他就好了。”   “我知道啦!别大吼大叫的。”   富春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简直像在责备我太紧张了似的。   “不管怎样,一定要送他上西天哟!”   “知道啦!”   等红绿灯的人形成了一道人墙,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富春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朝高架桥的方向望去。   来了。用丝质西装包着微胖身躯的元成贵,正朝着我这里走过来。两个也穿着高级西装的男人,在后方左右紧跟着他。   “来啦!”   我转个身子以防被他们认出来。   “他带了两个手下。”   我对着电话低声说道。等号志一转绿,我便朝元成贵望去;元成贵要过马路了。   “那些家伙正在过马路,从SunPark的方向走来了。”   “知道了,看我的吧!健一。”电话就切掉了。   “富春!?怎么把电话挂掉了!混蛋!”   我破口大骂,但已经太迟了,电话那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但已经没时间再拨一次了。我把大哥大塞进夹克口袋里,往元成贵的方向望去。元成贵正悠哉地朝天文的餐馆走来,偶尔向背后的保镖说一两句话。   有点不对劲,情况和平常不一样——孙淳没出现。那个总是像机械一样紧跟着元成贵的保镖,今天居然离开了工作岗位。   我随即顿悟,原来黄秀红的男人就是孙淳。孙淳从秀红那里听说了今天将要发生的事,照我的劝告离开了元成贵的身旁。想到这里,我突然打了个寒颤。   元成贵行经SunPark大楼的前方时,富春从地下道的阴影里站了出来。我做好准备,等着把元成贵被霰弹枪给轰个粉碎。   清脆的枪声旋即响彻了靖国大道,可是那并不是霰弹枪的声音,而是好几支手枪的射击声。几个刚才还在松屋里吃着牛丼的男人一起冲了出来,朝富春乱枪齐发。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响起了一阵凄惨的怒号、惨叫与汽车的喇叭声,间或点缀着零星的枪响,流向歌舞伎町人潮马上四分五裂。   我边握紧拳头压抑住身子的颤抖边找寻富春的踪迹。富春像到达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似地往后仰,努力想站稳身子,左手上湿了一大片。右手上的霰弹枪被抛到了空中。   我的心跳被打上了最高档。元成贵惊讶地望着那些从松屋里跑出来的家伙。全都是些生面孔——也就是说,这些家伙都是杨伟民雇来的。杨伟民想出卖我,来送元成贵一个人情。我边擦拭着满是汗水的额头边四处张望。看来不开溜不行,已经搞砸了。   一声猛烈的枪响打断了手枪的射击声。   富春终于扣下了板机。   一个从松屋里冲出来的家伙朝后方飞了出去,从背后撞上了正准备逃命的元成贵。倒在地上的元成贵好像也惊慌失措了,伸出被别人的血染得鲜红的手,大声向两个保镖求救。可是今天的保镖不是孙淳,两个都只是半专业的。惊得两人想拉起元成贵。   但几次都没成功,也没注意到从背后靠近的人影。   逼近的两个家伙是我不久前注意到的中国人,就是那两个站在松屋角落的人行道聊天的家伙。两人撩起夹克的下摆,把手伸向腰际,用熟练的动作把黑星指向元成贵,轻松地扣下扳机。两支黑星带着节奏射出子弹,元成贵与保镖随即血花四溅。   刚受到富春枪击的家伙们这才注意到背后的动静,但是太迟了。在那家伙还来不及转身以前,已没有必要再朝元成贵开火的两个枪手已经把枪口指向了他们。   一阵枪声、哀号与临死的惨叫混合在一起,摧残着我的鼓膜。不过这把我的脑浆搅成一团的噪音,听来却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袭击富春的家伙们胡乱开枪反击,但却好像事先安排好似地一个个倒下。惨叫与怒吼变得更响亮了。   枪声突然结束了。子弹用罄后,两人毫不珍惜地把枪丢在现场,转了个身子朝车站的方向跑去。受到他们这番动作的刺激,我这才猛然清醒。   没时间再待在这里磨蹭了,现在孙淳一定红着眼在找我。   在我开始思索前,两脚就已经动了起来,朝着四谷的方向走去。我两眼寻找着富春——应该说是富春的尸体的踪迹。没看到富春,看到的只有那把掉在地上的霰弹枪。 第14章(66-70)   66   走到区役所大道前的时候,我警觉到身后有人追来,头也不回便跑了起来。只听到在一片混乱的惨叫与怒吼声里,有人正用上海话大叫:“别跑!”   交通完全中断了。我穿梭在鸣着喇叭的车阵之间,穿过了区役所大道。背后响起了枪声,不知什么东西从我耳边掠过,随即感到一阵像鞭子般强韧的树枝拍打在脸颊上似的冲击。我的步伐变得踉跄了,但还是没有转身或停下来。激烈的心跳好像一阵持缩越紧了。   我一路推倒挡在眼前的路人,跑上了通往黄金街的散步道,边跑边拔起了腰上的贝雷塔。在散步道上朝着车站走去的上班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全部停下了脚步,可能以为我这是在拍电影。   上海话的叫骂声越来越逼近,我转过头,胡乱扣下了贝雷塔的扳机。清脆的枪声响起。追着我的上海人全部就卧倒,总共有四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不过全是些熟面孔。四个全都是小喽罗,没有一个是干部,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庆幸的。我又朝这几个趴在地上的家伙开了一枪,然后再度开始跑了起来。   已经听不到上海话了,取而代之的是路人的惨叫。   嘴巴里干透了,硝烟味冲进鼻子,想呼吸都有点困难。没跑两三步脚就不听使唤,但是我仍然在心里像念咒语般地念着:“不能在这里翘辫子,继续跑了下去。”   我在半路离开散步道,朝黄金街里面跑去。眼前就是大巡逻亭,我得跑得越远越好。我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梭,但目标是朝着黄金街的最里面。我身后的上海话又复活了,那节奏听来像是日本话的声响逐渐迫近,仿佛要攫住我的心脏。只要把我干掉,这些家伙就能在组织里出头,难怪他们要拼了老命。   眼前出现了花圈第五街的招牌,看来是要跑出黄金街了。我停下来站定,转过了身子。虽然还听得到他们的上海话,却还看不到人影。我举起了枪,但是激烈抖动的上半身让我无法稳住枪口。身旁的店门打开了,一个化浓妆的中年人妖探出头来,一看到举着枪的我,就哼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些家伙从距我最远的巷子冲了出来。我扣下板机,一看到他们又趴倒在地上,旋即转过了身子,暂时先冲出黄金街,但随即又在花圈第八街左转。我尽量不出声,可是尽全力跑着,摸进了右手边的停车场里。   我激烈地喘着气,一边窥伺着那些家伙的动静。没多久,就听到了一阵咒骂声与急促的脚步声,看来他们正因为跟丢了我而不知所措吧!我确定他们看不到我以后,便走出了停车场,一路穿过黄金街回到散步道上,朝着靖国大道跑去。看到拿着枪跑回来的我,路人都惊惶地让开。我没理睬他们,继续跑了下去,不停地跑,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拼命跑过。   一上了靖国大道,我马上把枪收起来。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但还没看到条子。我穿过靖国大道,从ADHOEC旁边进去,通过纪伊国屋的后面,朝二丁目前进。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想尽量远离歌舞伎町。一混进走出歌舞伎町的人潮,我便放慢了脚步。刚开始我每走几步就回过头望望,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终于开始起了副作用,我的手脚变得软弱无力,脑袋也重了起来,就连转个头看看周遭都提不起劲。真想喝杯冰凉的啤酒。   我穿过明治大道,正准备走进三丁目的酒吧街时,突然有个硬硬的东西顶在我的腰上。我停下了脚步。   “别停,继续走。”   头上传来一口道地的北京话,让人联想到一张擦得明亮的硬玻璃。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是孙淳。我的心脏又开始激烈地鼓动了起来,膝盖也完全无力了,但还是在孙淳的催促下迈开步子。   听说孙淳杀人从不犹豫,虽没证实过,但是我一直深信不疑。   “我早就料到你会从这儿开溜。现在不管是歌舞伎町或大久保,你都无处可逃了。”   “你早就料到你的手下办事不力了吗?”   我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只为了说出这句话,我都得咽下好几口口水。   “你实在够狡猾。你这种人虽然是最差的士兵,但是如果给你当上了参谋长,一定可以发挥你的长处。”   “你这是赞美吗?”我说道,感觉抵在我腰上的枪口更用力了。   “不过,你当兵当厌了,也想干干参谋长了吧?所以才会对元成贵见死不救。”   “闭嘴。”   我不出声了。我们从末广亭对面的巷子朝二丁目走去。虽然我闭上了嘴,但脑筋还是动个不停。   不管孙淳怎么找理由,在紧要关头离开元成贵是个大漏洞,处理得不好可能连脑袋瓜子都保不住。不过,假如能献上我和富春的尸体,就能补救这漏洞。即使细节的解释有点出入,他报了仇的这个事实,还是比什么都来得有份量。假使用力量——尤其是用暴力厌制其他人的孙淳,把两个暗杀元成贵的元凶给做掉,其他的干部也就无话可说了。这么一来,孙淳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继任元成贵的宝座。   可是,这迟早也会出问题,或许尽快把这事情解决,暂时就没有人会过问详细的经过,但是时间一久,想抓住孙淳小辫子的家伙一定会接二连三冒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即使他这么轻易就逮到了我,对我这番废话也会这么恐惧的原因。   孙淳得在今天晚上做掉我和富春。至少他脑子里一定是这么盘算着的。   我们沉默地继续走着,穿越马路走上了二丁目的花圈大道。   我悄悄扭头窥探了孙淳的神情,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喂!元成贵确定翘辫子了吗?”   “我说过要你闭嘴的。”   “你就告诉我嘛!为了干掉他,我可拼上了老命了。是不是连你也不确定他挂了没有?”   “大哥已经死了;我在附近亲眼看到的。”   “喔!”   “那么,你不会觉得有点奇怪吗?”我怀着期待继续说下去。   孙淳没回答,倒是我腰上的枪口力道松了些。   “先谈谈向富春开枪的家伙吧!那些人并不是元成贵的手下,对不对?还有下手干掉的家伙,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告诉你吗?”   “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说。”   孙淳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动摇。我觉得想吐,把一口积在嘴里的口水吐到了地上。   “先谈向富春开枪的家伙们吧!那些家伙是杨伟民找来的,大概是从台湾流窜过来的烂流氓吧!杨伟民想送元成贵一个人情。”   “那两个杀掉大哥的家伙呢?”   “急什么嘛?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也知道杨伟民这家伙吧?   那个难缠的老不死,他的根已经在歌舞伎町扎得很深了,就连元成贵都不敢公然叫他引退。那老头知道歌舞伎町里的每件事,若碰到不知道的,他就会去查个清楚。”   “你想说些什么?”   “杨伟民也知道黄秀红另外有男人,是我告诉他的。那老头一定会查到你和黄秀红搞在一起。”   “假如今晚把所有的事情都收拾干净,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即使我的话让孙淳备感威胁,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是丝毫没有变化。我开始感到徒劳,不过,现在就放弃可不成。   “是啦!正如你所说的,只要你接下元成贵的位子,那老头也只好和你合作了。”   “那两个杀大哥的家伙怎么了?”   “那两个家伙……是北京帮的嘛!否则还会是谁?”   枪口深深地戳上腰际,突来的剧疼让我一时还以为是中弹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别动!假如你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可是会马上就开枪的。   吴富春的尸体以后再找也不迟。”   “我知道啦!只是我的身体……”   “我不会这么早给你吃子弹的,给我带种点儿。”   我深呼吸了几回,即使皮肤像沾满了一层水气似地潮湿,指尖却像冻伤似地直发冷。   “说下去。你说他们是北京帮的,是崔虎的手下吗?”   “还会有谁?”   “那些家伙为什么会进来淌这场混水?”   “因为我和他们联络过了嘛!我这个人要是不卖些保险,就会怕得什么都搞不成。崔虎什么都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万一富春失手了,准备支援的援兵嘛!”   我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孙淳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种定力实在叫人佩服。不过,也说不定他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崔虎和杨伟民不一样。才不会和你谈条件呢!那家伙想吃下整个歌舞伎町嘛!”   “你的话我已经听够了。”   我轻轻耸耸肩,已经无计可施了。很想抽烟,不过孙淳应该不会答应吧!我忍耐着喉咙深处涌上来的恐惧,机械地移动着两脚。   67   走了一阵子,一个熟悉的街景映入了我的眼帘。我被孙淳催促着,走向一栋外观雪白的套房公寓。我又来到黄秀贤——也就是黄秀红的弟弟的公寓了。   “让其他人知道你到这里来不太好吧?”   我咽着口水说道。“如果被带到房里,就别想逃了。用不着你担心。”   我们俩在门前停了下来。我一回头,看到孙淳点了点头,我便叹着气敲了敲门。   大概事先说好了,门马上就找开了。秀贤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让我们进了屋里。今天早上被我打过的脸颊肿得一片瘀青。   一踩进玄关里,孙淳就拔起了我腰上那把贝雷塔。我反射性地想转过头来,背后马上就挨了一记。激烈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让我连呼吸都困难。我咳着滚倒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把他绑起来。”   孙淳命令秀贤的声音鼓舞起来好像离我很远。我趴在地上,用力把空气吸进肺里,眼里也渗出了眼泪。   “你想躺多久啊?”   秀贤踹着我的侧腹说道。即使这样,我仍旧爬不起来。他反拉我的手臂,用力把我拉了起来。我的两手被架在背后,被像是塑胶绳的东西给绑了起来。我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残留在背上的痛楚。加强了我对孙淳的恐惧。   孙淳举着枪,在铁管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秀贤把我绑好。   从他整个往后梳的头发上垂下的一撮毛发,点缀了那张扁平的脸。那撮头发和一对剃刀般细细的眼睛,给人的印象是思路有点错乱的杀人机器。他右手上的枪,除了表面看来像是塑胶制的以外,没有什么其他的特征;听说最近美国的条子常用这种构造简单却坚固的枪,和孙淳实在很相配。   “坐啊!喂!”   秀贤一踹我的腰,我的膝盖就软了。   “看你平常跷得一副什么德性,真是活该。”   秀贤破口大骂着,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拉了起来。他就这么把我拉到墙边,让我坐在一张铁管椅子上。我不想搭理秀贤,我的对手根本就不是这个蠢货。   “吴富春人在哪儿?”孙淳问道,那对细细的眼睛直盯着我看。   “不知道。”   我避开孙淳的目光说,只见孙淳轻轻点点头,我马上挨了一耳光。脸马上热了起来,眼里看到了孙淳狞着一张脸。   “吴富春人在哪儿?”   “不知道,我说真的。”   这下另一边又挨了一记,比刚才还重好几倍;连打我的秀贤都掊着手。   “听我说啊!孙淳,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约好,一切顺利的话就在下落合的室女山公园碰头,不过现在事情搞成这样,那家伙不可能会傻乎乎地去那里吧!?对不对?我真的不知道嘛!”   “我是可以相信你,可是,健一,你可别忘了,这可是关系到你的小命喔!”   孙淳就连撒谎都面不改色。不,大概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会相信这个谎话吧!他不过是说说而已。   大概从我的态度里看到了些什么,孙淳噘起嘴角,可能正在笑吧!   “我换个方式说吧!这关乎你能再活多久。仔细想想,吴富春人在哪儿?”   “让我打个电话。”我说。刚才我就一直在想着能找到吴富春的方法。   “那家伙带着个大哥大,只有我知道号码。”   孙淳什么也没说,像是在称重量似地把玩着手上的枪,但一直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真的没玩什么花样,当初没时间考虑这么多。”   我用这句话推了孙淳一把。孙淳慢慢点了个头。   “能把那家伙骗出来吗?”   “那还用说。”   “把电话给他吧!”   孙淳向秀贤下了命令。秀贤好像还没打过瘾似地恨恨地瞪着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桌上的电话挪到我面前。他把只听筒放在我耳边,用眼神催促我说出号码。   “08——”   “等等,在打这通电话之前,有件事得问你。”   在我正要开口的时候,孙淳敏锐地把我制止住了。   “什么事啊?”   “不管怎样,你都要死在我手上,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了,为什么还这么轻易的就把事情说出来?”   “我不想死,也不想挨揍。反正都要死,能少挨顿揍不是比较好?”   “吴富春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才没什么朋友呢!”   “好。你打吧!”   孙淳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假如他在这一瞬间知道我也瞧不起他的话,不知道会作什么表情?   我把大哥大的号码告诉秀贤,之后只听到几响,电话就接通了。   突然听到富春的咆哮。秀贤把电话转到扩音,他的声音便透过喇叭传遍了房间。   “你这家伙,居然敢陷害我!!”   “冷静点,富春,不是只有你,我也给人陷害了。”   “少唬我——”   “是杨伟民啦!那死鬼出卖了我。”   电话那头传来富春粗重的呼吸声;他正在拼命想弄清楚究竟。   “你是说真的吗?”   “嗯!我自己也正在逃命呀!”   “妈的,那只猪!!”   “你的伤怎么了?”   “没事,子弹没留在身体里。血是还没停,不过没什么大碍。   这点伤算个屁。”   “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个学校。”   “学校?”   “嗯!我就躲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地方,这里堆着一大堆石灰袋。在这种地方待到天亮应该没事儿。”   “好吧!咱们找个地方碰个头。”   “等会儿,健一,我还什么也不知道也!元成贵怎么了?”   “翘辫子啦!”   “真的吗?”   “嗯!”   “他真TMD活该,谁叫他敢瞧不起我们这些杂种。对不对?健一。”   “嗯!”   “倒是小莲怎么了?她没事吧?”   我不觉瞄了孙淳一眼。这下搞砸了,孙淳清楚地看透了我的动摇。   “健一,怎么了?小莲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她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放心吧!”   “那太好了。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   “富春,这我知道,但现在我们要想想怎样活命。都是杨伟民那家伙害的,整个上海帮都在找我们。”   “说的也是。你有什么打算?”   “东京医科大学后面有个墓园,知道吗?”   “就是旁边有间中学的那个?”   “就是那里。我说的不是医院,是学校那边。你多久能到?”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健一。”   我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就快要八点了。   “十点在那里见。”   “知道了……健一,你就和我们一起跑吧!我和小莲,要是再加上你,到哪里都混得下去。”   “说得也是,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富春,别迟到了。”   我对着秀贤点了点头,秀贤就取消了扩音,挂掉了电话。   我用力吐了一口气,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68   “那个叫小莲的,就是秀红见过的那个女人吗?”   孙淳的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似的。我装作没听见,但这不过是个无谓的挣扎罢了。   “秀红告诉我她是你刚搞上的女人,但是听到刚才的话,好像里面有些内幕。快说,小莲是什么人?”   孙淳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朝我走过来。他右手上的枪直对准我,黝黑的枪口深处看来像是往地狱的通道;我的眼睛就被那黝黑的隧道给吸了进去。   “她叫吴富莲,是富春的妹妹,现在是我的女人。”   “你真想出卖自己女人的哥哥吗?”   “那女人如何?你不是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哥送死吗?”   孙淳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离开部队七年,到新宿来了也有五年了。我的灵魂已经腐烂了,都是你们这些人害的。”   孙淳的左手像鞭子似的抽了过来。脸颊受到重击,我连人带着椅子倒在地上。疼痛很快就消失了,只是仍然头晕目眩。我的呼吸变得和狗一样急促,好像脊椎骨被抽了出来,又被人塞进一根冰柱似的,让我的身体和心里都冻了起来,不住打着哆嗦。   “打个电话给那个叫小莲的女人,叫她出来。就让咱们一起来见吴富春吧!”   我在模糊的意识里,听到了孙淳的这番话。   “那女人在哪儿?”   “京王饭店。”我终于挺起了上半身说道。   “她和我认识的一个女人藏在一起。”   虽然脑袋还是有点晕眩,假话还是流利地从我嘴里吐了出来。我应该没在秀贤前面叫过夏美的名字才对。   “那女人是中国人吗?”   “不,是日本人。”   “会说北京话吗?”   我摇了摇头。   “你别想骗我。”   “我已经不想再挨打了,都这种时候了,我不会再骗你的。   那女人偶尔会来我店里玩,我只知道她叫夏美,就是那种爱打炮又爱吸毒的女人。我不过给她抽抽大麻,她就替我订房间了。”   “你倒还挺小心的。”   “这是我的习惯嘛!你应该也知道吧?”   “那女人知道些什么事?”   “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必向她解释些什么,只要给些大麻就好了。”   “好吧!你就打通电话去,叫一个人出来。可别玩什么花样。”   “知道啦!”   秀贤用查号台问到了京王饭店的电话号码之后,把听筒凑到我耳边按下了拨号钮。和刚才一样,电话又被转到了扩音,让大家都能从喇叭里听到我们的对话。   一股寒气袭上了我心头。万一小莲没能配合我演一场戏,就什么都玩完了。没想到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在别人手上是这么令人胆颤心惊。   电话一接上,我便报上了房间号码。没等多久,就传来了小莲的声音:   “是健一吗?怎么了?你没事吧?”   “嗯!冷静点,小莲,我没事。”   “因为一直等不到你的联络嘛……”   “有些事要处理,花了一点时间。夏美怎么样了?”   “夏美?噢!嗯——在睡觉。”   小莲果真是个天生的女演员,即使是在临时凑合起来的即兴表演,她也能接得天衣无缝。我低声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   “能不能瞒着夏美溜出来?”   “为什么?”   “等会儿我们就要去杀富春了,总不能带着夏美一起去吧!”   “我知道了。她睡得很熟,应该没关系。我该上哪儿去?”   “你顺着靖国大道直走,就会在左手边看到厚生年金会馆。   走进会馆斜对面的巷子没多久,会看到一个小公园,叫做花园西公园,一个小时后在那里碰头。”   “厚生年金会馆对面的巷子,花圈西公园。”   “绝对不要让夏美知道,我可不希望她也跟来。”   “知道啦!那等会儿见了,健一。”   她把电话挂上了。我用被绑着的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抬起头来,看到孙淳的枪正瞄准我的眼睛。   “她的声音好像有点儿奇怪。”孙淳用针一般的眼神望着我说道。   “奇怪?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   我花了两三秒观察孙淳的眼神。孙淳的眼睛像是狗的眼睛,而且是严格训练过的军犬;而我这对映在这只军犬的眼里的眼睛,则是猎狗的眼睛。虽然在强大对手的威吓之下满怀恐惧,却又要想办法把猎物据为己有。   我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然后别开眼睛说道:   “小莲可是个头脑很好的女人哟!她大概觉得我的话不太对劲吧!我也注意到她态度有点奇怪了。”   “她会怎么?那女人会有什么打算?”   “大概会逃之夭夭吧!”   “对自己的男人见死不救吗?”   “她刚从名古屋来,在这里也没什么人可以帮她;大概一整理好行李,就会到新宿搭车去吧!”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倒还真冷静。”   “假如我是小莲的话,也会这么做吧!”   “你们相爱吗?”   “嗯!我觉得应该是。”我假装想了一下,然后说道。   “真不敢相信,你们俩连畜生都不如。”孙淳摇摇头说道。   “就先看看那女人一小时后会不会来了。没来的话再说吧!”   “哎!反正不管怎样,我都死路一条了,对不对?”   69   秀贤的公寓距离花圈西公园近在咫尺,我们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才离开公寓。手上的绳子被解开了,不过孙淳紧跟在后,让我感到一股比被绑还强烈的束缚感。公园里只有以此为家的流浪汉。这些家伙起先盯着我们这些闯入者,后来又都像是我们根本就没存在过似的,又回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也就是睡眠的世界里。在这个国家里,就连流浪汉都瞧不起日语说得不流利的东洋人。   孙淳用他那对军犬似的眼睛仔细检查了一下没多大的公园。   用检查这个字眼似乎比较贴切。   “什么都没有。”一会儿之后,他才用走调似的语气说道。   “当然嘛!小莲是不会来的啦!”   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秀贤揪住我的衣领,示意我别轻举妄动。孙淳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秀贤才没趣地哼了一声。   “可以抽支烟吗?”   在孙淳回答以前,我叼起了一支烟。打火机已经被秀贤抢走了。我用香烟戳了戳秀贤,秀贤便狠狠瞪起我来。如果孙淳的眼睛是军犬的眼睛,那么秀贤的就是被宠坏的宠物狗的眼睛了;虽然在面对敌人时叫得很凶,但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畏惧。要不是有孙淳这个主人在他身边,他早就夹着尾巴逃走了。   最后,秀贤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我毫不客气地点上了火,在潮湿的夜气里缓缓吐出浓烟。脊背上的寒意仍驱之不去。好像一不注意身体就会打起哆嗦。尼古丁也没办法为我驱走这股寒意,死神仿佛幻化成了肉身站在我身边。   我边抽着烟边咒骂自己愚蠢,后悔自己不该打拉拢黄秀红的主意。如果我逃过这一劫,我发誓一定要她付出代价。在这些事的当儿,我竟然忘了死亡已经迫在眉睫。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   孙淳和秀贤没和我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也许我该就这样开溜。这想法就像强迫观念一样附着在头盖骨里,可是我心里也十分清楚,若是我稍微有奇怪的动作,孙淳的枪就会喷火。   偶尔有几对情侣通过公园旁的小径。不管是男和女、男和男女和女,每一对走过时,都像身体有部份融在一起似地相互依偎着。在这些情侣里,我看到了小莲。   小莲的伴侣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男子,看着好像不应该依偎在他身上的小莲。可能是个在二丁目遛达的混混,拿了小莲一点钱,才答应和小莲来个奇怪的约会。   小莲让那年轻的混混搂着她的腰,朝着公园瞄了一眼。我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坐在长椅上。小莲应该看到了我,大概也注意到了旁边的孙淳与秀贤。接下来,就看小莲怎么应变了。   不出几秒钟,小莲和那混混就消失了。我用从秀贤那里讨回来的打火机点上了烟。不知从哪边的草叶里传来阵阵虫鸣,听起来这些虫好像就快翘辫子似的。   70   “没来嘛!”   孙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背后。虽然叼在嘴上的烟差点掉了下来,我还是赶快回过头去。心里一直在想小莲的事:假如我是小莲的话,早就逃之夭夭了,可是想不通为了什么,她却出现了。   “是啊!”   我瞄了一下手表,小莲和那混混走后已经过了快二十分钟了。   “要是连吴富春都没出现的话,你就麻烦了,我可知道各式各样的拷问方法喔!”   “没事的,富春不像小莲一样机伶。”   “走吧!”   一个冰冷的东西顶上了我的脖子,我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在我起身的同时,顶在脑上的枪口移到了我的腰部。我和孙淳走出了公园,没多久秀贤也跟了上来。我们穿越靖国大道,在厚生年金会馆旁的巷子里走着。靖国大道上到处都可以听到警笛声,我试着找那些条子的踪迹,换来的只是腰上被枪给敲了一记。虽然觉得刚才看到的人是小莲,不过没有办法确定,很可能是看错人了。   墓圈里很安静。因为太安静了,心脏的鼓动听来特别大声。   孙淳把我的贝雷塔交给了秀贤,吩咐他看着我,便消失在墓碑的阴影里。虽然我不知道他要确定些什么,但那根本就是在白费力气。假如富春脑筋真的动得这么快,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当然,孙淳也就不会在这里。   我想向秀贤说些话,但是一看到他的脸就死心了。因为,即使是在黑夜里,我也看得出秀贤脸色发白。血管浮现在他汗湿得发亮的脸上,眼睛下面也肿起了黑眼圈;他已经紧张得要死了,铁定会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乱扣扳机。那把贝雷塔里,应该还剩下五发子弹吧!?我的心里发冷,只等着孙淳回来。觉得很想抽烟。   孙淳在十分钟后回来了。   “关上保险,把枪放下。”   吩咐过秀贤,他把自己的枪指向我。   “可以抽烟吗?”   看到孙淳点了点那没流一滴汗的脑袋,我就叼起了一支烟。   “吴富春真的会来吗?”   “嗯!别担心啦!”   “我们会躲起来,不过枪还是会对着你。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站好。想抽烟就随便你,不过,可别随便乱动。”   我点着头表示服从,孙淳就融入一片黑暗里;可是秀贤却办不到。孙淳犯了个大错,就是把秀贤也带了过来。多亏发出噪音的秀贤,让我掌握到孙淳藏身的位置。   五分钟静静地过去,富春应该快出现了。虽然富春对大部分的事都很不在乎,不知为什么却总是很守时。我把手肘倚在旁边的墓碑上,叼起了香烟,肚子里闷着一股神经痉挛的感觉。   一阵风吹来,杂草沙沙作响,阵阵虫鸣也震动着空气。直到现在为止,虫鸣都只是毫无异状地在我耳边响着,持续地覆盖着黑暗的墓园。在一瞬间,虫鸣声突然停了,从墓园的入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健一,你在哪里?”   听到了富春嘶哑的声音。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丢出了烧得很短的烟屁股,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橘红色的抛物线;这下子富春应该看到我的位置了吧!我使劲把空气吸进了肺里,指尖颤抖着,心脏仿佛也要从嘴里跳了出来。我吞了口口水,身子往前面一扑,喊道:   “富春,开枪啊!!”   枪声淹没了我的语尾,黑星特有的尖锐射击声敲醒了沉睡的亡灵,方才的寂静已经无影无踪。我趴倒在地上,走进一块距离最近的墓碑爬了过去。   枪声断断续续响着,从孙淳与富春的枪口进出来的火花,像是巨大的萤火虫般忽隐忽现。我以墓碑当掩护,朝墓园的入口摸了过去。假如没什么奇迹出现,富春碰上孙淳是不会有胜算的。   “健一,你在哪里!?你翘辫子了吗?”   富春的怒吼让我停下了脚步。看来得赶快叫他住口,否则孙淳就要用富春的声音来刺探我的位置了。我背部紧贴着墓碑,嘴里直咒骂着富春。   枪声不知何时停了。看来不想再对着黑暗放空枪,准备寻找我和富春的位置了。我屏住气期待富春能有动静,说不定能趁孙淳被引开注意的空档逃出去。   我舔舔嘴唇,只觉得粗涩,连嘴里也干透了。耳里听到有人在抽泣,是秀贤吧!   我左右张望,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向墓碑后方掷去。   传来一声石头打到在地上的沉闷声响,旋即又响起了枪声。也不知道是孙淳开的枪还是富春开的枪,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移动了,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绊倒。又传来一阵枪响,枪弹打进了我脚边,蹦起了砂砾。我的胃好像要抽筋了,呼吸也感到困难。   又听到不同的枪声,这回是富春。我勉强吞下涌上了喉咙的胃液,弯着身子快跑。秀贤还拿着一把枪,假如可以抢过来,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   “健一!!”富春边开枪边喊着。   “只管开枪!!”   我喊道。已经没有必要隐藏位置了,我得趁富春盯住孙淳的时候把孙淳给逮着。   我看到孙淳的枪口进出的火花,就在我最初藏身的地方右边五公尺处。假如我刚才没有丢出那块石头,他现在大概已经摸到富春的背后了吧!秀贤可没办法,一脸眼泪和鼻涕,从藏身的墓碑后面探出了枪和脑袋瓜子。他频频扣着扳机,击铁却没敲下去;他没有注意到保险是锁着的。   我冲了出去。孙淳注意到我的企图,把枪口转向我,却让富春的弹幕给阻挠了;孙淳只好咬牙切齿地和富春纠缠下去。秀贤发现了我。嘴张得有半张脸大,把枪对着我。当他终于注意到子弹射不出来时,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开始往后退了。   我踢着秀贤的肚子,从卷曲在地上的秀贤手上抢回了枪,扳开了保险。就在这一瞬间,枪声停了,一声像野兽咆哮般的哀号震动了墓园沉静的空气。   我转过身子,把枪指向孙淳所在的位置,孙淳也在同时把对着富春的枪口挪向了我。我们两人就这么用枪瞄准对方浆住了。   富春捂着胸前滚倒在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的鲜血,即使在黑夜里也是分外鲜明。   “投降吧!健一。”   孙淳说道。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冷静,脸上一滴汗也没流。   “你应该没剩几发子弹了。”我说,声音颤抖得和孙淳没得比。   “只要一发就够了。”   我相信他说的话。我们的距离是五公尺,孙淳不可能会射偏。相反的,我却连一公尺外的目标也没把握,加上现在对准秀贤的枪还颤抖个不停。   我使劲吐了一口气,慢慢放下枪来。孙淳的眼里闪过一丝胜利的光芒。突然间,孙淳身上响起了一阵电子音,是他从我这里拿走的大哥大;孙淳的眼睛眨了一下。就是现在!我迅速举枪扣下了扳机,孙淳的上半身猛然摇晃了一下,紧接着血就从胸口喷了出来。但是孙淳还是没有倒下,我赶快趴下身子。孙淳的枪又进出了火花,一阵强劲的气流掠过了我的头上。我就这么趴着往前出枪射击,但随即又响起了两声枪响。   枪声的数目并不吻合。我抬起头来,看到孙淳痛苦地转过头去。孙淳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像个正要把礼物交给初恋情人的女孩子似的,把枪紧紧握在胸前。   原来是小莲。   小莲的枪喷火了,我又赶紧趴了下去。孙淳的身子溅着血花朝我这里倒过来,原来很静的脸孔因为惊愕与愤怒而扭曲着。我用枪瞄准了他这张脸,扣下了扳机。我手里的枪随后座力一弹,孙淳的半张脸像西瓜般地给炸得稀烂。   这时传来了一阵惨叫;和富春的声音不一样,是一声很尖锐的惨叫。我转过头去,看到了两眼惊得斗大的秀贤,他那张半开着的嘴里,吐出一句句意义不明的话。   我把枪口朝下开了一枪。秀贤的身体像触了电般地弹起,接着就一动也不动了。   “健一!!”   小莲跑了过来。我没回答她,径自朝倒在地上的富春望去。   “结束了吗?”   富春躺在地上问道。他的伤似乎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孙淳的子弹没有打进他的脸膛,只不过嵌进了肩膀里。   “是小莲叫你来的吗?”我问道。   “嗯!我们俩在路上碰到的。然后,是她告诉我你被上海帮的家伙给逮着了。”   我身旁不远处传来小莲慌乱的喘息声。我凝视着小莲晕红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在后头跟踪你们。我一直在入口的地方观察情况……后来,富春就来了。”   “你一个人开溜不就得了?那比较像你会做的事。”   “我也这么想过好几次,可是两脚就是不听使唤嘛!”   小莲用挑逗的目光看着我。她看起来就像昔日欧洲油画里的战斗女神,倒是下垂的右手上握着的枪与左手里的大哥大看来有点不相称;就是我交给富春的那支大哥大。   在孙淳身上响起的那通大哥大是小莲打的,还多亏那通大哥大救了我。我涌起一股想抱起小莲的冲动,但是因为富春在场而压抑住了。   可是,小莲并没有犹豫,好像眼里除了我以外没其他人似的,紧紧抱住了我。   “健一。我不是骗你的呀!”   我根本没时间理会小莲,只看到富春仿佛是从地狱里醒过来的亡灵似地瞪着我。   “健一,这是怎么一回事?”   富春按着右肩,挣扎着想站起来。我踹了一下他那受伤的肩膀,富春便又颓然倒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富春。”   “你说什么啊?她可是我的女人呀!你竟然……”   “小莲是你的妹妹,不是吗?”我把小莲推向一旁说道。   “你怎么知……”   富春说不出话来了,凹陷的双眼睁得老大,下巴也直打着哆嗦。看来富春终于明白我根本就不是他的朋友了。   “小莲告诉我的。”   撒了个谎。这句谎话立刻就见效了,富春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对着小莲大喊   “小莲,你为什么要告诉这个家伙!?”   “我高兴嘛!”小莲对着富春,用燃烧着憎恨的眼神瞪了回去。   “你为什么要……小莲……你被健一给骗了,对不对?”   “是我自己选择健一的。”   “健一!!”   富春站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是个伤患,我连扳机都来不及扣,就被富春给拉倒了。枪从我的手中掉到了地。   “小莲是我的女人,而你竟然做出这种事!”   富春的额头砸上了我的鼻子,一阵剧烈的疼痛穿透了我的鼻梁,眼里涌出了泪水。   “为了你,我一直都在卖命,而你……而你……”   这次是左颊挨了一记。富春骑到了我身上,胡乱以脑袋往我砸来。我试着用两手抵住富春的胸口,却只是徒劳无功。富春的身体像块大岩石般又厚又重,只听到咚咚几声闷响,富春的额头几度猛力撞在我的脸上。痛楚遍及我整张脸,脑子里什么都没办法想。我的身体痛楚,内心则被恐惧侵袭;不只是从鼻子里,就是从嘴里也出了血,而且快被自己的血呛得没办法呼吸了。   突然间,枪声震撼了我的耳膜,身上的重压应声消失了。我扭过身子,吐出了嘴里的血,大口呼吸着空气。往旁边一看,只见富春背后开了个洞,脸朝下倒了下去。   “小莲……”富春两眼茫然地望着地面,用嘶哑的声音说着。   小莲手上的黑星对着富春,枪口冒出了硝烟。   “我、我是……”   “你还真罗嗦。”小莲用不屑的口吻打断了富春的话。   “你一直就是这样,只不过有点蛮力,什么都做不成:因为你的脑筋太差了嘛!我已经受够了。”   “小莲……我是……啊……”   “闭嘴!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想吐。”   我忍着痛站了起来。富春还是一动也不动,只有泪水从眼里不断地流出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富春掉眼泪,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富春也是有泪腺的。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你也知道那不是真话吧?”   我摇了摇脑袋,感到一股像是把头伸进蜂窝里之后的疼痛;我已经痛到不敢去摸自己的脸了。   “健一,你还好吧?”   “别再磨磨蹭蹭的,条子就要来了。”我勉强挤出这句话,感觉到小莲在点头。   “那就再见了,哥哥。”   小莲的黑星枪口进出了火花。随着一声枪响,富春的身体激烈地痉挛了起来。   “健一……”   我看着富春。富春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瞪着我,好像到死都还在做梦一样。   枪声掩盖了富春的话。小莲接连对着富春扣扳机,直到子弹全部射完为止。 第15章(71-76)   71   在我们到达秀贤公寓的时候,远方终于传来了警笛声。   “到这儿来真的没关系吗?”   小莲边为我准备敷脸的冰块边问道。房间的钥匙是从秀贤的尸体上找出来的。在那个墓园里,我一共搜集到了曾经被孙淳抢去的贝雷塔、小莲的黑星、几十发子弹还有大哥大。   “两、三个小时应该没问题。孙淳应该没有把他干的事告诉任何人,至少上海帮的家伙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们躲在这里。”   我朝着浴室的镜子望去。血已止住,疼痛也转化为隐隐作痛,脸上红肿发热。   小莲拿了一个装着冰块、袋门扎紧的塑胶袋来。我拿了过来,把冰袋按在颧骨上走回客厅。小莲像只小狗似地跟了过来。   小莲实在不简单,才刚杀过两个人,看来却没有丝毫的不安。从墓圈回到公寓的路上,小莲唯一担心的就是我的伤势。   “你为什么要杀了富春?”   小莲略一迟疑,沉默了一下子之后,便开口说道:   “是健一叫我杀他的嘛!你不记得了吗?”   “嗯!”   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小莲仍旧站在梳理台边。   “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杀了富春?”   “假如我没开枪的话,健一就要给富春打死了。”   我叼起一支烟。盯着小莲点上了火。   “你们俩在名古屋干过些什么?”   小莲没回答,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很明白了。小莲朝富春开枪时熊熊燃烧的眼里,仿佛有股连自己都要给烧个精光的憎恨,这种眼神我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一个物欲很强的人,对准备掠夺自己的东西的对手都会露出这种眼神。小莲并不恨富春。   对小莲来说,富春不过是堆拉圾,根本不值得她憎恨。可是假如他是想拿回某个已经属于小莲的东西,就又另当别论了。小莲大概会用包含着所有憎恨的眼神瞪着富春吧!   事情只要调查一下就能弄清楚了。富春在名古屋可能抢过一票,而且抢的一定是黑钱。小莲拿到这笔钱之后就溜了,并且拿这笔钱当头款买了公寓。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富春可不是追回钱的喔!”   “我知道啊!”   “那就好。”   我把烟灰弹到地板上,灰掉得到处都是。我用拖鞋把烟灰踩散。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我抬起头来看着小莲,小莲表情好像有问题要问。我伸手拿起电话。   “喂?”我用北京话接起电话时,听到对方倒抽了一口气。   “是黄秀红吗?”   这么一问,电话那头马上传来一阵低沉沉的叹息声。   “秀贤呢?”黄秀红开口了。   “应该问:’孙淳呢?‘才对吧?”   “孙淳呢?”   “他们俩都死啦!”   秀红沉默着。我点上了一支烟。   “我要杀了你!”   直到烟有一半烧成灰了的时候,秀红才开口,就这句话时语尾是颤抖着的。   “死了这条心吧!是你赌输了。”   “我一定要杀了你。”   “在那之前,你可能要比我先走一步了。”   我手上仍旧拿着听筒切掉了电话,又拨到天文的店里。第一响还没完就有人接了,是个工作人员,天文人在店里。   “你现在在哪里?”一接下电话,天文便怒吼道。   “一个你没有必要知道的地方。”   “别开玩笑了。都是你和爷爷害的,你知道你们惹了多少麻烦吗——”   “警察吗?”   “嗯!餐馆门前挤满了条子,进进出出的,老是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能不能想起什么‘的。”   “爷爷呢?”   “枪声一停,人就不见了。”   “是爷爷把整件事情搞砸的。”   “我也知道。”天文叹口气咕哝着。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枪战一开始的时候嘛!你把我当什么了?那老头子见我不知所措,便说:’别担心,那些是我安排的人。‘开什么玩笑,想不到我被大家给耍了。”   “爷爷人在’药房‘吗?”   “怎么可能。爷爷怎么也想不到元成贵会丧命。像他那么小心的人,是不会回到歌舞伎町来的,上海帮的家伙们一定红着眼在找他吧!你倒是领先爷爷抢了先机。”   “知道了。我再和你联络。”   “等等。我会跟你好好算这笔帐。”   “你这句话说得好像样啊!小文。”   我在天文的咒骂声传来前挂上听筒。一抬起头,就看到小莲凝视着我,好像有什么事要问。   “你为什么没溜掉?”   “我好几次也想过要开溜呀!”小莲直直的望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应该溜掉才对。这样的话,现在不只是富春,就连我也翘辫子了。知道你那栋公寓的只有我一个人,假如你等事情冷了下来再回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这是为了什么?把理由告诉我吧!”   “活了二十几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一个和我同类的人。”   “不行。我要的是可以让我信服的理由。”   “我知道啦!”小莲吐出了这些话。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开溜的嘛!健一绝对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是如果我拼了命证实,你就能接受我。所以我才豁出去了呀!就算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至少也得承认我替你拼了命吧!”   小莲的肩膀微微的颤抖着。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相信。   “好。”   我想说些什么,但只说出一这个字。我把视线从小莲身上挪开,把冰袋用力按在脸上,心里祈求着冰块能让我的感情冷却下来;可惜还是没用。   “有没有什么可以代替毛巾的东西?”   我摇着头站了起来。黄秀红知道我们俩在这里,没时间再磨蹭了。   “我可不想留下指纹。用这块东西,把我们摸过的地方都擦干净。尤其是厨房,要擦得仔细点。”   小莲也没回答就开始动了起来。我看着她的动作,又伸手拿起了电话,反复拨着报时台气象台的号码。最近的电话机都有重拨这种烦人的功能,我可不希望把天文店里的号码留在这里。   72   我们俩在御苑前搭上了往池袋的丸内线。虽然从秀贤的公寓到车站只要两三分钟,我们却和三组条子擦身而过。我装成醉汉把脑袋埋在小莲的肩膀里,蒙混过了这些条子。身上原来沾满血迹的衣服,已经从秀贤的房里找些东西换上了。我的腰上还插着一把黑星——只剩一颗子弹的贝雷塔也藏在小莲的LV皮包里,假如被临检的话就玩完了。不过,这些条子都急着赶路,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距离末班车还有些时间,地下铁路里并不很拥挤。醉汉们兴奋的谈话声混杂着行车的噪音淹没了整个车厢。对这些人来说,今天发生的枪战大概也只是个余兴节目吧!   我戴着墨镜,左脸肿得很厉害,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其他的地方还无所谓,至少眼部得遮起来。   “你已经把钱会花光了吗?”   我看着映在眼前车窗上的自己,用北京话向身旁的小莲问道。   “全部花在公寓上了。我知道富春要来。就想在之前把钱花掉。”   “他做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看到房间里有个运动手提袋,里面钱装得满满的。我数一数,总共有两千万。我便把衣服装进旅行箱里,离开了我的屋子。先在名古屋车站前的商务旅馆订了间房,第二天一早就搭上了第一班的新干线,之后的事就和我以前向你说的一样。因为我知道富春很会记仇,所以想利用你干掉他。”   “怀孕的事也是骗人的吗?”   “那件事是真的。”   “结果你自己把他给杀了,难道这么不想让我知道那笔钱的事吗?是不是怕我也会从你那里抢走这笔钱?”   “没办法嘛!健一现在不是身无分文吗?”   小莲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没钱用的人,会从和自己最能自由来往的人身上挖钱,这道理我也知道。”nD^{Q[E6=   “你是最能和我自由来往的女人吗?我倒还不知道。”   小莲惊讶的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红。她的眼睛一接触我的目光,马上把头低了下去。   快到茗荷谷车站时,我催促小莲下车。我们下了地铁,在车站前打了公共电话。   “喂?”电话里传来流利的日语。   “请问是叶晓丹先生府上吗?”   我也用严谨的日语,说出了这个家财万贯的台湾人的名字。   “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名叫刘健一。要是叶先生不在,能否请杨伟民听电话?”   “请稍候。”   还真干脆,根本没必要套话。   听筒里传来一阵模仿音乐盒音效的电子音,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传进耳朵里并不是那个熟悉的旋律,而是’何日君再来‘。   那首只要是流着中国血的人,听到都会分外感动的歌——不过我只是感到有些惊讶罢了。叶晓丹用的好像是特别订制的电话机。   ’何日君再来‘的旋律重复了两次,终于有人来接电话了;是杨伟民。   “你现在在哪里?”杨伟民的声音还是和平常一样。   “我在茗荷谷车站前面。”   “为什么不直接过来?”   “因为叶先生好像不喜欢杂种嘛!”   “马上过来。”说完就马上挂掉电话了。   “我们上哪儿去?”   小莲望着一个叫“教育森林”的公园名字问道。我们正朝叶晓丹的豪宅走去。   “到一个大富翁家去。”   “要去见谁?”   “那个大富翁、杨伟民、还有个上海帮的家伙。”   “我们为什么要进去凑一脚?”小莲慢慢转过头来问道。   “事情就可以谈妥。”   “说明白点吧!”   “没有人希望事情被搞得更大。现在那个大富翁的家里,杨伟民和上海帮的家伙应该正在进行谈判,我们也要在这个谈判里凑一脚。”   “不凑一脚不行,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小莲勾起了我的手腕。   “孙淳和富春挂了的事大概也已传进他们耳中,这些家伙应该正为找到了代罪羔羊而雀跃不已;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嘛!只要把一切责任推到这两个人头上就好了。觊觎元成贵宝座的孙淳搭上了富春,结果因为意见不合而闹得同归于尽。就算细节有点牵强,大家也都不会过问;只要面子上站得住,剩下的就是赚钱比较重要了。”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能参与谈判,还不知道我们俩会被冠上什么罪名。   我想和杨伟民与上海帮的家伙订下约定,叫他们不要追究我们俩的责任。”   “他们会不追究吗?”   “就看事情怎么发展了。”   小莲没再问下去,只是紧紧搂着我的胳臂走着。   “你想走吗?假如你想一个人跑,现在还来得及。”   “想跑的话我早就跑了呀!我已经决定要和健一一起去了。”   “小莲……”   “不要再说了,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不必说了。”   小莲并没有大吼大叫,但是我输给了小莲施加的压力,闭上了嘴。   “要死一起死比较好呀!”最后,小莲轻轻说道。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   73   叶晓丹的家门口挂着一片刻着“叶村”的门牌。我按下门边的对讲机,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和服的中年女人走出来迎接我们。那女人只像在评估我和小莲的身价似地打量了我们一下,一句话都没说。   院子里的路弯弯曲曲的,光是从大门口到玄关就走了五分钟。我对日本庭院并不了解,更不了解台湾人建造这种庭院的心态。叶晓丹在战前好像在台湾接受过正式的日本教育,可能是当时遗留下来的情结使然吧!经历过战争的台湾人里,好像有些人心里还隐藏着对日本的憧憬;或许是对日本人走后取而代之的国民党一种憎恶的反弹吧!不过叶晓丹似乎是在战争期间来到日本的,和这种感情应该无关才对。   我和小莲默默地跟着那女人走。好几次想把手伸向插在腰际的黑星,不过没握住黑星,我握住了小莲的手。小莲的手很冰冷,简直要冻到骨子里了。   走过昏暗的走廊后,我们打开了那女人指示的门,眼前出现了一间十坪以上的客厅。在客厅中央的待客沙发上,坐着杨伟民与叶晓丹,还有钱波。钱波是上海帮的第二交椅,做事喜欢蛮干,一直被元成贵排挤。即使如此,他还是能维持第二把交椅的地位不坠,因为,他熟知以暴力建立威信来压迫其他人的方法。   上海帮的家伙大多不喜欢钱波,但是也没办法反抗他,大都只能取钱波的谐音,暗地里的用日语嘲笑他做“圈丸先生”。(注:日语圈丸音CHINBO)   “你来晚了。”   杨伟民说道。钱波对我送出一道刺人的视线。叶晓丹没理会我,只是两手抱在胸前,凝视着空中。   “谈到哪里了?”没人叫我坐下,我只好站着问道。   钱波啐了一声。   “别那么嚣张,你认为是谁把事情搞成这样的?”   “是富春惹的祸吧!不是吗?”   “你这个杂种,竟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钱波站了起来。但是叶晓丹咳了一声,制止了钱波的冲动。   “坐吧!”   叶晓丹瞄了钱波一眼,就转过脸面对着我。我牵着小莲的手,在杨伟民和钱波之间的沙发坐了下来。   “大致上已经谈妥了。”一等我们坐好,杨伟民便开口说道。   “这回的乱子,就让孙淳和吴富春两人负责。”   “他们俩都翘辫子啦!”   我试着插了个嘴,杨伟民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所以情况正好。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钱波说。我没理会他,杨伟民和叶晓丹也没理睬。   “也就是说,事情变成想篡位的孙淳,勾结富春杀了元成贵?”   “没错,之后两个人闹意见,就在互相残杀中丧命。”   “上海帮可以接受吗?”我问钱波。   “嗯!我也不想再闹下去。今天可是六合彩的开奖日呀!搞得我们的收入都大折扣。整天管死人的事情哪受得了。”钱波得意地笑着,转头望着叶晓丹。   “一切交给我吧!现在连甩掉元成贵和孙淳搭的女人也抓到了,不会有问题。”   我瞄了杨伟民一眼,杨伟民没有任何反应。黄秀红这次赌输了,而且输得惨透了,接着就得被钱波狠狠凌辱一顿,然后被杀掉吧!这就是赌输了的代价。   “倒是有个问题。”   杨伟民说道。钱波噘起了嘴,但杨伟民没理会他。   “因为你把崔虎扯了进来,搞死了太多人。虽然孙淳已经死了,但手下都还在,那些家伙每个都知道你和这次的事情关系重大。”   小莲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也握了回她。我紧盯着杨伟民的双眼,开口说道:   “如果不是你耍花样,这次挂掉的应该只有元成贵和他的保镖。”   “这件事和我一点也没关联。”   “别说笑了。”   “我们已经这么说定了。”   我交叉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脸孔。杨伟民依旧用冷冷的表情应付我;钱波瞪了我一眼;叶晓丹则是不理不睬,好像在说我们俩的目光没有交会的必要。   “死了心吧!健一,死掉的大多是台湾人啊!”   “那些人是你找来的。我根本不知道会有那些家伙。”   “不知道可是说不通的,这点你应该也明白吧?”   “你是想叫我怎么样?”   我的肩膀没力了,再怎么抵抗也没用。   “还有一个问题。”杨伟民没理会我的问题继续说道。   “两、三天前,有几个人从名古屋过来,他们也在找吴富春。”   我看了看小莲。小莲的脸颊发白,只有眼睛还是闪闪发光。   “吴富春在名古屋干了些什么?”   我把脸转向前方,说话的声音比自己想像的还要低。现在说起来,杨伟民当初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他袭击了一家赌场,抢走了两千万,死了两个正在打麻将的客人。那家赌场的后台在名古屋是老字号,很有势力。他们想讨回一个面子。”   “抢个赌场只抢到两千万啊?”   “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只抢走了客人的袋子。赌场里好像有不止十倍的钱。”   钱波插嘴说道:“那些家伙也去找过元成贵。元成贵答应要干掉富春,替他们把钱拿回来。也就是说,我们上海帮和那些名古屋的家伙有这么一个约定。懂了吗?健一?”   我点点头。为了要继承元成贵的位子,钱波必须遵守和名古屋的家伙之间的协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钱在哪里啊?小姐?”   杨伟民把脸转向小莲问道。杨伟民一直没理会小莲,原来只是在等适当的时机。小莲绷紧身子,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马上就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   “没有什么钱呀!”   好冷淡的回答。钱波听到这句话,太阳穴立刻青筋暴起。   “吴富春从来没有交给你吗?还是你已经把钱花掉了?”   杨伟民用手制止准备探出身子的钱波,用向小孩子问路似的语调问道。   “那笔钱是我从富春那里抢来的,是我的钱呀!我哪知道赌场里出了什么事情呀!”   “小姐,这种理由在这里是行不通的。不只是在这里,不管在哪里都说不通。”   “在我和健一生活的世界里可是绝对没有疑问的。是被偷的人自己不好嘛!对不对?健一。”   不只是杨伟民和钱波,现在连叶晓丹都在看着我。我摇了摇头。   “小莲,你错了。如果你远走高飞的话,钱就是你的,可是……你懂了吧?”   “健一……”   “懂了吗?小姐,这可不是小孩子的游戏,钱在哪里?”   小莲像以征询的目光看着我,我对她点了点头。   “用来付公寓的头期款了。”   “真不知该说你是个聪明的小姐,还是个傻瓜……”   杨伟民嘀咕着。虽然听来像是自言自语,但其实他是在质问我。   “小莲一直是一个人过活,没有人教过她规矩。”   “这不关我们的事。”   一阵沉默,没人想开口。我把小莲拉过来,不敢打破这片沉默。在前面等着我们的是个大家都熟悉的结论,也就是我和杨伟民都知道,却都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的结论。   “你想怎么办?健一。”最后,还是杨伟民打破了沉默。   “现在我们手头上没有两千万,可是一定可以凑到。假如可以缓一阵子,公寓也可以卖得出去。”   “喂!你应该也知道咱们不能等吧!”   钱波回答道。为了要继承元成贵的宝座,他必须比谁都快一步,去实践元成贵与名古屋的家伙达成的协议。钱波的两眼炯炯闪烁着。   我转而向杨伟民求救。   “不行。”杨伟民摇头说道。   “向叶先生借个两千万是轻而易举的吧?”   我的喉咙干了,心窝里好像长了一个肿瘤般的异物,在那里隐隐作痛。   “我不借钱给日本人。”叶晓丹用轻蔑的口吻说道。   “钱就是钱,不管对方是谁,只要能有赚头不就好了吗?”   “我就说嘛!伟民。”   叶晓丹没理我,把那张像鸡样的皱纹满布的脸转向了杨伟民,说话时,白浊的唾液四溅。   “不能宠坏这些杂种,他们只会得寸进尺罢了。”   “叶先生,健一的确是个笨杂种,但是以前也曾经像我的孙子一样受我照顾过。”   杨伟民看着我说道。他口是心非,一双埋存厚厚的眼睑下的眼睛,一直在窥伺着我的神色。   “健一,你就死了心吧!假如拿不出钱的话,只有把尸体交给他们了,只有吴富春的尸体是不够的。他犯的错我们还可以想办法,但是对这位小姐可就爱莫能助了。”   我转头望着小莲。小莲好像一只在大群猎犬包围下的小鹿般地惶恐异常,四处转动着失去焦点的眼珠子,连我正在看她也没注意到。   看到小莲的那一瞬间,我的心里起了一股变化,仿佛有一团黏答答的黏液在我的肚子里打转。我应该把小莲交给杨伟民,可是我却办不到。小莲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宝物,她看东西的眼光和我一样,思考逻辑也和我一样。我的脑袋叫我抛下小莲,但是我做不到。小莲是我的,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女人;虽然我也很清楚我不该梦想能和小莲相守一辈子,总有一天,会被另一方给出卖的。即使是这样,在现在这一刻里,小莲还是我的。   “健一。”杨伟民出声催促着我。   “我是个杂种,不了解你们中国人所谓的面子是什么。”   我迅速站了起来,拔起了腰上的黑星;动作熟练得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想和我一起站起来的钱波,一看到枪就僵住了。   “你疯了吗?健一。”杨伟民还是很平静,只是悲哀的眯起了眼睛说道。   “小莲是我的女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是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的。”   “胆敢用枪指着我们,你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你们根本没有空来追我。元成贵已经挂了,崔虎很快就会有动作。你们是为了对付崔虎才聚在一起讨论处理善后的对策的;我只是一条你们碰巧钓上来的鱼罢了。”   我用枪口指着他们三个并开始后退,小莲也紧紧凑了过来。   我对着这几只猎狗龇牙咧嘴,让小莲也恢复了神智。小莲被愤怒与憎恨燃烧着,即使隔着衣服,我都能感觉到小莲的体温。   “健一,杀吧!把他们都给杀了。”   小莲在我的耳边,用那蜜糖般令人心神荡漾的声音低喃着。   我忍耐着从那声音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诱惑。   “刚才听到一个消息。”   杨伟民说道。他那和这情况不相称的声音,听来就是像在饮茶似的。   “崔虎在户山的公寓不知被谁给袭击了。”   我的胃里一阵刺痛。程恒生答应过我今晚不出手的,只能怪我太笨去相信他的话。   “当然,并不是上海帮的家伙或我们台湾人干的。也不知是谁向香港仔告的秘。”   “崔虎怎么了?”   “他没事,可是听说死了不少人。现在就连崔虎也动弹不得了,就是这么回事。”   “你还是一样,有对好耳朵。”)\Am:?RH;   “怎么办?健一,这样你还要用枪指着我们吗?我就不用说了。坐在这里的钱波或叶先生,可是会追你追到地狱的尽头哟!”   “喂!健一,我的手下可会冲进来喔!因为带他们进叶先生家太没水准,我叫他们在外面等着。”钱波说着,整张脸涨得通红,眼里浮现自尊心受伤害的神色。   “我谁也没看到。”   我说着,边在脑袋里玩味着杨伟民的话。谁都没注意到杨伟民的话里藏有玄机。   “有啊!就是那些一张就很没水准的家伙嘛!我叫他们在附近开车绕绕。”   “小莲,钱波身上应该有带枪。”   小莲马上动作。我把枪口转向钱波,钱波不服气地举起双手,小莲瞪着钱波,在他的西装上下搜索着。很快的,小莲就找到了枪,一把短的左轮枪。   “健一,你这么多年来都看着我办事,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吗?”   我一从小莲手里拿过枪,杨伟民就说道。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都决定了,小莲得和我一起走。”   杨伟民微微摇摇头。   “伟民,算了吧!这个杂种自己想找死,你就让他去吧!”   叶晓丹说着,现在他已经是正眼瞪着我了。我把枪换了个字,右手拿着左轮,左手握着黑星;左轮的枪把比黑星的要合我的手。我把左轮指向叶晓丹,手并没有颤抖。好像装了一层滤网似的,我的感情有一部份麻痹了。   “杨伟民,你说的没错,我从你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终于了解杨伟民的意思了;他要我干掉叶晓丹与钱波。叶晓丹一死,就没有人能再牵制他。而钱波一死,上海帮的家伙就会为了继位争得面红耳赤,无法分心插手外面的事情。就只要这样,歌舞伎町就能回到从前一切受杨伟民支配的局面。他大概是已经想到掠夺叶晓丹财产的法子,所以才会用只有我听得懂的说法下指示。   只要杀掉叶晓丹和钱波,大家就能顺利搞下去——   “爷爷,这栋屋子里该有枪吧?”   叶晓丹和钱波一脸不明就理的表情,只有杨伟民满意地点着头。   “我最早学到的,是不能全盘相信你所说的话。钱波就让你来收拾吧!”   我压下左轮枪的击铁,扣下了扳机,枪声比我想像的还要惊人。子弹掠过了叶晓丹,在他背后的墙上开了一个大洞。我又开了一枪,这下把叶晓丹给轰了出去。   这就够了。叶晓丹可能还活着,但杨伟民也会给他致命的一击吧!我把右手的左轮枪抛给了杨伟民。   “走吧!小莲。”   我拉着小莲的手,走向玄关。   74   途中听到了一声枪响,但是我们并没有停下来。杨伟民对钱波开枪后,杨伟民的剧本应该会是:发了疯的钱波拔起了枪,叶晓丹准备应战,结果两个人就都挂了。假如我能守口如瓶,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当然,我也没有半点想摆杨伟民一道的意思。   刚才的女人站在玄关旁。一认出我们,她便突然皱起了眉头,不过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好像早就预料会出什么事似的。   “滚开!”   小莲喊道,但却没什么效果;那女人已经和杨伟民串通好了。杨伟民不论到了哪里,都是这么难应付。   “杨先生呢?”那女人小声问道。   “大概在等着你去帮忙吧!”   我边空鞋子边回答。钱波的手下一定就在附近,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穿过庭园,我们走出了大门。小莲急喘着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先探出头看看门外有什么动静,没看到有任何人,我们俩就冲出了叶晓丹的豪宅。   “为什么不把他们三个都杀了?”小莲喊着,鼻梁上皱着,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没有这个必要。”   我们已经跑离叶晓丹的豪宅很远了。我便减慢速度,揽住小莲的肩膀。   “听好,我们俩现在装成准备去开房间的情侣,一看到有车子或有人通过,马上吻我来把我的脸遮住。”   小莲左右张望着。从那动作看来,她已经恢复了平静。现在小莲看着我的眼眸里,充血已经退了许多。   “我们该怎么办?”   “杨伟民会把剩下的事处理得好好的,我们得先躲一阵子。”   “为什么他……那个人说以前健一就好像他的孙子一样,所以才会这么做吗?”   “别开玩笑了。”我对小莲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   我们俩从磨坂朝春日大道走去。每当迎面而来的车灯照在我身上,我便把头转过去。不过,却没有听到紧急煞车声,也没有听到有人追上来的脚步声。   “你说要躲一阵子,已经决定要躲到哪里去了吗?”   “还没有。”   “我……”   小莲顿住了,这一点也不像她。我凝视着她的侧脸,看出她想要说些什么。   “就到温泉旅馆去吧!”   小莲笑了起来。   一辆从春日大道驶了进来,是一辆老旧的黑色奔驰。我的脚马上像是被黏在地上,即使小莲也撞了上来,我还是动弹不得。   “怎么了?”小莲窥伺着我的脸问道。   “……崔虎来了。”   我的眼睛直盯着那辆奔驰,余光瞄到了小莲的脸。她脸上的笑容像是冻住似的。   奔驰停了下来,紧跟在后面的那辆车也停了下来。两辆车的车门一打开,跳出了几个手握刀枪的男人。崔虎摆着架子,悠闲地出现在他们的后方,左腕用绷带吊着。   “嗨!”崔虎喊道,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的手下把我和小莲包围住,每张脸上都是杀气腾腾的。小莲把身子靠了过来。我搂住了她纤细的腰。   “是杨伟民说的吗?”我问道。但崔虎一下就听懂了。   “还会有谁呀?”崔虎好像在说个无聊的笑话似的,从喉咙深处嘿了一声。   “看我被那些香港猪搞成这副德性。”崔虎晃了晃包在绷带里的手臂。   “怎么想都只有你会向程恒生告密。我也是突然想到的,还大声把杨伟民给吓了一顿呢!那老头子虽然看来没吓破胆,却也老老实实告诉我了,只要在叶晓丹家附近守着,就一定能逮到你。”   我抿着嘴唇,血的味道在我嘴里扩散了开来,却一点也不觉得痛。看来我从杨伟民那里什么都没学到。   “站在这儿聊像什么话。上车吧!”   崔虎说。也不能反抗他,只好推着小莲坐进了奔驰的后座里。   “干嘛变得这么沉默呀?没什么话想说出来听听吗?”   崔虎说道。奔驰在音羽一带奔驰着,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用阴沉的眼神盯着我们,准备一有动静就毙了我。原来插在我腰上的黑星也被抢走了,我只好握着小莲的手。   “可以说来让我听听吗?”   崔虎苦笑着,往车外瞄了一眼,用右手搔了搔头。   “我也想了很多呀!即使现在看起来是这副德性。快说吧!你为什么要向那姓程的家伙告密?”   “看来姓程的没我想像的那么聪明。”   “说得明白点儿。”   “也不事先调查好北京帮崔虎的行踪就攻击,只有傻瓜才会干这种事。我昨天才告诉他你的藏身处,还以为他几天后才会出手。本想利用这段时间通知你的。”   “那些香港仔就像蛇一样难缠嘛!”崔虎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还听说程恒生是个冷静型的角色呢!”   “你的耳朵还真靠不住呀!”   崔虎无聊地朝窗外望去。他一闭嘴,车里就只听到奔驰迎风疾驶的声音和引擎声,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像个铜像般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我看。   若无其事地把小莲的手拉了过来。这些家伙犯了一个大错:他们没有检查小莲的皮包。当我把她的手放在那LV皮包上的时候,小莲的身子微微一颤。她也想起了里面还有一支贝雷塔。   “我说假设——”   崔虎面向着窗外开口说了起来,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也把视线转向了崔虎。小莲的手趁机摸进了她的LV皮包里。   “其实我啥都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着,把身体挪向崔虎。这样一来,从副驾驶座上就看不到小莲的举动了。   “我是说。假如我不知道你向姓程的告密话。”   “我什么都不会做。”   “我就知道。健一,我是很讨厌你,不过,总觉得你还有点儿用处。喂!听了可别笑我。在你来找我那天,我还做了白日梦,梦想和你一起拿下整个歌舞伎町。”   我差点没笑出来。崔虎怕了,所以才要试探我。崔虎是只披了虎皮的狐狸,在扮老虎的时候还能吓吓人,但是一剥了老虎皮就萎缩了。   “靠我可没办法。要不要我告诉你称霸歌舞伎町最好的方法?   就是把杨伟民给做掉。”   小莲那只手的动作慢得叫人坐立不安。不过,我已经感觉到小莲已经快要摸上贝雷塔的枪茎了。   “杨伟民一被干掉,就会有许多家伙出来闹事。那家伙的背后可是还有叶晓丹在撑腰,咱们根本拼不过这种钱多得吓死人的家伙啊!”   原来他的虚张声势还真不堪一击。照道理说,他现在手上的棋子少了,就该安份地等暴风雨吹过才是。   “叶晓丹已经翘辫子罗!”我对着崔虎的侧脸抛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   “是我开的枪。就算他挨了那一记还不死,杨伟民也会把他给处理掉才对。”   小莲的手正慢慢从LV皮包里抽出来。   “那个老头子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啊?”   “上海帮已经摇摇欲坠了,元成贵翘了辫子,孙淳也死了,现在又加上钱波,说不定已经被杨伟民做掉了。你们北京帮也因为我捅了篓子,削弱了不少战力。现在叶晓丹一死,在歌舞伎町里就没人能挡得了杨伟民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可以马上从北京调手下来。”   “杨伟民也可以从台湾调人手来呀!直到不久以前,歌舞伎町还是台湾人的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流氓想回到日本再多尝点甜头呢!”   “妈的,还真没趣。”说完,崔虎瞪着我看,那笑容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假如你没搞这些无聊事,杨伟比也不会想出这些蠢主意。   本来到明儿个一早,歌舞伎町说不定是我的了。”   “你要杀了我吗?”   我说道。小莲的手像条蛇似地滑出了她的LV皮包。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你早就该死了。至于这位小姐,我大概会放她一条生路吧!不知有多少人想和这种姑娘搞一搞呢!”   “我才不要呢!”小莲开口了。   “她还说不要哇!小姐。这可不……”   崔虎的眼睛睁得差别大,薄薄的嘴唇瘪成了一字,朝我后面盯着。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想动,被崔虎用手制止了。   75   “任谁也别想动我一根汗毛。”   小莲一个字一个字吐出了这些话,一块硬硬的东西按到了我的脑袋瓜上。   “你看吧!这支枪是健一交给我的,本来是要用来杀你的。”   “那么现在又怎么了?小姐。”   “不过我没开枪打你,对不对?反而把枪指在健一头上。”   “你的意思是——’大家就放了我吧!‘对不对?小姐?”   “否则还能有什么?”   崔虎笑了,笑声听来就像个窥见地狱的亡魂。   “健一,看看你自己跟怎么样的一个女人搞上了?啊?”   我没回答,只是挪动着身体,把脸转向小莲。   “别动,小莲,我是说真的。”   小莲的声音上扬,两眼湿润,脸颊也泛红了,整个身子都在乞求我的原谅,可是对着我的枪口却一动也不动。我感到喉咙里好像有股东西涌了上来,整个口腔里都是唾液。从背后袭来的一股寒气,好像快把我给冻僵了。   不过,这些不过是个错觉。在我生活的世界里,从以前到现在都没什么变过。假如我认真站在小莲的立场,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吧!小莲——她就是我的分身。   “我知道。”   我点点头,感到心脏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捏醉了。一股冷空气取代了我被揉成一团的心脏,在我的胸口扩散了开来。   “想杀你的男人就开枪呀!小姐。”崔虎嘲笑着说道。   小莲并没有犹豫,只是紧紧的盯着我的双眼,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用力压了下去。   我用左手拨开贝雷塔的枪口,小莲手中的枪弹了起来。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热气随即吹到了我的脸上;不过,我并没有感到痛楚。奔驰的车顶开了一个洞,冷空气从那洞里灌了进来。   “还真、真的开枪了……”   崔虎掉了魂似的呢喃着。小莲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马上又恢复了神智,再度把贝雷塔指向我,扣下了扳机。不过,这次贝雷塔并没有发出声音,枪机退到了中间,把枪管给露了出来。刚才小莲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   “健一……”   小莲的嘴唇打着哆嗦,声音完全变了调。我从小莲的手上抢下了贝雷塔。   “别放在心上,小莲,你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我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向她说。除了我的声音与小莲的呼吸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健一……我真的很爱你,就相信我这句话吧!”   “我知道。”   我点了点头,但是胸中的洞还是越开越大。即使是这样,我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崔虎……”我凝视着小莲的双眼,朝着崔虎说。   “就当作是这个女人把你们出卖给香港仔的吧!可以吗?”   我只能找到这句话。在我走过的路上,找不到其他的话可说。   没有人回答。崔虎、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司机,大家都屏住气看着我们俩。   小莲的眼里带着恐惧、憎恨与谄媚,可是随即又消失了。她大概在我眼里也看到了一样的眼神吧!小莲的脸因为恐惧而抽搐着。   “崔虎?”   “嗯?啊!假如你把这姑娘杀了,我们就算了结了。”   “我会杀她的,这是规矩。”   我朝着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伸出了手,一把枪递上了我手上;是一把黑星。我把黑星举向小莲。   “混蛋!你想弄脏我的车吗?”   “洗车钱我出。”   我再度把黑星指向小莲。假如现在不杀了她,我的意志一定会受挫。   “别杀我啊!健一。”   小莲用那双湿润的眼睛望着我。我摇了摇头。   “没办法,假如你不死,我就得上西天。杨伟民最后还是把我给出卖了,无论如何,现在还需要一具尸体;而你就是我的尸体吧!你本来还有机会的,但是被你自己给搞砸了。”   “我不知道那支枪里只剩一发子弹呀!”   “所以我才把那支枪交给你的呀!”   “健一!”   小莲喊道,苍白的脸微微颤抖。最后,她终于垂下了肩膀。   她也相信我和她真的是同类了。   “小莲,可惜没能一起去泡温泉。我真的很想去,就和你两个人。”   我用颤抖着的声音说道。小莲红色的嘴唇轻轻一动。露出了微笑。在我耳里,仿佛听到了小莲在对我说:“对不起。”   我想在扣住扳机的手指上使劲,但力量却好像破了个洞的气球似地消失了。食指不听使唤,好像神经在哪里被切断了。   小莲的脚滑了过来,鞋尖撞上了我的膝盖。小莲扭着身子想打开门。   跳出车门的小莲又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已经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是我知道小莲跳车前是不会犹豫的。   “小莲!!”   我喊着,手指头又恢复了力气。我手中的黑星一扬,疼痛穿过了我的鼓膜。小莲的肩膀进出了鲜血。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肩膀。我没理会他,又开了一枪。这次在小莲背后的正中央开了一个弹孔。小莲的头撞到了车窗上,又弹了回来。   我抛下枪,一把抱住了往我倒下的小莲。   因枪声而麻痹了的听觉又恢复正常。崔虎等人用说得很快的北京话大声嚷着。   “别罗嗦,闭嘴!!”   我把耳朵凑近小莲的脸庞。小莲的嘴唇直打着哆嗦。   “小莲,小莲!!”   小莲没说话,只从嘴唇溢出了血,不祥的、仿佛要把灵魂也冻结似的颜色的血。小莲的眼睛随时就要闭上了。   “小莲!!”   我喊着,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的两眼已经干涸,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小莲的眼睛稍稍张开,露出了微笑。   “……健一……好冷呀!”   小莲呢喃着,我把嘴唇压到小莲沾满了血的嘴唇上。我不断吸吮着小莲的血,直到感觉到小莲的身体已经整个瘫了下去,我的嘴唇都没有挪开。   76   我盘坐在地板上看着电视,画面上正播放着有关小莲的新闻,而一个绑了马尾辫的长发记者正站在镜头前。   在睛海发现一具脸部稀烂的年轻女性腐尸,但记者没报出那尸体的指头也被切掉了。   处理小莲尸体的就是那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他用铁锤砸烂了小莲的脸,并且用屠刀砍掉了所有的手指,然后把尸体丢进睛海的运河里。崔虎是这么对我说的。不只是对我,他也这么向杨伟民说明过。   电视的画面一转成了歌舞伎町流氓的特别报导。“支配着歌舞伎町的上海黑社会”的字幕占尽画面的一半。电视上的报导仍是一派胡言乱语。现在歌舞伎町里,上海帮和北京帮已经妥善分配了地盘和平共存。一切都是杨伟民的安排。   我点了支烟躺了下去。小莲的公寓空荡荡的,里头只有我带进来的电视与电话。总有一天要把这间公寓给卖掉,方法可多得很。这么一来,我的手上就会剩下一千万圆左右吧!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上好的报酬了。到头来,小莲还是被我给吃死了。   电话响了。是一伙香港来的窃盗集团,说他们进了一大批劳力士。我告诉他们假如是真货,多少钱我都会买;对方挂断了电话。   再过一、两个小时,这间公寓里就会堆满了贼货。不知道是哪里的仓库又给人闯空门,而我买下了沉睡在里面的货品。我会用成本价的两三倍转手,真是个轻松的生意,比起着危险行窃要来得更有甜头。在把它脱手以前,我该把这间公寓当成仓库好好利用才是。至于小莲——她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又来了通电话,是一家大型折扣商店的部长打来的。我们只花五分钟交涉,就敲定了几小时以后会搬到这间仓库来的货品的买卖。我靠这一票赚了三百万,还不赖。   烟熏到了眼睛,我才发现整支烟直到滤嘴都烧成灰了。我把烟头丢进了乌龙茶的空罐里。   杀了小莲之后的第二天,我到热海走了一趟。在杨伟民收拾残局的那段时间:我不得不避开新宿。我选择热海没别的理由,只因热海是从东京最容易到达的温泉街。   在一个星期里,我没离开过冷得吓人的温泉街一步。我一个人泡泡温泉,等到一通电话打来,我就又回到了新宿。新宿除了成员多少有些改变外,一点都没变,至于我,也是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即使小莲曾经出现在我面前,旋即又消失了,我的日常生活还是一点也没改变。   不,有一个地方确实不同了。从热海回来以后,我在这间公寓里窝了一阵子。在那段时间里,我一次也没有梦到那个白天,那个长久以来一直纠缠着我的变态杀手的梦,已经完全消失了。   反而做了几次小莲的梦;在一片黑暗里,我看到小莲在我的身旁睡着。在黑色的梦里,我一直凝视着小莲熟睡的脸。   不过,我也不会一直做这个梦吧!在歌舞伎町那个既狭窄又肮脏的窝里,有个不必做梦就能睡懒觉的现实世界!正等着迎接我回去。   我闭上了眼睛,试着回想起小莲的长相,可是却做不到;小莲的照片我一张也没有。只有在梦里,我才有办法想起小莲的长相。就算这样,日子久了也会淡忘吧!   我张开眼睛,把手伸向电话,按下了一个烙印在我脑子上的号码;马上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喂!”   “怎么了?”   “我现在要回歌舞伎町去了。已经没有任何混蛋想杀我了吧?”   “已经没有问题了。”   “假如要说还有什么问题的话,就是你了吧!”   杨伟民没有回答,挂上上电话。房间已经整理好了,货物随时可以搬进来。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了。   我告别了黑色的梦,走出了小莲的公寓。   总有一天,我要干掉杨伟民的。   (全文完)